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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物欲追求到理性发展
——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文明选择

2023-03-16

关键词:中心主义资本主义文明

李 庆

(中国社会科学院 生态文明研究所, 北京 100028)

一、人与自然关系的实践进程

人类是大自然的造物,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断演进,早期人类依附自然谋求生存繁衍,农业文明时代人类顺应自然谋求生存发展,工业文明时代人类进入征服自然追求自由发展的阶段。在工业文明阶段自然仍然是人类生存的根基,但是在科学技术进步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共同作用下,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得到极大加强,实现了物质产品大爆发和社会财富大积累,与此同时,人类在征服、改造自然的过程中也付出了巨大的生态环境代价,伴生了威胁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生态危机,随着人类征服、改造自然的能力不断攀升,更高的欲望不断涌现,生态危机越来越难以遏制,生态极限日益接近,在这种情况下迫切需要新的生存发展理念关照人类文明的未来。生态危机是工业文明的产物,工业文明的发展过程是生态危机积累的过程,也是孕育生态文明思想萌芽的过程,随着工业文明发展范式下生态危机风险日益加剧,人类不得不重新检视人与自然关系,审视科学技术对人类发展的意义,进一步认清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态危机的必然联系,逐步确立生态文明思想,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实践。

(一) 人类文明的人与自然关系演进

自然崇拜是人类早期的精神支撑,在这个阶段,人类依靠自然生存,相信万物有灵,对自然充满敬畏,人们认为自然不仅是人类的劳动对象,而且具有自己的“精神”和“存在”。在西方宗教信仰中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是上帝赐给人类的恩典,人是地球的主人,从自然中分离出来立于自然之上。哥白尼的日心说和牛顿的经典力学开辟了科学认识世界的思想先河,使人类的自然观走向广阔的科学世界,自然科学开始逐渐主导人类对自然的认识。英国工业革命和法国社会大革命以后,科学实践的成就不断展现,人类征服自然的科学信念成为一种重要的思想力量登上历史舞台,随着蒸汽机、织布机以及电力的发明和应用,科学技术进步开始撬动工业文明的车轮。19世纪是科学爆发的时代,科学的各个门类相继成熟,形成系统严谨的自然科学体系,达尔文进化论的创立,实验生理学的进步,细胞学说的确立,遗传学以及微生物学的发展都使人类对生命本质的理解进入了崭新的视界,进而对人的自然属性有了基于科学的认知,奠定了人与自然关系的科学生命观。科学技术的进步和资本主义制度的形成使人类社会在19世纪爆发出征服自然的空前能力和热情,工业化持续发力,冶金技术、化学工业、电力工业以及运输和通信技术的发展刷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格局,也正是在这个阶段生态危机的阴影悄然出现。20世纪是人类工业文明取得辉煌成就的世纪,科学技术飞跃发展,生产力空前提高,财富快速增加,生活极大丰富,社会制度、社会组织日益完善,人类前所未有的改变着自然和人本身。工业文明征服自然的辉煌成就进一步增强了人类面对自然的自信,人类相信掌握着科学的人类是自然的主宰,自然已经臣服在人类脚下。与此同时,生态危机伴随着工业文明的脚步开始对人类的发展投下阴影,全球气候持续变暖,物种多样性显著降低,极端气候灾害频发,大规模疫情多次出现,人类生存发展的生态极限逐渐显露出来,面对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和难以逾越的发展极限,人们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

在工业文明时代,资本、技术和市场最大限度的向自然索取,把自然资源变成生产要素和商品服务于人类的需求,满足人类的欲望,这种索取迫使自然本身的内在限度在工业文明的滚滚洪流中凸显出来,与此同时,在生产能力巨大发展之后,人的欲望随之膨胀,需求目标水涨船高,越来越难以得到满足,甚至拉大了人类能力与需求目标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需要更多的自然资源来填补,然而新的欲望得到满足,更新的欲望接踵而来,循环加速向自然资源的极限冲击,欲望驱动发展引发的生态危机最终必将导致人类的生存危机。工业文明下的生态危机说明人类的发展目标出现的偏误,文明进程所寻觅的自我完善变成了自我异化,工业文明进程成为人类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这是当代工业文明人与自然关系格局下难以消除的必然,也就是说,征服自然观念的世俗化、功利化是工业文明进程难以克制的偏执,工业文明下的人与自然关系的蕴含着人类走向末路的必然。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视野看,生态危机是工业文明生产和消费方式与地球自然生态环境之间矛盾的产物,是工业文明主导人类生存方式的必然结果,生态危机标志着工业文明的发展方式已机经触碰到它的自然限度,对工业文明来说这个自然限度是不可逾越的,因此,生态危机是工业化发展绝对意义上的危机,这一危机对工业文明来讲是致命和无奈的,生态问题具有强烈的工业文明属性,也使得文明进步最重大的意义在于克服工业文明发展方式无法解决的生态危机。

(二) 科学技术改变人类的能力

科学技术进步是工业文明的基石,工业文明征服自然的强大能力是通过科学技术进步实现的。17世纪开始,人类开始追求利用科学精确反映自然的普遍结构和规律,对自然事物的认识逐渐从自然经验中抽象出来,自然作为人的对象化领域不断被强化,自然逐渐被贬低为仅对人类具有实用性的利用对象,这为工业文明奠定了工具论和价值论基础。培根提出“知识就是力量”强化了人类利用科学知识驾驭自然的观念,认为科学知识是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人类支配自然是人类自身能力的释放,笛卡尔认为科学的目标是“尽最大努力去实现全人类一般利益的规律”,“获得对生活十分有用的知识”,“从而使我们成为自然的所有者和主人”。他们对科学的阐述把人类的知识观从自然哲学中离析出来,把对自然“本质”与“形式”的抽象思辨转引向实证主义和现代科学的殿堂,推波助澜激发近现代工业革命。人类通过科学技术征服自然来满足自己需求的思想一经确立,人类依靠科学技术征服自然谋求幸福生活成为人类社会的基本信念,人类社会的基本目标和意识形态都围绕征服自然创造美好生活展开,向自然攫取成为人类满足自身生存和发展需求的主要源泉。随着蒸汽机、织布机以及电力的发明发现,在科学技术发展推动下,工业文明逐步演绎为人类征服自然的伟大壮举。

现代科学哲学将精神要素和伦理要素与科学剥离,简化了古代自然哲学,简化了人与自然关系上的人类体验,使人类能够更深刻的认识自然过程,更清晰地识别人与自然关系,但是,这种简化把科学单纯理解为征服自然的工具,使得人对于自然的关系变成了片面的控制和功利关系,于是科学技术的狂热运用开始挑战自然限度,使得生态灾难频发,生态危机已现端倪,生态危机迫使人类站在人与自然关系的高度对科学技术的贡献重新进行反思。当今社会的科学技术前沿已经在触碰着人类生存和毁灭的边界,核技术、基因工程、人工智能和外层空间技术频繁引发存在论和伦理学的大讨论,即由于自在世界的无穷复杂性不可能被知识完全穷尽,科学探索的风险已经超越人类的补救能力,人类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自然哲学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古老觉悟,重新开启对莫测自然的敬畏之心。文明进步的途径在于理性驾驭科学技术,不再把自然当作科学技术的跑马场,科学不是用来征服自然的工具,而是理解人与自然关系、解放自然从而解放人本身的手段,在新的文明形态中科学技术用来提高人的合乎人性的生活水平,用来创造和提高保护人和自然的能力。

(三) 资本主义改造人类的需求

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看,生态危机是人类需求与自然生态环境之间的矛盾,是工业化生产冲击自然资源限度的产物。从人类社会的视角看,生态危机是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方式与自然生态环境之间矛盾,是资本主义体制主导人类生存方式的必然产物,因此生态危机具有强烈的社会属性。马克思指出:“只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第一次使自然科学为直接的生产过程服务,同时,生产的发展反过来又为从理论上征服自然提供了手段。”[1]

20世纪30年代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对新古典经济学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凯恩斯主义取代了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的统治地位。凯恩斯理论的核心是有效需求,其后不管是新古典综合派、新剑桥学派和新凯恩斯主义都继承了凯恩斯主义对宏观经济进行干预的调控思路,形成了一整套运用财政政策、货币政策、收入和分配政策调节总需求的宏观经济干预措施。政府部门普遍采取扩张性政策刺激经济增长,以宽松的货币政策刺激社会消费,减免税收刺激商业消费,增加公共部门采购扩大公共部门消费,建立社会保险制度鼓励个人消费,发展消费信贷鼓励透支消费,培育大众消费热点刺激民间消费,这些刺激政策都是以保持和推动经济增长为目的的,带动的消费需求并非源于人的自然需求,产生的过度消费不仅对自然资源造成了巨大浪费,也对生态环境造成严重损害。

刺激人们进行更多的消费活动是维系当代资本主义繁荣的要诀,在以扩大需求、刺激消费为目标的市场经济中,资本主义国家普遍形成以广告促销和信贷透支为手段,以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为主要特征的经济社会模式,需求本身变成了资本积累的最大动力,维系着资本主义经济的繁荣。在以扩大需求、刺激消费为目标的市场经济中,为了增加消费,企业不断进行产品细节更新,以微小改进促使产品消费频繁升级换代,不仅依靠功能创新刺激产品消费,而且挖掘和挑动人们的消费心理,通过广告和名人效应暗示过度消费的幸福感,操纵人们的消费意愿,扩大人们的消费尺度,例如宣扬豪宅、豪车、名牌等奢侈品消费夸张自我身份,体现成功者身份认同。在以扩大需求、刺激消费为目标的市场经济中,人类生存需求转变为被市场引导的消费需求,消费作为控制人的手段被重新界定,消费者面对海量丰富的商品,难以识别自身的切实需求,迷失在自己的需求选择当中,消费质量极大地降低,这无疑是一种更内在的控制,使人的需求和消费都发生了异化,把商品消费变成人的本质追求,人变成自己欲望的奴隶,是真正意义上“自我施加的异化”。在以扩大需求、刺激消费为目标的市场经济中,人们的消费行为被扭曲,需求与满足之间的联系变得高度复杂和不确定,现代社会学发现人类在满足既有欲望的同时不断创造新的欲望,人类提升欲望的速度和幅度远远超过他们获得满足的速度和幸福感,人类的需求和欲望无止境,资本主义通过不断创新产品来迎合人类对商品和服务的无止境需求,于是资本主义不仅将劳动者束缚在雇佣劳动关系上,而且将劳动者以消费者的身份束缚在对商品消费的无止境追求上。

通过引导过度消费刺激需求保持经济繁荣产生的资源消耗和生态破坏是对人类可持续发展的损害,以过度消费为手段维持经济繁荣必然导致资源约束趋紧、环境污染严重、生态系统退化的严重局面,不仅是酿成生态危机的重要来源,而且是人与自然文明关系的倒退。在以扩大需求、刺激消费维持经济繁荣的发展方式下,地球的空气、土地、淡水和海洋受到污染,森林、冰山和臭氧层减少,生物多样性被破坏,全球气候变暖且灾难性天气频发,大规模瘟疫侵袭全球等危机频繁发生,这些危害的积累必将导致生态危机危及人类生存,生态危机说明强求经济增长推进人类发展是建立在损害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基础上的发展方式,是受制于生态极限不可持续的发展方式,生态危机是对资本主义发展方式最有力的否定。

二、对人与自然关系认识的演进

(一) 从人类中心主义到生态整体主义

人类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经历工业文明进程的淬炼后,主要凝结为两种理论观点,第一类把自然看作人类生存发展的工具,另一类认为自然具有独立于人类的内在价值。工具主义理论又包括两种态度,以形而上学、宗教神学看待人与自然关系的自然哲学态度和以自然科学看待人与自然关系的科学哲学态度。前者认为人是高于自然界其他物种的存在,具有“灵魂”且位于其他物种乃至自然之上,后者则认为人类虽然具有特殊性,但只是自然界所有物种中的一个种类。工具主义迎合人类社会发展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式: 人是万物的尺度,人类的幸福是人类社会的最高甚至唯一价值,因此虽然工具论并非当代西方生态哲学的主流,但在西方社会主流意识中占据主导地位。当代西方生态哲学的主流观点是自然内在价值论,内在价值论分为两种思路,一种是承认物种个体内在价值的个体主义思路,另一种是把自然作为统一对象的整体主义思路。个体主义内在价值思路基于非人个体的内在价值,把西方经典哲学中人类拥有的主体权利移植到非人个体,把人人平等的理念推广到所有动物的平等,彼得辛格和古德帕斯特把个体主义的道德关怀扩展到所有生物,称为“生物中心主义”[2,3],泰勒提出的“生命中心主义理论”[4]主张整体上尊重生态系统和生命共同体的同时更应尊重所有的个体生命。与生物中心主义和生命中心主义的权利关照泛滥不同,整体主义内在价值论认为人和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主张把局限于个体的伦理关怀推向生态系统整体,认为所有物种乃至非生命的大气、土壤、水等生态物品都对维持生命共同体的整体性、稳定性和审美性具有贡献,应该对生命共同体中所有存在给予道德关怀。生态整体主义学者罗尔斯顿[5]认为自然既具有工具价值又具有内在价值,而相对于自然的工具价值来说,自然自身的内在价值更为根本、更为基础,整体主义内在价值论极大地拓展了人类道德关怀和权利范畴的理论视野。

以马克斯·舍勒为代表的西方传统哲学的主流观点普遍认同为了谋求人类利益攫取自然的工具理性主义的观点[6]131,认为向自然索取是现代科学技术内在的价值倾向。在急于应对生态危机的压力下,人们设立生态产品概念,试图通过量化自然内在价值把生态权利纳入人类社会的价值体系,从而把西方经济理论中成本效用分析方法引入对自然生态资源的量化分析。但是,诺顿等生态马克思主义学者提出对非人类个体权利的价值量化需求建立能够联通人与自然的普遍性价值理论支撑,打通生产资料与生态产品之间的价值关联才能实现自然生态产品与人类社会的价值连通,这种思路已经脱离了非人个体内在价值初衷,回归到经典哲学的人类中心主义。事实也证明,生态产品价值量评估难以准确的与社会商品价值量对接是生态价值评估和生态资产核算难以实现的主要障碍。当今人类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看法正在向两个极端的方向发展,一种凭借对科学进步能力的自信,强调在自然之上对自然进行工具主义操作,以发展带动生态危机的解决,这是一种使人类越来越远离自然,越来越与自然对立的发展道路。另一种基于对生态危机的恐惧,强调人类在自然面前的脆弱性,人类最好的选择是自废武功,全面回归顺从自然的个体主义内在价值论,这种选择背离了人类发展的方向,走向了科学进步的反面。

以人为中心是最朴素的人与自然关系主张,当代的人类中心主义是科学工具论的人类中心主义,主张保持以人为尺度的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人与自然关系,人类中心主义被认为是生态危机越演越烈的思想根源。生态整体主义则承认生物和自然界的权利,把生态系统的整体权利作为衡量事物的根本尺度和评判人类行为准则,生态整体主义蕴含着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生态文明思想内涵。

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把人类放在世界主体的位置上,否认自然与人类的交互主体性和互为目的性。认为人类拥有不竭的生产力和克服任何困难的科学技术进步能力,自然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人化自然”,人类中心主义使得工业文明最终呈现为不加节制的资源利用、挥霍无度的生活消费、科学技术万能论和唯经济增长的发展局面,生态危机因此产生并越演越烈。1987年美国哲学家胡克发表《进化的自然主义实在论》明确反对以人的尺度的人与自然关系,他指出:“按照我们目前对世界的认识,人不是万物的尺度。人类的感知认识是有限制的,易错的,人类的想象也是有限的并经常是狭隘的”,他认为科学的最大成就就在于突破了人类无意识的人类中心主义,揭示出人类不过是许多生物种类中的一种,而我们的社会也不过是许多系统中比较复杂的一个[7]。生态整体主义要求人们不再仅仅从人的角度认识世界,不再仅仅关注和谋求人类自身的利益,人们要为了生态的整体利益自觉主动地限制超越生态系统承载能力的物质欲求。生态整体主义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挑战激起了人类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大争论,普遍认为生态整体主义超越了以人类利益为根本尺度的人类中心主义,超越了以人类个体的尊严、权利、自由和发展为核心的人本主义和自由主义,颠覆了长期以来被人类普遍认同的一些基本的价值观。人类现代文明化的进程首先是人与自然关系文明化进程,尽管这个进程也是自然进程的产物,但是文明化起源的目的、动力和进步的标准都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在人类中心主义的框架下逐渐丰富出工业文明的人与自然关系。工业文明的发展成果极大的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工业文明带来的生态危机也极大的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工业文明的成就和危机都给人类中心主义注入了新内涵,使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发生着深刻的改变。生态整体主义认为生态系统的权利与人类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是一致的,主张在不逾越生态承受能力,不危及整个生态系统平衡状态下进行对自然的控制和改造。把人类因为生存和发展需求对自然的干扰限制在生态系统所能吸收、降解和恢复的承受范围内。人类如果不能超越自身利益而以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为终极尺度,人类就不会真正有效地保护生态并重建生态平衡,不可能真正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类中心主义与生态整体主义是人与自然关系两种自然观的对垒,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与生态整体主义自然观还会在人类发展的进程中长期争论下去,生态文明思想将在这种争论中成熟起来。

(二) 对资本主义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批判

马克思深刻批判了资本主义人与自然的征服关系,马克思认为征服自然是资本的一种内在属性:“生产过程从简单的劳动过程向科学过程的转化,也就是向驱使自然力为自己服务并使它为人类的需求服务的过程的转化,表现为同活劳动相对立的固定资本的属性”[8]。马克思同时认为“征服自然”是资本主义的历史宿命,“资产阶级把旧大陆的生产力和新大陆的巨大的自然疆域结合起来,以空前的规模和空前的活动自由发展着,在征服自然力方面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一切成就”[9]4,“由此导致对自然进行愈加有效统治的科学方法,通过对自然的统治而逐步为愈加有效的人对人的统治提供纯概念和工具”[6]142,资本主义正是凭借强大的征服自然能力刺激经济持续发展,维持经济繁荣,弥合阶级矛盾,掩盖资本对人的统治,从而阶段性的缓解资本主义结构性危机,延缓资本主义崩溃。马克思还指出“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真正是人的对象,真正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于人的需要”[9]390。在更深刻的意义上,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10],正是因为资本主义对资本增值的渴望,使得资本主义的生产和消费方式与地球生态系统之间存在绝对意义上的矛盾,矛盾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必须保持生产和消费的无限扩张,这种扩张对自然的破坏必将损害人类生存环境,生态危机是资本主义在人与自然关系上的自我否定,因此奥康纳说:资本主义“要么进行积累,要么就死亡”[11]。

威廉·莱斯被誉为当代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他把马克思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论述引申为人类之外的自然有它自己的意志[12]47-48,认为人类应该承认“人类以外的自然的需要”,并据此调整人类的活动,“放弃大规模操纵环境”,回归人类对自然体验中的美感和神圣感[12]130、134-135、153。威廉·莱斯还认为人类不是自然的一部分而是与自然相分离的独立存在,人类的自然观在面对生态极限时需要回归古代自然生态观,上述观点显然误解了马克思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人在改变自然界的过程中使自然界成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人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实现人与自然界本质上的统一,自然界成为“人化的自然界”。马克思的这些论述明确指出“人化的自然界”才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求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13]在马克思认为的被人重新复活了的自然界中,“自然界失去了自己的纯粹的有用性”[12]130。可见,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中,人与自然是辩证统一的整体,人类来源于自然,可以驱动自然改造自然,自然也制约着人类,决定着人类的生存和发展限度。马克思说:“自然界同劳动一样也是使用价值(而物质财富是由使用价值构成的!)的源泉”[14]357。恩格斯也说过,人“通过他所做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14]997-998。马克思的观点告诉我们人与自然的关系不能回归或倒退到拜物教、泛灵论等自然崇拜的蒙昧自然观时代,而是要汲取人类原初对于自然的尊重和美好情感,重塑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人类有能力攫取自然,破坏自然,最终毁灭人类自身,人类也有能力利用自然,保护自然,使自然成为人类生存发展的美丽家园。人类人与自然观念的变化牵引着人类文明发展的步伐,只有以马克思主义思想重新梳理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才能抓住生态危机的根本,找到人类文明发展的出路。

三、生态文明重塑人与自然关系

人的欲望和需求是没有限度的,于是人对自然的征服和改造也没有尽头,直至人的行动触及生态边界,引发生态危机,人类才会迫切意识到满足人类需求的生态资源环境是有限度的,忽视这个限度人类就会给自身带来灾难。生态危机导致人们重新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反思近代科学的哲学基础,需要在重新认识人与自然关系的基础上重新选择人类的生存方式和对待自然的方式,开启新的人与自然关系的文明思想。

(一) 科学和发展的生态文明视野

在工业文明的意识形态中,人类把科学自然当作各种现象背后的绝对真实,将科学自然奉为自然的唯一本质,事实上,人类对自然真实而完整的经验中包含着丰富的理性和感性内容,绝非自然科学实证能够简单穷尽和尽解的,更不是自然资源的实用性所能完全概括的。科学是人类最高级的劳动形式和最宝贵的精神财产,只有服务人的全面发展才是科学的真正贡献。正如马克思所说科学应该向它的本质全面复归,成为“关于人的科学”,只有按照这个方向才能得到对科学的正确驾驭。在生态文明思想下,科学技术进步的贡献要遵从生态正义价值标准,科学进步的伦理目标要在生态伦理目标下实现,使科学进步的成就成为保护自然的力量。科学技术进步可以使人类对自然系统的巨大复杂性有更加深刻的认识,认识到放任攫取生态环境满足短期欲望,自然就会回敬给人类生态危机。科学技术也可以成为人类限制破坏生态环境行为、保护自然的有效工具,以科学技术保护自然,自然就会回馈给人类美好的家园。科学技术从征服自然工具到保护自然工具的转变是科学作用于人与自然关系的重大改变。

人的幸福是靠需求及其满足实现的,作为攫取自然的实质性过程,生产最终指向满足人的需求,并在更深刻的意义上定义着现代人的发展。自然作为攫取对象,科学技术作为攫取工具,其意义和价值全都被“人的需求”这一主题所规定,工业文明的主题就是通过科学技术征服自然,最大化满足人类的需求。在对待自然问题上,恩格斯深刻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15]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中揭示资本主义把人的需求完全导向以商品为对象的物质性,这一观察被资本主义刺激需求的极端消费方式有力的证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资本主义就是把“奢侈的需求”变成“必要的需求”,于是,“以前表现为奢侈的东西,现在成为必要的了”。资本主义这种对人类正常需求进行改造的结果是“把过去多余的东西便转化为必要的东西,转化为历史地产生的必要性,这就是资本的趋势。”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因此不断创造出新的需求、生产出新的使用价值,不断培养出具有新的需求的消费者。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更多的在人类社会关系范围内探讨人的需求,生态危机为马克思主义扩展出人与自然共同需求的讨论空间。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必须超越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主张“联系生物圈内其他生物体的需求来实际理解人类的需求,其实这也就是作为整体来考虑人类以外的自然”[9]388-389,525,兼顾自然的需求来考虑人类的需求。这些观点确立了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的生态整体主义立场,他们提出停止以刺激经济增长为目的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建立不激进的“中性社会”。莱斯提出,人类的需求是一个物质性与象征性关联的统一体,人们根据真实的物质状况和更高的精神追求来安排自己的“需求表达”。整体主义生态观视野下,善待自然,理性地理解自然并管理人的需求,是对人类作为理性存在者的文明要求。

生态危机推动人类的需求及其满足方式发生了实质性的变革,这一变革的动机既来自于对生态灾难的恐惧,也源于人的原初本质,按照马克思给出的原初概念,真正人的需求是全面的自我实现,即通过劳动创造对象化世界,以此证明自己是“需求有总体的人的生命表现的人”,在这样的人身上,“他自己的实现作为内在的必然性、作为需求而存在。”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强调人的需求在于创造生活的劳动而不仅是商品消费:“需求理论将阐明人们在生态危机情况下从事自我解放行动的能力。他们的基本设想是,人们的需求将从创造性的、非异化的劳动而不是从广告媒体宣传的无止境的消费中得到满足”[16]488。约翰·穆勒提出,停止过度生产、放弃过度消费,实行慢增长甚至零增长的“稳态经济”,工业和财富的增长应该进入一种“平静状态”,这种平静状态并非衰落,而是人类文明的稳态发展,即把社会进步的标准从数量的增长转变为质量的提高[17]。如阿格尔所说:“人类也许最终不是根据量的消费(多少商品)而是依据质的消费(更好的文化、艺术、精神的享受和实现)来确立幸福”[12]129。片面导向商品消费的需求模式被改变后,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认知和预期都会发生改变,“平静状态”下的“新的简朴生活”[16]491并非退回短缺时代的艰苦生活,而是减少消费主义人类需求,改变人们对美好生活标准的内涵,“其结果将是尝试以能源和资源消耗大为减少的方式满足我们的需求”,并且“让满足需求的问题不再被完全视为消费活动”[12]129-130,这种新的需求将为生态文明进程提供经济生活的现实支撑和动力。

(二)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

资本主义以个人主义和实用主义为根基,崇尚个人利益和自由,人与人之间是冷酷的竞争关系,阶级之间是剥削和反抗关系,人与自然之间是工具主义掠夺关系,无论是民生还是自然资源都要服从于资本对增值的渴望,使得生态危机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工业文明人与自然关系的必然产物,尽管在生态危机面前资本主义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尝试和努力,但是资本主义制度从本质上不可能真正保护生态环境,只会把自然界当作获取资源的“水龙头”和排放废物的“污水池”,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态危机难以避免,将给人类带来最终的灾难,人类文明必须构建新的人与自然关系才能避免生态危机,获得可持续发展机会。相对于资本收益至上的资本主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是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求,美好生活需求包括良好的生态环境,良好的生态环境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社会主义不会以生态环境为代价换取经济增长和资本的增值。习近平提出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类对大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人类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人类只有遵循自然规律才能有效防止在开发利用自然上走弯路,习近平的生态文明思想把人类自然观和自我意识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奠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基础。工业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类文明正在经历生态危机的冲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塑造的人与自然关系具备真正解决生态危机的思想高度和制度优势,不仅是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重要体现,而且是人与自然关系发展的新高度。

生态文明思想指导下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具有避免生态危机的制度优势,首先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基础有条件从大多数公民的整体利益出发共享自然资源福祉,保护自然,统筹人与自然关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混合经济体制有助于抑制利润和效用冲动产生的自然损害,宏观调控下的市场经济机制能够避免追求最大化对生态边界的挑战。着眼于自然生态的系统性和全局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举国体制才有可能采取全面系统的应对措施避免生态危机的发生。总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具有在生态文明思想指导下克服生态危机的制度优势,是能够实现可持续发展的人与自然关系演进的必然方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可以在生态文明思想指导下根据经济社会发展需要控制有效供给和需求,根据资源环境承载力设定经济社会发展目标,合理利用现代科学技术促进社会发展,消除单纯以刺激经济增长为目的无效供给和过度消费,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辩证看待科学技术的作用,既把科学技术作为改善人与自然关系的强大力量,也把科学技术作为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支撑和宝贵财富,在生态文明建设中,科学技术不仅是改造自然的武器,而且是保护自然的工具,生态文明的科学发展使我们更好的了解自然,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同样辩证看待工业文明的成就。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而言,贫穷落后不是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思想指导下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同样致力于发展生产力,改善民生,同样积极利用伟大的科技成果推动生产力发展,同样汲取工业文明的力量增加社会财富,也就同样面临着资源环境问题的挑战,因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既要充分继承工业文明造就的社会财富、科技成就、先进思想和文化成果,加以提升和发扬,又要坚决防止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造成的资源环境损害,把经济发展领入绿色发展的理性道路,把人民生活引入“有效消费”理性范围。对个人来说,生态文明意味着人的自主性不被消费活动桎梏,而是在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自主交流。对社会来说,生态文明意味着重新为社会发展和民生改善划定方向,减少经济发展对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的依赖,以“绿色发展”方式来满足人们的美好生活需求。“我们要建设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既要创造更多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也要提供更多优质生态产品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18]人类有能力攫取自然,破坏自然,最终毁灭人类自身,人类也有能力利用自然,保护自然,使自然成为人类生存发展的美丽家园。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的一种高级形态,是以尊重和维护自然为前提,以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良性循环、全面发展、持续繁荣为基本宗旨,以可持续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为途径,追求人与自然相互依存、和谐共荣的发展局面。

生态文明的人与自然关系既不是人类高于自然的工具主义关系,也不是人与自然相互独立的内在价值关系,而是秉承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人与自然关系思想,在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中寻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文明形态。习近平说:“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类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人类只有遵循自然规律才能有效防止在开发利用自然上走弯路,人类对大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18]这段论述代表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总看法,是生态文明思想的精神内核,在这样的精神指引下中国共产党明确提出:面对资源约束趋紧、环境污染严重、生态系统退化的严峻形势,必须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生态文明人与自然是相互联系的整体,人和自然之间相互依存,互为支撑和利用,人类的兴旺是自然内在价值的发展,生态的兴衰同样是衡量人类发展质量的尺度,只有人与自然和谐共荣,才能在保持美好自然情境下实现人类的可持续发展。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思想建立在对马克思主义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刻理解上,建立在对生态危机规律的全面把握上,建立在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和反思上,建立在对人类科学技术和工业文明成就的继承和发展上。生态文明思想引发人类自然观念和自我意识的一次新启蒙、新革命,它的最终目标是建构合乎公平正义原则的人与自然关系的文明新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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