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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引《楚辞》注考论

2023-03-15马旭

北方论丛 2023年3期
关键词:训诂楚辞

[摘 要] 《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是宋末元初分类编次杜诗集注本,所录注家有近六十家,其中关于征引《楚辞》注释杜诗的方式有三种:直接征引《楚辞》原句祖述杜诗字词出处,征引《楚辞》原句释杜诗句法和诗意,征引王逸注释解释杜诗字词。宋人征引《楚辞》注释杜诗是杜诗逐渐经典化的表现,这些注释又对清人注杜影响深远。

[关键词] 《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 《楚辞》 征引 训诂

[基金项目] 杜甫研究中心一般课题“宋代杜诗集注本征引式训诂研究”(dfy202107)

[作者简介] 马旭,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北京 100732)

[DOI编号]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3.012

关于杜诗与《楚辞》关系的研究,早有学者从诗歌内容、思想渊源、诗歌意境等方面展开过讨论,而目前从注释的角度来探讨杜诗与《楚辞》关系的有曾亚兰《仇兆鳌论杜诗对楚辞的传承》[1]一文,该文主要是从仇兆鳌注杜对杜诗与《楚辞》渊源关系方面进行探讨,实际仇注杜诗又主要是从宋人注释杜诗而来。本文正是在此基础上推本溯源,从宋人征引《楚辞》注杜诗的角度来探讨杜诗与《楚辞》的关系。宋人征引《楚辞》注释杜诗不仅体现了杜诗对《楚辞》的继承,还表现出杜诗在宋代逐渐经典化的历程。在梳理的过程中,我们又对宋人征引《楚辞》原文进行了正误,探讨了宋人征引《楚辞》与《楚辞》原文有差别的原因。

一、宋人引《楚辞》注杜诗方式

《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征引《楚辞》注释杜诗方式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种:

一是直接征引《楚辞》句解释杜诗字词出处。这种情况所占比例最高,主要是通过征引《楚辞》原句来探明杜诗字词源流,同时将说解词意融入征引句中。如:

余时游名山,发轫在远壑。【洙曰】《离骚》:“朝发轫于苍梧。” 杜甫撰,徐居仁编次,黄鹤补注:《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卷九《昔游》,日本内阁文库藏元刻本。以下杜诗均引自此本。

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洙曰】《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太岁日》)

莫到新知要,南征且未回。【赵曰】《楚辞》云:乐莫乐于新相知。【洙曰】屈平 《离骚》:“济沅湘以南征。”(《登白马潭》)

得非玄圃裂,无乃潇湘翻。【洙曰】《离骚》:“朝发轫于苍梧,夕余至乎玄圃。”(《奉先刘少府新书山水障歌》)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训?【赵曰】《离骚》云:“怨灵修之浩荡。”或取旷远之貌。(《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希曰】《离骚》:“鸷鸟之不群。”(《春日忆李白》)

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修可曰】《楚辞·天问》篇其序曰:“《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又吟》)

鄂渚分云树,衡山引舳舻。【洙曰】屈原 《九章》:“乘鄂渚而返顾。”(《过南岳入洞庭湖》)

霏霏云气重,闪闪浪花翻。【洙曰】《九章》曰:“霰雷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乘宇。”(《望兜率寺》)

挥弄滑且柔,翠旗淡偃蹇。【洙曰】《九歌》:“灵旗偃蹇兮姣服。”(《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

以上注释引《楚辞》大都表示杜诗词语来源于《楚辞》,且词语意思与《楚辞》语义基本相同,如“挥弄滑且柔,翠旗淡偃蹇。”【洙曰】《九歌》:“灵旗偃蹇兮姣服。”(按:《九歌》原句当为“灵偃蹇兮姣服”)“偃蹇”王逸注釋为“舞貌”,洪兴祖补注“偃蹇”众盛貌,是对场面的一种描写,而杜诗“翠旗淡偃蹇”,“偃蹇”一词也是场面描写,是指旗影与水光貌。像这类注释宋人一般直接征引《楚辞》原句,不再做其他解释,通过征引《楚辞》原句来解释杜诗诗句字词的来源和意义。宋人征引《楚辞》来注释杜诗,不仅能够分析杜诗对《楚辞》的学习,还可以判断出杜诗常用哪些《楚辞》中的字词,如“冥冥”一词在杜诗中多次出现:《即事》:“天畔群山孤草亭,江中风浪雨冥冥。”《独坐二首》:“竟日雨冥冥,双崖洗更清。”在解释“雨冥冥”一词时,宋人均征引《九歌》中“雷填填兮雨冥冥”句,祖述“雨冥冥”的出处,“雨冥冥”在《九歌》中解释为“暗貌”,在杜诗中“雨冥冥”的意思与《九歌》中的意思相同。又如“浩荡”一词,在杜诗中有“浩荡前后间,佳期付荆楚”“欲以问白鸥,白鸥波浩荡”之句,均表示流放之意,宋人注释祖出《楚辞》:“志浩荡而伤怀。”

宋人在征引《楚辞》作注时,对杜诗和《楚辞》都应进行认真解读,在杜诗中有些用词虽与《楚辞》一致,但其意义与《楚辞》中的词义不同,给这类词语作注就不应该征引《楚辞》。如在杜诗中多处用到“青冥”一词,诗句“青冥却垂翅”“青冥阔欹岸”“青冥寒江渡”“青冥层巅后”“为我下青冥”“青冥上交亲”“危阶根青冥”等,宋人在注释这些诗句时,都引《楚辞》:“据青冥而撂虹”。这里的青冥当指青天,或如宋人所言为云也。但在杜诗:“当为劚青冥”一句中,宋人注释不再引《楚辞》句,是因为这里的“青冥”不应该讲为青天。这句诗的全文是:“寄语杨员外,山寒少茯苓。归来稍暄暖,当为劚青冥。翻动神仙窟,封题鸟兽形。兼将老藤杖,扶汝醉初醒。” (《路逢襄阳杨少府入城戏呈杨员外绾》) “青冥”联系上下文当讲作产茯苓的松树上的青色或青气,若将“青冥”释为《楚辞》意中的青天则不恰当 陈贻焮先生在《杜甫评传》中也说:“如果径释青冥为青天,将当为你登上高耸入云的山头挖茯苓这意思故作惊人之笔。”(意为不妥)见陈贻焮:《杜甫评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19页。 ,因此宋人在作注时没有征引《楚辞》,这说明宋人引《楚辞》注杜诗的准确性。后来,清人仇兆鳌在为这里的“青冥”做注时,讲为松林之色青也,也是从宋人注释而来。

二是征引《楚辞》释杜诗语法和诗意。这类注释主要是征引《楚辞》中屈原的作品,通过征引《楚辞》将杜甫与屈原二人思想情感联系,进一步说明杜诗取《楚辞》诗意。如:

《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洙曰】:《楚辞》:“洞庭波兮木叶下。”又:“风飒飒兮木萧萧。”(《登高》)

杜诗《梦李白二首》其一: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洙曰】:《楚辞》:“悲莫悲兮生别离。”(《梦李白二首》)

杜诗《醉歌行》:酒尽沙头双玉瓶,众宾已醉我独醒。【洙曰】:屈原曰:“举世皆浊,惟我独清。众人皆醉,惟我独醒。”(《醉歌行》)

《登高》一诗宋人的注释引《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是说明《登高》和《湘夫人》诗歌情感的一致性,都是描写的迷茫孤凄之情。又引“风飒飒兮木萧萧”祖述“木萧萧”的出处。

《梦李白二首》其一首句,宋人引《楚辞》“悲莫悲兮生别离”,看似是“生别”二字的祖出,但实际这首诗引《楚辞》注更重要的目的是理解杜甫对屈原创作诗歌情感的学习。杜甫的全诗如下: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皎龙得。

诗歌因杜甫思念李白成梦而作。至德二载(757),李白因参与永王李璘的军事活动而入狱,乾元元年(758)长流夜郎,乾元二年(760)遇赦放还,自巫山下汉阳,过江夏而复游浔阳等地。这年七月,杜甫在秦州,没能得到李白已遇赦放还的消息,醒而作此诗寄怀。“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不仅是用《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的辞藻,更主要是借其意境来渲染感情,表达此时此境难以名状的惶恐和悲哀。陆时雍说:“是魂是人,是真是梦,都觉恍惚无定,亲情苦意,无不备极,真得屈《骚》之神。”[2]232杜甫在创作这首诗时,发自内心的真性情,从精神实质上与屈原的作品一致,宋人通过征引《楚辞》注释杜诗,充分把握这首诗歌的情感,说明“得屈《骚》之神”的真正内涵。

杜诗《醉歌行》是杜甫为侄子落地而归所作,勉励侄子不负少年才华,终能有所作为。“酒尽沙头双玉瓶,众宾已醉我独醒”,既是对侄子的勉励,又是对自己内心深处思想的表达。宋人征引《楚辞·渔父》“举世皆浊,惟我独清。众人皆醉,惟我独醒”来解释这句诗,是对杜甫和屈原二人精神情感的认同。这种认同源自宋代士大夫与屈原、杜甫有着相似的社会责任感。在事关国家和人民的忧患意识面前,宋人希望能从屈原到杜甫身上学到“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这也是宋人注释杜诗征引《楚辞》的原因之一。

三是征引《楚辞章句》注释杜诗。这部分注释主要是征引王逸《楚辞章句》中对《楚辞》字词的解释。王逸的《楚辞章句》在训词方面主要以通行词训释古语词和方言词,宋人在注释杜诗时,直接征引《楚辞章句》的注释来疏通杜诗词意,体现出宋人对杜诗和《楚辞》的理解。如:

愁破崖寺古。婵娟碧鲜净,【希曰】竹谓之婵娟,盖起于《楚辞·初放》云:“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于江潭。”注:“便娟,好貌”。(《法镜寺》)

忆观昆仑图,目击玄圃存。【希曰】《楚辞·天问》:“昆仑玄圃,其尻安在?”注:“昆仑,山名,在西北,元气所出,其巅曰县圃,县圃乃上通于天也。”(《木皮岭》)

到今有遺恨,不得穷扶桑。【鹤曰】《楚辞·少司命》:“照吾槛兮扶桑。”注云:“东方有扶桑之木,其高万仞。日下浴于旸谷,拂其扶桑,爰始而登,照耀四方。日以扶桑为梯檻。”(《壮游》)

春城回北斗,郢树发南枝。【希曰】《楚辞·哀郢》云:“望长楸而太息兮,涕其若霰。”注:“顾望楚都,见其大道长树,悲而太息。”(《元日寄韦氏妹》)

东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傍?【鹤曰】《楚辞·谬谏》:“畜鳬驾鹅,鸡鹜满堂坛兮。”注:“畜养鹅鹜,亲近小人,满于堂坛。”又《大招》:“鹍鸿群晨杂鹙鸧。”今公云喻史思明据东都也。( 《干元中寓居同谷县作七首》)

于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薛苍舒注:“宋玉《招魂》云:‘粔籹蜜饵,有餦餭。粔籹:以蜜和米煎作之。”(《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训?【希曰】《楚辞》曰:“志浩荡而伤怀。”《离骚》注云:“浩犹浩浩,荡犹荡荡,无思虑也。”以此二字形容鸥之出没波间,而我之无所系着自见矣。(《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这类注释,宋人一般是先引《楚辞》原句,再引王逸的注释,其目的是用王逸的解释达到对杜诗的解释,如“东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傍?”句引《楚辞·谬谏》:“畜鳬驾鹅,鸡鹜满堂坛兮。”只能祖述“驾鹅”出处,但具体意思是什么,并不清楚,王逸注:“畜养鹅鹜,亲近小人,满于堂坛”,即是指亲近小人,而杜诗用“驾鹅”指史思明据东都,实有亲近小人之意。又如“于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注曰:“宋玉《招魂》云:‘粔籹蜜饵,有餦餭。粔籹:以蜜和米煎作之。”“粔籹”二字是古语,若只引《招魂》原句而不引王逸的注释,依然难以理解粔籹在诗句中意义。引王逸的注释,说明宋人不仅要寻求杜诗字词与《楚辞》字词的对应,更重要的是通过征引来疏通诗意,读懂杜诗。另有一种情况,是宋人直接征引《楚辞章句》,不引《楚辞》原句,如“新鬼烦寃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赵曰】啾字,王逸《楚辞》注曰:“鸣声也。”宋人不仅征引王逸的注释,还征引同时代洪兴祖的注释,如“唯余旧台柏,萧瑟九原中”。【希曰】《楚辞》:“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黄希所引即是洪兴祖的《补注》,这也说明在对杜诗作注时,宋人也关注到了时人的《楚辞》注。

二、征引《楚辞》注释杜诗正误

《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征引《楚辞》条目与《楚辞》原句有不一致处,具体如下: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希曰】《楚辞·少司命》:“浩歌晃兮激烈。” (《自京赴奉先县咏懐五百字》)

正:《九歌·少司命》:临风怳兮浩歌。

崇冈拥象设,沃野开天庭。【梦符曰】《楚辞·招魂》:“象设君室静安闲些。”(《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

正:《招魂》:“象设君室静间安些”。

将军树勋起安西,昆仑虞泉入马蹄。【梦符曰】楚辞:“囚虚元于虞渊。”“虞渊,日所入也。”渊与泉同。(《王兵马使二角鹰》)

正:《楚辞·九叹》:囚灵玄于虞渊。

霏霏云气重,【洙曰】《九章》曰:“霰雷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乘宇。”(《望兜率寺》)

正:《九章》:霰雪纷其无垠兮。

挥弄滑且柔,翠旗淡偃蹇。【洙曰】《九歌》:“灵旗偃蹇兮姣服。”(《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

正:《九歌》:灵偃蹇兮姣服。

新亭有高会,行子得良时。【希曰】《楚辞》:“日吉兮良辰。”又“历吉日兮吾将行”之义。(《章留后新亭会送诸君》)

正:《九歌》:吉日兮辰良。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洙曰】《楚辞》云:“载赤云而陵太清。”(《羌村三首》)

正:《楚辞·九叹》:“譬若王侨之乘云兮,载赤霄而凌太清。”

云车纷少留,箫鼔荡四溟。【薛曰】《楚辞》:“乘回风兮载云车。”(《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

正:《九歌》:乘回风兮载云旗。

卧病识山鬼,为农知地形。【洙曰】九章有山鬼。(《奉赠薛十二丈判官见赠》)

正:《山鬼》在《九歌》中。

翠柏苦犹食,【修可曰】《楚辞》云:“山中人兮采杜若,饮泉石兮饭松柏。” (《空囊》)

正:《九歌》:上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希曰】《楚辞》:“雁雝雝而南飞。”(《岁晏行》)

正:《楚辞·九辨》:雁雝雝而南游兮。

洞房环佩冷,玉殿起秋风。【赵曰】《楚辞》:“修容修态,亘洞房。”(《洞房》)

正:《楚辞·招魂》:姱容修态。

徳尊一代常坎轲,名垂萬古知何用。【赵曰】祖出《楚辞·七谏》,云:“年既过半百兮,愁坎轲而滞留。”(《醉时歌》)

正:《楚辞·七谏》:年既已过太百兮,然坎轲而留滞。

高堂见生鹘,【希曰】《楚辞·招魂》云:“翡翠帷帱,饰高堂些。”(《画鹘行》)

正:《楚辞·招魂》:翡帷翠帱,饰高堂些。

煌煌珠宫物,寝处祸所婴。【赵曰】《楚辞》云:“员阙号珠宫。”(《太子张舍人遗织成缛段》)

正:《楚辞·九歌》:紫贝阙兮珠宫。

羽人扫碧海,功业竟何如。【赵曰】羽人,神仙也。以其飞腾,如有羽毛焉。《楚辞》:“仰羽人于丹丘。”(《别张十三建封》)

正:《楚辞·远游》:仍羽人于丹丘。

我们认为造成不一致的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传抄过程中出现的讹误,如霏霏云气重,【洙曰】《九章》曰:“霰雷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乘宇。”《九章》:“霰雪纷其无垠兮”。“雷”与“雪”形近,在传抄的过程中容易混淆。《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标注徐居仁编次、黄鹤补注,实际是一个坊间刻本,由于字形出现讹误的情况较多。二是张冠李戴,《梦李白》其二“浮云终日行”,师曰:《楚辞》云:“日暮碧云合。”实际“日暮碧云合”出自《江文通集》卷四《休上人怨别》诗,这种情况较少。三是可能直接引《文选》注,这一情况主要是出现在赵次公引《楚辞》作注中,通过我们比对发现赵引《楚辞》多来自《文选》注的转引,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三:“露翻兼雨打,开拆渐离披。”赵次公注:“宋玉云:白露下众草兮,奄梧楸以离披。”[3]44煌煌珠宫物,寝处祸所婴。赵曰:“珠宫,指言龙宫也。”《楚辞》云:“员阙号珠宫。”羽人扫碧海,功业竟何如。【赵曰】羽人,神仙也。以其飞腾,如有羽毛焉。《楚辞》:“仰羽人于丹丘。”其都是源自《文选》中的注,这说明宋人在为杜诗作注时确有参考《文选》注。

从以上辑录的注释条来看,我们还发现宋人赵次公和黄希为杜诗作注善引《楚辞》。这与二人注释杜诗的宗旨有关,黄氏父子作《黄氏补注杜诗》的目的是纠正集注本的谬误和补集注之不足。董居谊《黄氏补注杜诗序》中引鹤曰:“鹤先人生平嗜此,恨旧注舛疏,补订未竟,赍志以殁。不肖勉卒先业,余三十年,所谓千四百篇者,不敢谓尽知工部,庶几十七八矣!”[4]200黄希注释杜诗偏重于名物训诂,因此征引方式是其注释的主要手段。从黄希所征引的《楚辞》条例来看,主要是征引《楚辞章句》,引王逸的注释来解释杜诗,以旁征博引古籍文献来纠正杜诗注释的谬误。其子黄鹤注释杜诗偏重于征史编年,将杜诗编年又推进了一步。赵次公为杜诗作注则主要纠正杜诗旧注中字句“来处”的错误,赵次公自序曰:“若论其所谓来处,则句中有字、有语、有势、有事,凡四种。两字而下为字,三字而上为语,拟似依倚为势,事则或专用,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语中。于专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有拈摘渗合而用。则李善所谓‘文虽出彼而意殊,不以文害也。又至用方言之稳熟,用当日之事实者。又有用事之祖,有用事之孙。何为祖?其始出者是也,何为孙?虽事有祖出,而后人有先拈用或用之别有所主而变化不同,即为孙矣。杜公诗句皆有焉。世之注解者,谬引旁似,遗落佳处固多矣。” [3]前言:2赵次公重视杜诗中的用事,他在为杜诗作注时有意去挖掘杜诗字词的祖出,因此征引式训詁是赵次公注杜诗常用的方法。而从赵次公所引内容来自《文选》注,可知赵次公实有对《文选》注的学习。

三、征引《楚辞》注释杜诗的意义

征引《楚辞》注释杜诗,反映了宋人对《楚辞》和杜诗的接受。在宋代文化史上,曾掀起过杜诗学和楚辞学的高潮,其具体表现之一是各种《楚辞》和杜诗注本兴起,洪兴祖的《楚辞补注》朱熹的《楚辞集注》,而杜诗的《分门集注杜工部诗》《王状元百家注杜陵诗史》《黄氏补注杜诗》出现时间相差不远。这与集部注释在宋代发展有关,更与宋人对杜诗和《楚辞》的进一步认识有关。宋代文人早已认识到《楚辞》与杜诗有传承关系,张方平《读杜工部诗》曰:“文物皇唐盛,诗家老杜豪。雅音还正史,感兴出离骚。”[5]3836-3837黄庭坚《大雅堂石刻杜诗记》谓:“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故使后生辈自求之,则得之深矣。”[6]2714要进一步了解杜诗和《楚辞》的关系,宋人采用了征引《楚辞》来注释杜诗的方式,这种方式既能梳理沟通《楚辞》与杜诗的关系,又能体现宋代杜诗学与《楚辞》学的兴盛。征引式训诂注释对注者要求特别高,它不仅需要注者对所注文本的掌握,更需要注者有宽博的知识面,能够旁征博引,在注释点的选择上主要是通过追溯源流而深入挖掘诗歌意旨。宋人在征引《楚辞》注释杜诗时非常重视在引文选择上将杜甫与屈原联系、将杜诗与《楚辞》的思想情感相联系,宋人的解释不仅是消除文字障碍,而且显示杜诗与《楚辞》的关系。从宋人的解释中,不难发现杜甫并非简单袭用《楚辞》语,而是在理解、融会贯通《楚辞》的基础上,学习了《楚辞》的句法,沿用了《楚辞》中的词语。宋人征引《楚辞》原句祖述词语来源,更重要的是通过祖述打通杜诗与《楚辞》的联系,认识到杜甫与屈原情感的一致性。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忠君爱国,杜甫“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与屈原“竭忠诚以事君”的精神一致;二是心系人民,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与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精神一致。因此,宋人对杜诗的注释征引《楚辞》从解释字词到疏通诗意都更加精进,有助于后人接受和读懂杜诗。

征引《楚辞》注释杜诗是杜诗逐渐经典化的表现。文学的经典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杜诗而言,应该是在宋代逐渐建立其经典地位的。虽然杜诗在唐代就已编辑成集,但并没有得到广泛传播。而到了宋代,杜诗逐渐被接受,首先表现在杜集的编撰上,不仅出现了接近于我们今天所见的杜诗全集,还有各种杜诗注本。杜甫的形象也一改从前,在宋人笔下杜甫逐渐接近于圣人,杜诗有了经典式的解读,杜甫也逐渐被推尊至圣人。在这其中,“千家注杜本”的出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注释中征引《楚辞》又具有促进的效果。其原因有二:一是通过征引《楚辞》注释杜诗达到以杜甫形象比附屈原形象,让杜甫这个人物经典化。屈原士大夫形象早在汉代就已树立,屈原“士志于道”的精神价值观是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特点,宋人在为杜诗作注时,征引《楚辞》解释杜诗用《楚辞》语,标榜杜甫与屈原性情一致,其诗歌与《楚辞》一样具有忠君爱国的思想,最终将杜甫树立为“一饭未尝忘君”的形象,这就是将杜甫形象比附于屈原形象,让杜甫个人经典化。二是通过征引《楚辞》祖述杜诗字词,让杜诗作品本身经典化。《楚辞》作品的经典化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完成,以刘勰《文心雕龙》为主的批评作品充分肯定了《楚辞》的价值。刘勰将《辨骚》放在“文之枢纽”的位置,并说:“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7]45刘勰认为《楚辞》效法于儒家经书,又有战国风气。萧统所著《文选》首选也是《楚辞》。到了唐代,《楚辞》已被知识分子所接受。宋代又掀起了《楚辞》学的高潮。宋人征引《楚辞》注释杜诗,解释杜诗对《楚辞》创作手法的学习,对《楚辞》思想、艺术风格的继承。杜诗取法《楚辞》,师从所归,在宋人征引《楚辞》注释杜诗中得以彰显,从而奠定了杜诗“无一字无来处”的诗学观。

征引《楚辞》注释杜诗为清人注释杜诗提供了线索。清代是继宋代以后杜诗注释学繁荣的又一时期。观清代较为重要的杜诗注本《杜诗详注》《钱注杜诗》,其中关于征引《楚辞》的注释基本都保留了宋人征引原貌,同时又提出了与宋人不同的理解。特别是《杜诗详注》是在宋人征引《楚辞》注释杜诗上的又一开拓。例如关于杜甫《法镜寺》“婵娟碧鲜净,萧摵寒箨聚”中“婵娟”的解释,在宋人注释中都解释为竹。王洙注:《吴都赋》:“檀栾婵娟,玉润碧鲜”谓竹。赵次公注:“碧鲜,言竹也。竹谓之婵娟。唐孟郊有《三婵娟》诗曰:‘竹婵娟,月婵娟,人婵娟也。”黄希注释:“竹谓之婵娟,盖起于《楚辞·初放》云:‘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于江潭。注:‘便娟,好貌。”王逸《楚辞章句》注:“便娟,好貌。屈原以竹自喻,言有便娟长好之竹,生于江水之潭,被蒙润泽而茂盛,自恨放流而独不蒙君之惠也。”[8]252宋人都接受了王逸《楚辞章句》中“便娟”的解释。但到了清代,仇兆鳌则对宋人注释进行了翻案,《杜诗详注》曰:“婵娟谓藓色明润,萧摵谓箨叶飘零,此摹冬景。……《杜臆》云:此段描景入神,《楚辞》:女嬃之婵娟兮。沈约诗:婵娟入绮窗。朱注:碧鲜,断是苔藓之藓。公《哀苏源明诗》云:垢衣生碧藓。旧本讹作鲜,注家遂引《吴都赋》:檀栾婵娟,玉润碧鲜。以为四字皆言竹,恐无。此句法今按王勃《圣泉宴诗序》:紫苔苍藓。李白诗:厨灶无青烟,及几生碧藓。张协诗:草摵摵以疎叶,木萧萧以零践。”[6]823仇兆鳌认为婵娟当解释为苔藓,其主要依据是根据朱鹤龄所著《杜臆》中关于“鲜”是“藓”的异文而来,朱鶴龄指出碧鲜当是苔藓之藓,因杜甫另有诗曰:“垢衣生碧藓”。在引用朱鹤龄的说法后,仇兆鳌又引李白、张协的诗来证明碧鲜当作苔藓解释。关于鲜字异文在宋人杜诗注本中,有且仅有《草堂诗笺》标注,《草堂诗笺》注:“鲜一作藓,谓竹也。《吴都赋》:檀栾婵娟,玉润碧鲜。孟郊有《三婵娟诗》谓:竹、月、人也。”《草堂诗笺》虽标注了异文,但依然将婵娟解释为竹。仅从异文来判断宋注本注释有误是不够的,仇兆鳌又征引《楚辞·离骚》“女媭之婵媛兮”中的“婵媛”之意来解释碧鲜当为苔藓。婵媛与婵娟本不相同,王逸《楚辞章句》注:婵媛,尤牵引也。《楚辞·九叹》:云余肇祖于高阳兮,唯楚怀之婵连。王逸《楚辞章句》注:婵连,族亲也。都有牵连的意思,因此仇兆鳌认为婵娟当指苔藓牵连貌。仇兆鳌的解释与诗歌本身前后连接更妥帖。这句诗歌后面一句是:“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泄云蒙清晨,初日翳复吐。”这种潮湿云梦缭绕的景象应该和青润的苔藓更匹配。可见,清人在注释杜诗时是批判性地接受了宋人注释。仇兆鳌在征引《楚辞》注释杜诗方面不再是以祖述词源为目的,而是有意探寻杜甫学《楚辞》之根本。他在诗注中征引《楚辞》,在诗注后汇集评语,直接说明杜甫对《楚辞》的学习,如《渼陂行》:

“主人锦帆相为开,舟子喜甚无氛埃。”仇注:《楚辞》氛埃辟而清凉。

“此时骊龙亦吐珠,冯夷击鼓群龙趋。”仇注:《楚辞》令海若,舞冯夷。

“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仇注:《九歌》东风飘兮神灵雨。[6]224-225

诗后仇兆鳌又引张涎言:“初学若以实理泥之,几于难解,熟读《楚辞》,方知寓言佳处。”陆世榷曰:“此歌变眩百怪,乍阴乍阳,读至收卷数语,肃肃恍恍,萧萧悠悠,屈大夫《九歌》耶。”仇兆鳌评曰:“少陵盖善于摹古也。”[6]226清人在宋人的基础上对杜甫学习《楚辞》的认识更加深刻,不仅在注释中征引《楚辞》,更是在评点中直接说明杜诗对《楚辞》的学习。这使杜诗的注释越来越趋于完善。

结语

采用征引式的训诂方式来注释杜诗是宋人注释杜诗的主要方法,这与征引式训诂在集部注释中的逐步完善有关,同时,也与宋人对杜诗的认识有关。在集部注釋中,王逸《楚辞章句》算是开了集部注释先河,蔡邕为班固的《典引》作注,也是集部注释的代表,但这些都属单篇文章的注释,在体式上也沿袭经注、史注,没有实质性的突破。李善注《文选》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对征引式训诂的完善。李善注解《文选》时必须广征博引,遍搜古籍,注明经典用语出处,逐步完善了征引式训诂体式,宋人正是在学习李善注《文选》的基础上对杜诗进行注释的。宋人总结杜诗特点是“无一字无来处”,这一特点充分说明宋人基本都赞同杜诗词语来源的丰富性和用词的严谨性,因此,他们认为要对杜诗有深刻的认识,需要如唐人注《文选》一样,逐字逐词施以注释。宋人征引《楚辞》为杜诗作注,不只是在寻求引文中的词句与被释词句的对应,也不只是在寻求被释词典源的出处,更重要的是在寻求注重引文与杜诗在思想感情和意境上的一致,这就是杜诗和《楚辞》、杜甫和屈原的一致性。对《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引《楚辞》注进行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杜诗与《楚辞》的承传脉络,掌握《楚辞》对杜诗的影响及其文学历史意义,进一步了解屈原杜甫精神对传统文化的影响。

[参 考 文 献]

[1] 曾亚兰.仇兆鳌论杜诗对楚辞的传承[J].中国楚辞学(第七辑),2013.

[2]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3]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六五二一:第287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5]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三〇六:第六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6]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7]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8]王逸.楚辞章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责任编辑 连秀丽]

The Research on the Citation of  Chucis  Annotations  in  Collecting Thousands of Annotations to Classify Du Gongbus Poems

MA Xu

Abstract:  Collecting Thousands of Annotations to Classify Du Gongbus  Poems is an edition anthology of classified and compiled Du Fus poetry with annotations in the late Song and early Yuan dynasties, among them, there are three ways about the citation of  Chucis  annotations in Du Fus poetry : quoting the original sentences of  Chuci  describe the source of words of Du Fus poetry directly, quoting the original sentences of  Chuci  annotate the syntax and poetic quality of Du Fus poetry, and quoting Wang Yis annotations interpret the words of Du Fus poetry. It is a manifestation of the gradual canonization of Du Fus poetry that the Song people quote  Chuci  to annotate Du Fus poetry, which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Qing peoples annotating Du Fus poetry.

Key words:  Collecting Thousands of Annotations to Classify Du Gongbus Poems Chuci  quote exege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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