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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寺字韵唱和诗》的文献学价值

2023-03-15张剑

北方论丛 2023年2期
关键词:稿本抄本稳定性

[摘 要] 20世纪30年代末,沈尹默参与当时文人的“寺字韵唱和诗”活动,作有36首诗并汇集为《寺字韵唱和诗》,现留存有草稿本、誊稿本、油印本、传抄本等不同版本型态。通过校勘对比,草稿本、誊稿本文本最可信赖,油印本次之,传抄本再次之。传抄本讹误虽多,但文本总体仍不失可信,由此可对传世文献的稳定性抱有信心。

[关键词] 《寺字韵唱和诗》  稿本 油印本 抄本 稳定性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近代日记文献叙录、整理与研究”(18ZDA259)

[作者简介] 张剑,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1)

[DOI编号]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2.011

20世纪30年代末,随着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大批文化资源和文化界人士迅速向此地集中。仅以出版业而论,有人统计,抗战期间重庆新办报纸的数量达到了110家,新办文艺刊物数量也达到了50家,作家自办出版社数量达到120家左右[1]239。这些出版物发表了大量抗战作品,有力支持了抗战活动。但抗战并非生活的全部,抗战文艺也并非文艺生活的全部,在血与火的讴歌之外,文人还有其他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以著名书法家、诗人沈尹默(1883—1971)而论,1939年5月他启程去重庆,9月正式莅职监察院委员,至次年年底,一年多的时间,就创作了四百多首旧体诗 据沈尹默手稿《漫与集》(包括《寺字唱和诗》)、《写心集》《山居集》等统计。对于旧体诗词在抗战时期的勃兴,陈平原《岂止诗句记飘蓬——抗战中西南联大教授的旧体诗》有所论述,见《北京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 ,数量之丰,令人惊诧。但关于国难时事的仅占少数,大部分诗作只是记录日常闲情和朋友间的唱和。对此现象,沈尹默曾先后有过两次解释:

入蜀以来见闻思梦,一发于诗,积久浸多,写成三集。其始居新市区梅庄所得者,题曰《漫与》;移寓重庆村后,别为《写心》;迨迁至市外向家湾田舍,则以《山居》名之。谐谑酬应,未尽芟除。本无意于时名,同留迹于日志,将来省览,易得其情,盖一时之作,即一时之事也。廿九年十二月十六日记。

右长短句若干首,大抵曩时析酲解愠之所为,以其犹贤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亦既吟成,遂复录而存之备览焉。由今观之,言差近而少讽,悲欢不出于一己忧乐,无关于天下。正如爱伦堡氏所讥“小熊无力得食,自啮其掌,掌尽而生命亦随之而尽者”,是可愧也夫。一九五一年十月,尹默题记。

前段文字系1940年底跋于手稿《山居集》之后,“无意于时名”“留迹于日志”“将来省览,易得其情”等语,道出作者创作的動机重在私人生命的纪念,无意公开发表,因此毋须过多考虑自己的社会角色和责任。后段文字系1951年跋于自选自书的词集《秋明长短句》之后,已带有事后反思性质,虽自嘲“悲欢不出于一己忧乐,无关于天下”,然亦自信“犹贤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确,文化人于生死战乱之际犹不废吟咏,既是个人习性和写作传统使然,也因此成为中国文化绵延不绝的强大动能之一。

沈尹默的寺字韵唱和诗,即属与朱希祖(1879—1944)、于右任(1879—1964)、马衡(1881—1955)、章士钊(1881—1973)、汪东(1890—1963)、曾克耑(1900—1975)、卢前(1905—1951)、潘伯鹰(1905—1966)等朋友之间消闲的酬唱。但本文重心不在于研析其内容价值和诗艺高下,也不在于探求新旧转换时期,文人如何利用唱和传统,将琐屑的小事转变为诗意的情趣,而在于讨论不同版本之间的文字差异及由此衍生的一些文献文化学现象。

一、寺字韵唱和与《寺字倡和诗》总集

1939年秋冬之际,书法家兼诗人曾克耑(字履川)将两个儿子(曾永闳和曾永闿,皆不足十岁)的大字书法拿给章士钊(字行严)、沈尹默(字秋明)请求指导。章士钊1916年出任肇庆军务院秘书长兼两广都督司令部秘书长时,曾见到过十岁女童萧娴的擘窠大字,很为赞叹,于是这次便借萧娴之事作了一首七古诗《童子曾永闳永訚以大字来诗以勖之》:

曩依幕府游粤寺,眼见萧娴作大字。

当时一女刚十龄,擘窠有力殊堪异。

今年参政来蜀岷,咄咄童子闳与訚。

訚且视娴较三岁,字合龙性浑难驯。

唯我浪游二十载,明珠未识今何在。

簪花妙格亦模糊,只忆袖中有东海。(吾曾见娴手摹南海字联袖中东海句)

曾生兄弟摹墨卿,稚子书高尤可惊。

猥以通家求识我,莫使孔融长大专佳名。

虽对二子奖勉有加,但却将“永闿”误看作“永訚”,留下小小遗憾。曾克耑和以《行严丈以诗勖儿子次韵奉答》,既提醒“闿”非“訚”,又幽默回应说将来如有第三个儿子,一定取名作“永訚”。诗云:

教儿莫学化度寺,眼中籀斯杂奇字。

旁搜分隶绍汉京,要令童年识同异。

我携二雏还嶓岷,闳乎闿乎嗟非訚。

谷城摹竟发大叫,跳踉奔掷谁能驯?

嗟公意气倾千载,晚蹑麻鞋向行在。

已看佳句满西川,更有遥情过北海。

我初祝儿为长卿,文章妄意一世惊。

异日第三雏堕地,定从赞孔拜嘉名。

章士钊看到曾克耑的和诗后,马上回唱一首《吾勖曾生兄弟诗闿误作訚履川有诗见答仍叠前韵还和》,自嘲“子夏失明等阉寺”,又建议将来曾克耑如有第三子永訚,其乳名不妨叫小虎,因为永闳乳名小狗,永闿乳名小牛,因此永訚“不妨更署於菟名”(於菟为虎的别称)。曾克耑再作《答行严丈十三叠韵》回应……如此你来我往,不到十天,两人唱和竟达上百首。章士钊《鹗里曾氏十一世诗序》曾回忆此事云:

吾向不能诗,近六七年来,违难东川,假藉篇章,驱遣郁滞,多与并时诗家游接。就中闽侯曾子克耑,夙有《涵负楼集》行世,年未四十,才气坌涌,良未易测其所至。吾尝以七言转韵十六句体相与唱和,数日间展转达一百五十馀反,颇为同辈诵说。吾年事独高而诗律弥稚,得曾子为之畏友,功亦略进。

曾克耑《颂桔庐诗存》卷十二录寺韵诗三十首,其后跋云:“西来与行严丈以寺字韵倡和,不十日积百三十余首,同辈所惊异也。”其他诗友闻知此事,亦纷纷加入唱和阵营,此伏彼起,蔚成诗坛盛事。

后来曾克耑将其中部分诗歌编成《寺字倡和诗》,油印两大册,计收章士钊141首、曾克耑130首、汪东15首、沈尹默36首、吴镜予3首、潘伯鹰9首、钱问樵10首、李思纯10首、陈毓华25首、王世鼐3首、陈锡襄4首、谭光7首、楚廉山10首,共计400余首。不过,这远非唱和诗的全部,据汪东《寄庵随笔》记载:“行严方与曾履川竞作寺字韵诗,往复过百叠,一时和者,如陈仲恂、沈尹默、潘伯鹰辈十数君,皆健者。争强斗险,愈出愈奇,余强与周旋,亦至五六十叠。当时称为诗战,推敲论难,辩辞云涌。”[2]116但《寺字倡和诗》仅收其诗15首。另外,朱铭又搜集到江庸、汪辟疆、马衡、朱希祖、于右任、郭沫若、金毓黻、林庚白、卢前、陈配德、梁寒操、姚味辛、刘延涛、程千帆等人数量不等的寺韵诗,可以想见当时诗坛的唱和盛况。 此事黎泽济与朱铭叙之已详,本小节至此皆据两人研究撮述而成。详见黎泽济《吟坛喧寺韵》,见氏著《桑榆剩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20-323页。该书又增订为《文史消闲录三编》,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朱铭《抗战重庆的一场“诗战”》,载《文汇读书周报》2000年10月28日;《沈尹默的“长打短打”》,载《博览群书》2001年第12期;《章士钊寺韵叠唱始末》,载《文汇报》2007年7月9日。

无独有偶,在寺字唱和活动中,误看文字的不止章士钊一人,沈尹默亦有此种“糗事”。章士钊《四十九叠韵赠尹默》有句“平生一首俳体诗,欲向苇间讨灵异”,沈尹默就误将“俳”看作“佻”,还作《五用寺韵答行严》赞章士钊“虽然一首佻体诗,落笔便令人诧异”。章士钊复作《五十叠韵答尹默》:“招提本来不是寺,俳优佻达非同字。诗忆当年白话作,先生右眼微有异。”并作注云:“前诗俳体字,尹默语作佻体见答。”沈复作《六用寺韵答行严前诗误俳为佻来诗正之因答》:“招提非寺仍是寺,眼蒙不审俳佻字。”章再作《五十一叠韵答尹默蒙眼作》。反复唱和,“糗事”转为佳话。

其实,沈尹默误“俳”作“佻”,固然因其高度近视的“眼蒙”,但亦有两字草书形近,以及章士钊手稿字体难以辨认的原因。曾克耑就作有《读行严丈手写诗多不可辨识托之以诗七十叠韵》,感叹自己习练怀素草书有年,但对章诗手稿却“一望荒茫烟涨海”,并戏云“真难点画别乡卿,把卷猜诗笑且惊。怀素张颠俱不作,堂堂草圣独能名”。

可想而知,擅长草书的沈尹默,其手书寺字唱和诗稿一定也给曾克耑带来过类似苦恼。我们将两种沈尹默存世的寺字韵唱和诗手稿与油印本对比,就会发现油印本有一些明显是因辨识而造成的讹误。

二、沈尹默《寺字韵唱和诗》的两种稿本

沈尹默《寺字韵唱和诗》,有稿本、油印本和抄本不同形态。稿本目前已知有两种存世。

一种现存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馆,红格稿纸,半页十行,独立装订,封面无字。正文十六页,首页首行即书诗题“次行严寺字韵即赠”,题下注“十一月五日”。末页有跋:“自十一月五日至十二月十二日,得三十六首,附于《漫与集》之末。”由此可知,沈尹默的三十六首寺字唱和诗,均作于1939年的11月5日至12月12日之间。该册系《沈尹默诗词稿》一函六册中的一册,其他五册,一册封面题“秋明词”(首页首行题“念远词”);一册封面题“写心集”;一册封面题“山居集”;其他两册封面均题“短篱集”,独寺字唱和诗封面无题字,大概因为其本附于《漫与集》后,而《漫与集》正文因故散出《沈尹默诗词稿》之外,收藏者将剩下的寺字唱和诗单独装订成册,出于某种考虑,未曾题签。

一种现存于中国国家图书馆,红格稿纸,半页十行,正文十五页。首页首行题“寺字韵唱和诗”,次行题注:“自十一月五日至十二月十二日,得三十六首,附于《漫与集》之后。”据沈尹默之孙沈长庆云:“(沈尹默)写于抗战时期的手稿四卷(《漫与集》《写心集》《山居集》《短篱集》及小令)。抗战胜利后,他辞去公职没有了收入,此四卷交给祖母朱芸权作生活费。当时祖母患病,生活极度困难,即使如此,祖母将诗稿始终珍藏身边,去世后则无偿献给国家。”[3]序3-4此批文献装订为五册,计《漫与集》《写心集》一册,《山居集》一册,《短篱集》二册,《念远词》一册。“寺字韵唱和诗”夹于《漫与集》与《写心集》之间,与沈尹默所云附于“附于《漫与集》之末”相合。

两种手稿虽皆行草书写,但文学所藏本涂抹改删痕迹较重,国家图书馆藏本则相对誊写清楚。比如《七用寺韵柬行严》里“承流愧云老夫在”“更何敢望颜真卿”,文学所藏本“愧”原作“敢”,涂改为“愧”;“何敢望”原作“无须论”,涂改为“何敢望”;《八用寺韵》里“明月照人阅万载”,文学所藏本“阅”原作“历”,涂改为“阅”,例不胜举。而国家图书馆藏本径作“承流愧云老夫在”“更何敢望颜真卿”“明月照人阅万载”,于上举诸处均无涂改,可推系沈尹默据文学所藏本重新誊写,交与原配朱芸女士以备生活不时之需。为论述简明计,今将文学所藏本暂简称“草稿本”,国家图书馆藏本暂简称“誊稿本”。

“草稿本”与“誊稿本”相较,除了草稿本涂改处较多外,还有一些文字上的差异。如《十一用寺韵》末四句“當时模榻遍公卿,登善改字群所惊。界奴虞书差足喜,不尔八柱空留名”。草稿本在天头有注:“登善改字本兰亭帖,在黄晦闻家,盖即米海岳所见者。故宫八柱兰亭中有张金界奴所进墨迹,董思翁以为虞伯施临写,不可信,但清逸可喜耳。细审唯‘咸集之‘集下‘木,略似《孔子庙堂碑》耳。”誊稿本无此注。《十二用寺韵》诗题注,草稿本作“与人谈故宫博物院事,因纪以诗,并柬叔平、豫卿证之”。誊稿本作“纪与人谈故宫博物院事,并柬无咎、馀清”。草稿本诗题作《十四用寺韵戏赠冀野打油诗》,誊稿本诗题作《十四用寺韵调冀野》,但多题注“闻冀野坠车折腰,戏为打油诗,用博一笑”。《十八用寺韵答右任》末四句“旭初昨日惜荆卿,一椎不中万代惊。安得洪流今日再,洗尽人间战伐名”。草稿本天头有注:“旭初偶言,当时秦始皇若被击中,自无徐福入海之事,则日本或亦无有也。故云。”誊稿本无此注。《廿二用寺韵》,草稿本“波澜壮阔人顿惊”,誊稿本“顿”作“尽”,且誊稿本于“巍巍伊阙神理会,始信坡老清雄名”后多出一注“东坡每以清雄称颜书”。《廿六用寺韵》“漫珍退笔积如山,岂厌求诗深入海”句,草稿本天头有注:“‘倾家作酿犹嫌少,入海求诗未厌深,放翁句也。少陵《西阁》诗云:‘诗尽人间兴,兼须入海求,放翁盖本以出也。”誊稿本无此注。

另外,草稿本每首诗下多标出创作日期,誊稿本在内的其他版本则基本没有标示。如草稿本《七用寺韵柬行严》下标“六日”,《九月寺韵》下标“七日”,《十八用寺韵答右任》下标“九日”,《廿一用寺韵答逷先兼呈旭初》下标“十一日”,《廿二用寺韵》下标“十二日”,《廿四用寺韵》下标“十三日”,《廿六用寺韵》下标“十六日”,《廿七用寺韵》下标“十八日”,《廿九用寺韵》下标“廿日”,《三十一用寺韵》下标“廿三日”,《三十二用寺韵》下标“廿五日”,《三十三用寺韵》下标“廿八日”,《三十四用寺韵》下标“廿九日”,《三十五用寺韵》下标“十二月十日”,《三十六用寺韵》下标“十二日”,这些都是其他版本所没有的,在密集唱和中标示时间,在场感变得格外强烈,这也是草稿本一种独特的价值显现。

三、沈尹默《寺字韵唱和诗》油印本

誊稿本系沈尹默据自己草稿本抄录,不存在辨识错误的问题。曾克耑所编油印本《寺字倡和诗》(简称“油印本”)则隔了一层,难免鲁鱼亥豕之误。

将油印本与草稿本、誊稿本对勘,发现多数地方与誊稿本相同,都采用了草稿本涂改后的文字。如前举《七用寺韵柬行严》,油印本、誊稿本皆径作“承流愧云老夫在”“更何敢望颜真卿”,而未采用草稿本涂改前的“承流敢云老夫在”“更无须论颜真卿”。

有的地方则与草稿本未涂改前的文字相同。如草稿本、誊稿本《十用寺韵呈行严旭初》“于今两贤吾勍敌”,油印本“勍”作“劲”,按草稿本原作“劲”,后涂改为“勍”;草稿本、誊稿本《十一用寺韵》“右军雄强毋乃似”,油印本“毋乃似”作“乃类此”,按草稿本原作“乃类此”,后涂改为“毋乃似”。草稿本、誊稿本《十八用寺韵答右任》“旭初昨语惜荆卿”,油印本“语”作“日”,按草稿本原作“日”,后涂改为“语”。不过这种现象较少,仅有寥寥数处。

有的地方则与草稿本涂改前和涂改后的文字均不相同,当然也不同于誊稿本。如草稿本《八用寺韵》“眼前已觉人物异”,无涂改痕迹,誊稿本同草稿本,油印本“前”作“中”。

因此,油印本所依据的当为另一种本子,这个本子,只能大致推测是曾克耑汇录自沈尹默酬唱时书写的手稿(简称“酬唱本”),与草稿本修改后的文字虽相近,但相近度弱于誊稿本,其他详情无从得知。酬唱本虽可能据草稿本录写,但有时会做文字微调。这些微调,不一定也无需都回改到草稿本上。誊稿本与草稿本文字的差异亦可用微调来解释。即使在电子化时代,类似经验也并不缺乏。当我们将书稿的电子版原稿发给出版社排印后,按规定会经历三审三校,每个校次,我们除了自己的主动修订外,也会积极或被迫接受编辑、校对以及其他相关人员(比如帮自己看稿的师友)的意见,使校样有或多或少的改动,但我们有时却懒得将这些改动全部回改到原电子稿中。

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一些看似不好解释的例子。比如草稿本《八用寺韵》“眼前已觉人物异”,无涂改痕迹,誊稿本同草稿本,油印本“前”作“中”,即可能是沈录写酬唱本时做的临时修改,大约沈尹默对此修改并不完全满意,便没回改到草稿本上,誊稿本中仍旧使用“前”字,因而造成异文。油印本采用草稿本改后文字的“承流愧云老夫在”“更何敢望颜真卿”,是沈尹默对微调文字的认可,并将之回改至草稿本上。油印本采用草稿本改前文字的“于今两贤吾劲敌”,是沈尹默在酬唱本完成后,又对草稿本做过修改,这些修改当然无法体现在酬唱本中,而只能体现在誊稿本上。

油印本与草稿本、誊稿本的文字差异主要可归为四类:

一类如前所云,可能是沈尹默书写酬唱本时临时对底稿做了修改,油印本忠实写刻,造成异文。如草稿本和誊稿本《次行严寺字韵即赠》“明珠草木共光辉”,油印本“共”作“借”;《三用寺韵寄友》,油印本“寄”作“赠”,《四用寺韵》“混流浩荡遂东下”,油印本“浩荡”作“滚滚”;《六用寺韵答行严》“要令恶马如鹿驯”,油印本“令”作“使”;《十五用寺韵答逷先》“清奇恍睹永叔字”,油印本“恍”作“如”;《十六用寺韵答旭初》“磊砢长松有节目”,油印本“砢”作“落”;“不愧春华盖代名”油印本“代”作“世”;《三十用寺韵》“湛翁精舍如古寺”,油印本“如”作“类”;《三十二用寺韵》“仲将覆辙漫相惊”,油印本“辙”作“车”。这些字的字形并不相似,在草稿本上亦无修改痕迹,不可能是辨识之误,只能解释为沈尹默临时改写所致。

一类亦如前所云,酬唱本是据草稿本未涂改前的底稿录写,油印本忠实写刻,从而与涂改后的草稿本形成异文。如草稿本、誊稿本《廿二用寺韵》“信行孤本乃类此”,“乃类此”为“毋乃似”涂改而成,油印本即作“毋乃似”。《三十一用寺韵》“君但求实毋求名”,“实”为“己”涂改而成,油印本即作“己”。

一类可能是油印本写刻蜡版时之误。如《次行严寺字韵即赠》“源流清浊分江岷”,油印本误“岷”为“泯”(其他尚有数处“岷”“泯”之讹)。《再用寺韵赠旭初》“小豁胸肊在于斯”,油印本误“肊”为“肌”。《九用寺韵》,油印本误“用”为“月”。《十二用寺韵》“故宫馀物未点污”,油印本误“汙(污)”为“汗”。《十三用寺韵赠冀野》“马牛风及南北海”,油印本“牛”误作“中”;“摒除百事就此业”,油印本“业”误作“荣”。《十八用寺韵答右任》“洗尽人间战伐名”,油印本“伐”误作“代”。《三十一用寺韵》“斜風疾雨临川字”,油印本“疾”误作“瘦”;“遇下侃侃上訚訚”,油印本“侃侃”误作“你你”;“时喜讦激行则驯”,油印本“喜”误作“春”。《三十五用寺韵》“流传笔札何多奇”,油印本“流”误作“凉”;“他年差比留嘉名”,油印本“嘉”误作“台”。此类形讹会造成明显的文义不通,可知写刻蜡版者文化程度不会太高,故有此诸多失误。

最后一类则可能是曾氏未经深思的辨识之误。如《九用寺韵》“若从人欲探天理”,油印本误“欲”作“愿”。《十二用寺韵》“鹿山止此劣文字”,油印本误“劣”为“当”。《十三用寺韵赠冀野》“过从虽少久知名”,油印本误“过从”为“遇空”。《十七用寺韵答潘伯鹰》“嗟余学书四十载”,油印本“书”误作“堂”;“我无一笔何足惊”,油印本“笔”误作“弟”。《三十四用寺韵》“幻出流沙与瀚海”,油印本“沙”误作“河”;“抱蔓词成或有名”,油印本“抱”误作“花”。曾氏交付写刻蜡版时应有相对工整的整理本,“欲”与“愿”、“劣”与“当”、“从”与“空”、“书”与“堂”、“笔”与“弟”、“沙”与“河”、“抱”与“花”,草书字形近似而楷书字形分别明显,因此写刻者当不任其咎,应系曾氏辨识不察之误。

因为无法起前人于九原,以上我们只能大致推测,分类举例。即使如此,也有难以判断之处。如《十二用寺韵》“子春若肯证赝鼎,赝鼎亦当传其名”,油印本误后处“赝鼎”作“鼎鼎”。查草稿本,后处“赝鼎”省代以两点,誊稿本由于是沈自写,故将其正确誊为“赝鼎”;而酬唱本当同草稿本亦用两点省代“赝鼎”,所以油印本才据常例将之视为省两个“鼎”字。只是无法判断,是曾克耑交付写刻者整理本时已误,还是他仍省以两点,而被写刻者所误。再如《十五用寺韵答逷先》“新篇首题云顶寺”,油印本“篇”误作“匾”,系不知此指朱希祖叠寺韵诗“歌乐山头云顶寺,云山九迭纷题字”而言,而误以为题匾于云顶寺也。然“篇”与“匾”,草书楷书字形均有近似之处,换用此误字,文义从表面上看亦可通,所以既有可能是曾氏之误,也有可能是曾氏无误而写刻者致误。这种疑难,无妨暂时存疑。

四、沈尹默《寺字韵唱和诗》传抄本

油印本目前仅知桂阳陈毓华(仲恂)有藏本,其嗣子陈秉立继藏,后来陈秉立将之寄往台湾欲觅出版未果,后陳故去,此本下落不明。所幸朱铭经黎泽济帮助,获得复印本。但是时隔多年,原油印本因油渍渗漏等原因,有不少字已经比较模糊,复印本更觉漫漶,且复印本个别页数因中缝装订未能复印完整,辨识起来更易产生错讹。

周金冠所编《沈尹默先生佚诗集》(浙江华宝斋书社2002年版),其中收录的寺字唱和诗即据此复印本整理,再请书法家夏鹤龄、张守忠、罗一农等转抄(简称“传抄本”),因而除沿袭油印本之误外,又新增了不少讹误。举其要者胪列如下:

1.《次行严寺字韵即赠》“自公退食餔池寺”,“餔”,传抄本误作“铺”字。按此典出黄庭坚《寺斋睡起》其一:“小黠大痴螳捕蝉,有余不足夔怜蚿。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春月趁渔舡。”《四部丛刊》影印宋刊《豫章黄先生文集》本诗题下有注:“元《酺池寺睡起》二首,其一东字韵。”据此,则《寺斋睡起》原称“酺池寺睡起”。酺池寺即餔池寺,沈诗袭此,意为自从您如黄庭坚一样退食归来酺池寺,就开始料理文字。 今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四家真迹》册页中有黄庭坚手书此二诗,诗后题曰:“右归自门下后省卧酺池寺书堂。”按此典故出处受教于周裕锴先生,并承董岑仕女史检示相关文字。

2.《再用寺韵赠旭初》“小豁胸肊在于斯”,油印本误“胸肊”为“胸肌”,应系写刻者之误。此处因中缝装订,文字复印不完整,故传抄本更误作“得肌”。

3.《四用寺韵》“往往伯有来相惊”,传抄本误“伯”为“怕”。按此用《左传》“郑人相惊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则皆走”之典。

4.《七用寺韵柬行严》“直至少陵用始驯”,传抄本误“始”为“姑”。

5.《十用寺韵呈行严、旭初》“五言长城刘长卿”,传抄本误“五言”为“吾言”。

6.《十一用寺韵》“幸有云仍定武在”,传抄本误“仍”为“伋”。按云仍即远孙之意,比喻后继者。

7.《十二用寺韵》“强摹难于超北海”,传抄本误“于”为“以”。

8.《十四用寺韵戏赠冀野打油诗》“卢公蹒跚上清寺”,传抄本误“蹒”为“满”。“良久得车悠然登”,油印本“悠然”误为“悠愁”,传抄本再误为“悠悠”。

9.《十八用寺韵答右任》“身手未入少林寺”,传抄本误“身”为“自”。

10.《十九用寺韵答行严》“余事高歌梁尘惊”,传抄本误“尘”为“鹿”。

11.《二十用寺韵》“此生自断休问天”,传抄本误“生”为“身”。

12.《廿四用寺韵》“三代两汉几案间”,传抄本误“间”为“问”。

13.《廿五用寺韵》“既惭其实斯惭名”,传抄本误“惭名”为“渐名”。

14.《廿七用寺韵再戏答行严》“好此区区世上名”,传抄本误“此”为“比”。

15.《三十用寺韵》“开物成务倘未能”,传抄本误“未”为“求”。

16.《三十三用寺韵》“游目帖中汶乃岷”中的“帖中汶乃”,油印本误作“帖中后来”,传抄本再误作“怡中后来”。按此指王羲之《游目帖》“要欲及卿在彼,登汶领、峨眉而旋”。“事繁物增字孳乳”,传抄本误“孳乳”作“寻化”。“别裁伪体明所亲”,传抄本误“伪”为“得”。

17.《三十四用寺韵》“中边皆蜜”,油印本误作“中间皆蜜”,传抄本再误作“中间皆密”。“镂皮翠里浅黄瓤”,传抄本误“镂”为“缕”。“里浅黄瓤”,油印本误作“里浅黄纸”,传抄本再误作“经液萤纸”。“青门学种非今事”,传抄本误作“奇门学径非今事”。

18.《三十五用寺韵》油印本大片模糊,故传抄本错讹最多,几不能卒读。“蝯叟耽模法华寺”,传抄本误“耽模”作“跪祷”。“欧寒何热各性情”,传抄本误作“岁寒何凝春性情”。“一重一掩神俱訚”,传抄本误“重”作“坐”。“物象入纸森以驯”,传抄本误“森”作“淼”。“怀瓘书品评千载”,传抄本误“书”作“善”。“近惭叔未与墨卿”,传抄本误“墨”作“马”。“远愧颠素草蛇惊”,传抄本误“颠素”作“聩景”。

不难看出,其中多有不解其意的形讹之误。周氏是纺织专家和收藏家,也是文史研究爱好者,但对文献校勘未必熟稔;抄写者均是书法家,未必解诗,况且他们可能更看重表现自己的书法艺术,在校勘上并不任责。看朱成碧,未便苛求。

不过,传抄本将诗歌的句中注,全部合并为该首诗的尾注,用小字书写,名之曰“沈氏自注”,如此改变了原来文本的体例,却是不妥。传抄本还对少数人名做了“编者注”,最后一首的编者注兼及对该组诗产生背景的整体解释:

编者注:上述三十六首和寺韵诗,作于一九四○,是在重庆上清寺陶园由章行严发起的一次诗会后陆续写成的,这次诗会参加者多为社会名流,主要有章士钊、于右任、沈尹默、卢前、曾履川、朱希祖、汪东、潘伯鹰等。主要内容有论书法、论曲牌、分韵,有写时事、友情等。原油印本作“整齐五体”,后铅印本作“整齐百体”。

这段表述多误,三十六首诗作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五日至十二月十二日,非作于一九四○年,也并非專门发起的诗会,皆已见拙文前述。三十六首诗仅个别诗作曾经铅排,整体上并无铅印本。这最末的编者注,实为蛇足。

五、文献的确定和稳定

沈尹默的寺字唱和诗曾有部分作品公开发表,《时代精神》杂志1940年第2卷第3期刊有其三首诗《次行严寺字韵即赠(十一月五日)》《再用寺韵赠旭初》《三用寺韵赠友》(姑称为“报刊本”)。在草稿本中,第一首诗句“十年相遇还相卿”,报刊本“相”作“为”;第三首诗题“三用寺韵寄友”,报刊本“寄友”作“赠友”;诗句“经卷还思塔里字”,报刊本“塔”作“场”;“谁言道丧向千载”,报刊本“向”作“而”。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赠友”系异文外(油印本亦作“赠友”),其他三处均为误字。“相卿”系“相卿卿”的省文,改“为卿”,文义不通。“道丧向千载”系用陶渊明《饮酒》诗中的成句,“而”字系“向”字的形讹。“经卷还思塔里字”上句为“钟声苦忆凤林寺”,“经卷”“塔”“寺”皆寺庙意象,可知“场”字亦是误字而非异文。《时代精神》杂志虽由国民党官方出版机构独立出版社负责出版,但考虑到抗战时期的困难,校勘粗疏似可理解。

看来,沈尹默《寺字韵唱和诗》油印本、传抄本、报刊本的校勘竟无一堪称良善者。虽然古人早有“校书如扫尘,一面扫一面生”(《梦溪笔谈》引宋敏求语)的甘苦之言,但油印本、传抄本、报刊本之“尘”似乎多了一些,它们会影响到《寺字韵唱和诗》文本整体的确定性和稳定性吗?这需要用数据来说话。

我们依据草稿本,将《寺字韵唱和诗》切割为诗题(含注的诗题合计为一题,因油印本、传抄本往往将草稿本的诗题注并入诗题)、诗句、诗句注三个部分,再将各部分油印本和传抄本有差异处的数量对应标出如下(见表1):

表1中“/”前为有差异处的总量,“/”后为有差异且确系讹误的数量。换算可知,油印本与草稿本的差异率约14.4%,讹误率约4.8%;传抄本与草稿本的差异率约19.6%,讹误率约10%。但很多时候,只计算差异率意义不大,因为难以弄清某些差异是否由原作者自己修改造成,而讹误率似乎更能说明问题。这样看来,不管是油印本还是传抄本,其文献总体上还可称是确定和稳定的。况且不少讹误,即使是仅凭一般常识就可校改回来。如:

油印本《九月寺韵》明显是《九用寺韵》之讹。油印本《十二用寺韵》“故宫馀物未点汗”,“汗”明显是“汙(污)”之讹。油印本《十八用寺韵答右任》“洗尽人间战代名”,“代”明显是“伐”之讹。油印本《三十一用寺韵》“遇下你你上訚訚”,“你你”明显是“侃侃”之讹。油印本《三十二用寺韵》“直愿八蠡测大海”,“八”明显为“以”之讹。油印本《三十四用寺韵》“中间皆蜜”,明显是“中边皆蜜”之讹。《三十五用寺韵》“凉传笔札何多奇”,“凉”明显是“流”之讹。另外,寺字韵唱和诗第三句压“岷”字韵,但油印本至少有四处误作“泯”字。

传抄本多于油印本的讹误中,也不乏一望即可校改处。如果接受这些校改,油印本和传抄本的讹误率会降低一半以上,如果再动用其他查考手段,讹误率会进一步降低。如:

草稿本、誊稿本《三十一用寺韵》“斜风疾雨临川字”,油印本、传抄本“疾雨”作“瘦雨”,诗词中常用“斜风细雨”,以“瘦雨”替代“细雨”,似乎是新鲜的修辞,但这不过是郢书燕说式的误解,因为后面有“临川字”三字的限定,此处只能是“疾雨”,宋牟巘跋王安石行书《楞严经旨要》,赞其“运笔清劲峭拔,有斜风疾雨之势”。再如草稿本、誊稿本《三十六用寺韵》“整齐百体删草字”,油印本、传抄本“百”误作“五”,文义表面似亦可通,但细考此句,系指于右任作《标准草书》,设计草书部首写法的“代表符号”,”用来统一历史上同一字草书的多种异构,而且草书亦不存在“五体”之说,因此须改“五”为“百”。

调用传统校勘学的各种手段和经验,可将讹误率一降再降。油印本和传抄本在文献总体上的确定性和稳定性也就显得更强了。

那些不能或不易判断为讹误的差异,通常是诗题或注中文字的增减。如草稿本《十八用寺韵答右任》诗句注:“自无徐福入海之事”,油印本和传抄本作“自无有徐福入海之事”,仅多出一“有”字,文义不受影响,不好断定“有”字是油印本所依的酬唱本即有,还是油印本失误造成的衍字。

另外一种情况是,虽没有字数的增减,但诗句中互相竞争的异文都可以读得通,也不易判断这些异文是否讹误。比如草稿本、誊稿本、报刊本《次行严寺字韵即赠》“明珠草木共光辉”,油印本、传抄本此句作“明珠草木借光辉”,两者皆可说源自黄庭坚《呈外舅孙莘老二首》其二:“甓社湖中有明月,淮南草木借光辉。”但一系改字化用,一系直接摘用,都读得通,不好判断油印本的“借”是讹字,还是沈尹默酬唱书写时临时的改字。这种情况,也是古今中外校勘历史上的常见现象。但只要有详细的校勘说明,就不妨视为不同的文本并存,其实不会对文本整体的确定性和稳定性带来根本性的冲击。

余论

在校阅古代典籍时,我们常为异文现象而烦恼,希望能够获得一种原作者心目中的定本,然而中外丰富的校勘实践告诉我们,这近乎是一种奢望。正如杰罗姆·麦根《现代校勘学批判》所指出的那样:“即使整理者能够完美地校正幸存文献的文本,剔除所有非作者因素,结果也不一定就是曾经存在于作者意识中的作品的文本。”[4]221

这不仅因为古代典籍往往经过多次的辗转传抄或刻印,各种损耗和偶然性不断,我们很难“剔除所有非作者因素”,完美无瑕地复原任何一条链条,进而探知未经损耗前的原始面貌。而且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有时连原作者也未必愿意或者能够将自己的文字定于一尊,他有时因为追求完美或认识发生变化而修改,这样的每一次修改,都是作者某一阶段某一“意图文本”的体现。比如著名词学家夏承焘早年的日记里,就记载他对旧稿的多次删改:“因参观乙卯年诗草,痛加删改,然鸡肋者尚复不少。”(一九一六年元月初四)“抄乙卯年诗草二三笺,间有删改。”(同年七月廿二)“间又翻观年来诗稿,甚有改正也。”(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八日)“间又翻阅乙卯年诗草,略有校正。”(同年闰二月初三日) 吴蓓主编《夏承焘日记全编》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1页、第11页、第58页、第63页。据该书责编路伟云,夏氏日记手稿中的自撰诗词也多反复修改,整理时从权择取其一。

另外,原作者有时也会因为师友的意见、出版商的要求或其他原因而修改,当他心甘情愿时,这种修改可视为“意图文本”;当他碍于各种原因不得不接受修改时,其实应将之视为另外一种类型的文本,这些都增添了校勘的复杂性。因此,尽管杰罗姆·麦根仍强调校勘“必须尊重文献,是它们让我们的洞见成为可能”,但他更认为校勘是一种重现作者意图文本的“历史重建,尽管它可能不符合任何曾经存在的物质形式……重建的有效性完全取决于重建过程中思考的质量”[4]227。

我们不否认杰罗姆·麦根的“洞见”,但也应看到,其对传世文献总体确定性和稳定性评判的相对漠视,容易助长人们对传世文献可靠性的怀疑。从这个方面看,我们对沈尹默这组《寺字韵唱和诗》的文献学观照,也就有了小小的补充意义。

《寺字韵唱和诗》有着尚未进入刻本之前的草稿本、誊稿本、油印本、传抄本等不同的版本形态,且两种稿本皆为草书,增加了油印本、传抄本产生讹误的危险度。特别是传抄本,较多汇集了容易发生讹误的诸多因素,如因装订造成中缝文字残损,因油印模糊而致误,擅自改变排版格式等。但即使如此,经过我们的统计分析,其文献从总体上仍是确定和稳定可信的。其实很多情况下,传世文献并非都如《寺字韵唱和诗》传抄本那样集各种不利因素于一身,而是获得过作者或者行家的认真校勘。如沈尹默自己刻印的《秋明集》,有民国十四年和民国十八年两种版本,因为都经过了作者自己的校勘,讹误极少。杨公庶民国三十五年编选的《雍园词钞》铅印本,其中收有沈尹默的《念远词》和《松壑词》,我们将之与沈尹默现存《念远词》《松壑词》的楷体手稿相较,也很少发现讹误。这可能因为杨公庶本人是内行,他所获沈尹默赠词有可能是楷体书写,《雍园词钞》又经过了认真校勘等缘故(书后附有“雍园词钞勘误表”)。综合以上因素,我们对传世文献的确定性和稳定性总体上应该抱有信心。

当然,《寺字韵唱和诗》毕竟只是个案,不能无限放大,拙文也绝没有想要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的企图。因为近人同韵唱和,人事俱近,版本源流相对容易理清,而古代文本的面貌无疑要复杂许多,未可一概而论。但是,任何想要挑战传世文献确定性和稳定性的学者,最好能在例举法之外,附上如拙文一样具体全面的量化统计。即在所有样本中,多少可靠?多少不可靠?多少无法判断?各占总量多少?出现问题的样本,是處于核心部位还是细枝末节?等等。这样的研究结果可能更有说服力。

在学术研究中,例举法所示常为特异的部分,确定和稳定的部分因其确定和稳定而常被无视。然而正如不能因为某次煤气中毒,就说全部的空气都有问题一样,我们无法因少数的特异而否定总体的确定和稳定。况且,我们讨论这些特异部分的目的,往往在于更好地寻找确定和维持稳定。自古以来,校勘学家不都在为防止和减少文献的不确定、不稳定而孜孜不倦地奋斗吗?

我们今天讨论的这个小问题,也是为文献确定性和稳定性所做的一点努力。

附记:十几年前,我曾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收藏的六册沈尹默手稿诗词予以整理,后扩大为沈氏诗词的全面搜集。张晖兄闻知此事,即送我齐鲁书社影印的《沈尹默手书词稿四种》,并介绍我与上海的朱铭先生认识,且获赠资料数种。人事鞅掌,岁月如流,近日始得闲暇董理旧稿。旋闻中华书局将影印沈尹默若干诗词手稿,其中已包括文学研究所收藏的稿本内容(文学研究所收藏为草稿本,中华书局影印为誊稿本),而予向之整理亦可以废矣。经杭州郦千明先生牵线,得获观沈氏《寺字韵唱和诗》誊稿本,朱铭先生又惠赐《寺字倡和诗》油印本复印件;遂撰此文,以兹纪念。然则张晖兄之云亡,十载于斯。烟云邈矣,故人何在?向秀闻笛,怀思无穷。

[参 考 文 献]

[1] 吕进,主编. 报刊媒介与大后方抗战诗歌[M]//大后方抗战诗歌研究.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

[2]汪东.寄庵随笔[M].上海:上海书店,1987.

[3]郦千明.沈尹默年谱[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8.

[4]苏杰,编译.西方校勘学论著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 连秀丽]

A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 on Shen Yinmos  “Changhe Poems Rhyming with ‘Si ”

ZHANG Jian

Abstract: In the late 1930s, Shen Yin-mo participated the activities of the literati of his time in writing poems rhyming with “Si”and composed 36 poems, which were compiled into“ Changhe Poems Rhyming with ‘Si”. Till now, there have been several extant versions of this poetry anthology, including the draft, the fine copy of script, the oil print and other transcripts. According to collation, the draft and the fine copy of script are the most reliable, followed by the oil print and the transcripts. Although there are many mistakes in transcripts, the text within is still incredible in general, which confirms the stability of handed-down documents.

Key words: “Changhe Poems Rhyming with ‘Si ” Script  Oil Print  Transcript  Stabi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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