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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不是我的神

2023-03-16唐棣

野草 2023年2期
关键词:玄奘

唐棣

在《香港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涉及大厦里种族问题的章节里,美国社会学家麦高登写过一个大厦内的穆斯林手机店经理,遇上了一个可能在钱款上耍了滑头的基督徒顾客。因为大家都是有信仰的,这个经理就埋怨:“朋友,我们同样信神,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当时,这个基督徒沉默不语,却在之后告诉麦高登:“他的神不是我的神。”

这个对话有意思,它也让我一下回到了小时候。有一次跟我妈去市里的一个市场,坐了很久的公交车。我们下车后,为了抄近路,要从一个小公园穿过——至今,公园也是本地算命人的聚集地。公园里的每棵树下,都坐着一些善男信女,抽贴、打卦、看手相。我妈拉着我,马上走出公园小门时,后面有个女人忽然拉住我,然后我妈也跟着停下脚。后面有个声音说:大姐,算个命不?我回头,看到了那个中年女人。我妈愣了一下,同时还说了一句:你还会这个?显然,对方也有点吃惊,她也认出我妈,然后没说话。我们走出公园,我妈还回头,远远地看着那个小门,对我说:我和她是一个村的,跑这儿装神弄鬼来了,还真有人信!

这是我记忆中最清晰的一段对算命人的印象,主要还是因为我妈的霸气回应。现在,我觉得《香港重庆大厦》里的那句话“他的神不是我的神”,好像用到那个遥远的场景里也很配。

在我这个没有宗教习惯的人心中,没有那么多与信仰有关的图腾。我所说的“神”都应该加上引号,和迷信无关,他们更多的,是从我的生活回忆里来的。

“神”得善良,有法术,又和人相似。我爸死得早,有几年我妈载着不懂事的我去上坟,老赶上大风,骑车费劲。她一路埋怨着,还给我讲过一个神奇的故事。那时我把所有神奇的东西都称为“神”——神在我这更多的是“神奇”的简写。我妈说,有個姓李的女人生了一条蛇,能动还能吃奶,丈夫眼看着妻子面黄肌瘦,这样下去肯定活不了。有天,丈夫拿刀进屋,趁怪物吃奶,一刀下去,怪物顺着窗户缝逃了,炕上只剩下一段尾巴。没多久妻子就死了。

清明,家家坟头都培新土以示祭奠。以前这日子不刮风,那一年却意外地刮起大风。一夜之间,李家女人的坟又大又圆,超过了所有的坟。往后每年清明都刮风,村里人就传说:“秃尾巴老李给他妈来上坟来了。”

清明刮风这事儿,和秃尾巴老李联系上之后,我就想“秃尾巴老李”算不算神?从我妈这段神奇的描述看,它满足两个条件:一是长得不像人,却像小孩一样吃奶;二是能从窗户缝钻出去,一定会法术。现在我知道,它还有可能是妖。不过在民间,妖通常是坏的。我妈讲这故事分明是想用秃尾巴老李施展法力给母亲上坟的事迹,教育我长大后要孝顺。

我从那时起就这么理解这个自然现象了。直到有一天,我在袁枚《子不语》“搜神”里读到了“秃尾龙”的故事。我妈不识字,不可能看过《子不语》,她甚至不知道有这书。故事哪来的?哪个聪明人给龙按了个姓,我无从知道。这下倒是可以“准确”地定一下秃尾巴老李的身份了,龙当然是神。

我长大之后迷上的孙悟空,也不是人,却能像人一样走路,并且会七十二变,腾云驾雾,除妖救人,保护唐僧取经。非常善良。当然也是神。除此之外,他还是个不信命的“神”。

至今,我最爱的电视剧依然是老版《西游记》。幼小的我极度关心孙悟空一个跟头能十万八千里,根本不在乎唐僧为什么非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去西天取经。

所以,我在作家阿城的书里找到一些解答时,心情很平静——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准确地说,唐僧应该就是历史上的玄奘,是初唐贞观年间的事了。其实,从隋开始,经书已经进来了。玄奘学佛那段时间,市面上已经有很多经书。据说是他读经书时,发现了很多矛盾的地方,越学越糊涂。作为一个好学生,他本能地想,要是能看看原文怎么写就好了。像学画的人看图片久了就想看一眼真迹,很可能,眼界从此就打开了。历来西域那边都不安全,突厥威胁越来越大,唐太宗就把西去的路封闭了。后来赶上一次大旱,灾民越积越多,唐太宗这才开门,放灾民出去自己活命。这群灾民里就有二十岁的玄奘。

《西游记》的故事就从这开始了。小说把玄奘、唐太宗都包装成佛学崇拜者。这个不重要。玄奘后来到了高昌国,这个国王真是个佛学崇拜者,他想留下玄奘在自己的国家搞佛教。不过玄奘说,我出来是为了找真经,不是来找工作。好在国王通情达理。他资助了玄奘,给他配了一个骆驼队,还有各种随从、助手。玄奘到印度之后先学梵文,再看经书,弄明白了不少问题,回国时已经是一个高僧了。这回唐太宗举国欢迎他。他带回了各种文字的经书,于是玄奘的余生就在翻译这些经文。真正讲经的时候并不多。至于玄奘到底弄明白了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知道他为什么出去就够了。他不仅出得去,还回得来,回来时是原路返回,等于带着答案又验证了一番。

谁说古人唯心。我看,佛教最早是很讲究体验的,真看真听真感受。我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有些人就告诉我,这就是道。道都这么虚吗?清朝宣鼎在《夜雨秋灯录·陬邑官亲》里有一段话“及进西瓜汤,饮兰雪茶,莫名其妙。”这个“莫名其妙”的意思是,没有人能说出它的奥妙。莫名其妙就是“道”。

中国文字中的“道”有几种解释,一就是说话,二是道理,三是道路。古人造字似乎就想好了,很多人脑子里这个神秘之物,是个集合体,不能拆开孤立地看,所以也不能固定地说。

问题是现在的理解,经过太多解释,反而乱了,尤其是信仰这类东西,更难只有一种解释。比如上面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说的就是以小见大,从自己到他人,从生活到思想的关系……这么解释可以吗?

必须说,我从小没有信仰,却看到过很多这方面的事。

有一段,我们村里信仰很疯狂,真是信什么的都有,但统一起来都叫信“神”了。我走在街上,看到有个人动作奇怪地走过去,一旁准有人在背后指着他说,这家伙信神了。对我来说,在街上走一圈,就有种“神”降临在了我们村庄的感觉,非常震撼。有时,我妈会偷偷地在街上拉着我回家,路上说,以后别去那谁家玩了,他妈信神了。好像信仰是很可怕的东西。

林语堂的《苏东坡传》里有一章记述陕西大旱,苏东坡为老百姓祈求甘霖,写了一份很好的状子,烧给神明看,随后又登上秦岭最高峰太白峰,在山上的庙里,求雨八日,乌云聚集,雨终于来了。次年又是大旱,苏东坡照葫芦画瓢,写文祈神,结果烈日当空,没有反应了。农人看着东坡,东坡不知道看谁。

神没看见吗?神意难违,于是历史上发生了很多残酷的人口迁移现象。一个地方的神不管他的人民了,人民只能奔下一个地方拜下一尊神。村里人的信仰就是这样的,我见过不少对神信着信着、忽然不信了的人。

别人家的事少说。我就记得有天,我妈忽然神神秘秘地花二十多块钱“请”回来一个石膏菩萨——也是神的一种。我觉得,我妈是什么也不相信的,除了善恶有报,她怀疑一切。后来,全村弥漫着一种“神”的气息影响了我妈。当村里神神叨叨的人越来越多,她不太敢和别人不一样。譬如萨特所说,自己受洗是因为一旦加入众人的行列,“我便自由了,便是一个正常人了……至于将来么,他爱干什么就随他去吧!”所以人们培养信仰比失去信仰要困难得多。我还记得那个崭新的石膏像,红绿色的裙子褶皱都泛着光。逢年过节,我妈都让我去西屋上贡,有时还和我进去跪在那里捣鼓几句。那个房间像个“暗室”一样,在我的印象里也不开灯,紧拉窗帘,烟雾里一个浅浅的影像,特别可怕。后来,我爸去世,我妈伤脚,我烫伤腿,家里出了一堆事。我妈也不让我去西屋送贡品了。

这事过了很久,再进西屋发现,我家的“神”——石膏菩萨像不见了。

家里的“神”莫名其妙地消失以后,我发觉朴素的信仰不是唯心的,“神”也不是统一的。这其实又回到了玄奘的故事。

佛走无数的路,和无数人交流,得出某些道理,再繼续走路,告诉更多人。虽然我不懂更深的道,但我知道,得有信任,哪怕在神不管你的时候,你也得信自己。《西游记》的故事是佛的故事吗?我觉得,不是,讲得更多的是人,人人都有可能变得更好。

玄奘在我看来,只是一个活得很明白、很亲切的人,而不是不可道的“神”。

说完这些,要说最近的一次见闻——

我路过一个商场时,被门口一个算命的吸引住了。在我们北方,人流聚集地,如果城管放任的话,这样的人多的是。本来那个戴口罩的中年人是不会吸引我的。我好奇,算命的也在紧跟潮流。我停下来看了他半天。首先是因为装备从原来的竹签、抽帖、一块丝布、一张硬纸板,现在又加上了插移动盘的放音机;快板还是那个快板,但不是过去打的音调,而是随着广场舞曲打节奏。

照理说,算命是老传统,现在它靠着新时代的歌吸引眼球。我看,那个中年人的快板技术非常一般,快板的节奏明显对不上迪曲,听上去更有意思,一层古老的声音,一层现代的声音,两层声音打架,产生了一种喜感。我就是为这个才停下来的。

初唐诗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里有一句诗:“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一看就有故事。我有时会觉得,他们也不比我们高雅。这些才子没了当官的愿望,读书也就剩下排遣忧愁的功能了。好在透过他们的笔,后来人可以看到一点点当时的现实——初唐的现实,还笼罩在前朝繁华梦初醒的氛围里。

现实总是被各种遮蔽,只有往事历历在目,就好像过去总比现在好,未来又总是不定的。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当时心里莫名地着急,后来就麻木了。我离开学校后的五六年,也是自己读书最多的一段时间。

这也有一个好处。我读书属于茫然不知所往。也不明白读书,需要懂得什么,读就变成了一个接触,产生想法,和作者相撞。有火花更好,没有火花,就再读下一本——古人说的“素读”,可能说的就是我这种根本没有观点的阅读吧。

下面这两个故事,是最近读书读到的。

一个是关于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有段时间,我看了很多他写的剧本。据说,他也写过电影剧本,和两位剧作家合作。电影讲失业者自杀。交去审查时,检察官认为,如果把工人写成一个独特、有血有肉、充满人情味的性格人物,就可以通过。布莱希特偏偏要把这个人物,写成了一个“没有个性的人”。

这就麻烦了。一个人自杀是有可能阻止的个人行为,而一个阶层的命运似乎无法阻拦。布莱希特死活不肯修改,于是我们也无缘看到这部剧本变成电影了。

另一个故事说的是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塞尔。我们不太知道他,他可是福柯、德里达的好朋友。平时,这个人爱好自己出海。在一个清晨,他又划船出发了,从法国小城波尔多来到一片马尾海藻聚集的海域。眼前的情景十分壮观——受洋流影响,百余公顷海面上,密布从天涯海角吹来的漂流瓶。每个瓶中都装有字条、石子和沙砾。船划了一会后,海藻和海草就缠住了船,眼看一场事故就要发生。危急关头,塞尔拿绳子赶紧把身边的瓶子,捆起来做成筏子,最终才逃离险境。

救命的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实用性”。所以,艺术家徐冰会说,“艺术重要的,不是它像不像艺术,而是它能否给人们提示一种新的看事情的角度”。本来,漂流瓶只是寄托想念的,当原来的思考方式遇到了现实问题,也只能这么办。不读书的人永远不会读书,现在人读书常常会被反问,读得过来吗?

这的确是一个难题啊。伯格曼电影《野草莓》里有句台词说:“你知道太多,却不知道任何东西。”这也是金克木老先生说“书读完了”的道理。

不是真的读完了,只是换了个角度,仍然是在说无限和有限的关系。现在,我们接受的东西一点不比古人少,理解却远跟不上没那么多书可看的古人,原因就在这里。社会已经变了,人却按不变的想法生活,包括读书。这样就越来越落后了。

我不是个藏书家,是实用性阅读,能记多少算多少。这个米歇尔·塞尔有个特别的观点“文明的前提是肮脏”。

这个说法是从卢梭那里来的。卢梭就认为“谁第一个把一块土地圈起来并想到说:这是我的,而且找到一些头脑十分简单的人居然相信了他的话,谁就是文明社会的真正奠基者”。

这些人如何圈地呢?他们就是揭开裤子,对那块地撒尿,“弄脏它”。

这是读书的收获,也让我警醒。下面这几本书,也是我读过有体会的。我不评价它们,只是说说可以怎么变着方式理解一下,可能更好玩。

最早,我也是偷偷读了D.H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后来,我发现不对,这不是黄书,这是失败的爱情啊!又过了很多年,配合着电影《西线无战事》提供的背景,我再看这本小说,注意到这种感情,其实源自残酷的历史——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生活,查泰莱夫人学会了应付一切,当然也包括了自己的欲望。这种欲望,不仅是对情人的放纵,更是她对失去丈夫之爱的渴望。证据是小说里写“大灾大难已经发生,我们身陷废墟,开始在瓦砾中搭建自己新的小窝,给自己一点新的小小期盼。这可是一项艰难的工作:没有坦途通向未来,但我们东绕西绕,或者翻越障碍前行,不管天塌下几重,我们还得活下去才是。”

现实摆在那里,人能不能有欲望?欲望如何处理?所以,这本小说写的是压抑、释放,是失落、失望。

关于现实,我在卡里耶尔《乌托邦年代》里看到一段写“超现实主义”发起人布勒东的文字,说有次布勒东一见到西班牙导演布努埃尔就哭了。布努埃尔问他,为什么哭。他说,因为如今再也没法惊世骇俗了。

1968年后,“超现实主义”被不同地区的人利用,成了一种恐怖口号。“发生的一切难道真是我们的责任吗?”布勒东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超越了现实,要去哪里。只是想“凭借理念,但只凭借理念,从文字中行动。”布勒东的眼泪,意味着他们“超越”后的迷失。

我对肖斯塔科维奇的那个时代很好奇,于是读了作家朱利安·巴恩斯的《时间的噪音》——肖斯塔科维奇也是个神一样的音乐家。

这回主要说这本书。书名里的“时间”指的是,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从一九三七年开始到一九七五年去世为止的生活;“噪音”就是某些生活中无孔不入的政治力量——那时,内务部的人经常在午夜抓人,很多人被抓了。三十多岁的肖斯塔科维奇,衣装整齐、手提行李箱站在电梯前等待内务部的人抓自己。他随时等待被抓,如果没抓,他就回家写音乐。生活里每天都会上演这神神道道的一幕。

巴恩斯抓住了一个令人动容的形象。音乐家怯懦的一生与一个巨大的现实力量,多讽刺的对比啊。

对于喜欢拉美文学的人来说,拉丁美洲的现实,是“马尔克斯式”的,不是“波拉尼奥式”的。虽然,他们的故事都与那个政治化的、有些动荡的社会有关。

我属于完全不信任小说家说法的人。不能期待小说反映历史,如同不能期待历史写得完全真实。

那年,我放下厚厚的《荒野侦探》,转头去读很薄的《遥远的星辰》。波拉尼奥的故事都和诗人有关,这个主人公是个非要追踪先锋派诗人维德尔,最后又消失的人。网上看到读者感慨,又是一本关于消失的书!

我在想,“我点了根烟,开始想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时间,地球变暖,越来越遥远的星辰”。很多人形容过写作。波拉尼奥说,“写作一词正是等待一词的绝对反义词。不想等待,就去写作。嗯,我很可能也错了——写作也有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等待,或拖延。”

他很早开始写作,但等待、拖延的结果,最后也消失了。《荒野侦探》好像写的也是两个诗人去找一个失踪诗人,第三个人(一个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又去找那两个失踪笨蛋的故事吧?印象不深了。从《遥远的星辰》到《荒野侦探》,都是捕风捉影的故事,疯狂滋长的废话,还有无尽感伤的碎片,结果都会消失。

和波拉尼奥小说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记忆。

我在同一家书店,偶然翻到一本叫《看电影的人》的书。美国作家沃克·伯西用个理论书的名字,写了一个爱看电影的小职员的故事。想想也有道理。我发现书里写到的那个沉重话题,没有答案,“大多数人都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没有一个真正愿意倾听的人。”金克木老先生说过,“文章都是一种对话。这是不分中外的。”没有对象、僵死的,就不仅仅是故事。反正,往事都写进书里,故事反复讲述,如同历史发生过,还在发生。

有一个宇宙学的词叫“事象地平线”,指黑洞内部产生的极限(或称动力表层),这里引力强烈无比,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逃离,连最高动力的粒子(或光波)都逃离不了。现实社会可能会变成这样,一个注重自我和关注他人同时进行的时代,所有標榜自我的人最早失去自我,“集体性质”的个人比“真正的个体”多,而且越来越难以分辨。

我不知道,以后的书里怎么讲这个故事。消失都算好的,在无限的宇宙里,神啊、人啊什么也不是。也许,没有人会把这些告诉那个写书的人。

【责任编辑 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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