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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 蝣

2023-03-16王清海

野草 2023年2期
关键词:隔山蜉蝣叔叔

王清海

我看见蜉蝣的时候,正开车经过一条无名小桥。桥下水流潺潺缓缓,在桥的附近,积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潭。一群蜉蝣就在潭上飞舞,透明的羽翼如一团梦幻滚动在红雾里。

潭水平静如镜,并没有倒映出水面上的蜉蝣,远处的天际,云彩被落日点燃,在潭水里红火一片。

我起初以为是蜻蜓,车在桥上怔了怔,才看清,比蜻蜓小,飞得更轻盈,才想起是蜉蝣。我爸跟我描绘过它的样子,还感叹过浮生一日,蜉蝣一世。我爸是研究古代文学的,文学功底深厚,世间的任何事,在他那里都是故事。蜉蝣的故事不过是他讲过的很多故事中的一个。

我爸说,他也只是见过图片,没有真正见过蜉蝣,人的一生虽然长,奈何蜉蝣的日子太短,时光之间的相逢,很是需要缘份,有时候能不能遇见,并不是渴求就能得到的事情,毕竟,在人的一生里,有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蜉蝣就是这类。

没想到我遇上了。天边的落日催着我加快了车速。

车驶过了桥,我才想起,我应该给我爸拍蜉蝣的照片,给病中的他解闷。我是他的儿子,我和他就是时光相逢间最大的缘份,为他做什么事情,我都心甘情愿。

车停下来,向前看,远处一片高楼清晰可见,应该就是要去的县城了,向后看,水面迷茫,蜉蝣隐隐约约。我刚想调转车头回去,柳若若微信发来,亲爱的,快到了吗?我回,已下高速,恨不能肋生双翼。她说,注意安全,我已经开好了房间,等你哦。

我们聊天的时候,她说她自己开了一家超市,生活过得勉强还可以。从她朋友圈发的照片背景看,是个综合性的大商场,能开得起这种商场的人,生活叫勉强还可以?

我跟她说,我也是过得勉强还可以,月光王子。她说,你是大城市里的人啊,我是乡野村妇。我说,妇,就是女子拿着扫帚打扫卫生,再通俗一点说,就是已婚女性,你这还没结婚呢,也敢称村妇?她说,我不跟你们这种文化人咬文嚼字,在身体和灵魂间,我更喜欢你那健壮的身体。我有次健身后冲澡时跟她视频,当然我认为已经时机成熟了,才这样的,我就冲动过这么一次,随后她要求这样的时候,我再也没有答应过。大龄男生,该有的矜持也还是得有的。我也跟她提过露骨一些的要求,被她果断拒绝了,有一次她还生了气,几天都没有理我,让我坚信,她就是我的择偶标准,美丽,有钱,对我偶尔开放,对我之外的所有人保守。

我们聊了七个多月,马上就要见面了,听到她说开好了房间,明知道是到了后让我休息的意思,还是禁不住往字面上想了想,想得下面都蠢蠢欲动,却又觉得没有动起来。我一直认为,没有感情的性行为,是低级动物的表现,人是高级动物,要有了感情,才可以谈爱。我这三十年来,谈过的恋爱屈指可数,需求也基本都是靠手解決,以至于怀疑自己真到了关键时候,能不能行?

我停下了车,在包里拿出准备好的药。买的时候就犹豫了很久,怕服了后对身体不好,服了药后,要是真的行了,那是药行还是人行?我不知道。所有的人,也许只是要一个结果,不管这个结果从何而来。药要提前半个小时服用,这个时候服下,到地方后刚好。我望着药片犹豫了二十秒,还是放进了嘴里,喝了一口水,吞了下去。借助药力改变身体,紧张,手有点哆嗦,水洒在淡蓝色短袖的胸前。很贵的衣服,抵得上我平时的十多件衣服,试穿时的感觉确实不一样,觉得人被衣服扮出了气质,才狠狠心买了,这刚穿上身半天,已经找不到试穿时的感觉了。也许当时的感觉,只是因为衣服贵而已。唉,人赤身裸体而来,终究还是要世上的衣服装扮自己在世上的体面。柳若若是开超市的,她一眼都能估算出我满身的价钱,穿得寒酸了,我会觉得低她一等。若是两个人合适了,我以后都不用再买衣服了,什么时候想穿,自己家的商场拿一件,想想都是幸福。

一辆红色的车从我旁边飞驶而过,带起的气流,冲得我的车晃了几下,然后就在我的后视镜中顺着路往下跑,没有上桥,径直开入水中。我都没来得及惊呼,那辆红车已经在水里开始慢慢下沉。我快速倒车到河边,打开车门,猛跳进水里,被凉气激得一哆嗦,身子不自主地抖动。

水不是很深,车还能露出顶的时候,就停止了下沉。我屏住呼吸沉到水里,帮车里的人用力拉开车门,是个女人,长发在水中散成水草,闭着眼睛,一脸平静。让我怀疑她是在等死。

我拉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挣扎,顺着我的手就摸到了车顶。我把她拉出水,我们趴在她的车顶,车又往下陷了些,车顶一抹红色与水面的红霞融成一体。她大口喘着气,不停乱动,一看就不会游泳,我说,你不要动。然后我托着她朝岸边游,她的身体鱼一样滑溜,几次差点沉入潭中。

她呛了几口水,跌坐到岸上后一个劲地咳嗽。我把上衣脱掉,拧了水,晾在河边的水草上。太阳已经完全消失了,天色开始朦胧,身上一阵阵凉意。

她止住咳嗽后,指着面前大片的蜉蝣说,我只顾看这个了,没注意下坡要拐弯,开到河里了。我说,我以为你是想不开了呢。她说,哪有,虽然老娘刚刚失恋,我也绝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自杀的,再说,就是自杀,也要选一个五A级景区,纵身一跳,举世闻名,这里算什么啊?死了都没人知道,何况,好男人多的是,到处都可以遇见,我还真不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她说着,目光带着电,从头到脚把我扫描一遍。

我记得很清楚,我爸跟我谈起蜉蝣的那年,我正在读大三,无论是谁跟我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我都充满怀疑,总觉得不可留恋,总觉得自己能够改变。而我爸,认为他儿子已经可以接受他的思想,总想跟我说一番又一番的道理。我妈在旁边投来鄙夷一笑,加速了我想逃离的想法。

我感觉自己从一出生,就夹在我爸和我妈的矛盾中。虽然他们的矛盾从来不是因为我,但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只要他们有矛盾,我必然会被卷入。

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都在一个大学里教书,彼此间很熟悉,他们没有什么争吵,但会为了一件小事,冷战几个月。夫妻过日子嘛,总是一件事连着一件事,于是他们就冷战连着冷战。

等到长大了,我渐渐明白,他们没有爱情。

是吧,并不是一切的存在,都是合理的,比如我。虽然我也曾那么骄傲,可一想到我的出生是两个人心不甘情不愿的结果,心里就没由来地自卑,我一直没有结婚,就是不愿意让我的儿子或者女儿这样自卑。

我是从我爸最好的朋友马隔山那里知道这件事的,他也是我爸和我妈的大学同学。按说,他是我的长辈,不该跟我讲起父母感情上的纷乱,这有损父母在我心中的形象,但他还是讲了。

在我大学毕业后的一个晚上,他邀我去他家吃饭。我很清楚他的想法,他想让我成为他的女婿,在他的眼里,他的女儿马小晴只有我配得上。这让我无端生起自豪感。

马小晴不止一次邀请我去她做客。她请不动我,就让她爸代请。这我就不能拒绝了。我爸还特意给我备了礼品,两瓶珍藏了很多年的酒,牌子我都没听说过,但就是放得年数多了,显得珍稀。

这是马隔山和我爸年轻时候喝过的酒,他没想到,我爸藏了私,竟然还放了两瓶,放了三十年。我告诉他只有两瓶,其实我知道,我爸还有两箱。

酒的颜色已经呈琥珀色,倒进酒杯里,一阵浓郁的酒香。喝到嘴里,一股土腥味。我强咽了两口,就不想喝。

我说,马叔叔,我酒量不行。他说,嗯,好孩子,不像你爸和我,都是贪杯误事的人。

马隔山说完就开始自斟自饮,喝掉了大半瓶后,看到马小晴坐在我的身边,他的脸上红光闪现,开始谈我们两家的情谊,然后讲到我爸和酒,说我爸结婚前一杯酒都不喝,结了婚以后,成了天天喝。

我问他,我爸为什么天天喝?应酬多?他说,傻孩子,你爸那是有心事。你妈是赌了气才嫁给你爸的,结婚后一直后悔,你爸就成了天天喝酒。

我惊呆了,没人跟我说过这事,好像这事也不用跟我说。我还没有往下追问,马隔山看到了马小晴扑闪着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很想知道。他就继续说,你梁叔叔啊,喜欢你春红阿姨,那时候经常在宿舍说,非春红不娶。你春红阿姨喜欢杨玉中,那个混蛋啊,大学刚毕业,就当和尚去了。你春红阿姨啊,就嫁给了你梁叔叔。

马隔山说着,又醉眼迷离地看着我,目光相接处,我赶紧转移,扫向面前的酒。

马隔山说,你妈嫁了后就后悔了。过了几年后,你爸也后悔了,娶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天天跟自己闹别扭,心里不痛快。这时候已经有你了,为了你,你爸忍了几次,没有离婚。然后你妈心里转过来劲了,开始喜欢你爸了,你爸在外面,咳咳——

他正说着,被马小晴踩了一脚,这一脚太明显了,是怕我尴尬。我也终究是坐不住了,假意地陪喝两小杯,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后来任他们父女再怎么邀请,我也不再登他家的门。一直到马小晴结婚,我才去喝喜酒。按道理讲,应该是我爸和我妈一起去,毕竟马隔山是他们的老同学。可是婚礼的前两天,我爸和我妈吵了架,不知去向,一般情况下,三五天后,他就会从某个风景區旅游归来。所以我和我妈也没在意。只是婚礼上不能成双入对,我妈怕老同学们问起,拉起脸要求我去,我才硬着头皮去喝马小晴的喜酒。

立在酒店门口的结婚照上,穿着警服的新郎官很帅气。我心里想,这家照相馆的技术不错,马小晴脸上的青春痘疤痕被抠得干干净净的,小眼睛也被修得大而有神,新郎官不一定长什么样呢。见了新郎官以后,发现人家没有穿警服,依然帅气,便庆幸是自己来了,要是我爸我妈来了,回去后肯定会跟我一阵对比。凡遇到类似的事情,我一直跟他们讲,人跟人啊,先天后天的差异都很大,没有什么可比性,可我最近发现,凡遇到事,我总不自觉地和别人比对。是因为年龄渐长的缘故?

马小晴结婚那天,新郎官史可全程挽着她的胳膊,一脸幸福地收着各位亲朋好友的祝福。他的眼睛应该也看到我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在别的地方认出我。因为我也不想再跟他们两口子有别的交集。

我跟柳若若,就是在马小晴结婚的那天晚上认识的。那天晚上,我感觉特别寂寞,仿佛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百无聊赖地盯着手机,跟谁也不想说话。柳若若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一个“谈东论西吃文不吐字”聊天群里,跟我搭了话。

她加了我好友,然后说,你好,可以聊聊吗?

要是在平日里,我还真不一定跟她聊不聊呢,我一定会想说,我凭什么和你聊?那天晚上,我说,当然可以,你想聊些什么?

她说,聊文学啊,东方西方,古代现代,都可以。

我说,我不想聊这个,我想聊男人和女人,聊色即是色,空即是空,食色,性也,生活的根本,你想聊这个吗?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很直接的聊天,柳若若聊天的时候有个口头语,喜欢自称“老娘”,一说起生气或者傲娇的事,就是老娘怎么怎么的。没想到面前这个偶遇的女孩子也有这个习惯。

我说,你看着还没有我年纪大呢,还自称老娘?她说,我心老。我指着水塘说,有蜉蝣老吗?它们连明天都没有,我们是明日复明日的。她说,这就是蜉蝣吗?为爱而生又为爱而死?我说,你知道这个?她说,其实吧,蜉蝣飞出来,就是为了交配,一阵寻欢作乐后,留下了后代,这个物种才不至灭绝,这就是所谓的婚飞,科学灭了诗意,就只剩下了没意思。动物和人,唉,都他妈的差不多。

我说,我不喜欢现实,我喜欢诗意,我给你背,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她说,你站在水边背书的样子真像一个书生。我说,我是老师,教文学的,也算是书生吧,百无一用的那个书生,我还有事呢,你怎么办?你的车怎么办?要不你用我手机打个救援电话?她说,我是来看我叔叔的,他就离这里不远了,你把我送过去,叫他找人把车拉出来就行了,你要好人做到底,可不能用这种那种理由拒绝我。我说,我怎么会把一个美女抛在荒郊野外呢?人格是要受到谴责的。

她就跟我走到我的车边,拉开车门,手机正在响,柳若若的电话,我挂断了,回了微信,亲爱的,稍等,一点小意外,一小会儿。柳若若回,好的,注意安全。

不是我不想接电话,我总觉得一个男人当着一个失恋美女的面去跟另一个女人柔声细语,对人家是一种伤害。远方的高楼已经模糊在了夜色里,水面上依然有大片的蜉蝣在飞舞,有种说法它是早上九点生,晚上五点死,看来那种说法并不准确。我用手机拍了几张飞舞的蜉蝣,它们在手机的闪光灯里,如同一点点渺茫的星光,看不清楚样子。不知道我爸会对着模糊的蜉蝣给我讲出什么样的故事。

我救下的那个女孩子撩起裙子露出雪白的腿坐到了副驾的位子上。她说,衣服太湿,怕把你座椅弄湿了,你的裤子也在向下滴水呢,要不要脱下来拧拧。她说着,目光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的心开始痒痒,那粒药起了作用,下面不安分地搭起了帐篷。我觉得脸在发热,顾不得滴水的裤子和鞋,坐到了驾驶位上。她离我更近了,她将手搭到了帐篷上,说,你是个好人,你既然想,我愿意跟你来一次。我推开她的手说,这样不可以,我们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她说,你不喜欢女人?我说,不是,我喜欢女人。她说,我不是女人?還是太丑了?我说,你是女人,还是个漂亮女人。她说着,手又伸了过来。

我爸和我妈在我结婚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分歧。哪怕在他们冷战的时候,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他们也能迅速沟通起来。

马小晴在结婚后,把自己的小姑子,史可的妹妹史沫然介绍给了我。我被父母逼迫着见了一面。史沫然长得很可爱很漂亮,职业跟我一样,虽然不在一个学校里,但是共同的时间和共同的语言都会比较多。我心动了。当我还在纠结要不要成为史可的妹夫,和那个姑娘一起喊马小晴嫂子的时候,马小晴打来电话,说史可妹妹没看上我,觉得我太瘦弱。

马小晴虽然满嘴惋惜,但我总觉得她有种抑制不住的喜悦感。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很认真地说,太可惜了,我还挺喜欢她的,要不你再帮忙撮合一下。马小晴果然很认真地答应了。在两个月后的一天,她告诉我,史沫然追求一个男生被拒,心情正极度失落,是个拉近关系的好时机,让我安慰她一下。

我认真地说,我找到女朋友了,家里开着大型商场,有财,有才,美若天仙,视我若命,非我不嫁。

马小晴很失望地说,哦,那恭喜你。

这种报复的快感我享受了没几天,我爸我妈就一起催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说连马伯伯都知道了,他们做父母的都不知道,这得多没有面子。我爸直接说,他和我妈都是开明的人,只要我们两个人愿意,他们不会反对的,让我带回家看看。

我说,没有。

我爸说,就这个月底吧,带不回来,我就住院去,我已经被你气出心脏病了。

早几年,我还跟我爸顶嘴,还以吵赢为乐。最近这两年,我早就学会了不出声。没想到我爸还是这么大一顶帽子扣给我,这让我无端惶恐。当然,我领不回来女朋友也没什么。可是我长了几十年的面子,还是逼着我给柳若若发了微信。

美女,来我家,冒充一下我的女朋友可好?

不好,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柳若若拒绝了。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如果她这么随便就答应了,我还真要寻思一下了。我对着她的头像,翻着她的朋友圈,忽然想,见面一下也行啊,说不定就升华成了爱情。在没有见面以前,我也确定这不算爱情。

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像我这样一个为人师表的人,在网上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谈情说爱,简直就是堕落。

我跟救下的女孩子在车里疯狂一阵后,这种感觉又涌了上来。

我说,我堕落了,我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她说,你认为这是堕落?你的身体比你的心诚实。我说,我觉得我是你被强暴了,我不是自愿的。她说,虽然我主动些,你敢说不是你的身体先动的。我说,我那是,那是吃了药了,所以动的不是我,只是我的身体。她说,你在这种地方,就你一个人,你吃药做什么?自嗨吗?我说,我是要去见人的。她笑了,那还是你先起了色心的,不管是对谁,总之是起了心了,天黑了,我们走吧,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谈如果没发生确实没意义。

我说,你叔叔是在哪里,我开个定位。她说,千叶佛寺。我在手机上定了位置后,距离现在的位置18公里。我启动车,她拿着我们的衣服放在窗外,车走动的时候,衣服在风中飘荡。我说,这样有些放荡。她说,车开时候,这么大的风,不用来放荡衣服,浪费。我说,你叔叔在那里做什么?她说,在寺里还能做什么?做和尚啊。我说,我还以为他是在那附近做生意的,现在的庙都是旅游景点,生意很不错。她说,是,那里游客不少,但是我叔叔是在那里做和尚的,我本来是想去他那里问问,我能不能在哪里出家?我好累,不想在尘世里混了,现在又不想出家了。我说,为什么?她说,我看见了蜉蝣,那么短的生命还在飞,我为什么要出家?把自己关起来。

去千叶佛寺的路,人很少,车也很少,她的手拿着衣服在窗外,我不敢开得太快,用四十码的速度,慢慢行驶了一段时间,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她,你叔叔叫什么名字?

这个不能告诉你。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也不能告诉你。

那我以后怎么联系你?

不用联系了吧。

那好吧,我姓王,你也给我说个姓吧,然后,回忆起来的时候,至少知道你姓什么。

她想了想,说,我姓杨。

我心头一颤,踩了刹车。她把手从窗外缩了回来,说,衣服干了。

我将车停到路边,非常迅速地穿戴整齐。然后催着她也快速穿整齐。

天已经黑透了。路边只有我们的车灯在亮着。灯光下,一群飞虫在光线里狂舞。

我说,我还是想问一下你叔叔的名字。

她说,有那么重要吗?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叔叔叫什么名字。不要觉得可笑,他出家后,家里就没有人提过他的名字。

我说,不重要,随便问问。心里也想,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马隔山跟我说过那件事以后,我在家里也试图找过杨玉中和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我爸和我妈的物件里面,凡是我能翻到的,他俩就跟空气一样。我爸和我妈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两个人。我也不会傻到去问他们。

我有时候怀疑马隔山是在说谎,那天的真实,让我没理由怀疑他。而且我爸提起马隔山,从来都很尊重。我爸这种书生样的人,绝对不会去尊重一个能说谎的人。

我爸和我妈在家的时候,看不出来互相的依靠,到了医院以后,我发现他们是有感情的。我妈知道我爸喜欢吃清淡,内衣喜欢穿纯棉,知道他内裤喜欢什么牌子,甚至洗的时候,都知道在哪个地方该用力多搓几下。我爸也知道我妈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道,让我给我妈买了一瓶前调茉莉后调桂花的香水。他们在医院的时候配合得很默契,这个人动一下,另一个人就知道他(她)要干什么。

我还在寻思这个姓杨的美女和杨玉中间的关系,柳若若又发来一条微信,亲爱的,你到哪里了?这么久,是不是迷路了?她把发过的定位又发了一遍。我说,没有,车子出现了点小故障,马上就好了。她说,要不我先回去吧,我把房卡放在前台,你来了直接住下,明天再见。我说,别啊,我跑这么远,不就为了急着见你吗?她说,天太晚了,我们在宾馆见面不方便吧。我说,没事的,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我不是流氓。

我正聊得投入,旁边响起了轻微的笑声。她歪着头看到了我的聊天,一副忍不住的樣子,说,你提前吃药,不就是等着见面耍流氓吗?我说,你不要看人家聊天好不好?她说,我们站得这么近,我不看也忍不住啊。我说,要不是因为你,我至于跟人家撒谎?

我们上了车。她又将手伸出窗去,扯着嗓子狼一样地猛嚎,我踩快了油门,配合她的嚎声。

她说,你女朋友有没有给你洗过内裤?我说,我们还没有见过。她说,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你就吃药准备上床?你是不是特别没自信?我说,我们已经聊了七个多月了,已经确定关系了。她说,网恋啊?我说,是的,我们在一个文学群里互加的好友,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两个人沟通起来容易得多。她说,你们那个群叫什么名字?我说,谈东论西吃文不吐字。她说,有个性的群,哪天我也加一下,我就起个网名,叫蜉蝣,到时候你就知道是我了。我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她说,听你说话看你穿衣打扮,都是个高雅的人,还做这样的俗事?人啊,真是动物。我说,人的感情总要有个托寄的地方,不能一直漂浮着吧。

她说,网恋可不好说,有可能是头恐龙,也有可能是个骗子,骗到哪里去挖煤,骗到国外做电信诈骗都是有可能的。我说,你是不是嫉妒了?听你的话里酸溜溜的。她说,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想法,衣服干了,穿上吧。她说着,将我的内裤甩了过来,差点砸在脸上。我用手摸了一下,还是有点潮。停下车,穿好衣服,对着车内后视镜看了一下自己的脸,确认一切正常。她也对着镜子照了照,说,看我,素颜也是这么漂亮,化了妆后会更漂亮的,可惜我没带出我的包,我的化妆品我的手机,全泡水了。她说着,脸上浮现出悲伤。我竟然想乐,我说,美女,你都脱险多久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悲伤。她说,都怪那该死的蜉蝣,勾住了我的眼睛。我说,你不是从它哪里得到了力量?她说,那我就不能骂它勾住了我的眼睛?我说,不能,因为你看到了它,你才得到了力量,你要有感恩的心。她说,想想也是,我应该感谢它。

她笑了,笑得跟夜猫子叫一样,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低头看看导航,还好,再有两公里就到了。我提了车速,车灯如同斧头,劈开夜的黑暗。

我爸和我妈在医院的样子让我觉得,人嘛,有时候的自卑都是自找的。相濡以沫的感情不叫爱情,那又有什么样的感情是呢?感情这东西,真的难以界定。

我看着他俩在医院在样子,我忘了他们是冷战了一辈子。也许,冷战是他们选择的一种活法?我要是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我爸一定会打我。

我坐在他的床头,看着吊瓶里黄色的液体,一滴一滴进入他的身体。这些原本不属于身体的物质,就这样强行进入了我爸的身体。

坐在床头看吊瓶,是儿子回报父亲该做的事情。病房里另外几个病号的儿子或者女儿也都乖乖地坐在那,时不时仰头看瓶子。其实病号自己也可以看到,快要滴完的时候,摁一下床头的呼叫器,护士就跑来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离开。

小时候我生病了,我爸会比我现在紧张得多,他会紧紧搂住我,看着吊瓶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来。那个时候,我爸一定没有想过回报什么的。但这个时候,我知道我要是不坐在那,我爸的心里一定会很难过。虽然他并不需要我。我看手机入迷的时候,忘记了吊瓶,还是他自己摁的呼叫器。

我爸这次的病来得很突然,他正在散步,走着走着,就晕倒了。救护车上,他一直昏迷不醒。当时我并不在场,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能微弱地说话了。那一刻我的心里是很难过的,我竟然想到了会失去他。

这让我很恐惧,甚至会从梦中惊醒。我不敢想象如果我失去了我爸,我还是不是我。

还好只是一场病,在医院待了几天,他渐渐地可以自己走动了。然后我爸我妈就一起催我赶紧去上班,不要耽误工作。我这才有机会出来见柳若若,在医院的时候,我们一直在聊天,不停地聊天,聊生老病死,聊祸福无常。

我忽然想到了爱情的意义,就是有个人陪我一直聊天,聊我想聊的,说我想听的,点破我想不透的。当然,我也在聊她想聊的,点破她想不透的。

坐在我身边的杨美女,可不是这种聊法。我想知道的,她不告诉我,我不想知道的,她一直聒噪。

还好,导航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导航里那个温柔的女声说:前方五百米,请左转,走左侧第一车道。

她说,我不记得我叔叔的手机号码了,不知道他这几天在寺里不?我说,你不会是打算让我帮你在外面开间房的吧?还有,你的车,在水里泡一夜,明天你彻底不打算要了?她说,我在水里的时候,傻了一下,灭火后又打了一下发动机,车拉出来,也是废铁一堆,车里也没啥值钱东西,要不要都行。我说,我可是真有事的,我管不了你那么多,你叔叔要是不在寺里,我给你点钱,你自己找地方住吧。她说,我很奇怪,你和我都睡过了,你那个网友,你们面还没见到。你这么着急地丢下我,去找她?反正你是出来约炮的,跟谁约不是约?为什么不能跟我住一个晚上?我说,我跟她是聊了一年多,有灵魂的共鸣,懂不,那是婚姻和生活的基础,咱们俩叫什么?萍水相逢,动物一样交配了一下而已。她说,那蜉蝣呢?不也是动物的交配,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赞美?我说,因为我们是人,我们可以赞美动物,我们在种类上属于动物,而我们自己已经不再是动物。她说,你知道我叔叔为什么出家吗?我说,我也正想问这个问题呢,不过我们不熟,怕涉及你们家的隐私,就没有问。她说,没事,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我叔叔十九岁就出家了,因为他十三岁的时候养了一只乌龟,养了六年,乌龟死了,他就要出家,谁也拦不住。我说,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就为了一只乌龟出家太不可思议了,肯定还有高考失败或者失恋这些重大挫折在里面,感到尘世无可恋了,才出家的。

她说,不是,他高考考得很好,重点大学,读大一时谈了女朋友,两个人很相爱,可他就是为了一只乌龟出家了。我说,哪个大学?她说,我不想跟你说。我说,我也不想知道,你就不要说了。她说,我偏要说,我问过我叔叔是不是真的为了一只乌龟出家的,叔叔问我人为什么是人,我说人生下来就是人,叔叔说那生下来之前谁是你呢生下来之后你又是谁呢,我说生下来前我是精子和卵子,生下来之后我就是我了,叔叔问我那你死后成了谁呢,我说我死了是一把灰啥都没有了,叔叔说那你活着就是为了等死?我说差不多就是这么个过程吧,叔叔说那你有没有想过留住自己梦幻泡影一样的过程,我说能留得住吗?出家了就能留得住吗?叔叔说,人留不住,因果可以留得住。我说,因果是什么?叔叔说,我要是知道,我就不出家了。我说,你出家后知道了吗?叔叔说,不知道。

她说起她叔叔的时候,一脸的迷惘。我说,那你叔叔到底是不是因为乌龟出家的?她说,我后来就没敢再问,问也问不明白,用叔叔的话说我是没慧根,我后来想想,他是不想说真正的出家原因,用转来转去的话把我转晕。这马上就到了,你见了他可以当面问问啊,就说是我说的,你很好奇,想当面问问,他要真说了,也解了我的疑惑。我说,还是算了吧,我把你送到门口我就得走了,又催我好几次了,我给你留点钱吧,万一找不到你叔叔,你自己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来。她说,没事的,我每年跟着我爷爷来寺里看我叔叔,寺里的人几乎都认识我。我说,那你要是也出家了,你爷爷又多了一个需要探望的。她说,不会的,我知道来这里,我叔叔一定会阻止我出家的,所以我才来这里。我说,他自己能为了一只乌龟出家,用什么理由阻止你出家?她说,他会说我跟佛没缘分啊,会说人世美好我尘缘未尽啊,总之一番开导,就把我打发走了。

正说着,千叶佛寺已经到我们面前了,门口有个广场,灯光明亮,寺庙门口有闲逛的有卖东西的,经历了一路的黑暗和安静,我忽然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她下了车。

毕竟伴了一路,就这么分手了有些太过绝情,就跟了过去。寺庙门口有副对联: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切莫让年华虚度,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可晓得脚步留神。

站在门口,里面的诵经声已经隐约可闻,低低回旋的声音,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穿行的呢喃。我盯着对联,就觉得这些话似曾相识,却又从没听过,总觉得说透了什么,却又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唉,生活不就这样吗?

我说,就送到这里吧。她说,你要留点神,现在骗子很多。我说,没事的,我还没有那么傻。她说,那你说我这一路跟你说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说,你说的有假话?她笑了,在庙门口,风吹起她的头发,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说,难道你认为我说的有真话?我说,不知道。她说,我们又没有机会再相见,讲真假也没有什么用,你就当我说的都是真的吧,当然,也可以都当成是假的。然后她就走进了庙里,头也没有回。

她这一番真真假假的话,让我忽然感到脊背发凉。开车去酒店的时候,回想起柳若若说过的话,也是有很多疑点的,看来还是真得小心些。我有点后悔一个人来这个小县城了,它离我所在的省城不远,办别的事情时还路过这里几次,却从来没有感到如此陌生。

我在这个小城里凭着导航的指引,继续行进。

我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为了爱情?这光景仿佛不是。还真的像杨美女说的那样,为了交配,这让我顿生一种可耻之感。觉得那粒药的存在,玷污了我和柳若若纯洁的感情。但是没办法,我们从最初的交谈,到这次的相约,围绕着“身体”,说了太多。

柳若若这次直接打来了电话,你到底来了没有?我说,马上就到。她说,我等你很久了,要不咱们明天早上再见?我说,你要有事,就先忙。她说,我也没什么事,今天就只为等你。我说,那就再等一小会吧。

刚挂断电话,我妈打了过来,很焦急地说,你快过来,你爸快要不行了。我说,我早上走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我妈说,刚才突发的,正在紧急抢救,你要尽快赶过来。我说,我不在家啊,我出来有点事。我妈说,远吗?我说,也不太远。我妈说,那你还犹豫什么?赶紧跑回来啊。

我挂断电话后,手有点哆嗦。我爸,把我捧在手心里的老爸,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啊。我刚才的犹豫真是不孝。我直接将导航切回医院,给柳若若发了一个微信,亲爱的,真的对不住了,我爸突然病重,我得赶回去。微信编辑的时候,用的是“病危”,我还是不敢用那个“危”字,我不敢这么诅咒我爸,我将“危”改成了“重”。她说,真的吗?这也太巧了。我说,真的是抱歉。

她就沒有再回复,我也无心再跟她解释什么,提了车速快速回返。经过那条小河的时候,河边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捞车,我也没有看到蜉蝣,车灯扫过桥面,一片空空荡荡。

赶到医院的时候,灯光在沉重的夜色里,挣扎得东倒西歪,手术室门前的灯光幽暗,走一步,总觉得有无数个声音在回荡,惊得人心里发慌。我妈坐在那里,抬起头看了一我眼,又垂下了头。我坐在她的旁边,抱紧了她,她瘫倒在我怀里,我是她诞下的生命,这个时候,我就是她最坚强的靠山。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倒下,我真的不能也倒下了。

天微亮的时候,我爸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全身脱光了,管子插得蜘蛛网一样。我拉了一条白床单搭在他的身上,附在他的耳边喊着,爸,爸——他的眼睛开了一条缝,手动了动,我急忙握紧了他的手,我妈握紧了他的另一只手。他的嘴唇动了动,喉间咕噜了一句什么,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我早上离开的时候,他还在跟我讲,老子的“无为”太消极,很多事情,不努力争取一下是不行的,浮生如梦,不要虚度年华。这才一天啊,我就成了一个没有爸的孩子了,我真想和他一起闭上眼睛,把沉重的身体的放下,飞。

我爸的一生,到底也没有与蜉蝣在时光里相逢。

丧事办完后,我坐在屋子里不想出门,在手机上乱翻,看到蜉蝣的照片,想起那个晚上,觉得梦一样,如果蜉蝣的飞舞只是为了死去,而看不见的时候,才是它们在活着,如果我只是梦到了我爸的死亡,而我爸也真的在另一个地方存在着,等着我去找他,该有多好。我中间也看过几次“谈东论西吃文不吐字”群,群里没有新人加入,我也不想在群里说话,既然世上没有永远,再谈兴趣爱好又有什么意思。

柳若若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再去。我说,这段时间心里难受,再等等吧,你可以来找我,直接来我家里就行。她说,你家在哪里啊,我过去。我正想发定位,忽然想起,我那晚在小县城里也转了很久的,到处黑乎乎的,没有看见什么装修华丽的商场,柳若若说过,她商场的名字叫汉华,我在网上搜了搜,那里确实有个汉华商场,是个两层的小商场,柳若若有一张照片里,背景是一张从上而下的豪华大灯,她说是她家商场,那个灯绝对是五层以上的商场才能挂得住的。我说,这两天我妈心里正难受,先不来吧,等缓过这个劲再说。她说,那你能确定一下时间吗?我也忙,得提前安排时间。我说,不好说。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说,没有,只是最近不想谈喜欢了。她说,那就不要联系了。我也很生气,说,好。就好几天没有联系。

隔了几天后,柳若若主动给我联系,让我不要生气了。我没有回复,我真不想再跟一个空气一样的人谈情说爱,我想着我爸,我什么话都不想说。她说,你生气了?她说,我们就这样分手了?她说,你是个混蛋。然后给我发过来一段视频,视频里的我赤裸着,正在显摆自己身上的零部件。我说,你还有录屏的习惯?她说,要不然怎么能留得下呢?我说,删了吧,传出去不好。她说,是的,传出去不好,我打算给你们单位的邮箱发一份。我说,你想干什么?她说,要钱,十万,要不然这个视频就会到处都是,你想找对象,你想在单位混,你想为人师表,你觉得还可能吗?老娘浪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在你身上了,十万元钱不算多吧。我说,你也知道,我就那么点工资,能有多少钱?她说,你爸是大学教授退休的,死亡后有二十个月的退休金,一个月按五千算,也有十万,就不说你们家别的钱了。就这样吧,三天时间,我要看到钱。我说,你再少点。我说,我是爱你的,你不能这么绝情,我是家里出了大事情,要不然那天晚上我们就在一起了。我说,你这个骗子,你不得好死。我说了很多,她却再也不回信息。

我知道自己是遇到了职业骗子,我要是认栽,给了她十万,说不定她还再要二十万。我在家里坐卧不安了大半天,决定报警。我去报案的时候,做贼一样在派出所的办事大厅里扫了一圈。还好没有熟人,公安上的熟人,我也就只有史可一个,他应该不在这个所。

我在一个中年男警察的窗口前坐下。看他一团和气,一脸见多识广的样子,让我的心里安生了不少。要是女警察或者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张开嘴说这件事。中年男警察听我说完,说,不太像团伙作案,团伙作案一般是先发个视频软件让你登录,登录的时候需要授权,会进入你的通讯录,然后对方陪你裸聊,只用一次就上套了,也不会浪费这么长时间,而且你这还是自己主动脱的。我说,可是她问我要钱了。中年男警察说,是的,这就构成了敲诈勒索,你确定不是男女朋友间闹矛盾?我说,确定,我连她面都没见过。中年男警察说,现在的年轻人啊,面都没见过,你都敢这样?

他正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面孔要训我,忽然抬起头,朝我身后看了一眼,叫了一声,史所长。

我向后扭头,史可走了过来。我的脑袋“嗡”了一声,头低了下去。

史可走了过来,亲热地拍着我的肩头,说,王老师怎么有空跑到我这里来了。

我面色通红,半天无语。那个中年警察用征询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问我要不要说。我能不说吗?不说史可也会知道,还不如说了呢。

史可听完倒是没训我,依旧很亲热地拍了拍我肩头,兄弟,放心吧,能相信警察,来报案就不会让你失望,你要是不来报案,说不定真有无法预测的后果。他亲热地把我送出大厅,走到门口的时候还说了一声,叔叔的事情,我心里也很难过,那天本来准备和小晴一起去的,临时有个急事,出警了,你也知道,我们这个职业,时间很紧张的。

我说,唉,人都逃不过一死啊。

史可说,所以你要想开点,人在世上,不定被谁骗一下呢,还好你能及时报警。

他这话说得我很开心,觉得马小晴找了一个好老公。然而一想到他只要稍一松嘴,马小晴,史沫然,甚至马隔山,甚至我妈,都会很快知道的,我就觉得坐卧不安。

事已至此,没有办法了。我总不能为了一个所谓的面子,去上吊去跳河吧。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人生也如蜉蝣,短暂,我装着他们不知道,不就可以了。

没过两天,史可就给我打电话,说找到了柳若若,叫我去警察局一趟。我说,抓起来了啊,谢谢,一定要重判那個骗子。他说,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你们见一面再说吧。我说,需要签字什么的我去,见她就算了。他说,你害怕了?我说,我怕什么啊?他说,不怕你就来见见。

我心里敲着鼓去了,按照史可说的门牌号,打开门,史可笑着站起来看着我,说,看看是谁来了?

他对面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仿佛有点面熟,又完全想不起来。那个女人的脸红了一下,站起来,说,对不起,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了,才拿那个视频吓吓你,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也不会真的要你钱的。我吓了一跳,你是,柳若若?她说,是的,我们开视频的时候,我用的美颜软件,开始只是想聊着玩玩,没想到你当了真,我也,我也当了真,但是我真的不想骗你什么。

我看着史可,他收起了笑容,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玩笑不是随便开的,我还是那句话,柳若若这样,确实构成了敲诈勒索,不过事出有因,看你能够谅解不,你如果能够谅解,这事就是另一个性质了。柳若若站了起来,然后跪在了我面前,说,我是离过婚的女人,如果再传出这样的事情,我就只能死了,你要是能够谅解我,我愿意拿十万元钱补偿你,真的,我是自愿的,我现在就转给你。我说,算了,算了。然后推开门拔腿就跑,生怕再遇上哪个熟人。

我开始怀念那个开车钻进河里的她,在凉风扑面的街头,我的心里忽然都是她的影子,当时觉得肉体是动物,名字是符号,感情才是灵魂,我们没有互相留联系方式,连可以互相找得到的符号都没有了,我对她的寻找,成了一条蛇,在身体里到处乱撞,要冲出来。我开着车,直奔千叶佛寺。

我爸去世后的第二天,我和我妈整理他的遗物。

屋子里满满都是我爸的东西,或者是我爸用过的东西,一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屋子,到处都是他的气息。

我爸遗产里最多的东西就是书。人这一辈子啊,时间都是差不多的,时间用在了哪里,就在哪里留下痕迹多。

我爸的书,有很多他已经给我推荐过,让我读了,他认为是传承,我读了很多,但不以为然。我没读过的,也不想再读。我有我自己感兴趣的书,也好几架子。他的书我并不在意,我之所以一本一本整理一遍,只是为了让难受的心里好过一点。

我妈也是,一本接一本地翻一遍。她翻到了中午,我觉得不对,她是在找东西。要不然不会每一本都逐页翻找。翻到了天黑,她终于毫无力气地坐了下来。

也是,我爸这种以书为命的人,能藏东西的地方,肯定也就书柜、书本。

我妈肯定不是翻找存款。我爸的收入都是透明的,钱都是我妈放着。

我看了看她,她竟然跟我说了。我妈说,你爸应该放有她的相片,我想烧给他,他偷放了一辈子,到那边没看的,会寂寞。

我说,她是谁?

我妈没有回答,拿出了吊唁人的礼单,指着白纸上那个黑毛笔写的名字,安素欣。

丧礼上了一阵忙乱,我不知道哪个是我爸心心念念的女人,但是,她毕竟还是来了。也和大家一样,站在送葬的队伍里,瞻仰了我爸的遗容,然后吃了席,离去。为他们两个的感情,画了句号。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说了一句,和大家拿的钱一样多啊,没什么特别。

我妈说,我是让你看钱的吗?记住这个名字,这是你爸喜欢了一辈子的女人。

我说,他一辈子只跟你在一起了,他喜欢了谁,谁喜欢了他,他还是只跟你在一起了,妈,不用管她。

我妈说,是啊,我赢了,我只是记挂你爸在那边寂寞,想找他最喜欢的物件去那边陪他,想来想去,他最喜欢安素欣的照片,我要找给他。

既然我妈都这么大度了,我就帮着她又在家里翻了一阵,始终还是没有找到那张相片。

我说,也许就没有吧。

我妈说,有的,我们好几次吵架,就是因为看见你爸在看她的相片。

我说,那去哪里了?

我妈说,不知道。

我妈没有跟我说起杨玉中的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放着她的相片,我也没敢问。

去千叶佛寺的路上,我还在想着,要是见了杨美女的叔叔,我是不是该开口问一下,他叫什么名字?他会告诉我法号,我要追问他出家前的名字,要问他是不是在庙里,真的就断了红尘里的前缘。

到寺庙的时候,是中午,太阳铺了一地,人踩在阳光上,从庙门进去,我又看到了那副对联,确定是她走进去的门,我也走了进去。门小,里面的地方大,一下子觉得空荡荡的。我在里面转了一圈,没有遇上她,自己也觉得可笑,怎么会那么巧,刚好又遇上呢?不过寺里的人也不多,她来找她的叔叔,一定会有人知道,我问了几个院里的僧人,有没有一个姓杨的在这里出家,他漂亮的侄女早几天深夜来探望。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有的见我这么问,还露出了嫌弃的目光。连出家人都觉得嫌弃了,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了。而且,找到她也没有什么意义,跟她说我爱她?太可笑了,她连我约炮的事情都知道,又怎么会爱我呢?要是她像叔叔那样问我,人为什么是人?我也只能回答,人生下来就是人。

我也不能确定对她的想念和寻找,是不是在打发寂寞。

我在庙里的一个石凳子上坐下,旁边的圆形石桌上干净光滑,不像别的公共场所,桌子上被污渍都掩了本来颜色。身边梵音阵阵,庙内香火气息不断飘来。抬头看了一眼,是坐在一棵硕大的银杏树下,斑驳的树身上挂着一个牌子,介绍树龄,竟然是隋唐年间的古树。

那这寺庙也是有年头的了,庙一直在这,树一直在这,来来往往的人,过了好几代了。

在树和庙的眼里,众生是不是都如蜉蝣?

去过很多旅游景点,古庙进出,都是要门票的。千叶佛寺还好,进出自由。这让我休息过后,出了庙门,心有不甘,又进了一遍。来来回回从那个对联下进出,门里门外的,脚步忽然对这个安静的环境,多了几分留恋。

我又进去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一个人,柳若若,她刚从一个供奉有神像的殿里走出,面色平静,脸色苍老。我急忙躲到了一旁。庙里来往的人不多,我觉得她看到了我,她依旧仿佛没看到我一样,平静地走出了庙门。

看到她走出去以后,我忽然又添了几分希望,既然能在这里遇到柳若若,我为什么不能遇到杨美女呢?

我就在庙里一间一间仔细搜寻。庙里的人各做各的,有走着的,有拜着的,有坐着的,没有一个人看我。

我终究还是没有见到她。

虽然庙里都是神像,我没有跪拜。我心里特别安静,善男信女的跪拜,无非也就是祈求一份安静。我并不祈求能遇见她,或者祈求能遇见谁。我只觉得心里特别安静,我从不相信神灵能改变什么,虽然机缘巧合的种种无法解释。

我大踏步地离去,太阳已经偏西。

来的时候,导航直接导的千叶佛寺,没有从那条小河经过,回去的时候,我特意绕到了那里,河里没有车,水面上也没有蜉蝣,河边有四个工人在砌水泥栏杆,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砌栏杆?是不是有车滑进河里了?他们抬头看了我一眼,没理我。我在车里找到一盒烟,下车,给他们每个人递了一根,继续了刚才的问题。四个工人看我一臉笑,都接了烟。有一个不吸烟,接过后把烟别在了耳朵后面。

一个工人说,是啊,早几天滑进去一辆车,还淹死一个人。我说,人淹死了?那个工人说,是啊,都上报纸了,你没有看吗?我吓得浑身一哆嗦,说,不是吧。那个工人就拿出手机,扒出一条新闻,指给我看,确实是这潭水,水面露出一个白色的车顶,一群蜻蜓在车顶上飞舞,远处是湛蓝的天,飘着悠悠的云。

从千叶佛寺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发现我妈没在家里,给她打了电话,她说她在医院里。我吓了一跳,对“医院”这两个字,我太敏感了。

虽然我妈一再说没什么事,让我不要过去,她自己马上就打车回来。我还是开着车飞一样扑到了医院。路上仿佛还闯了个红灯,六分啊,过了那个路口后有些自责。到了医院后,我妈听说我闯了红灯,一阵数落就狂飙而出。

等她数落完,我说,以后不要在天黑后告诉我在医院里,天黑了还在医院里,我心口疼,尤其你这样,浑身上下好好的,检查完了就赶紧回家,我还以为你住院了呢。

我妈的声音顿时柔细起来,给我讲起事情的经过。她啊,今天和安素欣打了一架,被安素欣推倒在地上,觉得胸口闷,怕出事,来医院做了一堆检查,确认无事正准备回去,刚好我电话打来,就随口说在医院里。

我说,你去找她了?找她干什么?我说妈,我想给你爸要张安素欣的照片,烧给他。我说,你去找安素欣,告诉她要张照片,烧给我爸?我妈说,是啊。我想让你爸在那边高兴一回。结果安素欣上来就骂我,我就和她对骂,然后她就推我,我就来医院了。

我妈是坐在车里跟我讲完这些的。我赶紧关了车窗,怕声音飘出去,被人听到,以为我妈神经了。

我说,妈,你觉得这样合适吗?你去找人家一个活人要照片,烧给一个死人?我妈说,那有什么,你爸喜欢,再说,她也说她喜欢你爸,为什么连一张照片烧过去都不可以?你爸要是天天看我的照片,我一定烧给他。他们啊,还是没有真感情。

我默默地开着车,不敢再搭语。

我爸去世后,我妈的很多行为都有些反常。她有时候会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时候会对着一个物件发呆一天,半夜里睡不着起来在客厅里坐着都是习惯性的动作了。我问了医生,这叫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说是思念导致的焦虑。我爸和我妈有时候吵都懒得吵,直接冷战,会有多思念?

我显然低估了他们磨合一辈子形成的感情,我不懂是爱情还是亲情,总之,我妈没有走出悲伤。

我也开始焦虑,怎么样才能让我妈走出悲伤?她才六十多岁,她还有许多可以欢乐的时光。我爸和我妈对我是同样重要的,一个已经离去,另一个我应该让她快乐起来。

我甚至想到了,如果她的初恋能让她快乐起来,我也不介意他们在一起。虽然这个念头泛起的时候,我的心里一阵恶心。

马隔山喜得外孙的时候,我正好有借口去他家。我拿了两瓶我爸珍藏的好酒,带着礼金,嘴里说着恭喜,屁股坐在椅子上不走。我起初担心他已经知道我和柳若若的事,还觉得不好意思,还好马小晴和史可都在医院里,马隔山说东说西,闭口不提他知道这件事。我就当他真的不知道吧,也许是真的不知道呢。

临近晚饭点,马隔山下厨备了几个菜,很热情地邀请我喝一杯。我拆开了带的酒,他连说“好酒”,却不提他和我爸的往事。我说,我爸活着的时候,就说您最喜欢这酒了。

我主动提起来这事。他的眼圈微微发红。

马隔山说,老王啊,没想到说不能在一起喝酒,就不能在一起喝了。

他说着,朝地上泼了一杯,说是给我爸的,然后自己饮了一大杯。

我陪他喝了几杯后,他开始跟我讲史可,说他整天只在外面忙,顾不上管马小晴,她拖着大肚子一个人去的医院,进了手术室史可才跑到,他当时气得想打他,又怕打了他马小晴不高兴。史可和马小晴结婚后,从来没有陪他喝过酒,明知道他喜欢喝酒,逢年过节偶尔来一下,也不给他带两瓶,眼里没有他这个老丈人。

他说着说着,竟然拍起了桌子,上面的酒和菜一阵晃动。还好他家的实木桌子够结实,我不用担心酒菜洒一地。

我的心里一阵窃喜,看来史可没机会跟他说我的丑事。

工作忙,上进心强,不善于表达感情,这种安慰人的套话我当然也会说。我安慰了一大堆后,马隔山的情绪果然平复了。

我开始跟他聊起我妈找安素欣要照片的事情。他听得一阵“哈哈”大笑,然后说,哪有把活人照片烧给死人的道理。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等他说下去。

他说,我觉得你妈找她要照片,还是想出口气。我说,不是,我觉得她是要给我爸个惊喜。

马隔山又喝了一口后,已经没有力气笑了,他扶着脑袋说,有意思,老王啊,你看不到这么有意思的事了。我说,马叔叔,我妈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叫杨玉中的?他说,嗯,喜欢,我们系的大才子,喜欢写小说,大学的时候就在杂志上发表了很多小说。我说,在哪里能看到?他说,不知道,我也不记得哪些杂志了,说不定哪天在哪里能遇到。我说,那他现在在哪里?他说,出家了。

我问,去哪里出家了?

马隔山说,出家就是不要家了,不要家了,谁知道他在哪里?所有的同学没有人再见过他,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一个人说消失就消失了,真够狠的。

我还想再问下去,马隔山就又开始给我念叨马小晴的不是,说她结婚后,也不回来了,养个女儿,跟没有养一样。到老了,还得自己养老,还不如当初不结婚不要孩子出家当和尚呢,人这一辈子啊,真是没意思,当和尚也没意思。我再去劝他,他似乎是故意的,不往我的话题上走,只念叨自己的家务事。

我只好起身告辞了。

过了几天,我妈给我交代了一个任务,让我去找安素欣,问她去要照片,实在不行,偷拍一张也可以。

我说,妈,这样不好吧。我妈看出了我的为难,说,要不然还是我自己去?我说,你去,你们不还是要打起来。她说,那就你去。我说,妈,非得要这样吗?我爸已经去世了啊,你也知道的,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燒相片,我爸看不到的。

我妈看了看我,说,是的,我知道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没有了,可我这几天总是梦到你爸问我要照片,说是我把他的照片给撕了,我真没有,我不知道他藏哪里去了啊。我妈说着,脸上一片委屈,有种要哭出来的感觉。

我赶紧答应了,说有时间就去。还装模作样地问我妈要了安素欣的地址和联系电话。

我以为我妈会在手机上翻找一阵,没想到我妈对安素欣的地址和电话,已经熟悉到了脱口而出,说完这些后,我妈直盯盯地看着我,说,最近这几天,你一定要去见见她。

我当然不会去见安素欣,我去见她,怎么开口?我妈催我,我就说去了,没见着,准备再去一下。还好我妈也不想打架,没有再给安素欣打电话验证这件事。我坚信,很多事情拖来拖去就没有了,何况这种类似神经病一样的事情。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马小晴孩子满月以后,给我打电话感谢我陪他爸喝酒,说马隔山一个劲地夸我有爱心,有耐心,有孝心。

我试探着说,你爸明着是夸我,是不是想让你和史警官有空了多回家看看?老人嘛,有点寂寞。

马小晴说,我知道他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史可忙,我也忙,以后就好了,有个小孩绊住他,他就没这么多时间瞎寻思了,对了,我们家史可啊,想让你帮忙给孩子选个名字,他说最佩服你这样有文化的人。

马小晴说话的时间,身边很安静。我觉得脸上很热。

我结结巴巴地说,你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就行,我也会按着书本上说的金木水火土去挑字,别让你家史可笑话我就行。马小晴说,怎么会呢,他看过你写的文章,就是那个讲游园惊梦的那个文章,佩服得很。我赶紧岔开了话题,孩子呢?你旁边怎么这么安静。

马小晴说,睡着了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唉,你说,这人这一辈子,得有多少时间是在睡觉?对了,你妈的事我爸跟我说了,老年人啊,你得找个事情绊住她,她就没那么多闲心了,你赶紧找个对象,结婚,生孩子,你妈就天天只顾忙了。你是不是不婚主义者啊?

我说,不是,哎呀,我家来客人了,先不跟你说了。我赶紧挂断电话。

挂断电话后,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我爸活着的时候,我妈从来不给他擦书架,现在书桌上一尘不染,书桌上放的吊兰,这段时间我妈没事就来浇水,看着叶子都发黄了。

我正望着桌子发呆,我妈进来了。问我在想什么?我想了想,说,以前没觉得结婚的好,现在没了我爸,想赶紧成个家,你得帮我张罗张罗,发动你的老姐妹们,给我介绍对象。

我妈一听这话,好像刚从梦里醒来一样,发现了一件大事,连声说,好,好,这事你就放心吧。

我厌烦相亲,在相亲和我妈抑郁之间,我还是选择了相亲,尽管不愿意承认,我还是得承认,我是一个传统的人,而传统观念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孝顺,有些东西深埋进骨子里,是摆脱不了的。

我相亲的最高频率,是一天见了五个。见得多了,我甚至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能用长头发那个,短头发那个,大眼睛那个,浓妆那个,说话喜欢嗲声嗲气那个来区分。我这样来区分女孩子,遭到了我妈的猛烈批评,说我不懂尊重女孩子,不知道走进人家的内心世界。我如果不能知道人家内心的真实想法,将来怎么能做到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我妈不说这番话,我都忘了她也是研究古文学的,和我爸一个专业。是啊,他俩是同学,我爸懂的,我妈又能少知道多少?可这些年来,我只记得我爸是这个专业的,我妈几乎没有跟我谈论过任何专业上的话题。

直到我爸去世了,我才能记起我妈退休前也是这个专业。

我说,我现在急着结婚啊,还有时间互相了解吗?

我妈叹了口气,说,有些事情真是急不得,妈不催你,你自己要好好把握,这可是一辈子的事。然后我妈继续联系自己的各种好朋友,要给我介绍对象。见又介绍了几个,还是不成。我妈又开始发愁了,说她有个老姐妹说我是姻缘不透,得找個庙给我求姻缘。

我妈这辈子,是没有进庙里烧过香的,忽然相信了这番话,是让我给气着了。我听见这个主意,没有拒绝,给她推荐了千叶佛寺,说也是一个朋友说的,那里求姻缘很灵,他在那里求过后,回来就结婚了。

我能跟我妈保持一致,她很高兴。像准备旅游一样开始准备东西。我说,上午去,下午就能回。我妈还是准备了很多吃的放在车上。

天已经开始凉了。出门的时候,我和我妈都穿上了薄款羽绒服。衣服遮着身体,与那次满身燥热相比,我这次开车驶过小桥,心里很平静。

路过曾飞舞过蜉蝣的水潭,忍不住减了车速,向潭的方向张望。潭水平静,河岸两边一片枯黄。

河边的栏杆静静地立在那。车驶过后,我还从后视镜里看着它渐渐走远。

上次千叶佛寺之行回去后,我仔细搜索了当地的新闻,看了当地论坛贴吧一类的,知道出事的那辆白色车主,是个男的。

而掉进潭里的红色车,没有任何人提及。我猜想杨美女可能连夜就回来把车捞出来,悄悄处理了这件事。要不然,对于一向新闻稀少的小县城,这大小也算是个新鲜事,总会有人提一嘴的。

赶到寺庙的时候,跟我上次到的时间差不多。天有些阴,大门口很多人。看来千叶佛寺,人多人少并不是一定的。我走进了大门,又退了出来,总觉得门口更改了什么,仔细看了一下,门口的对联换了。

我笑有因真可笑,你忙无甚无谁忙。

字数比上次少了,刻也比上次大了,鎏了金,带点俗气。怎么也是古庙,大门口的对联,不是随便换的。可是短短的时间,这个对联就是换了。我反复读了两遍,总觉得这对联就是写给我的。

庙里的银杏树叶子基本已经落光,枝头残余的几片,在阳光下金黄闪耀。

我妈和我一样,进庙不想磕头,见我前前后后地走,便也前前后后地走。其实每个神殿的门口都是有对联的,我和我妈一路读着,讨论着,无非是赞叹其中的含义。我妈说她最喜欢大门口的那幅,就像是写给她的。

我一片跟她说话,眼睛一边四处扫寻,我总想从过往的人里,能看到的僧众里,找到什么。

然而什么也没有找到。

我回去的路上,彻底绝望,连什么时候经过的小桥,都忘记了。

晚上回去,翻看手机中照片,发现蜉蝣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删掉了。手机每天的信息量太大,尤其是微信上过来的各种照片文件,我隔一段时间总要清理一下,没想到随手把蜉蝣的照片也删了。

删了就删了吧,留着也没有什么用。

我看了一下微信群,发现“吃文不吐字”群里有几千条未读信息。自从柳若若的事情后,我就没有在这个群里发言了。我一直是这个群里的活跃人物,随着我的闭嘴,这个群的聊天逐渐变少,基本成了一个僵尸群了。一下子出来这么未读信息,一定是群里来了什么新鲜事。

我一条一条读下去,发现是群里新加了一个叫“蜉蝣”的人。一上来,就妙语如珠,先是抛出一个问题:人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然后从远古的图腾崇拜,谈到善恶二元论,从庄周梦蝶谈到柏拉图“哲学是死亡的排练”,话题扯得很远,一群人谈到最后,也没有得出结论到底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只是在谈论间,“蜉蝣”还曝出了自己的身份,在某个寺庙里修行。

大家一致认为他是男人。默默看了聊天记录的我,心跳加速,血脉偾张。杨美女跟我约定过的啊,有一天,她会以“蜉蝣”的名字来到这个群。

我加她好友,很快通过了。

她问我,你是谁?

我想了想,说,就当作似曾相识吧。然后我们开始了交谈。蜉蝣确实有极深的古文根底,无论谈到哪里,她都无所不知,我一度怀疑,这是不是那个在车里和我发生关系的杨美女?

除了她,还有谁知道我们的约定呢?

她好像真的不知道我是谁,没有提过河边的任何事情。我自然也不好意思提及,只和她谈论别的。聊了几个月,我们谈论的东西,涉及了很多,唯独没有性,我不好意思跟她谈这个,她从来也不触动这个。我在交谈中发现,我为什么要无聊地跟人家谈论“性”呢?聊些别的,我会更开心啊。

我们没有视频过,也没有互相看过照片。一天我忍不住问她,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她说,你是似曾相识啊。

我说,你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吗?

她说,我已经从思想上认识你了,皮囊不重要。

我说,你是怎么进入这个群的,忘记了吗?

她说,没忘记啊,一个朋友把我拉进来的,觉得我的兴趣爱好适合这个群啊。

我说,那我能不能看看你?

她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是一个身材高大,一脸横肉,光着脑袋的大汉。我发了个大笑的图片,然后问,这真的是你自己的照片?

她说,真的是我啊,恐怕要让兄弟失望了,我只是居士,在庙里暂住,不是真和尚,这点我以前没说明白。

我说,你要不要看看我是谁?

她说,可以啊。

我想发自己的照片,想想被她这么糊弄,心里不爽。就在网上找了一张美女的照片发了过去。

她立刻发了一个尖叫的图片,说,我一直以为你是男人呢。

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女人呢。

她说,男人和女人也没区别,都是朋友,很纯洁的朋友。

那什么叫不纯洁呢?

沾染了俗念,欲念,这种的不纯洁。

那我们是不纯洁的朋友,我们以前都沾染了。

你是说你跟我谈话的时候,有这种不纯洁的想法?我看不出来啊。

跟你谈话的时候没有,没跟你谈话的时候,有。

越来越高深了,让我参悟一下。

不用参悟啊,那些看不透摸不着的东西,哪有直接视频看一眼实在。

她说,好。然后我点了视频电话,她接了。临接通的时候,我把脑袋闪到了一旁。而她那边的画面,只有一堵白色的墙。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挂断视频,我发了两个字:呵呵。

她回了两个字:哈哈。

我的心里明白了,她一定早都知道我是谁了,而她也跟我一样,还想让猜一下。这样玩也挺有意思。

我说,要不直接见面吧,很想见见你。

她说,附议。

请你喝咖啡?

出家人不喝这个。

那去上次我们一起看蜉蝣的地方?

我们一起看过蜉蝣吗?

我看她又装,就发了两个字:哈哈。她回了两个字:呵呵。

第二天的時候,我发现“蜉蝣”退群了,再看看微信好友,也找不到她了。

我爸离开我们之后的第一个暑假,我打算领我妈出去转转。

我妈一直说她喜欢大海,喜欢听着海浪拍岸,看着海鸥在海天一线间飞行,可这一辈子,就去过一次大海,还是结婚前。因为我爸喜欢爬山,结了婚后,他们偶尔关系好了,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就是爬山。我爸喜欢看山上的古迹,角落里的碑刻,甚至喜欢听居住深山里的人讲一些古老的事。

我妈以前从没说过事,在我爸去世后,总是恨恨地说,安素欣和你爸都有这样的爱好。

我妈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在心里有个疑问,我爸结婚前不是很喜欢我妈吗?为什么他要按照自己的爱好出去旅游,而不是我妈的爱好呢?我想问我妈,话在嘴边滚了滚,没有出来。这些已经不可解,我也不想去解开了。

我说,妈,我们这个暑假一起去海边吧。

我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计划好了行程,连住的酒店都提前预订了。我妈却突然变了主意,说让我带史沫然一起去。

我妈跟着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马小晴已经将我跟史沫然的告诉了我妈。其实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就是“蜉蝣”联系不上的时候,我忽然孤单寂寞了,约史沫然看了场电影,隔了几天她请我吃了一次饭,又隔了几天,我回请她。

我以前并没有史沫然的电话,约看电影的时候,是我跟马小晴要的。问我干什么,我说请她看电影,马小晴那边高兴得声音都变了。

随后吃饭的事情她要是也知道,八成是盯梢了。

我说,我们关系还没有确定呢,领人家出去旅游,怕有闲话。

我妈说,你想怎么确定?举行订婚仪式?行。我说,不是这个意思啊,我们是说互相表白一类的啊,呀,跟你说不明白。我妈说,我跟她妈见过面了,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家庭,你们想订婚,你们想直接结婚,你们想不办婚礼旅游结婚,怎么样都随便你们,只要你们过得好,婚礼嘛,是个形式,这些,我们不看重的。

我说,你们都见过面了?我妈说,婚姻是你们自己的,家庭,是我们大家的,我们当然要管了。

我说,那看来,你什么都想明白了。

我妈说,难道我以前没想明白?

我妈没想到我说的是哪件事,我也不想,更不敢跟她说明白。她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跳广场舞,上老年学校,还养了一条狗。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妈都不留恋,我又何必再去提?

我就按我妈的安排,跟史沫然开始谈婚论嫁。其实我对她,一点都不了解。我们看电影的时候,没有说话,吃饭的时候,讨论的是饭菜,加了微信,仅限于通报一声在干什么,电话嘛,没打过。

大家都觉得我们很般配,我们也这么想。

我们就结婚了。

在结婚前的那天晚上,我仔细找了一遍,没有“蜉蝣”,而我们相识的那个群,也在我结婚的前夜,解散了。

群主,我一个从来都没想过跟他(她)聊天的人,在群里发一个声明,此群里的有些人,已经偏离了建群的初衷,无力挽回,特此散群,江湖深远,永不再相见。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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