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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大事》的电影叙事和民俗文化

2023-03-14邓乔杉

绥化学院学报 2023年12期
关键词:人生大事情动小文

邓乔杉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 北京 102209)

影片《人生大事》讲述刑满释放的莫三妹在成为殡葬师的过程中,与孤儿武小文相互救赎与成长的故事。影片不乏对亲情、生死、离别等情感主题的表达,属于“温暖现实主义”题材电影,触发观众大量“泪点”,“感人”“温暖”“治愈”等成为观众为这部影片所赋予的关键标签。影片好评如潮,既实现了《人生大事》这部电影自身的票房效益,也为后疫情时代低迷的电影市场带来一丝活力。影片成功地“动之以情”,有效地传递出情感力量,针对这一现象,本文将从“情动理论”(affect theory)的视角对影片文本及文化展开分析。

一、文本:情动驱力与影像

(一)情感流变—主体生成。《人生大事》中,创作者对莫三妹的人物变化制定了路径清晰的情感流变—主体生成。影片一开始,就将莫三妹置于主体地位的三重缺失:前女友和好朋友的背叛,莫三妹在两性关系和友情关系的叛离中,失去社会中的亲密关系,而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确立人在社会中的主体地位,在这里,他的人际关系是缺失的;莫三妹和父亲长久的矛盾导致家庭伦理关系不理想,莫三妹是失败、窝囊的,父子相互不认同彼此,因此他在亲缘、家庭伦理关系中的地位也是缺失的;莫三妹的社会身份:一位刚刑满释放出来的社会边缘人物,对自己的殡葬职业没有深度认同,游手好闲,没有大的生活目标与期待,他对于自己社会身份的认知是模糊的,在社会中无法获得自我主体的确认。而最后莫三妹在这三重缺失中都相应找到了各自的主体性:为死去的朋友进行毁容整形,完成一场感人的告别仪式,释怀前女友和好友的背叛;继承父亲殡葬手艺,在烟花中殆尽骨灰,告别父亲;在“上天堂”的小团体,在一次次殡葬仪式里,莫三妹从“他者”的认同中建立自我主体的生成,重新找到社会身份,回归社会秩序之中。影片的主线索——小文的到来建构的“父女”关系让莫三妹“终于有上心的事了”,在莫三妹多次情动流变中,都有小文的参与推动,最终实现了莫三妹伦理关系及社会地位的多重主体生成。

汪民安指出:“人不是一个被动的效应,不是一个被塑造出来的寂静之物,而是一个情感的流变过程,是一个永恒的流变过程”,“人的本质就是一种情感决定的行为”[1]。在莫三妹整个情感流变—主体生成的途径中,可以清晰看到创作者在文本中设置的情动驱力。给莫三妹“戴绿帽”的好友车祸后去世,面部毁容,背叛莫三妹的前女友熙熙前去找他做面部整形,莫三妹一口拒绝后,怀着孕的熙熙鞠躬恳求,莫三妹在“过往情义”的情感驱动下选择帮助她,最终整形的完成也帮助莫三妹释怀此事。莫三妹的父子关系不尽人意,但在一次次困难中,父子彼此帮扶、谅解,这种与生俱来的亲情成为情动驱力。莫三妹从一开始将小文外婆去世的事讲出,到为小文编织“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这中间正是莫三妹对小文的“同情”而导致的行为,“同情”是人物行动转变的情动驱力。莫三妹从不愿收留小文到雨夜追赶离去的小文,情感阈值极大,是小文逐渐和莫三妹建立的“父女情”推动莫三妹变化。战迪曾提到:“在电影作品中,情动构造了故事中的人物,主体性的生成过程就是人和人复杂多样的身体互动过程。在情动的主导下,人物间的情绪、情感相互作用,串联起跌宕起伏的叙事共同体……”[2]将情动用于电影叙事中的人物驱动不仅能有效建构人物多重主体地位,也能让观众从情感转向中进入到人物的情感流变之中,从而反作用到观众的情感流变,打开情动入口。

(二)电影语言—情动转向。《人生大事》在情感变化的节点中采用了数十次“特写—面部—哭泣”的镜头:当莫三妹将小文外婆去世的事实如实说出,长达十秒的镜头拍摄小文哭泣的面部特写,配以煽情的背景乐,观众很容易就能体会到小孩对至亲离别的恐惧,从而产生情感触动。而当莫三妹在小文被亲生母亲接走后,又收到父亲离世的消息,整个人躺在床上,镜头也拍摄了一大段他的面部反应,从面无表情到颤抖到痛哭,与之前刚毅的形象截然不同,让观众理解看似玩世不恭的人物内核却是“重情重义”。在雨夜分别的那场戏里,镜头不断对切小文和莫三妹哭泣的面部特写,在暴雨的场景,交叉蒙太奇的快节奏剪辑,强烈地传递出这对“父女”朴实动人的感情,这一幕让观众无不动容。特写镜头清晰捕捉到人物面部表情的变化,通过影像直观地传递出情感。

人物的主观视点同样起到直观传递情感的作用。影片开头,莫三妹为小文外婆念珠祈祷、用沾湿热水的毛巾擦拭身体,几组特写镜头、轻柔的背景乐、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呈现出一种细腻温暖的氛围。这里小文躲藏在柜子中,用第一视角去观看莫三妹的动作,确立了莫三妹人物形象温暖的基调。而后面正式的丧葬仪式,纸钱、花圈、棺材、孝子打碗等等,充满中国传统丧葬文化符号的仪式,但由于小文无法理解死亡的意义,观众跟随她的视角观看这场葬礼,和小文一同成为仪式下空洞的在场,感受的却是莫三妹在仪式中流淌出温暖的情感。主观镜头,携带着人物的主观性,使得观众更易进入角色认同中,产生同样的情感变化。德勒兹同样强调色彩对电影“情动”的作用,在拍摄莫三妹为死者整容的场景,可以区分之前躁动的、色彩的、杂乱的画面,转为干净、简洁、冷色调,死亡场景立刻冷峻严肃,提示观众电影转换段落,进入关于生死的严肃议题,为接续的“催泪”场面埋下伏笔。

二、民俗:殡葬仪式

中国传统特色的殡葬仪式串联影片,成为“单元叙事”结构的重要构成部分。民俗仪式在“公共空间”的范围中,具有对特定时空的叙事能力,“其与一般日常生活的习惯性行为不同,具备特定的范畴、特别的社会(社区)、特殊的知识系统的符号象征表述”[3]。很大程度上,民俗仪式成了公共的、集体的历史产物。但如果民俗仪式的群体性没有和个体产生勾连,那民俗仪式便成为奇观性的空洞在场。影片中,丧葬仪式一共出现了6次,创作者有意在6次葬礼中设计与主线相关的情节,加强群体仪式与个体之间的关联,有效为仪式附上情动入口。

当莫三妹给为自己“戴绿帽”的朋友老六进行入殓时,传达影片基调转变的节点,从闹腾的喜剧开始逐步转向更加严肃的生死议题。在拍摄莫三妹为死者整形的场景,区分影片上半段偏喜剧的基调,死亡场景立刻转向冷峻严肃。当死者妻子看到整形后的丈夫—半面脸半面花,崩溃大哭,这场充满悲情的殡葬仪式为观众的情动生产提供了适宜的入口。除此之外,在叙事层面上,通过为死者整形手艺的交接传承,完成父子关系的和解,也让莫三妹释怀前女友和朋友的背叛。在这里,仪式与叙事有机结合,在仪式中升华观众对叙事上人物和主题的认知,在叙事中强化仪式所带来的天然肃穆感,形成有效的情动机制。莫三妹父亲死亡,与主人公关联最密切的一次仪式,反而在“不要披麻戴孝,干干净净地走”的遗嘱中淡化了,甚至骨灰放在奶粉罐中,留下一道“不寻常”的仪式题目给莫三妹,最终呼应“上天堂”将骨灰在烟花中燃放殆尽,成为影片中标志性的感人场景,将殡葬仪式和主线叙事的情感联结推至顶点。斯宾诺莎总结出三种基本情绪:快乐、痛苦、欲望,快乐与痛苦处于人类情绪的两极,绝大多数的情绪都在两极之间流动,所谓情动是在动态的情感变化中生成。影片后半段的三次葬礼叠加成煽情效果,推动情感流动,从而加强影片的情动力量。

三、文化:古典文学与民间传说

影片中还运用了诸多中国古典文学、民间传说等元素,例如《西游记》、哪吒、人死后成为天上的星星等,将这些元素与叙事、人物的塑造相结合,借助隐喻、象征、互文等修辞,呈现出具有中国特色的人文意蕴。同时这些为大众所知、具有较强公共关联性的民间文学、传说,再一次为观众情动的产生提供了独特、生动的入口。

小文的人物造型是用红绳在头顶一左一右扎上两个丸子头,手持红缨枪,神似“哪吒”的造型,莫三妹对她的称谓也是“小哪吒”。小文第一次来“上天堂”是在下雨之夜,她一出场伴随着雷鸣,手拿红缨枪,一副“哪吒闹海”的架势,小文的成长途径与哪吒的故事形成巧妙的互文。《人生大事》里所指认的“哪吒”与2019年饺子导演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中“魔童”形象有相似之处。小文从一开始的淘气、顽劣、自称“老子”、吃饭习惯差、不服大人管教、手举红缨枪戳人等不良行为,逐渐在莫三妹的规训与社会秩序、礼仪的约束之下,从“魔童”成长为“良童”。这样为大众所熟知的神话原型“哪吒”的成长路径,也使得观众更易感受到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在起伏流动的情感中产生情动效应,从而进入叙事的情动机制。

莫三妹的形象明显指认为《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他曾在“国葬”中不满“死者”儿子的不孝而与之大打出手,并说“老子就是孙悟空,就是见不得这群妖魔鬼怪的人”。莫三妹是个典型的“江湖中人”,身处底层社会中,为人处事讲究“义”字当头,曾为女友打抱不平而锒铛入狱,是一种中国式“平民叙事”与“侠义文化”下的人物形象变体。而《西游记》中“五指山”被指认成小文,在影片中更是被反复运用。从一开始小文成为莫三妹的困境时,朋友就指出她是压住莫三妹的“五指山”;创作者有意选择五指造型的沙发,当莫三妹得知前女友和好朋友结婚时,被压在了“五指山”,并被小文偷拍记录;小文试图帮助莫三妹解决困境时,老爷爷转述小文的话:“你遇到难处了,让我帮你把五指山搬开。”最后莫三妹在和小文惺惺相惜时,也说“老子被五指山压住,你也找不到你外婆”。在《西游记》中,孙悟空生性顽劣到大闹天宫,如来佛祖用五指山镇压孙悟空,象征着对秩序之外的人的规训。而将莫三妹指认为孙悟空,小文指认为镇压莫三妹的五指山,隐喻着小文对莫三妹也有着某种程度的规训作用,将一个没有法律观念的“混子”逐渐规训为一个认可自己的职业身份、认同父子关系、与小文生成“父女情”的“秩序中人”,回归集体与家庭之中。不过与《西游记》原型故事中佛祖对孙悟空的暴力镇压有所不同的是,小文对莫三妹的“镇压”更多地是一种情感上的软性驯化。两人通过对彼此的“约束”和“规训”,帮助彼此重新回归到社会秩序当中。通过此中情感感化路径,触发了观众的情动体验,得到一定程度的“卡塔西斯”。

“人死后会成为天上的星星”作为中国民俗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早在唐朝时期,杜甫就在《可叹》提到具有类似意象的诗句:“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而在影片中,这句俗语常被用在小文和莫三妹关系变化的节点上。当小文第一次问莫三妹她的外婆去了哪里?一开始将她视作“麻烦”的莫三妹直接说出“变成了一缕烟”,紧接着看见“死亡”对于孩童的冲击太大,转而改口说出“外婆成了天上的星星”;在小文思念外婆无法入眠时,莫三妹也安慰她“睡着了,就可以让天上的星星陪你聊天”;之后小文在幼儿园里画下的全家福中,着重描绘了一片布满星星的夜空,夜空下是她和莫三妹。这种源自中国民俗中的“俗话”成为影片极富童话式的构想,美化着孩童对于死亡的理解,象征着一种中国式哲学的内蕴,即死亡不是终结,而是轮回。影片结尾,在莫三妹父亲的葬礼上,莫三妹将其骨灰置于烟火在夜空中燃放,四溅的烟花星子闪闪发光,宛如天上的明星,巧妙地呼应了“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正因为这句话与中国人对“死亡”的传统理解紧密相关,因而,当影像中出现小文思念外婆仰望星空,莫三妹看着漫天绽放的烟花送别亡父时,观众也就容易在此刻被唤起情感共鸣,形成一种具有寓言色彩的情动效应。片中没有明确提到的是,这场烟花戏也是借鉴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意向。此外,在“烟花”一幕中,影片借助了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故事原型。《红楼梦》中,元春建了一个灯谜——“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而谜底则是“爆竹”。导演刘江江谈到:“天地之间,生死一瞬,一闪一灭,就是烟花,这不就是人生吗?”[4]这恰好与影片中莫三妹“烟花之下送别亡父”的情节相呼应。

结语

胡智峰在关于如何面对中国电影市场复杂的现状,为在意识形态与商业诉求寻求平衡点,他提供给电影工作者一个可实现的创作路径——“温暖现实主义”,即“这些影视作品都面向现实的困顿和艰难,甚至不回避现实的痛苦和不堪。但是解决问题的思路与办法是温暖的,阳光的,积极的,向上的,进取的和建设性的。”[5]《人生大事》中的人物身处困境,却始终保持着强劲、炽热的生命力,他们有着底层劳动人民的朴实善良,在互帮互持中传递出一种在当下时代可贵的利他主义精神,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情动”介于创作方式是值得研究的路径,但是不能让它完全消费主义化,除了传递“温暖”的力量,还更应打牢“现实主义”的地基。文艺作品不应该回避描述现实百态,既要有反映现实的勇气,又要有抚慰人心的力量,用“温暖”的笔触给观众正能量、积极的价值引导,因此将“温暖现实主义”题材、“情动力量”介入创作,成为当下可寻求的创作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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