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状还原与问题辨析:基于乡村振兴背景下甘孜州乡村学校布局调整的反思
2023-03-15罗绒曲批田泽森
罗绒曲批 田泽森 凌 娜 吴 凯
(四川民族学院,四川 康定 626001)
2018年,国务院颁发《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规划》),把乡村教育正式纳入乡村振兴整体规划中,其指出“优先发展农村教育事业”[1],要求“全面改善贫困地区的办学条件,加强寄宿制学校建设,提升乡村教育质量。”[1]乡村教育是振兴乡村和守住乡土文明的最后防线,是新时代实现乡村振兴的内在动力。振兴乡村教育必须依靠乡村学校的体系性工程,这是自近代以来社会改善与经济发展中学校所承担的教育责任。由此,在新时代乡村振兴中乡村学校的重要性尤为突显,其布局结构调整直接影响着乡村振兴战略规划的实现效益。我国西部民族地区乡村学校布局调整需慎之又慎,既要正确解读中央和地方颁发的相关政策文件,更要深入基层进行实地调研,收集民众的真实诉求,这是民族地区乡村学校布局调整的基本前提和逻辑起点。本研究旨在对甘孜州乡村学校布局调整现状进行实地调研,通过“撤点并校”政策文件、乡村振兴战略规划,以及民族地区特殊地理区域文化作为客观依据,审视并还原甘孜州乡村学校布局调整的真实情况,对从中引发的问题进行讨论和辨析。
一、回溯乡村学校布局调整的政策依据
乡村学校布局调整主要基于两个具体目标推进并实施,一方面撤并村小和乡小,合并为规模较大的乡镇中心学校,加强扩建寄宿制学校,让学校向乡镇和县城集中;另一方面,缩小城乡教育差距,集中调配优质教育资源,提高教学质量,着力推进教育均衡发展,为实现教育公平不断努力。事实上,上述这一教育远景目标由来已久,是乡村学校布局调整的认识起点和内在动力,也是国家制定和规范我国中小学相关政策依据的逻辑起点。国家对乡村教育和乡村学校扶持给予了高度重视,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1984年属于乡村学校初创阶段,在“学校办在家门口”政策引导下创办乡村学校,为扫除青壮年文盲和提高劳动力素质立下了不朽功劳。1985年至2000年是平稳推进阶段,乡村学校借助国家实施义务教育这股东风,实行了“村村办校”政策,为保障偏远山区学龄儿童的入学率奠定了坚实基础。然而,在国家经济快速发展与城镇化进程中,农民工进城务工人数日益增加,与此同时乡村人口日益突减,“出现乡村空心化、土地荒废、房屋闲置和乡村学校缺生源的现象愈演愈烈。”[2]对此,为了制止和纠偏这种教育乱象,国家出台了我国中小学布局调整即“撤点并校”相关政策。自2001-2012年十年间,中央先后出台三个主要政策文件为“撤点并校”启动、调整和终止不同阶段提供政策支撑。
2001年国务院印发《国务院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决定》),“开启了全国范围内对村小有计划、有步骤的布局调整”[3]172,标志着撤点并校在国家政策保障下拉开了序幕。《决定》明确提出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必须根据当地具体情况进行调整。调整应当遵循小学就近入学、初中相对集中、优化教育资源配置原则,并合理规划和调整学校布局。此外,还应当考虑便利学生就近入学条件,合理安排涉及小学、初中的合并事宜。《决定》既从宏观层面对撤点并校提供了政策保障,同样也从微观层面指出“撤点并校”需“因地制宜”,守住不搞“一刀切”的原则与底线。
2006年,教育部颁布《教育部关于实事求是地做好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工作的通知》(《通知》),总体上肯定了中小学布局调整的工作成效。然,同样也指出撤并进程中存在的问题。比如,“布局调整速度过快,寄宿制建设滞后以及部分家长经济负担加重”[3]172,等等。事实上,学校撤并阶段出现的问题也不逊于取得的成果。总之,问题远远超出取得的成效。由于学校布局的不合理性,很多孩子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才能到达学校,这给学生和家长带来了沉重的负担。许多小学没有住宿条件,小学生每天需要行走四五里路,而山区寄宿制学生的通勤距离多达15公里左右,甚至有些达到了30公里的程度。[4]于是,家长为了子女安全,为了让子女获得优质教育资源,在孩子的教学点附近常年租房陪读,有的甚至还举家搬迁,这一举措在义务教育阶段直接提高了孩子的教育成本,也增加了家长的负担。
针对上述问题,中小学布局调整迎来从国家层面终止撤点并校的政策文件。2012年国务院颁布《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指出“坚决制止盲目撤并农村义务教育学校。”[5]其表明了“撤点并校”的新转向,“也标志着我国对农村教育的认识逐渐由忽视农村教育实践的非理性认识向重视在农村教育实践基础上开展农村教育变革的理性认识跨越。”[6]这一教育变革理念在我国东部和中部地区的基础教育阶段产生了深远影响,其成效尤为突出。在东部和中部地区,对于乡村小规模学校建设问题逐渐引起越来越多关注,标志着基础教育正式迈入“后撤点并校”时代。
然而,在我国西部民族地区“撤点并校”政策产生的惯性浪潮尚未消退,并愈演愈烈。加之地方政府对这一问题的敏锐度不高,致使“撤点并校”在民族地区仍处于持续的推进中。2018年,四川省人民政府办公厅颁布《关于推进乡村小规模学校与乡镇寄宿制学校建设的通知》,其明确指出布局规划中若牵涉到小规模学校的撤并事宜,县级人民政府可因地制宜,但也必须遵循科学评估、应留必留、先建后撤、积极稳妥的原则严格掌控。[7]2018和2019年,甘孜藏族自治州教工委先后下发“《关于启动优化校点布局工作的通知》和《关于加快推进规模集中办学校点布局优化调整工作的通知》(《两项通知》),提出‘因地制宜、科学布局、规模适度’的总体要求,‘学前就近入学、小学向片区集中、初中向县城集中、高中向东路集中’的布局原则。”[8]
上述中央、省、市(州)出台的相关政策文件对“撤点并校”这一特定社会背景下催生的教育现象开启规划、持续推进,以及最后的终止叫停均作了充分的说明和论证,在我国教育改革发展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然各级政策文件中似乎并没有明确提及民族地区乡村学校布局调整时应该注意的特殊事项。因此,四川民族地区地方政府在落实“撤点并校”政策时,虽然其地方性文件对中央和省部级文件提出的原则性问题作了复述和强调,但仍欠缺中央文件精神与地方实际的有机结合,对文件精神领悟和解读仍需深化。从而导致部分区域在乡村学校布局调整中脱离民族地区客观存在的特殊性,使得在学校布局调整中出现“两不达标”现象:一是中央对民族地区“撤点并校”工作效益尚未完全认可;二是民族地区老百姓对地方政府实施乡村学校布局调整的工作方法仍存疑虑。目前,在甘孜州乡村学校布局调整过程中仍存在上述“两不达标”现象。对此,有必要加以讨论和辨析。
二、还原甘孜州乡村学校布局调整现状
甘孜州深处康巴文化腹心地带,是我国第二大涉藏地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建立的第一个民族自治州,是“茶马古道”和“川藏公路和铁路”必经之地,在国家经济发展、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战略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对此,关注和讨论甘孜州的教育问题显得极为重要,尤其在当下国家推进乡村振兴规划背景下,民族地区义务教育阶段如何提升教育质量,实现教育公平成为头等大事。民族地区义务教育阶段乡村学校的办学质量直接决定着民族地区孩子能否享受优质教育,实现教育均衡发展的价值诉求。本文围绕乡村振兴战略下实现教育均衡发展和获得教育公平为价值导向,通过对甘孜州乡村学校布局调整情况进行实地调研,调研范围锁定在六县一市(1)6县1市:东路(康定市、九龙县、丹巴县)、南路(稻城县、理塘县)、北路(德格县、甘孜县)。共13所学校,调研时间前后历时两个多月;先后与州、县教育局、教科所相关人员、中小学管理人员,以及部分师生和家长进行了12场座谈,在此基础上主要从甘孜州内学校布局调整和集中办学两个方面,对甘孜州义务教育阶段学校布局调整的实际情况进行概述和还原。
(一)“撤点并校”在乡村学校宏观布局中推进
为落实全州范围内行政区划调整和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旨要精神,甘孜州教工委针对乡村学校布局调整的现实问题,先后下发的《两项通知》中,均指出“因地制宜、科学布局、规模适度”的总体布局要求,对州内义务教育阶段学校布局调整进行“画红线,讲原则”,计划将在2023年前完成州内的撤点并校工作。具体而言,“甘孜州拟撤销、新建、改造一批学校,实现教育资源的优化整合,到2025年,该州拟逐步撤销小规模学校266所,拟新建学校77所(其中有7所寄宿制小学)、拟改造学校30所,基本实现初中、高中在县城或重点集镇办学,该学段学位将达到8.79万个,占比达到67%,增长14%,寄宿制小学将达到193所,学位10.6万个,占比达到81%,增长14%。各县(市)根据学校撤并方案,提前做好接收学校硬件保障和后勤保障,全面开展宣传动员,引导教师、学生、家长积极支持配合,稳妥推进师生分流转移。”[8]
按照州教工委对撤点并校提出的要求,全州各市县结合自身的实际情况,稳步推进学校布局调整工作。其中发现甘孜州九龙县推进的撤点并校工作力度实属较大,在全州范围内名列前茅。九龙县1992年“普初”,1997年“扫盲”,2002年“普九”相继验收合格,2015年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经省、州督导评估验收合格后,于2016年9月顺利通过“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县级单位”国家认定。2020年前九龙县共有小学(含校点)31所,截至2021年10月撤并小学共12所,2020年撤并6所,2021年撤并6所,其中转变学校办学类型(小学转为幼儿园)5所。在此基础上九龙县计划将在2022年、2023年分别撤销4所和12所小学,预计保留规模化寄宿制小学8所,分别为呷尔镇重点片区寄宿制学校、湾坝片区寄宿制学校、乃渠片区寄宿制学校、魁多镇中心小学校、三垭片区寄宿制学校、乌拉溪镇中心小学校,县城第一完小和县城关第二完小。在撤点并校工作中九龙县的工作作风可算是雷厉风行,“不停止想想、不回头看看、一竿子插到底”的工作精神让九龙县几乎完成了义务教育阶段制定学校撤并的预期目标。在学校布局调整中九龙县提出坚持三个原则,即“长远规划、预留空间,适度集中、提高效益,保障公平、兜住底线。”
然而,在现实撤并工作中似乎很难窥见上述原则隐含的深层意图,哪怕是离县城80-90公里的少数民族自治乡中心校也列在撤并的计划之中,并在积极推动撤并工作,甘孜州其他市县也存在类似情况。事实上,各县在具体落实州教工委下发撤并学校的通知精神时各有不同。比如:在康定市义务教育阶段学校的布局调整中,他们更多注重停下来征求老百姓的意见即民意,坚持“因地制宜、科学布局”原则稳步推进乡村学校的布局调整工作,初现“因地制宜”原则产生效益。对康定市折西片区而言,虽然已在新都桥、甲根坝和沙德三处片区集中办学,可是周边乡镇中心校并未完全撤并,一直保留学前班和小学低年级学段(1至3年级),这个举措赢得了当地老百姓的认可。在撤点并校中这一心理矛盾尤为突出,其背后隐藏着很多酸甜苦辣,比如,不可逆转的城镇化趋势,对优质教育和教育公平的追求,对亲子教育的关注等众多因素的博弈,便成为撤点并校中必须考量和平衡的关键因素,也是我国民族地区基础教育改革中无法绕开的客观问题。
(二)“集中办学”迅速催生巨型 “寄宿制学校”
甘孜州教工委下发的两项《通知》中,明确提出“小学向片区集中、初中向县城集中、高中向东路集中”的三个集中原则,集中办学给予了坚实的政策保障和价值引导。依照国家法规,乡村小规模学校指的是学生数量不超过100人的村小或教学点,但实际上,全国各地对该标准的执行不一,缺乏统一性。农村学校撤并的基本改革思路是部分小学和初中的停办,将停办学校的学生转至一个或数个学校进行学习,以实现由零散分散的办学模式向集中统一的办学模式转变的目的。在农村地区可通过保留适当数量的学校或者设立规模较大的中心校,实现教育资源精准配置,减少教育投入成本,并且集中力量推动农村教育的可持续健康发展,这是当前农村教育努力追求的总体目标。[9]顺沿这一总目标,《四川省关于优化中小学校幼儿园布局的指导(征求意见稿)》提出,100人以内小规模学校基本上在调整范围内,把小规模学校撤销,然后合并到中心完小进行集中办学。调研中发现,当前甘孜州义务教育阶段学校布局调整中撤并的小学数量巨大,平均撤并的小学占原有小学校的近80%,保留下来的集中办学的片区小学校规模较大,在校生一般在500-2000人之间,平均在校生约1200人。比如甘孜县原有牧区小学12所中保留8所,其中撤销的4所牧区小学只保留学前教育点,小学年级都合并到县城第四完小;公路沿线17所小学,其中保留1至3年级的15所,4至6年级都合并到县城第二完小。甘孜县县城有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完小,在校生均达到1500人以上,基于师资和教室紧缺等所带来的压力,甘孜县正在筹建第五完小。据2020年春季学期统计,德格县义务教育阶段小学共38所,拟在2025年前共撤并17所小学,保留21所小学,其中城区3所,片区寄宿制4所,14所乡中心校,规划小学学位12600个,城区小学和片区寄宿制学校学位平均达到1000-1500之间。东路片区九龙县呷尔镇重点片区寄宿制学校和九龙县第二完全寄宿制小学在校学生也达到1000-1500人之间。比如南路片区理塘县,现有中小学共34所,拟2025年保留18所中小学,其中片区学校12所,保留的其他学校作为片区寄宿制6+3学校,主要接收本片撤并学校学生,学生规模以540人为主。另外一部分学生撤并到县上读一完小、二完小、三完小和四完小,这类学校学生规模均达到1000至1500人左右。稻城县原有14所小学,先后撤销6所乡中心校,只保留学前教育点。这六所中心校的学生分别分流到县城牧区寄宿制学校、日瓦九年一贯制学校和吉呷九年一贯制学校,目前县城牧区学校和亚丁九年制学校学生规模达1000人左右。撤点并校致使集中办学,集中办学迅速催生巨型寄宿制学校。因此,民族地区的教育不仅要关注撤校之后学校教育缺失所引发的社会文化影响,更要关注集中办学之后,巨型寄宿制学校自身给学校管理、教育教学质量和亲子教育等现实问题所带来的挑战和压力。
三、乡村学校布局调整引发问题的辨析
“撤点并校”自始至终以获得优质教育和提升教育质量为总价值导向,致使撤点并校举措既符合中央的政策文件,又符合民众对优质教育需求的实际情况,给撤点并校提供政策上和需求上的支持,使其行为举措变得合法化和合理化。然而,在学校布局调整的实际操作过程中总会出现各种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国家层面自2001年至2012年十年间先后出台关于撤点并校相关的“三项”重要文件的原因所在,说明国家高度重视当下中国乡村学校布局调整和发展问题。严格而言,国家层面的“三项”文件,实则为不断地纠偏和修正撤点并校中出现的各类问题,其目的在于对政策本身查漏补缺,以此实现政策的进一步全面性、包容性、合理性、科学性和指导性,增强其政策权威性。可是各地省、市(州)、县级职能部门在具体落实时,并未进一步解读和领悟其文件精神。目前,甘孜州的学校布局调整中存在类似现象,即对上级政策文件解读不深入、不全面,导致地方层级以内卷式笼统地重复循环;集中办学对学校管理和家庭和睦带来压力;以及乡村学校数量突减引发乡村教育功能式微。
(一)地方部门对上级文件精神解读亟待深化与拓展
“撤点并校”是我国进入城镇化社会所产生的一种不可改变的必然趋势,它既是社会现象,又是教育现象,在我国现代基础教育改革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自2018年国家出台《乡村振兴战略规划》以来,乡村学校的重要性尤为突出。2001年,国务院《决定》提出,对于实行撤点并校的实际情况要进行因地制宜,小学应坚定执行就近入学原则,为保留和捍卫小学年龄阶段的孩子在父母照料和抚育下进行亲子教育这项基本权益。2006年,教育部《通知》总体上肯定了撤点并校的必要性,并明确提出,此类调整应加以谨慎考虑,避免速度过快,从而减少可能给家长带来的不必要负担。尽管2006年教育部的《通知》给予撤点并校不宜过快等建议,但在现实中并未履行这一建议,反而变本加厉地加快了其步伐。为此,2012年国务院颁布《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并明确指出对于农村义务教育学校的撤并应予以严格限制,对于必要的教学点或学校则应予以恢复等建议。自2012年以来国家层面再未出台撤点并校相关的政策文件,说明我国义务教育阶段正式迈入后撤点并校时期,国家在宏观层面开始关注和推行小规模学校和教学点发展。于是,2018年随着《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出台,同年11月四川省人民政府办公厅颁布的关于全面加强乡村小规模学校和乡镇寄宿制学校建设的《通知》,明确了义务教育阶段撤并学校的决定权应该交给县级人民政府,同时要求坚守“科学评估、因地制宜、应留必留和先建后撤” 的原则。实际上,省政府《通知》是基于乡村振兴战略这一大背景,对西部欠发达地区,尤其是民族地区撤点并校进行收尾的告知。甘孜州教工委为了落实这一精神,先后下发了两项《通知》,主要围绕全州行政区划调整和乡村振兴战略大背景,根据具体情况制定相应的调整方案,以确保乡村学校的布局符合当地实际情况。显然,从中央到地方的政策文件中均能看到“因地制宜”和“科学规划”等关键词。其关键问题是如何因地制宜和如何科学规划等细微问题没有进行进一步解读和拓展。因此,这些关键词虽说频频出现在中央和地方文件之中,可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并没有起到实质性作用,只不过是不同层级部门的文本中重新复显而已。
目前,甘孜州乡镇学校布局调整中并没有发现“因地制宜”这一关键词产生的普遍性实际效益。换言之,根据什么具体情况,采取什么适当措施从中并没有体现。调研组在甘孜州6县1市的乡村学校布局调整中似乎很难看到“因地制宜”在发挥作用,而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其背后推动。在实际访谈中关于撤点并校的目的,几乎所有人都众口一辞,说出使其“便于管理或享受优质教育资源”等场面话。但也有人在担忧撤点并校带来的新的教育隐患,九龙县某乡党政主要领导人说:“前几年国家好不容易完成‘普九’这项巨大工程验收,乡镇学校硬件设施、学生生源和教师配套都基本上达了标,这一情况也算是稳定了。可是这两年又在撤点并校,虽然我们也很难理解这项举措,可是我们也表示支持县上工作,让乡中心校尽快合并到集中办学点。”稻城县某位家长在访谈中也聊到:“在我的记忆中,乡中心校是由此以来建得最好的时期,我觉得国家投了很多钱,我每天送孙儿到学校,也去过学校里面,看到的教室,学生食堂和老师宿舍的条件非常好,我们接送孩子也方便。现在国家又说,孩子不能在这里上学,到日瓦去上学,说实话这种举措我本人很难理解。第一,浪费了这么好的学校设施;第二,孩子太小了,到别处去上学,我们也不放心;第三,定期需要接送孩子,这个工作我们爷爷奶奶完成不了,我们不会使用交通工具,只有年轻人去完成,而年轻人又要忙农活,又要去牧场,更加辛苦了。”访谈过程中那位家长殷切地对我们说:“如果可以的话,你们给上级部门反映一下这些情况,我们真的不希望将孩子送到别处,还是在乡中心上学最好,看到孩子的饮食起居,我们也放心。”课题组某成员建议给乡政府反映这些情况,这位家长对课题组说:“实际上,我们也跟村干部说过这些事情,但最后也不了了之,没有什么消息。一年级的孩子都要送到别处去上学。”
上述访谈中无论是乡镇负责人还是家长,我们更多的是看到一种无奈、担忧、不理解和有苦没地方说的实情;而这背后恰恰看到政策文件成为工作实施举措的合理化依据,使得认为“因地制宜”正在实践之中。尽管省政府的《通知》指出,把学校布局的决定权交给县级政府,可是根据“因地制宜”原则对乡镇学校进行布局调整时,甘孜州部分地区没有深入基层了解老百姓的民意诉求和各地实际困难,因地制宜便成为纸上谈兵。基于此,如果地方政府层级没有对上级文件精神进行进一步解读和深化拓展,上级部门的文件精神很容易失真和失效。
(二)集中办学对学校管理和家庭和睦带来压力
撤销村级学校或教学点、偏远乡镇中心校,以及人口相对较少的乡镇学校,将其合并到人口相对集中的乡镇或县城进行集中办学,该行动旨在集中配置优质教育资源,以期实现教育均衡发展的目标。2001年至2012年,我们国家利用十年的时间推进这项工作,其中取得的成效是必然的,但同时所暴露的问题也是在所难免的。对此,杨东平教授认为,“大规模的‘学校进城’后,农村学校日益荒芜凋敝,农村教育出现了‘城挤、乡弱、村空’的危局,过度的学校撤并导致上学远、上学贵、上学难。”[10]撤点并校引发的不仅仅是教育单方面问题,它更多是社会发展过程中无法规避的一种综合而复杂的社会性问题。大规模的撤并校点不仅造成了土地的荒芜,也使得老年人、妇女、儿童等弱势群体处于困境之中。[11]除此以外,集中办学迅速催生大量巨型寄宿制学校,而给这些学校自身管理所带来的压力也是无法避免的。
对于甘孜州而言,随着大量乡村学校的撤并,集中学校的规模扩大,出现了很多巨型寄宿制学校,学生寄宿数量急剧增加,教师在平时工作中不仅要保质保量的完成教学工作,还要抽出更多的时间从事学生安全、低年级学生生活起居,以及学生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等工作。课题组在某寄宿制学校访谈某老师时,他说:“现在周边乡镇的孩子都弄到这里来上学,按理说对获得优质教育可能有些帮助,但是现在我们老师们的工作量倍增,尤其是班主任老师,先前只要把课上好,管好校内孩子的安全问题就可以了。现在不一样了,学生数量增加,特别是低年级孩子数量猛增,每天晚上班主任老师都要去查寝,照看他们,甚至哄他们睡觉,但值周老师管理这些孩子都束手无策。现在我们是双重身份,既是老师,又是保姆。最头疼的问题还不止这些,学生放半月假和月假时,有些家长忙于农活,没办法及时来接送孩子,只能给我们班主任老师打电话,请我们帮助学生找车。找车过程才是最棘手的,一般的车子不敢放,好一点车子又贵,有些地方还好,同村孩子比较多就可以包车,车费平摊起来也不算贵。但有些地方同村或同乡的没有几个,车费算下来很贵。在学生的安全面前,经济费用都是小事。每次送学生回家我们总是提心吊胆的,直到他们报平安心里才能缓一缓。”某教务负责人表示:“说实话,还不敢说寄宿制学校能有多么好的教学质量,因为我们的任课老师本来就缺,虽然学校编制是满的,但是这些空缺教师实际上是周边‘一村一幼’教师填补过来的,这些教师教学前教育阶段的孩子还算过得去,但是教小学就有困难了。因此,小学任课老师的课时量非常重,同时还要承担其他管理工作。自己多年从事教务工作,业务比较熟悉,但在这种情况下,能有多么好的教学效果还很难说,大部分老师对所教课程比较熟悉,主要问题是没有新的教学理念和方法等,归根到底,学校为了保障教学的基本运行,也抽不出教师去参加学科教学提升类培训学习,平时连教师自身都抽不出太多的时间进行自学。”
综上,我们发现集中办学之后所面临的客观问题,有些问题可以人为地解决,但是有些不能,比如说,孩子的亲子教育问题和安全问题。调研中无论是家长、老师、学校管理部门负责人都不愿意小学低年级的孩子进行集中办学,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同意把“孩子的家庭温暖、家人温情被无情地剥离,使得孩子因亲情疏远而导致性格发生变化。”[12]7这样做也是符合低年级孩子“就近入学”原则。另外,由于集中办学,家长进城租房陪读,很多年轻妈妈也随着孩子来到集镇或县城租房陪读,时间久了,给各自的婚姻带来很多不确定性因素。农村年轻母亲进城陪读已成为导致农村离婚率大幅上升的一个重要诱因。[12]6这一问题同样存在于民族地区的集中办学过程中,课题组在甘孜州很多地方发现类似现象。实际上针对这类问题,早在十年前内地就已经提出并作了纠偏回应,很多研究者也将集中办学的优劣等作为提升教育质量的维度进行了大量研究。按理说,当下乡村振兴背景下我们虽在对乡村学校进行布局调整,但已经走过的弯路大可不必重走。然而民族地区的政策实践中缺乏研究者的成果作为制定政策的客观依据,因此,我们反复又在走几年前内地已经走完,并且已论证视为的弯路,不可不为是一件身心疲惫和劳民伤财的工作在重复演绎。集中办学一定意义上集中了优质教育资源,但是我们不能忽略教育的本真问题,即教育尽可能不让孩子的心灵受到创伤,不剥夺孩子的亲情教育,试图让孩子成长在健康快乐的温馨家园中。总之,家是孩子教育的发生起点,也是形塑孩子心灵健康和人格品质的基石。
(三)乡村学校突减引发乡村教育功能式微
2017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广西考察时指出,农村是中国文明的源头,耕读文化是中国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13]只有植根于乡村文化的深厚土壤,才能挖掘和滋养乡土文明的内在精神和原在魅力。于是,在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乡村成为无法避开的话题,而乡村文明的挖掘和形塑更是乡村振兴的重要使命,乡村振兴既要振兴乡村的硬件设施条件,更要振兴乡土文明的精神内核。挖掘乡土文明,须靠乡村文化教育这项浩大工程。乡村文化教育作为教育的独特形式和内容,其独特价值与功能在于其对于乡村文明的传承与赓续。从文化学的角度来看,乡村文化教育是对乡村文明的认可;而从政治学的角度来看,乡村文化教育则承担着对于民族和国家的认同的使命。[14]137对于乡村教育本身,至今,我们尚未建立起完整的乡土教育制度体系。之因如此,实际上我们对乡土的现代意义缺少足够的认识。[14]142
目前,在甘孜州乡村学校撤并中,更多的是关注学校撤并之后产生的教育效益,较少关注对学校撤并之前学校对乡村发展的教育功能和乡村自身具备文化再生产功能的事实。大量地撤并乡村学校使得乡村文化逐渐衰微,致使现代教育在乡村振兴中很难起到引领性作用。因为,乡村学校不仅是推进乡村文化教育向主流化方向发展的重要途径,而且是扩大乡村文化教育走出乡村的起点。借以乡村学校在文化领域中的纽带作用,乡村教育和城市教育得以被纳入统一的框架之中。[14]137然而,当前甘孜州撤点并校中乡村与城市之间始终以割裂式思维范式来思考乡村学校的未来,认为城市的就是好的,而乡村的就是落后的。这种“二元论”指导思想促使乡村学校向城镇学校合并,并不会对乡村学校产生任何怜悯,更不可能洞悉乡村学校背后潜在的文化世界。因为,乡村学校是农村中为数不多的文化机构之一,数千年来,它一直扮演着传承和延续人类文明的重要角色。乡村学校发出的悠扬钟声早已成为儿童必须要遵守的上课要求,同时也是村民们日常生活的节拍,体现了村庄生机的时刻宣扬,更是乡土文化的载体。[12]7当下国家推进的乡村振兴战略中既要看到乡村的生机活力,又要看到乡村学校挖掘和发扬乡土文明的教育作用。因此,乡村学校的进步不仅仅是当前中国基础教育改革中的一项重要课题,更是与中国社会长远稳定发展息息相关的核心议题。[15]
由此可见,乡村学校的撤并问题并非教育领域单方面的问题,它还夹带着比较深层次的社会历史文化所引发的思想道德和行为准则等众多学校之外的隐性问题。尤其在民族地区,我们必须思考民族区域的特殊地理环境、人口分布、村庄结构、风俗习惯等众多因素。事实上,民族地区的乡村学校具有双重功能,它既在建设国家共享文化即中华民族共同体文化,也在传承和延续地方区域性民族文化。因此,民族地区乡村学校的撤并问题应慎之又慎,不能盲目跟风,必须做到科学评估、战略评估和因地制宜。故,在民族地区撤并乡村学校的特殊境遇中,“因地制宜”显得尤为重要。它不仅突显贯彻落实上级政策文件精神,更能体现政策实施中地域性和可操作性。
在甘孜州的乡村学校布局调整中,既要考虑教育公平问题,又要考虑民族文化的存续因素,这是学校教育体现传承和延续文化的基本作用和事实。总体而言,我国民族地区地广人稀,一定程度上适合小规模学校的保留和建设。我们要充分认识到民族教育特色发展与质量提升之间的关联,在乡村振兴背景下着力推进小规模学校发展建设,全力打造符合民族地区的特色乡村学校和乡村教育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