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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的语义虚化和“麻了”的语用化

2023-03-15王紫莹

淮阴工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补语麻木谓语

王紫莹,曹 炜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麻了”原本是个非句法结构,后逐渐成为生活中的热词,多出现在网络语言中。人们多用它来表达郁闷、无语、懵或是麻木的心理感受。“麻了”属于“X了”结构,关于“X了”的研究,学界已经有了不少的研究成果。吴福祥[1]在归纳语法化演变的类型学特征中,提到了助词“了”构成的“X了”形式具有词汇化的倾向。方环海,刘继磊[2]以“完了”为例,探讨“X 了”的虚化问题。董秀芳[3]曾提到一些“形容词/动词+体标记‘了’”,可以词汇化并进一步形成话语标记。此后,围绕几个“X了”的典型例子,很多学者进行了更进一步的分析。刘红妮[4]分析“算了”的词汇化和语法化,侯钺沛[5]对“算了”和“完了”进行历史考察,薛艺苗[6]则对“算了”“得了”“行了”“好了”“对了”“完了”等词进行了话语标记角度的归纳比较。伴随着网络语言的流行与发展,很多新的“X 了”词出现,“麻了”正是其中之一。目前,对于一些传统“X了”结构的词已经有了很多相关的研究,但暂时还没有针对“麻了”的研究,也没有人关注到“麻了”这个非句法结构发生了语义虚化,以及发展出了话语标记功能。因此,研究从共时的层面分析“麻了”这个非句法结构的句法功能,以及从历时的角度梳理“麻了”发生的语义虚化乃至话语标记功能的脉络。

1 “麻了”的共时异质性

“麻了”是现代口语中常见的语言成分,随着时间变化和网络语言的发展,其语义和用法也有了划分,根据语义可分为三个:“麻了1”,意义为“身体部位不适、没有知觉”。比如:“天这么冷,脚都冻麻了。”“麻了2”,意义为“感到懵、无语、疲惫或麻木”。比如:“这一操作属实赢麻了。”“麻了3”则是话语标记,用于话题切换,比如:“麻了,这周又要加班”。值得注意的是,本文所谓“话语标记”是广义的,其实是“语用标记”的同义语。这三种语义在语法层面上具备着不同的功能。

1.1 “麻了1”的句法功能

《现代汉语词典》[7]第七版中,对“麻”的一个解释是:“身体某部位的知觉因长时间的压迫而部分或全部丧失的不适感”,“麻了1”的语义正来源于此。“麻了1”的含义是:表示肉体上的不适、没有知觉。“麻了1”的使用可以分成两类情况:一种是做谓语,另一种是做补语。

1.1.1 做谓语

(1)欸哟,腿麻了。

(2)两个半小时站下来,脚麻了,胳膊也酸得不行。

(3)一不小心吃到了一粒花椒,嘴唇麻了。

“麻了1”常出现在名词后,用于形容身体或身体部位的感受。更加常见的是“麻了1”前面有“都”“就”等副词,例如:

(4)她受伤后,身体一直不太好,这次旅行,没走几步路腿就麻了。

(5)打完麻醉才过了10分钟,半边脸就麻了。

(6)我花了一上午打扫屋子,肩膀都麻了,累死我了!

“麻了”在这些句子中充当谓语成分,通过例(1)不难看出,这里的“麻”和“了”是分离的,实际上,“麻了1”由动词“麻”和助词“了”构成,“麻”表示知觉上的麻痹、不适,“了”兼有助词和语气词的作用,各自都具有含义。如果舍弃“了”,不影响语义的表达,“腿麻”的含义仍然是“腿部麻痹”。因此,“麻了1”并不是一个词汇,只是因为人们的习惯用法而经常搭配在一起。

1.1.2 做补语

“麻了1”可以在动词之后充当补语,用于补充说明述语的结果、程度、状态等,如:

(7)陈明是个铁杆球迷,比赛那天一直在场外加油助威,把脚跺麻了。

(8)楼上的住户最近在装修,电钻天天“嗡嗡”地响,头都要震麻了。

(9)你是新来的吧?下手这么没轻没重,我的骨头都给你捶麻了!

例(7)中,“麻了”出现在单音节动词“跺”的后面,补充形容“跺”的结果。“麻”和“了”依然是可以分离的,只是为了成句而结合在一起。

1.2 “麻了2”的句法功能

随着网络语言的发展,“麻了”衍生出了新的含义:表示心理上的疲惫、懵、无语、麻木。“麻了2”的使用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在句子中做谓语,二是做程度补语。

1.2.1 做谓语

(10)我麻了,周末又要加班。

(11)看完这场比赛,我人都麻了,就给我看这?就这?

(12)那天他把期末成绩单给我看,当时我人就麻了。

“麻了2”在语义表达时,受不同语境影响,其语义会产生细微的差别。例(10)侧重表达“疲惫”和“无语”,例(11)侧重表达“无语”;例(12)侧重表达“懵”。这些都与负面的心理体验相关,而这些意义都是后来产生的,因此虽然语义略有不同,但都归为一个大类。

“麻了2”显然也经常出现在副词“都”“就”之后。在这里,“麻”和“了”已经不能分离,以例(10)来说,如果舍弃“了”,“我麻”显然不能成句,语义表达上也不再完整。值得注意的是,“麻了2”多出现在口语表达中,且主要用于形容说话人自身的感受,常与第一人称主语搭配。

1.2.2 做补语

(13)笑麻了家人们,小郭真的相信外卖是被流浪猫偷走的。

(14)品牌方的这几个操作实在有眼光,现在赢麻了。

(15)年年都说提高我们的工资待遇,这话我都听麻了,也没见得涨几个钱。

当“麻了2”作为补语表示心理感受时,“麻”作为补语,“了”作为“V麻”的语气助词。“麻了2”的语义表达随着谓语和语境的变化略有不同。例(13)中,说话人感到很无语、很无奈。例(15)中,说话人总听说要提高工资待遇,但没有看到很大的改变,因而对这类的话感到麻木。例(14)当中的“麻了”也是表达麻木,但与例(15)中不同的是,这里的“麻了”虽然也是表达“麻木”,但表达的是正向的含义,有炫耀的意思。目前为止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赢麻了”出现频率最高,是其中的典型。由于在句法功能上,都是在用夸张的手法表达程度之深,因此统一认为都属于“麻了2”。

1.3 “麻了3”的语用功能

“麻了3”做话语标记。Schiffrin[8]将“话语标记”定义为两个方面。一是操作上的定义,认为话语标记是存于前言后语,划分说话单位的界标。另一个是理论上的定义,认为话语标记是为进行中的话语提供语境坐标的语言手段,功能属同一类。Blakemore将话语标记这一语言现象命名为话语联系语,并提出:“话语标记所关注的对象不仅仅是话语,更是面向整个认知的过程。”Jucker&Ziv[9]认为,话语标记是指在语言中不影响句子真值、只表达态度或步骤意义的语言成分。Fraser[10]认为,话语标记的核心意义在于其程序的意义,而不在于其概念上的意义。

总体来看,话语标记满足以下几个条件:

1.概念义弱化甚至消失,主要表达程序义,在话语单位中通常起到衔接的作用。

2.在句法上具有独立性,不充当句法成分,存在与否不影响所在语句的语义真值。

3.具有语义上的认知导向或制约功能。

“麻了3”可以出现在句子的开端、中间,不影响句子的真值语义关系,而是用以连贯地组织话语,用于说话人自己对自己讲话或者用来描述说话人的心理活动,表达说话人的态度,符合对话语标记的定义,例如:

(16)麻了,我都已经升级到最新系统了,怎么还出bug?

(17)麻了,马斯克几条推特一发,多少韭菜的心血就付诸东流,发誓再也不搞虚拟币。

(18)今天考试,明天还要考,麻了麻了。

(19)听说隔壁科室的实习生被劝退了,麻了,搞不好下一个就是我。

从以上几个例子中可以看出,“麻了3”位置多变,大多出现在话语的开头,有时候也出现在话语末尾或中间,删减掉“麻了”,对于整个语段的语义表达并没有影响。“麻了3”经常用于切换话题,为新的话题起头。而且“麻了3”主要用于说话人的自言自语,以及表明说话人的心理活动,主要与消极的心理感受相关,如果在语义篇章中出现“麻了3”那么基本可以认定说话人的态度是消极、不愉快的。相对特殊的是一个“赢麻了”,原先是用来表达嘲讽的,这里的“赢”具有贬义色彩,后来才慢慢变成中性色彩。因此,“麻了3”对于语义的引导,还是集中在消极情绪。

2 “麻(了)”的历时演变

“麻(了)”的词汇化和语用化是“麻”的语义演变的结果,“麻”先是借助概念隐喻发生了词义虚化,从表示植物的“麻”,演变为表“麻木、麻痹”的生理感受,继而演变为表“不适”的心理感受。而后,“麻了”发生了语用化,逐渐作为语用标记被广泛使用。

2.1 “麻”的语义演变

《说文解字》中对“麻”的解释是:“與林同。人所治,在屋下。从广从林。凡麻之屬皆从麻。莫遐切。”“麻”在西周时期就开始作为名词而存在,表示一种植物,如:

(20)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诗经·丘中有麻》)

(21)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诗经·七月》)

(22)榖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诗经·东门之枌》)

在《今文尚书》中,由于古汉语中的语法活用,“麻”偶尔会临时充当动词性成分:

(23)王麻冕黼裳,由宾阶隮。卿士邦君麻冕蚁裳,入即位。太保、太史、太宗皆麻冕彤裳。(《尚书》)

在这里,“麻”的动词性并没有被确定,只是受句法规则而产生了灵活的变化,这一现象在春秋及以后的朝代中也很多见:

(24)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衰麻哭泣,所以节丧纪也;钟鼓干戚,所以和安乐也;昏姻冠笄,所以别男女也;射乡食飨,所以正交接也。(《礼记·乐记》)

(25)麻者不绅,执玉不麻。麻不加於采。国禁哭,则止朝夕之奠。(《礼记·杂记》)

(26)及期日质明,王麻衣以朝,朝中无采衣。(《逸周书·大匡》)

此后的长时间内,“麻”的词义基本固定,词性也没有发生变化。直到元朝开始,“麻”的动词开始出现,含义为“麻痹、麻醉”:

(27)未吃酒时,万事俱休;才吃酒时,便觉眼花头晕,看见天在下,地在上,都麻倒了,不知人事。笼内金珠、宝贝、段疋等物,尽被那八个大汉剑去了,只把一对酒桶撇下了。(《新刊大宋宣和遗事》)

至明朝,“麻”做动词的频率更高,《水浒全传》中就经常出现“麻“做动词的现象:

(28)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的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水浒全传》)

(29)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却把蒙汗药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师府书信擅开,拆毁了封皮,却该甚罪?”(《水浒全传》)

(30)那妇人道:“休要高声。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做饭,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你去寻些麻药来,放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水浒全传》)

“麻“做形容词,也是从明清时期开始,含义是“形容肢体不适、失去知觉”:

(31)闲言语,乱喧哗,往往来来棒架钯。看看战到天将晓,那妖精两膊觉酸麻。(《西游记》)

(32)骂得严虎大怒,二人上手便打。那方三爷的本领,原是一等的名家,只是年纪大了,打到三十余手;气力不加,二臂有些酸麻。(《七剑十三侠》)

(33)却说弟兄二人在山村酒家对酌谈心,忽被那人抓住,吃惊非小。要待挣扎,却觉四体疲麻,不能用力。(《七剑十三侠》)

(34)即将九环金刀,紧紧挥迎,杀得王天化只有抵挡之力,并无还刀之功,越觉两臂酸麻,双手震痛。(《狄青演义》)

到了清朝,“麻”的含义更加抽象:

(35)姑娘说道:“得啦,不抚琴啦,抚会儿琴还这么麻烦。”(《三侠剑》)

(36)云岫摇了半天的头道:“看不出来,你出门没有几时,就历练的这么麻利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37)次芳笑道:“嗄!一会儿就怎地肉麻!”效亭道:“别闹,人家要接令哩!”(《孽海花》)

虽然这里的“麻”多数是和其他字搭配成词,但其语义指向都不再是具体的肢体感受,而是指向抽象的心理体验。

从西周到明清,“麻”的意义由实转虚,从“麻类植物”,到“麻痹、麻醉”,产生了语义上的虚化。在用法上,从最先的做主语、宾语,到做谓语,再到做补语,其语法意义也在逐渐虚化,“麻了”的语用化是在此基础上的继续发展。

2.2 “麻了”的语义虚化

前文中提到,“麻了1”是非句法结构,“麻了2”则开始凝固成词。“麻了2”在词汇化前,因“麻”的语义演变,语义也发生了虚化。

(38)看台上的人太多,根本没有地方坐,站得我腿都麻了。

(39)NFT市场太疯狂,昨天我2800买的,今天跌到150,我人都麻了。

例(38)就是“麻了1”,语义仍然停留在肢体感受上的“麻痹”,到了例(39)则转向描写心理感受上的“懵“的体验,从具体转为抽象,已经发生了语法化

而“麻了2”到“麻了3”的转变,则更明显地体现了“麻了”继词汇化之后发生的语法化。

“麻了3”是一种话语标记,用于表达说话人的消极情绪,在话语中为新的话题起头,也正因此,“麻了3”的语义最为抽象,从行域发展到了知域。“麻了3”的形成受网络语言的影响,到21 世纪才出现:

(40)麻了,谁都没想到这次的事件居然以这种方式收场。

(41)说白了就是光想拿好处不想出力呗?麻了麻了。

(42)只有会员才能发弹幕?麻了,不愧是尊贵的大会员。

(43)上个月裁员,这周又要裁,麻了。

吴福祥[1]提出,在汉语中,语法词或附着词通常不是进一步演变成屈折词缀,而是跟毗邻的词项融合成一个新的词汇项,原来的语法词或附着词成为新词项的“词内成分”(intra-word component)。换言之,汉语的语法词或附着词的后续演变是“词汇化”(lexicalization)而非形态化。“麻了3”的语法化与词汇化关系密切,正是有了“麻了2”的词汇化,让“麻了3”的语法化得以实现,成为话语标记。

2.3 “麻了”的词汇化

“麻了”的词汇化开始得很晚,在21 世纪以前都没有成词,都是“麻+了”构成的非句法结构,属于一个常见的语法组合。“麻了”最多用做句子中的谓语,后面一般不跟宾语,表示实在的句法语义属性。直到21 世纪,伴随着网络语言的发展,“麻了”才开始从一个非句法结构逐渐凝固变成一个词汇,其意义和用法也有所发展,“麻了”从只用于表示具象的身体感受,发展出了表示心理感受的意义,用法上,“麻了”开始作为语法标记,在句子的开头或末尾被广泛使用。

“麻了1”的语义是“肉体上的不适、没有知觉”,这个语义附着在“麻”之上,“麻了1”是由动词“麻”和助词“了”构成的非句法结构,二者的语义并没有结合在一起。21 世纪以前,一直只有“麻了1”,最早出现在宋代:

(44)人要为圣贤,须是猛起服瞑眩之药相似,教他麻了一上了,及其定迭,病自退了。(《朱子语类》)

(45)他道理初不在这上,只是教他麻了心,只思量这一路,专一积久,忽有见处,便是悟。(《朱子语类》)

在这里,“麻了1”做谓语,形容身体或精神麻痹。“麻了1”用于表达身体感受,之所以产生这种变化,又与“麻”的本意息息相关。“麻”的本意是“麻类的植物”,其他的含义应是从这一含义发展演变出的。《后汉书·华佗传》载:“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麻”产生“麻醉、麻痹”的意义,或离不开语言的转喻机制:因“麻沸散”“麻黄”等事物具有令人肢体失去知觉的作用,人们逐渐用“麻”代指“失去知觉”这一体验。

到明清时期,“麻了1”的组合更加常见:

(46)他的儿子何曾将银子买我来?原是个专一设骗的拐子,坑害人家儿女。拐我来时,瞒着我家,只费得两个烧饼,麻了我嘴,说不出,就领来了。(《禅真逸史》)

(47)月娘道:“谁尝着些甚么儿?大清早辰,纔拏起茶,等着他娘来吃,他就走来和我嚷起来。如今心内只发胀,肚子往下憋坠着疼,脑袋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这手,恁半日还没捂过来!”(《金瓶梅词话》)

(48)马氏登时大怒道:“瞎娘贼的臭丫头!没睛子,干怎么?”一头说,一头拿了一根竹杆子,望小柳头上打下来。小柳就跪在地上,面色已青一回黄一回,两条腿又打战得麻了。(《廿载繁华梦》)

(49)金眼雕一鼓肚子,诚心卖一手叫他瞧瞧。海马这一枪扎上,仿佛扎在石头上,把自己的手腕子都震麻了。(《彭公案》)

例(46)和例(47)当中的“麻了”做谓语,例(48)和例(49)中的“麻了”做补语,“了”在此是一种“完成态”的表示,并不和“麻”紧密结合。在所搜集到的语料中,“了”很多时候都是作为“X麻”后跟的助词:

(50)沈将仕将窗隙弄大了些,窥看里面。不看时万事全休,一看看见了,真是:酥麻了半壁,软瘫做一堆。(《二刻拍案惊奇》)

(51)吃了又掷,掷了又吃,诸姬又来趁兴,奉他不休。沈将仕越肉麻了,风将起来,弄得诸姬皆赤手无稍可掷。(《二刻拍案惊奇》)

(52)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今古奇观》)

可以看到,在同时期的语料中,“酥麻+了”、“肉麻+了”是很常见的表达,“了”是后缀,与“麻”的联系紧密度并不强。

直到网络语言兴起,“麻了2”才出现,并且凝固成词,在语义上比“麻了1”要抽象,专用于表示心理上的“疲惫、无语、麻木、懵”:

(53)老家发生了5.2级的地震,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人都麻了。

(54)班主任麻了,一个高三毕业班,59个人没有一个考上一本。

(55)月薪四千的岗位居然不要硕士生,今年的春招真的是卷麻了。

(56)显卡价格崩盘,等等党赢麻了!

例(53)中的“麻了2”就侧重于心理上的“懵”,“我”在得知老家发生地震后,整个人发懵,一时之间大脑空白。例(54)中的“班主任麻了“则表达班主任的无奈。

除做谓语外,“卷麻了”“赢麻了”都是做补语,意思是“竞争激烈到令人麻木”“赢到的利益很大,故而有麻木的感受”。有时候,“赢麻了”也会用于表达“总是赢,赢到麻木”的意思。总体说来,“麻了2”做补语时,其语义通常都侧重于形容心理层面的麻木。

在“麻了2”中,“麻”和“了”产生了意义的融合,“懵、无语、疲惫、麻木”的意义只能在“麻了”这一组合中才能显现,离开“了”不能表达这一含义,“了”也不能被替换。而且在形式上,“麻”和“了”之间不能再加入其他语言成分,已经是一个凝固的整体。尽管汉语中的词汇化缺乏形式上的体现,“麻了”在词汇化前和词汇化后形式保持一致,但依然可以通过这几个依据分析出“麻了”的词汇化。

3 “麻了”发生语义虚化和词汇化的动因与机制

3.1 “麻了”发生语义虚化和词汇化的动因

3.1.1 高频使用

意义空泛的词、格式,容易负载主观意义,这是一大批语言形式发生语义虚化的基础,而高频使用在这里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一方面,当“麻了”的含义转向认知领域时,其适用的语境较之原来发生了拓展,原先的一些特征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削弱,也就造成了“麻了”产生新的用法,比如“麻了麻了,演唱会的门票又没抢到”,“麻了”在这里充当了话语标记,在原来的做谓语、补语用法上产生新的变化;另一方面,高频重复本身具有减弱词或结构式的语义效力。Bybee[11]认为,“高频使用导致适应,从而引发语义真值弱化。结构式的自主性伴随频率增长而加强,这意味着构式中各自独立的成分逐渐弱化,且失去和同一规则模式里其他聚合成员的联系。”网络语言中经常出现一些与常规语言习惯相悖的表达,但由于人们对网络语言的接受度较高,因此像“麻了”这样的词通过反复使用、反复出现,逐渐被人适应,这样的高频出现也让“麻了”内部的成分联系得更加紧密,最终凝固成一个整体。

3.1.2 汉语双音化趋势

冯胜利[12]提出了“韵律词”这一概念,他认为,汉语的两字组不管内部是什么语法结构,一般都是韵律词,它们在更大的组合中一般都总是一个稳定的音步。而音步具有一种“桎化作用”,即处在一个稳定的音步中的两个成分必然会被音步紧紧地“桎梏起来。吴为善[13]提出了“双音化”,他认为,当两个单音节成分较高频率共现,在韵律单位(音步)的作用下,这两个单音节成分就可能发生词汇化成为一个语言单位。“麻了”经常出现在动词后作补语,且后面不再跟其他音节。也就是说,“麻了”经常以组合的形式单一地高频出现,在这样的高频使用中,“麻了”受到了汉语中双音化趋势的影响,从原本的非句法结构演变成了词汇。

3.1.3 语义变化

张谊生[14]认为,意义和形式是同一个问题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在实词的虚化过程中是互相依存、互相促进的。句法位置和结构关系的改变会引起副词化的发生,同样,词义的泛化、分化、融合也会导致词的结构关系和句法功能的改变。他这里所说的语义变化,就是指实词意义在使用过程中的转化方式及其相互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泛化、分化和融合,而“麻了”的语法化则是实词意义泛化的体现。“麻”本来是名词,指称一类植物,但受语言的转喻机制影响,“麻”与“肢体失去知觉”产生了关联,后来“麻”的语义产生泛化,不再局限于形容肢体的感受,而是扩大到形容抽象的体验,而词义的抽象泛化引起了词语结构关系的变化,使得“麻了”一步步虚化,最后成为一个程度副词,乃至话语标记。

3.2 “麻了”发生语义虚化和词汇化的机制

3.2.1 重新分析

重新分析在“麻了”的历史演变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重新分析是语法化和词汇化中的一个重要机制,Hopper&Traugott[15]认为,重新分析是两个成分的边界消失,逐渐融合、凝固成一个。从短语或跨层结构凝合为词,两个成分之间的边界消失,是重新分析的一种类型,“麻了”就属于这一类型。“麻了”原先是“动词+助词”,在古代汉语中都是分析为“麻/了”,这一结构由于频繁出现,“麻”和“了”的结合紧密起来,从明清时期开始做补语。网络语言的发展让“麻了”词汇化,“了”不再表示动作的完成,之后“麻了”做话语标记,不再做分析。

3.2.2 隐喻

隐喻是基于概念相似的一种类比性推理,Lakoff&Johnson[16]认为,概念是通过身体、大脑以及对客观世界的体验而形成的,特别是通过感知和肌肉运动能力而获得的,并且只有通过它们才能被理解。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而且是一种人类认识世界、赖以生存的思维方式。他们还提出,隐喻是人们通过具体事物来理解抽象事物的认知方式。

在隐喻中,有一类被称为“概念隐喻”,指的是用某一概念的结构来构造另一种概念,将谈论某一种概念的各方面的词语用于谈论另一个概念,常见的表现形式为“以身喻心”。人们的抽象概念系统是通过具象的概念来建构的,而“身体”是人类统一且直观的具象概念来源之一,因此,很多语言都是经由“身体”的具象转向心理层面的抽象,“麻了”这一词汇的语法化就很好地体现了结构隐喻的特点。从“我腿麻了”到“我人麻了“,身体的“没有知觉、麻木”与心理的“懵、麻木”具有相似性,都表现了一种不适、无法或不愿动弹的感受,在这个基础上,“麻”从“动作域”投射到“认知域”,由具象转向抽象,发生了语法化,而“麻”的语法化也为“麻了”的语法化奠定了基础。

4 结语

在现代汉语共时平面上,存在着三个不同的“麻了”。“麻了1”是个非句法结合,意义是“身体部位不适、没有知觉”,在句子中充当谓语或补语;“麻了2”的意义是“感到懵、无语、疲惫或麻木”,在句子中充当谓语或补语;“麻了3”则是副词性的话语标记,用于话题切换,暗示说话人的情感态度。

研究认为,从“麻了1”到“麻了2”,“麻了”发生了词汇化,“麻了”从两个词凝固结合为一个词;而从“麻了2”到“麻了3”,语法化的影响更大,最终令“麻了3”成为一个话语标记。

在“麻了”一词的语法化和词汇化过程中,高频使用、汉语的双音化趋势以及语义变化是其动因。网络语境下的高频使用减弱了“麻了”的语义真值,增强了内部结构中“麻”和“了”的联系,汉语的双音化趋势同样也增强了“麻”与“了”的组合,而词义从具象到抽象的转变,促进了“麻了”一词的虚化。“麻了”产生语义虚化和词汇化的内部机制,分别是重新分析和隐喻。重新分析使得句子结构中的“麻了”能够被视作一个整体,最终凝固成词,隐喻则让“麻”的词义逐渐虚化,由具象转向抽象,为“麻了”的语用化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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