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马头行处风雪寒

文/张立峰

上下两千多年，纵横十万余里。

长城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工程、人文景观和建筑之最。它地跨15 个省（自治区、直辖市），拥有墙体、壕堑、关堡和相关设施43721 处，是世界上延续时间最长、分布范围最广、军防体系最复杂、规模最庞大和影响最深远的文化遗产类型。

1987 年，在长城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时，各国专家对它具有的突出的普遍价值不吝赞美之词，称它是“中国古代中原帝国远大的政治战略思想、强大的国防军事力量的重要物证”“中国古代高超的军事建筑建造技术和建筑艺术水平的杰出范例”“在中国历史上有着保护国家和民族安全的象征意义”。

如巨龙般的长城，蜿蜒起伏于辽阔的中华大地上，从渤海之滨到西北荒漠，长城与各种地形地貌完美结合，是人文景观融入自然景观的典范。更为神奇的是，长城主体还与中国400 毫米年降水等值线、农牧交错带等高度重合或相互“平行”，是一条兼具自然与人文属性的地理分界线。

400毫米年降水等值线的南北分野

1221 年春，著名的全真派道士丘处机西行域外，面见成吉思汗，他站在张家口附近的野狐岭长城上，叹曰：“登高南望，俯视太行诸山，晴岚可爱。北顾但寒沙衰草，中原之风，自此隔绝矣。”类似的记载，古籍里到处都有：“长城以南，多雨多暑……大漠之间，多寒多风。”仅是一墙之隔，南北风景殊异。

这种自然地貌的分野，关键的影响因素就是气候。

每当温湿的夏季风吹起，会为我国东部地区带来大规模的降水，随着雨带逐渐北上，向西延伸，源自大洋的水汽不断消耗，降水也在不断减少。长城沿线恰好处在夏季风的边缘，与400 毫米年降水等值线的走势基本一致。这一实一虚两条线，大部分位于蒙古高原向华北平原、黄土高原的过渡区，也处在半湿润气候向半干旱气候的过渡区。

但这条400 毫米年降水等值线并非一成不变。事实上，夏季风在我国大陆的进退早晚、滞留长短、影响强弱和范围大小，在各年以及各地之间的波动很大。因此，400 毫米年降水等值线几乎每年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

在内蒙古的科尔沁地区，气候的干湿变化主宰着生存环境。科学家发现，在过去的六千年里，当地固定的沙丘之下，古老的风沙层与土壤层已经反复交错叠加了6 层，说明气候经历了由干旱到湿润的三次转变。与之相应的经济生产也在“平沙软草天鹅肥，胡儿千骑晓打围”的畜牧业和“编户数十万，耕垦千余里”的种植业之间变化。

来自大漠的朔风年复一年地吹起，尤其是在“风旱同季”特征明显的西北地区，长城还是一道“防沙墙”。著名的“居延汉简”中就多次提及边塞戍防军人日常的“除沙”工作。到了明代，由于延绥段长城直面毛乌素沙地，加之风沙搬运活动十分频繁，“扒沙”也成为长城驻军的一项重要工作。

在长城沿线，尽管季风降水的分布很不均匀，但它依然为长城以北地区的游牧生产带去了珍贵的雨水。在长城以南，400 毫米的年降水量和3500℃的年积温量，也基本保证了当地的农业生产。

农牧交错带上的碰撞与交流

1935 年，著名的地理学家胡焕庸提出了划分我国人口密度的对比线——“胡焕庸线”。这条线从黑龙江瑷珲至云南腾冲，在线的东南方，43.8%的国土居住着94.1%的人口，而其余的大半国土只居住着5.9%的人口。有意思的是，在黄土高原等地区，“胡焕庸线”竟与400 毫米年降水等值线还有长城大致重合。

低于400 毫米的年降水量，往往意味着不能生长树木和庄稼，只能长草。于是，从事农耕的人们在这里终止了垦殖的步伐。在中国古代，这条重合线也是一条农牧分隔线，西北是游牧部落的天堂，东南则是农耕文明的乐土。

但是，气候总在不断变化，400 毫米年降水等值线也会有进有退。根据夏季风的强弱情况，强则北进，弱则南退。当它后退，农田变草原；当它前进，草原开垦为农田。在变动频繁的区域里，存在一个宽窄不一的地带，这里的降水养活草原有余而生长庄稼不足，逐渐成为游牧与农耕的过渡带，与农牧交错带相呼应的半农半牧的生活方式也随之在这里出现。

至于农牧交错带的南北两边，人们的生活方式、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大不相同。在农耕社会里，人们“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宫室以居，城郭以治”；北方的游牧民族则“畜牧畋渔以食，皮毛以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

于是，人们惊奇地发现，长城的地理位置其实是古人综合考量了当时的自然、社会和经济等诸多因素的结果。除了浓重的军事色彩，坐落在农牧交错带上的长城两边，有着明显的人文分野。当南北双方试图越过这个界线时，冲突往往就难以避免了。

长城

出于对丰沛水源的向往、对农耕成果的争夺，游牧民族曾屡屡寇边南下，发动战争。他们机动灵活的骑兵军团，对中原王朝形成了巨大的军事压力。由于无法彻底击败对手，又要时刻提防他们的突袭，修筑长城便成为有效的防御手段。因此，长城也是生存环境差异、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冲突的产物。

每逢秋草枯黄之时，长城的边军往往要进入“防秋”状态。因为秋季是农耕收获的季节，也是游牧骑兵马壮牛肥、适宜征战的时节。如果遇到气候干冷、牧草不丰的糟糕年景，迫于巨大的生存压力，游牧大军扰边、寇边的概率会更高。有研究发现，气候寒冷时期战争的发生率明显高于气候温暖时期，多数王朝的倾覆与变更也发生在气候寒冷时期。

有意思的是，长城修建者的初衷只是想将对手隔绝于长城之外，但客观上却使长城承担起了经济文化汇聚、交流的作用。

在和平时期，长城沿线很多军堡都开设了边贸市场。隆庆六年（1572 年），明王朝与蒙古人达成“隆庆合议”，在长城沿线东起山西新平堡，西至宁夏中卫，设置了数十个马市和大量的民市。

“关门直向大荒开，日日牛羊作市来”，蒙古牧民赶着马匹、牛羊、骆驼，驮着皮毛、毡毯，汉族商人携带茶叶、布匹、绸缎和食盐，双方进行“茶马互市”。这种体现游牧经济与农耕经济互补关系的贸易方式，不仅促进了长城区域的经济发展，对于化解战争、促进民族交往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日月轮转，长城内外的战争与和平、冲突与交流也轮转不息，最终走向交融与汇合。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两边是故乡……”千百年来，长城始终如同一条巨型纽带，融通着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见证着各民族的共存与发展。长城的修筑，曾见证了气候对于华夏历史的演进和民族发展的深远影响，也展现了古人对于气候、地理、历史、人文整体把握和有机结合的超凡智慧，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历史文化现象。

如今，长城早已成为中国人共有的精神图腾，它奠定了中华民族坚实的文化根脉。

明代边地长城与茶马互市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