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洋史学与日本“大陆政策”之媾和
2023-03-15赵薇
[摘 要] 日本东洋史学的本质属性是学术研究与政治活动遥相呼应,这在白鸟库吉等早期日本东洋史学家的研究实践中体现尤为明显。白鸟库吉的史学研究路线与日本征服朝鲜、征服中国“满蒙”、进而征服整个中国的“大陆政策”如出一辙,研究结论同样在为侵略、统治及改造研究对象提供理论支持。具体为:在朝鲜史研究上呈现了否定朝鲜古史、否定“日鲜同祖”、否定中朝亲缘关系的思想倾向,关于“间空地”的所谓考证是其为日本“大陆政策”服务的明证;在“满洲”、蒙古等地域性研究上,“满洲中立论”“缓冲地带论”是其在列强博弈下针对日本“大陆政策”给出的妥协方案;在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总体研究上,确立了否定中国历史、贬损中华文化、助推“侵略兴亚”的逻辑路线。所有这些,无不昭示了以白鸟库吉为代表的东洋史学研究与日本“大陆政策”媾和的本质。
[关键词] 日本东洋史学 “大陆政策” 白鸟库吉 史学路线 媾和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日本东洋史学生成机制与实证方法研究”(19BSS051)
[作者简介] 赵薇,宿迁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宿迁 223800)
[DOI编号]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3.013
白鸟库吉(1865—1942)开辟了近代日本实证主义史学研究的先河,他将地理学、语言学、民族学等多个学科融入历史研究中,成为日本东洋史学的开创者和代表学者。白鸟库吉史学研究(以下簡称白鸟史学)覆盖地域广泛且总体呈现三个突出特点:一是从朝鲜研究开始,时间可以追溯至1890年;二是以中国研究为中心,自1901年提出“南北二元”问题后“新说”不断;三是对中国“满洲”、蒙古等地区给予了特别关注,包括直接参与“满铁”活动和领导“蒙古学研究所”前后较为集中的言论。基于史学研究对象的选取和开展研究的时间节点,我们看到,白鸟库吉研究进程上的史学路线与日本“大陆政策”征服朝鲜—征服中国“满蒙”—征服整个中国的预设进程基本吻合;进一步考察白鸟史学研究的观点及结论,则可清晰地看到其否定历史—贬低文化—为侵略、统治及改造研究对象提供理论支持的内在逻辑路线。这两者共同组成了白鸟史学的外在与内在路线,决定了其史学研究与日本“大陆政策”之间的追随与配合关系。白鸟库吉是日本东洋史学研究的灵魂人物,其研究路线反映了早期日本东洋史学的存在样态与本质属性。具体认识以白鸟等为代表的日本东洋史学研究,围绕当时代日本政治乃至军事行动展开,即与所谓“大陆政策”媾和的实质,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作考察。
一、朝鲜史研究的掘地寻天
白鸟库吉从朝鲜史切入开启史学之路,既有特定的思想文化背景,也包含时局的影响成分,这使白鸟史学从一起步就带有政治色彩。白鸟库吉在朝鲜史研究中通过否定朝鲜古史、否认“日鲜同祖”、割裂中朝关联等为日本的朝鲜政策助势、正名,其整体研究观点及其结论,初步展现了否定研究对象的历史、贬低研究对象的文化,进而为侵略、统治及改造研究对象提供理论支撑的内在逻辑路线。特别是“间空地”理论的提出,成为白鸟史学与日本“大陆政策”媾和的明证之一,这一理论在其讨论“满洲”、蒙古等问题时作了进一步的发挥。
白鸟史学为什么从朝鲜史开始,内野敦的观点代表了日本学界的基本看法。白鸟库吉1890年大学毕业后进入学习院任教,学习院的高等科开设了“东洋诸国史”课程,由白鸟负责讲授。内野敦认为:“当时,没有任何一所学校讲授‘东洋诸国历史,学习院开辟先河。但也给讲授的人带来困惑。于是,白鸟为了讲授未知的内容,紧急从离日本最近的朝鲜历史开始研究。这造就了一位东洋史学家白鸟库吉。”[1]我们认为,只以“紧急”且“离日本最近”解释白鸟史学为什么起步于朝鲜史研究,过于简单,也有失偏颇,最基本的两个事实是,朝鲜史既不是白鸟“未知内容”的全部,也不是“东洋诸国历史”的全部。白鸟从朝鲜史开始其东洋史学之路,至少有两方面的因素需要我们认真揣摩考量。第一方面是白鸟库吉同三浦梧楼(1846—1926)之间的关联,这是影响白鸟史学起始方向的直接因素。造成内野敦所说的“紧急”之人,正是时任学习院院长的三浦梧楼。三浦的主要身份是军人,其就任日本驻朝鲜特命全权公使后,朝鲜发生了对政局产生重大影响的“乙未事变”即暗杀闵妃事件。三浦于1888年至1892年担任学习院院长,期间主持了学习院学制的改革。白鸟讲授“东洋诸国史”从朝鲜史开始,正是出于三浦的建议。东京帝国大学教授的身份与白鸟东洋史学泰斗的地位相辅相成,但白鸟的东洋史学研究,实际起步于学习院期间的朝鲜史教学及研究,其最早的研究成果也发表于这一期间。并且,其后那珂通世之所以推荐白鸟库吉继任自己的东京帝国大学教师身份,与白鸟库吉是自己的学生相关,同其“东洋诸国史”授课经历更有直接关系。在此意义上,三浦梧楼对于白鸟库吉的史学之路干系重大,而三浦的身份、经历等,应该纳入我们认识白鸟库吉史学之路的考量视野。第二方面需要考虑的因素自然是当时代日本的思想文化背景,这是影响白鸟史学起始方向的间接因素。朝鲜是日本“大陆政策”要解决的首要问题之一,日本驻俄公使榎本武扬公然宣称:“朝鲜国在地理位置和政治关系上,与我邦对亚洲近邻之权威直接关系甚大……决心对支那逞志与勇气,乃是令欧人暗中敬畏之所在。”[2]79-80为此,日本从1875年开始处心积虑地制造了“江华岛事件”,陆续逼迫朝鲜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日本思想文化界对此也是呼应不断,除了学术研究领域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之外,更有影响力的是福泽谕吉1887年发表的《朝鲜是日本的藩屏》,分析中法战争后的亚洲形势,鼓吹“帮助”朝鲜脱离中国藩属国地位,建议日本在朝鲜设置防卫线。白鸟库吉的学术研究始于朝鲜史不是偶然的,表明其研究对象的选择在向政治热点即日本的“开疆拓土”靠拢。
白鸟库吉的朝鲜史研究成果包括其系统阐释朝鲜历史的专著《朝鲜史》及其一系列以考证为主的文章,其研究结论呈现以下三种倾向:第一,否定朝鲜古史。1894年即中日甲午战争之年,白鸟库吉关于朝鲜史的文章也是其学术生涯中的首篇文章《檀君考》发表,在日本学界产生较大反响。白鸟认为,一般所说的朝鲜开国元祖檀君并非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而是后人为美化朝鲜历史所作的假托之说,同时,传说中的檀君也并非朝鲜的祖先,而是高句丽的祖先。发表《檀君考》这一年年末,白鸟库吉又发表了《朝鲜古代传说考》,对“卵生说”“箕子始祖”等有关朝鲜起源的观念进行否定。在否定朝鲜古代传说的同时,白鸟又强调传说对国民思想的重要作用,他认为,研究一个国家的历史和国民精神所在,要从传说入手,考证传说的由来和真实性,这一史学思维在后来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中也一直延续。第二,否定“日鲜同祖”论。在《从语言上看朝鲜人种》中,白鸟库吉从语言、民族、人种上把日本与朝鲜分离开来,提出7条证据证明朝鲜语与日语“并非同根生”,并进一步将朝鲜语划入乌拉尔阿尔泰语系。与此相对应,朝鲜民族也被划分为与蒙古、土耳其、通古斯一样同属于这一语系的“蛮族”。日本当时代有关“日鲜同祖”问题的认识,五井直弘转述旗田巍的观点:“一是国学和儒学系统,以重野、星野、久米等人为首。他们所理解的日本和朝鲜的关系是以日本的古籍为中心的‘日鲜同祖论。二是东洋史系统,以那珂、白鸟等人为首,他们所理解的日本和朝鲜的关系是以中国的古籍为中心来看东亚,指出了日本古籍记载的错误,论证了‘日鲜同祖论不能成立,进而批判了儒教经典。”[3]19白鸟库吉在“日鲜同祖”问题上的标新立异由此可见一斑。同时,就白鸟提出的语言学证据而言,因为语法上靠助词构成语句框架和谓语置后等诸多共同点,日语与朝鲜语具有相似相近性也是当时代的一般认识。第三,否定中朝亲缘关系。考证朝鲜古代传说时,白鸟否认箕子朝鲜,否认箕子对朝鲜的教化之功,以此否认古代中朝的亲缘关系。在《朝鲜史》这部著作中,剥离甚至丑化中朝关系的企图体现得更为明显,其在第一章《古朝鲜》的开篇写道:“支那并不是在空旷无人的地方发展国家的,周围有无数的蛮貊夷狄环绕。支那国接受了这些蛮夷的刺激才使得国运有所增长。所以说支那的历史大体就是汉人与这些蛮夷的战争、合并、混合、割让等事件中发展而来的结果。”[4]521白鸟以此引出对朝鲜半岛种族、人种以及与古代中国的历史渊源的讨论,既是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蔑视,也是对朝鲜历史文化的贬损,更是对历史上的中朝关系的丑化。对白鸟的朝鲜史研究,津田左右吉认为其文献分析、史实考证等史学方法是“当时的史家任何人都未曾使用过的”[5]124,这无疑成为白鸟史学直到今天仍受到重视的原因之一。但其否定朝鲜古史、否定“日鲜同祖”、否定中朝亲缘关系,这些整齐划一的否定性结论,不能不让我们对其研究的初衷产生质疑;再结合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之后中、朝、日关系的变化,白鸟库吉朝鲜史研究为日本“朝鲜政策”保驾护航的企图也就跃然纸上了。
白鸟库吉的朝鲜史研究,最具对日本“大陆政策”配合性质的是其“间空地”理论。1907年,日本具体操作所谓的“间岛”问题,1912年,白鸟发表《汉代朝鲜四郡疆域考》,讨论真番郡等“四郡的疆域”范围,进而提出了“间空地”概念。其核心观点是:作为“间岛”问题之关键的地域范围,曾是“无所属”之地。所说的“无所属”,并非指荒芜,而是说主权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白鸟认为,“间空地”态势古来已有,而且具体指向不一。他考证了“间空地”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势力范围”:最初呈现的是“秦间空地”,位置在“浿水之南”卫满被封的百里之地,大致相当于“现在”的“龙川”及“义州”;唐代,鸭绿江以南又出现了类似的情形,具体范围包括从鸭绿江以南到大同江一带;明末清初,由于清朝势力的扩大,以长白山为原点,图们江流域、北部的布尔哈通河与海兰江流域、西南方的鸭绿江流域都呈现“间空地”态势。对“间空地”的形成,白鸟认为是由于周围三方力量势均力敌的缘故;其有所归属,则是由于势均力敌形势被打破,自然归属于势力强大的一方。同时,“间空地”的范围大小是由周边国家势力强弱对比决定的:秦时的三方势力是汉、貊、朝鲜,秦始皇在位时势力强大,此地自然属于秦,当时还在龙川、义州的东南端建筑了“鄣塞”,但秦始皇死后解除了防备,变成无所归属的荒地,此为“间空地”最初的形成;唐时的三方势力是唐、新罗、渤海,由于唐的势力比秦大,所以“唐间空地”的范围比“秦间空地”大;到了清代,“毋庸置疑”,“间空地”范围随着清朝势力扩大而扩大,周围的舞台主角演变为俄国、清朝和朝鲜。在《汉代朝鲜四郡疆域考》中,尽管白鸟没有明确表示对所谓“间岛”问题的立场,但其却进行了铺垫,提供了可能的“解决方案”:按照上述理论,三方势力均衡时会形成“间空地”,一旦势均力敌被打破,这一地域将归属强大一方。那么,朝鲜被日本“接手”之后,三方势力也就变成俄、清、日了,而由于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中日本的胜利,日本比清、俄势力都强大,该“无属之地”也应该顺理成章地收入日本囊中。“间空地”论调,是白鸟库吉历史研究为日本“大陆政策”服务的明证,其“满洲”、蒙古研究中的“满洲中立论”及“缓冲地带论”,也都以此为基础。
二、“满洲”、蒙古问题解决中的赤膊上阵
在所谓“间空地”的论述中,白鸟库吉的主要工作是寻找该地域历史上的所属以及范围,并未直接对其现今所属给出明确答案,而其有关中国“满洲”、蒙古的论调,则已经出离了历史研究的应有之义,为日本侵略扩张而撕下学术的外衣,赤膊上阵。如上所引,白鸟将中国的历史表述为“汉人与这些蛮夷的战争、合并、混合、割让等事件中发展而来的结果”,这一思想自1901年开始演变为白鸟库吉亚洲观或者说中国观的核心,即“南北二元对抗论”:始于1905年、明确于1931年的“满洲中立论”和1937年开始在“蒙古”研究系列文章中抛出的“缓冲地带论”,共同构筑并具体化了“南北二元对抗论”思想体系。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具体观察白鸟库吉中国“满洲”、蒙古“研究”为日本“大陆政策”的苦心谋划与推波助澜。
第一,“满洲”称谓从何而来?作为以史料考证与文献分析著称的学者,白鸟库吉对“满洲”一词的由来未作丝毫的考辨,这显然不是厚今薄古,而是关系到学术“研究”的初始目标问题,是选择性的无视。1905年,在《满洲的过去及将来》中,白鸟库吉阐述了对“满洲”的理解:“‘满洲是东北三省盛京(今沈阳)、吉林、黑龙江在行政上的划分,由辽河和黑龙江两流域的一部分构成。但是在论及满洲时,必须将两河流域的全部看做一个整体,因为从长城以北、大小兴安岭以东直至入海,在亚洲全局上是一个整体的区域。”[6]17这不难看出,一方面,白鸟对“满洲”的描述,是一种对地理范围的主观划定,罔顾了这一称谓的由来、源起的时间等,即使在学术研究层面,也是一个先入为主的逻辑陷阱;另一方面,白鸟的“将两河流域全部看做一个整体”,已经完全是为日本“大陆政策”施行所作的政治划分,无法再称之为学术研究了。随着日本“满洲”殖民政策的具体施行,中国学者对“满洲”称呼的回应此起彼伏,如金毓黻先生就曾明确指出:“今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居于中国之东北部,国人为称说之便,合而称为东北,允矣。四省之地,為中国之一部,东北一词,亦即中国东北部之简称,其义至明,无待详说。”“然而上述诸名,犹为国人之自命,习而用之,无不可也。今日之极无意义,极无根据者,则称东北为满洲是也,考满洲之得名,函有二义:一为佛号曼殊之对音。……一为女真酋长之尊称。”[7]4-13考论详实,言之凿凿。所以,所谓“满洲”的称谓,纯粹是出于政治需要而制造的,其原因与目的正如荷兰学者伊恩·布鲁玛所说:“满洲会给日本人提供生存空间……官僚、商界领袖和军事将领同心戮力,为的就是把满洲打造成为一台驱动庞大帝国的引擎。”[8]83至于白鸟库吉的《满洲的过去及将来》这一题目带给我们的不解即历史研究是否需要研究“将来”,我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第二,“满洲中立论”“缓冲地带论”是列强博弈下的妥协之论。津田左右吉认为白鸟库吉“终究是站在学问的立场上,向社会发表正确的关于时局的认识,绝不只发表顺应时局的言论”[5]144。对于其中的“不只发表顺应时局的言论”,白鸟的“满洲中立论”和“缓冲地带论”表面上看符合这一标准,但显然,没有人会认同将一个国家的主权领土“中立”出去是“正确的”。白鸟从1905 年开始关注“满洲”问题,1912年在《满洲问题和中国的将来》一文中,以“间空地状态”做比,提出“维持现状,保持和平”的建议;1931 年在《东洋史上满鲜的位置》一文正式提出“中立地带(Neutral Zone )”之说,我们将其总称为“满洲中立论”。对蒙古问题,白鸟在1901年的《戎狄对汉民族的影响》中即开始关注,其后的民族史、西域史类论述中也多次谈及,而关于“缓冲地带”的明确表述则出现在1937年以后的《蒙古在世界史上的地位》《从历史上看蒙古的过去和现在》等文章中。白鸟将中国蒙古地区与中国放在同一层面,他认为地理上蒙古处于俄国和中国之间,蒙古一旦失利,俄国就会与中国直接接壤,这样,既对中国造成“伤害”,也会对日本构成威胁。为了抵御俄国,要让蒙古强大起来,成为俄国与中国之间的“缓冲”之地。在日本的“大陆政策”中,对中国“满洲”、蒙古的根本目标是侵占,从1915年签订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到1927年石原莞尔在《现在及将来的日本国防》中提出的“满蒙领有论”,再到日本的实际军事行动,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在此意义上,白鸟库吉的“满洲中立论”“缓冲地带论”与日本的政策目标并不完全相符即没有“顺应时局”。但事实真的如此吗?我们认为,白鸟库吉对待中国“满洲”、蒙古的态度,正是对当时国际形势这一大时局的顺应,也就是说,“满洲中立论”和“缓冲地带论”,是他面对列强博弈中的时局给出的妥协方案。彼时对时局产生重要影响的是日、俄关系。中国学者张玉芬认为:“俄国远东政策与日本大陆政策矛盾的交汇点在朝鲜和中国东北,两国觊觎对象的重叠性,预示着双方潜伏着冲突的危险。”[9]日本酝酿“大陆政策”之时,也是俄国人制定“远东计划”之时,而双方的“中意对象”,都是“满蒙”,日俄战争虽然使日本获得了一系列利益,但并未解决二者之间的根本矛盾。白鸟的“满洲中立论”和“缓冲地带论”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提出的。另一方面,“满蒙”中立或作为“缓冲地带”,在当时代的日本也有类似的声音,如策划“满蒙独立”的日本浪人川岛浪速即直言:“日本若解决中国问题,就要指挥、帮助满族人和蒙古人脱离中国,另建一个国家。满蒙一旦独立,势必与中国本土抗争。其结果,满蒙必将愈益依赖日本。”[10]324由此可见,认为白鸟库吉不“顺应时局”,实在只是津田左右吉一厢情愿之言,而津田所说的“正确的”认识,显然是以日本利益为唯一参照的,至于白鸟库吉“学问的立场”,在“满洲中立论”“缓冲地带论”中并没有看到,其实质是对列强博弈时局妥协的权宜之论。
第三,白鸟库吉对自己“满洲”、蒙古研究目的的认识。白鸟“满洲”、蒙古研究具有什么样的研究目的,本人的表述最有说服力。1905年前后,白鸟库吉开始“满洲”研究,这也正是日俄战争爆发的时间。对此白鸟库吉认为:“此次战争是大事件,待看到最终结果尚需时日,我日本国民在此期间必须从所有方面对当今的时局进行研究,如同我们东洋史学专业的人,从这一角度对此问题进行解释,也算是对国家尽一点义务吧,绝不是徒劳。”[6]17为国家尽义务并具体体现在为战争进行时局研究,是白鸟“满洲”研究的出发点。从中也不难看出他对日俄战争的担忧心理。但随着日本的战胜,这种担忧又转变为带有憧憬的鼓励。日俄战后,同样是在 1905年,白鸟库吉以《战后历史教育者的任务》为主题发表演说:“我们日本人应该发展势力的地方是亚细亚,与我们日本人利害关系最深厚的土地也是亚细亚,学者、教育家、政治家、宗教家、工商业家都应该加快研究亚细亚,因为那一定是我们的势力范围。”[11]此时鼓动“亚细亚”研究,已发展为源于“发展势力”的需要,日俄战争的胜利,让白鸟库吉坚信亚细亚将成为日本的“势力范围”。其后,白鸟库吉践行了自己在演讲中的呼吁,开始筹谋关于“亚细亚”研究的宏大计划:设立“满鲜历史地理调查部” 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可参阅拙作《“满鲜历史地理调查部”与白鸟库吉东洋史学研究》一文,载《历史教学》,2011年第3期。“满鲜历史地理调查部”的成果《满洲历史地理》,并非主要由白鸟库吉执笔,只是其制造“满洲”历史的思路与白鸟库吉“否定历史、否定文化”的研究内在逻辑类似。 。在设立过程中游说后藤新平时,白鸟库吉说:“世界上学者还未涉及的只有满、朝的历史,在我看来那就是我们应该研究的任务,站在学者的角度我们能做的只有研究,研究将来对我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国防、外交、贸易等各方面都会产生深刻的影响。”[12]404白鸟库吉强调能做的“只有研究”,同时明确了研究的广泛“影响”,其为国家“尽义务”的初衷并未改变,只是由于形势变化,在自己“势力范围”内的优越感,使言语表达有所收敛了。实际上,不论是主观制造还是客观感受,对亚洲国家的优越感,在白鸟库吉的著述中一直都是一种重要存在。他在讨论中国蒙古问题时对此曾作集中表述:“日本通过占领台湾五十年,使得密林中没有人行道的台湾变成美丽的果园;日本会使满是石头的朝鲜砂原之地变为葱葱耕地;要让满洲的匪贼绝迹;要逐渐使蒙古复兴,让古老民族的传统开始新的生命胎动,而且蒙古的复兴能够让中国从西北边疆到中央亚细亚的广大地域都觉醒……我坚信,日本排除贪婪的南北势力,达到东亚各民族的调和与协作,确立东洋的和平、完成东洋的繁荣之日为时不远了。”[13]145将对他国领土的掠夺看作一种“繁荣”,将对他国的分裂稱为“复兴”,将对他国的殖民当成“调和与协作”,指认除了日本之外的“南北势力”为“贪婪”,这是白鸟库吉美化日本侵略行径赤裸裸的宣言,与日本军国主义者自称“亚洲救世主”的腔调并无二致,其所谓“满蒙”研究的目的与性质也暴露无遗。
三、中国历史文化讨论时的处心积虑
白鸟库吉的史学研究以中国历史文化为中心,在肢解分裂中国固有领土的前提预设下,建立了否定中国历史、贬低中国文化、助推“侵略兴亚”的内在逻辑路线。在当时代以欧洲为中心的“东方学”观念日益东渐、包括史学分科等学术研究框架重新设定、历史考证和文献分析等所谓新史学方法形成、内忧外患的中国思想领域急于寻求突破等因素的庇护下,白鸟史学研究的根本目的具有一定的隐蔽性,厘清其处心积虑铺设的这一史学内在逻辑路线,必须进行抽丝剥茧的工作。
第一,白鸟库吉的史学研究是否以中国为中心?对这一问题的追问,旨在明晰日本东洋史学的应然研究范畴,也是勾勒白鸟史学研究的总体轮廓所必须的。岩村忍认为:“白鸟库吉开辟了日本东洋史学新的研究方法与研究领域。因为在很长时间里,日本史学的传统是政治史,而日本东洋史学实际上就是中国史。从日本人的立场来看,中国史无疑是东洋史研究的中心。但白鸟库吉的研究领域之广,使得日本东洋史并没有陷入偏重中国史的弊端。”[14]5指明政治史是日本史学传统这一事实,承认日本立场下的东洋史研究中心是中国史,这是正确的且应有的一般认知。但岩村忍单独将白鸟库吉从这种一般认知中剥离出来,甚至连其“偏重中国史”都予以否认,显然并不符合白鸟史学研究的实际。白鸟史学中存在与中国关联不大的研究对象,但其研究对象的主体是中国历史文化或者说“汉文化圈”的历史文化。白鸟库吉的史学研究成果基本收录在《白鸟库吉全集》中,全集十卷,分别命名为:《日本上古史研究》(第一、第二卷),《朝鲜史研究》(第三卷),《塞外民族史研究》(第四、第五卷),《西域史研究》(第六、第七卷),《亚洲史论》(第八、第九卷),第十卷为杂纂及其他。除第十卷中的某些杂文外,白鸟史学研究的对象和牵涉内容,无一不与中国历史文化有关。对岩村忍这一认识产生的根源,我们可以参看下一部分的阐述,此处旨在说明的问题有二个:其一,史学研究以中国为中心,背离了作为学科的东洋史学设立的初衷。日本东洋史学在东京帝国大学西洋史、日本史、东洋史这一学科划分的基础上产生,且其中的东洋史与“支那史”长期同时存在,这表明东洋史与中国史不应是重叠的概念。岩村忍认为偏重中国史只是日本东洋史学的“弊端”,实际上这种另立山头,从根本上决定了日本东洋史学只能是某种“特殊思想理念”推动下的中国研究。其二,白鸟史学不但以中国为中心,而且在具体研究地域和研究时间的选择上,与日本“大陆政策”基本吻合:以中国为中心,从朝鲜开始,特别关注中国“满洲”、蒙古,关注中国边疆省份。这也成为本文立论的基础。
第二,关于白鸟库吉中国历史文化研究的前提预设。为什么岩村忍等日本学者认为白鸟库吉的历史研究未“偏重中国史”?我们来看日本学者对白鸟史学研究对象的具体归纳。与白鸟共事35年的同僚兼朋友市村瓒次郎(1864—1947)认为:“大体上说除中国本部以外的题材,可以分为东南西北四个部分。就东部而言第一是朝鲜、第二是满洲、第三是日本;北部是关于蒙古地方的民族;西部是关于中央亚细亚及西南亚细亚民族;南部只涉及了亚细亚南部的一个地方。”[15]ⅶ-ⅹ“东洋文库”的创建者石田干之助(1891—1974)则将其明确为六个方面:“朝鲜、满洲、蒙古、中央亚细亚、东方诸国以及支那。”[16]526两种划分主导者中的市村瓒次郎与白鸟库吉属于同时代人,而石田干之助则稍晚,这两种划分都在当时代的思想认识体系内,所以更有利于我们认识白鸟史学乃至东洋史学讨论中国问题的前提预设。市村与石田两种划分的相同之处是,将中国的“满洲”、蒙古等与中国并列,这是对中国固有领土的割裂。岩村的上述认识也是以此为基础的。更为重要的是,将中国的“满洲”、蒙古等从中国领土中分裂出去,是日本东洋史学进行历史研究的共同前提预设。韩东育先生指出:“福泽的学生那珂通世(1851—1908),是学术素养颇深的东洋史学者。然而,从其成名作《支那通史》的‘支那帝国全图看,他已经用分层设色的方式把清代中国分成了‘支那本部和‘满洲、蒙古、新疆、青海及西藏等部分。这寓意诡谲的分断,为后世学者所继承。”[17]继承那珂通世“寓意诡谲的分断”的学者,包括韩先生提及的桑原骘藏(1871—1931)等,也包括市村瓒次郎与石田干之助,而白鸟库吉是将那珂通世所作的“分段”,以史学研究的名义进行“逐一落实”的人。
第三,白鸟库吉中国历史文化研究的思想内核与本质。生发于分裂中国这一基本立场的白鸟史学,其思想内核在于“南北二元对抗论”,这一论调也扩展为其对整个亚洲的认识。白鸟认为,位于南方从事农耕并开创中国文明的汉民族,与“盘踞”在北方“彪悍”的戎狄民族,自古以来以长城为界线的争斗对抗,构成了“南北二元现象”,作为东亚历史大局的这一现象,其扩张与收缩,使南北对抗轴上东西方向的弱小势力受到制约,产生了相应时代特有的忠诚观,“南北二元对抗”也导致了亚洲的衰落。受欧洲“东方学”的影响,白鸟也看到了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的差异,但这种差别乃至摩擦,并不是亚洲独有的现象,不能成为亚洲衰落的独有原因。至于白鸟库吉在此框架体系内解决具体问题的“间空地”之说、“满洲中立论”、“缓冲地带论”等,也必然成为为维护日本利益而进行的学术制造。白鸟库吉将近代的英国势力进入中国南方、俄国的势力扩展到北亚看作是东洋史上新的“南北对立”,这样的时局分析,也进一步暴露了其“南北二元对抗论”为日本“大陆政策”服务的实质。按照否定历史、贬低文化进而为侵略提供理论支持这一路径,从1909年起,白鸟库吉提出了“尧舜禹抹杀论”,进而发展为所谓的“中国文明停滞论”,这是白鸟库吉直接论及中国历史文化时的基本认识所在。“中国文明停滞论”是白鸟库吉在对中国语言文字、国民思想、宗教观及世界观等分析讨论中建立的,他将人类历史划分为三段,认为中国一直停滞在第一阶段没有向前发展,造成停滞不前的原因在于中国人尚古、保守的国民性。由此不难看出,“中国文明停滞论”,同样存在“南北二元对抗论”的影子。而按照白鸟的分析,结合其对日本文化优越与国家强盛的自我感觉,由斩断了与中国历史文化关联的优秀日本文化“拯救”中国,实在是其推进中国乃至亚洲繁荣的唯一可行举措。如此美化侵占掠夺的逻辑悖论,早已为论者所打破。
第四,白鸟库吉本人对学术研究社会功能的认知。研究中国历史文化的同时,白鸟库吉对中国的时局也给予了高度的关注。辛亥革命爆发后,以“为了中国国民能够很好地解决问题,为了世界的安宁”[18]131为标榜,白鸟陆续发表了多篇文章追根溯源“尽自己的责任”[18]131,其中的一段文字集中呈现了其对学术研究的认知:“现在的政治家、实业家大多无视历史,认为现在的事就应该用现在的方法来解决,这是基于日本人短视的处事方法。不单是政治上、经济上和学问上的事情,任何事情都是这样,都没有做到追溯其根本并圆满解决。而学者似乎就可以看作是一个古董,日本的学者很排斥解决实际问题,只埋头于自己的研究领域,不把实际问题与自己的专业相结合。其实,双方做法都是错误的,学者应该用学问解决实际问题,实业家也应该充分尊重学者的研究,供自己参考使用。如若不然,学者就成了累赘,而创办学校培养学者也就没有必要了。”[18]144这段文字至少包含了三层意旨:其一,撮合政治家、实业家与学者建立关联:学者要用学问解决实际问题,“实业家”要参考使用学者的研究。其二,强调历史研究的重要性:现在的事用现在的方法解决是短见,追溯根本方能圆满解决。其三,尚未建立起这种理想的状态:政治家无视历史,学者埋头于自己的领域。白鸟库吉此段文字所说的学术研究要用于解决实际问题,看似无可厚非,但其试图将学术研究与现实问题一一对应起来,则已经脱离了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应有之义。更重要的是,白鸟将学术与政治及实业的联姻看作是学术研究的唯一出路:“如若不然,学者就成了累赘,而建学校培养学者也就没有必要了”。这无疑是将学术研究推入了为政治服务的渊薮。韩东育先生在讨论近代日本的对外“构想”时指出:“正是在运转、应对和调整这部包括自身在内的高度复杂的‘世界机器的过程中,日本原本微弱的‘正面意义逐渐被‘负面惯性所淹没,伊始的善恶交织亦次第滑向罪恶的单极。”[19]以此定位白鸟史学的学术性及其政治性,同样恰切。至于白鸟库吉有时在某些问题的讨论后所强调的:“那是历史学家范畴以外的事情,是政治家必须考虑的事情”[20]50,最多只是学术研究攀附政治时,一种待价而沽的望眼欲穿罢了。
在日本东洋史学界,虽然白鸟库吉被称为东京帝国大学史学科的首批毕业生、近代东西文化沟通的先行者、50年笔耕不辍成就的著作等身的学者,但我们更愿意相信旗田巍的理解与评价,即白鸟库吉是一个“没有加害者意识”的“受害者”。同时我们也必须明确,研究出发点上对中国的分裂、研究对象選择上与日本对外扩张目标的高度一致、否定历史贬低文化的研究结论内在逻辑等,决定了白鸟史学与日本“大陆政策”媾和的本质。
[参 考 文 献]
[1] 内野敦.白鳥庫吉の歴史教育について[J].学習院大学教職課程年報,2017(3).
[2]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文书:第9卷[Z].
[3]五井直弘.中国古代史论稿[M].姜镇庆,李德龙,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4]白鳥庫吉.白鳥庫吉全集:第三卷[M]. 東京:岩波書店,1970.
[5]津田左右吉.白鳥博士小傳[M]//津田左右吉全集:第二十四卷.東京:岩波書店,1988.
[6]白鳥庫吉.満州の過去及び将来[M]//白鳥庫吉全集:第八卷.東京:岩波書店,1970.
[7]金毓黻.东北通史:上编六卷[M].重庆:五十年代出版社,1944.
[8]伊恩·布鲁玛.创造日本:1853—1964[M].倪韬,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
[9]张玉芬.大陆政策与日俄战争[J].江汉论坛,2013(4).
[10]黑龙会编.东亚先觉志士记传:中册[M].東京:原书房,1972.
[11]白鳥庫吉.普通教育に於ける歴史に就て[Z].教育公報:第300号,1905.
[12]白鳥庫吉.満鮮史研究の三十年[M]//白鳥庫吉全集:第十卷.東京:岩波書店,1971.
[13]白鳥庫吉.歴史上より観たる蒙古の過去と現在[M]//白鳥庫吉全集:第八卷.東京:岩波書店,1970.
[14]岩村忍.白鳥先生の学風[M]//全集月報9.東京:岩波書店,1971.
[15]池内宏编.白鳥博士還暦記念[M]//東洋史論叢.東京:岩波書店,1925.
[16]石田干之助.白鳥庫吉先生小伝[M]//白鳥庫吉全集: 第十卷.東京:岩波書店,1971.
[17]韓东育.日本对外战争的隐秘逻辑(1592—1945)[J].中国社会科学,2013(4).
[18]白鳥庫吉.支那歴代の人種問題を論じて今回の大革命の真因に及ぶ[M]//白鳥庫吉全集: 第十卷.東京:岩波書店,1971.
[19]韩东育.从“请封”到“自封”——对日本“自中心化”过程的立体观察[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4).
[20]白鳥庫吉.蒙古民族の過去を論じて現在の状態に及ぶ[M]//白鳥庫吉全集:第八卷.東京:岩波書店,1970.
[责任编辑 王洪军]
Conclusion of Peace between Japanese Historiography and Japans “Mainland Policy”
——An Investigation Centered on the Historiography Route of Shiratori Kurakichi
ZHAO Wei
Abstract: The essential attribute of Japanese oriental historiography is that academic research and political activities echo from afar, which is especially evident in the research practice of early Japanese oriental historians such as Shiratori Kurakichi. Shiratori Kurakichis historiography research route is exactly the same as Japan's “mainland policy” of conquering Korea, China's “Manchuria and Mongolia” and then conquering the whole of China. The research conclusions also provide theoretical support for the research object of aggression, domination and reform. The details are as follows: in the study of Korean history, the ideological tendency of denying the ancient history of Korea, denying the "same ancestor of Japan and Korea", and denying the kinship between China and North Korea appeared, the so-called research on “indirect spaces” is a clear proof that it serves Japan's “mainland policy”; in terms of regional research on "Manchuria" and Mongolia, “Manchurian neutrality theory” and “buffer zone theory” are the compromises proposed by Japan against Japan's “mainland policy” under the game of great powers; in the overall study of Chinese history and culture, it has established a logic route of negating Chinese history, belittling Chinese culture, and boosting “invasion to rejuvenate Asia.” All of these show the nature of the conclusion of peace between the study of oriental historiography represented by Shiratori Kurakichi and Japan's “mainland policy”.
Key words: Japanese oriental historiography;“Mainland Policy”;Shiratori Kurakichi;historiography route;conclusion of pe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