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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训与反抗:《地狱之花》女性身体书写

2023-03-14

绥化学院学报 2023年12期
关键词:荷风根子园子

王 梅 秦 雪

(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 辽宁大连 116044)

永井荷风作为近代日本唯美主义的重要作家广为人知,综观其创作生涯,对于女性的书写贯穿始终。对此,中日学者多从女性形象、女性与都市空间、作者的女性观、以及左拉主义等视角展开研究。本文试从阿尔都塞、福柯等规训权力的角度出发,论述《地狱之花》中明治社会对于女性的“询唤”与规训,以及由此引发的女性身体困境。此外,通过对女主人公反抗现实生活的方式进行分析,揭示永井荷风对女性自由的探求。

一、女性教育及女性角色的内化:被“询唤”的园子

明治维新后,受到西方教育文化的冲击,明治政府决意发展近代教育。1872年,明治政府颁布了“学制”,提出“邑无不学之户,家无不学之人”这一明确的口号。在全民教育的浪潮中,女子教育作为重要的一环格外受到重视。

《地狱之花》中的园子是松平家下级藩士的女儿,13岁时,为了继承常浜的名号,园子被养母利根子所收养。利根子是依靠教授名笔这一近卫流字体来谋生的女性。在利根子看来“男人几乎全是恶魔,决不能让他们靠近”[1](P3),她从不依靠男人的力量,自始至终凭借自己的努力谋取出人头地。在利根子严格要求下,园子开始夜以继日地读书,20岁的时候,她从东京女学校毕业,之后又就读于英国人开设的英语学校。当时,有很多男性对园子提出结婚的请求,但园子觉得“婚后把自己的一切全花在家中,那实在过于遗憾”[1](P23),便都一一拒绝。从英语学校毕业后,园子在利根子的帮助下成为了私立女学校的老师,一心致力于学校的教育事业。

不难看出,园子是在养母利根子的帮助下选择了立身出世的道路,并为之不断地努力。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园子开始犹豫起来。

法国哲学家波伏娃认为:“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塑造的。”另一位法国哲学家阿尔都塞指出:“意识形态将个体询唤成为主体。”[2]置身于明治时期的日本社会,园子的日常生活是明治国家意识形态的真实与照。表面上,园子作为明治新女性具有主体性,实际上,这一主体性是国家意识形态“询唤”与塑造的结果。东京女学校的前身是“官立女学校”,是由文部省作为新时代女子教育的中心机构而建立的。1902年菊池大麓在高等女子学校校长会议上发表演说时明确指出:“良妻贤母是女子的天职”,“高等女子学校是为了实现这种天职而进行必要的中流以上的女子教育的机关”。[3]在东京女学校,园子接受了“贤妻良母”这一国家意识形态全面教育与规训,在不知不觉间内化了男权社会的规则。虽然在利根子强烈的压制下,园子心中想要成为贤妻良母的想法得到了抑制,但是这种意识随时都有被冲破束缚的可能。特别是在园子成为私立女学校的教师,离开养母之后,她便摆脱了来自利根子强烈的限制。

此后,以与笹村的恋爱为契机,园子的心境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这之前,园子将立身出世看作人生的意义,而现在,她却将其视为“极端偏狭而冷漠的名利欲”予以否定。此时的园子思想已经完全被“良妻贤母”这一意识形态所占据。作为有相当社会地位的女性,园子很轻易地放弃了迄今为止的努力,放弃了对立身出世的期待。不仅如此,在与上司水泽校长进行谈话的时候,园子曾明确地表示:“所谓妇女对社会的义务,一般说来就是慰藉丈夫、当好内助、建设圆满的家庭,除此之外别无其他。”[1](P7)可以说,作为女教师的园子,在日后的职业生涯中,不单单是男权社会的支持者,更是男权社会的宣传者和守护者。

二、男权社会的监视与惩罚:被消灭的阿缟

福柯指出:“纪律的实施必须由一种借助观看而实行强制的机制。在这种机制中,实现观看的技术能够诱发权力的效应,反之,强制手段能使对象变得清晰可见。”[4](P183)贞操观作为明治国家“良妻贤母”意识形态的具体组成部分,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女性的个体行为。父权体制从来没有放松过对女性的“性”的监视。根据明治时期的社会规则,婚前,女性应该自觉守护自己的纯洁,婚后,也应该尽其一生侍奉好自己的丈夫。可是,与园子不同,没有受过女子教育的阿缟不知贞操的含义,她只是单纯地听从内心的欲望。从男权社会的标准来看,阿缟是一个“下贱的、不知贞操价值”[1](P58)的女性。

此外,和阿缟一样,长义也违背了男权社会的期待。单单作为与阿缟交往并结婚这一点,长义便已经违反了社会的规则。不仅如此,作为一名男性,长义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而是通过女性获得了巨额财富。正因如此,两人的家庭成为报社报道的素材。法国政治学家阿历克谢曾对大众媒介作过这样一番描绘:“媒介就像一双充满权力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的生活。”[5]不难看出,在《地狱之花》中,报社作为男权社会的监视系统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此外,根据福柯的观点,监视和惩罚总是联系在一起。所谓惩罚,是“能够让人们认识到自己过错的任何东西,能够让他们感到羞辱和窘迫的任何东西:……一种严厉态度,一种冷淡,一个质问,一个羞辱,一项罢免”。[4](P193)在新闻报道编辑过程中,报社给黑渊夫妇二人贴上了“不道德、不仁义”的标签。而世人也接受了报社给予黑渊夫妇的评价,并对他们进行了惩罚。在世人的非议下,黑渊家失去了进入上流社会的机会。甚至,黑渊夫妇毒杀外国传教士的流言也盛行了起来,二人差点因此被法庭传唤。他们的女儿富子也被看做不仁不义家庭的孩子,在学校里受尽了同学的排斥。

经过此次的报道事件,阿缟意识到来自男权社会监视的压迫。原本,阿缟是一个直面自身欲望的女性,当初给传教士做小妾的时候,就因为自己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和长义建立了不正当的关系。然而这之后,在男权社会的惩罚下,失去了一切希望的长义不再满足阿缟的期望。于是,阿缟想要再次和男演员建立不正当的关系,但是她特别惧怕那些“曾经严厉打击她并将她的期望彻底粉碎的报社的耳朵”[1](P72),于是只得从心中抹去那些“漂亮男演员”的面影,靠去剧场、教堂或者集会等热闹场合的办法缓解自己的心灵。

可以说,阿缟对自我欲望的压抑并不仅仅是男权社会束缚的结果,也是自我凝视、自我管制的结果。在报社事件过去的20年间,阿缟始终处于抑制自我欲望的一种状态。在与笹村相识之后,阿缟长期被抑制的欲望最终突破了道德的束缚,这也最终为她招致悲剧的结局。

文末,黑渊一家仍未得到世人的原谅。在报社报道的影响下,黑渊一家再次处于舆论攻击的水深火热之中,阿缟出轨的对象笹村也因此受到影响,不得不辞去杂志记者的工作,从世间消失了踪影。从黑渊一家和笹村的悲剧中,我们可以看出权力运行的秩序性。正如福柯所指出的那样,权力无处不在。不论个人的情况如何,权力终将作用到个人。

三、女性共同体的成立

福柯指出,面对近代社会的各项准则,人们必须具有重新审视的能力,以及开创新局面的勇气。在前期的反抗中,富子对于现实社会一直采取正面抵抗的措施,让双方意见进行激烈的碰撞,并一决胜负。然而在一次与丈夫的争吵后,富子改变了自己的反抗方式。婚前,富子的丈夫就和某位艺人保持着关系,二人之间甚至有了一个3岁的孩子。婚后,丈夫依旧时常在外留宿。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富子模仿了丈夫的行为,特意去外面留宿,彻夜未归。在富子看来,“说到‘贞操’,这要夫妇双方都干净才能够保持”。[1](P27)可是,丈夫只是责怪妻子的“不贞”“不义”,丝毫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最终,因为双方的想法没有达成一致,二人关系以离婚而结束。

此次的论争,自然也是富子改变男权社会规则的一次尝试。然而在论争之后,富子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说服丈夫,更不用说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改变男权社会的准则。此后,富子从社会生活中淡出,隐居在向岛这一偏僻的地方。在向岛,富子希望来者“必须全部抛弃繁琐的社会体面、风度之类的假面具,赤裸裸谈论正式场合下不该说的话会让人愉快”。[1](P25)可以说,在向岛,一切事物都是以富子的意志为基础进行运作,在向岛,富子构建了与男权社会对立的空间。

女子教育虽然使园子内化了男权社会的准则,可是,在轻井沢海边的月夜,园子遭到上司水泽校长的侵犯,这一暴力事件促使园子对于贞操的存在产生了质疑,“社会为什么要建立如此奇怪、严密的制度呢?妇女的肉体被玷污后,绝不是靠她的意志就可以洗清的,一度失过身的女人,一辈子由衷忏悔也是徒劳”。[1](P95)在明治社会,女性的社会分工就是充当“良妻贤母”,具有节操的女性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良妻贤母”。也就是说,女性的价值是由女性的贞操所决定。既然女性的贞操如此重要,不仅仅是女性,男性也应该尊重女性的节操。可是,在现实生活中,男性肆无忌惮地侵犯女性的尊严。对此,女性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而男性却可以脱离法外,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在被水泽校长侵犯后,园子觉察到男权社会所构建规则的矛盾之处,并开始质疑男权社会的合理性与正当性。

根据黑渊长义的遗言,园子将成为长义的儿子秀男的母亲,并继承黑渊家庭三分之一的财产。也正因如此,世间开始将攻击的目标转向园子。在富子的开导下,园子看破了男权社会的本质,她明白只要这个残酷而又伪善的社会存在,自己就永远会被束缚,永远得不到自由。以水泽校长的来访为契机,园子宣布了与男权社会的彻底决裂。

园子打开房间的隔门,又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令人感到她完全不是这个世上的人。她那悲痛欲绝的苍白的脸和瘦骨嶙峋的骨架与白罗纱的丧服极为和谐,怎么看都像是一位要念可怕咒语的女神,在难以描述的神圣氛围之中,又体现出使人颤栗般的冷峻。[1](P103)

日本学者鬼头七美揭示出“白罗纱的丧服”的深刻内涵,那是园子“对此前生活的埋葬,对充满虚假与欺瞒社会的诀别”。[5](P7)可以说,此前,园子因为恐惧男权社会的权威一直对男性采取谄媚的态度,而此后,园子将站在平等的立场上与男性进行交往。因此,面对水泽校长提出结婚的请求,园子没有再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她坚决地表示拒绝。不仅如此,她认识到:“我只能到这个社会所说的地狱去。那种因为舆论立刻会遭到诋毁或者马上又可恢复的靠不住的名誉和地位,我再也不去期待了!我想得到能使自己的心灵带上荣誉之冠的、安心而自由的地位。”[1](P104)

这里出现的“地狱”,毫无疑问指的就是黑渊家。也就是说,此时的园子已经下定决心完全成为黑渊家族的一员。鬼头七美指出:“园子、富子、利根子三人携手养育秀男,形成了一个单元的家族——一个与家父长制相对的替代选项。”[5](P11)也就是说,在男权社会这个地狱里,三位女性开辟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在这里,她们不再受男权社会的束缚,一切都可以顺遂自己的心意。文末,园子驱车去拜访笹村,想要明确笹村对自己的想法。如果笹村幡然悔悟,想必之后二人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从一点不难看出,此时的园子不再拘泥于世俗观念的限制,此后,她不再屈从于别人的意志,她的身体完全属于自己。

结语

从《地狱之花》中,我们不难看出永井荷风对明治国家的批判以及对明治女性的同情。面对明治社会对于女性的种种限制,永井荷风期待女性能够突破时代的束缚,在身体及精神上获取自由。关于女性取得自由的方法,荷风提出了建立女性共同体的设想。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设想的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世界是一个多元化的整体,女性不能割裂与男性的关系独自存在。即便是园子的自由,也与黑渊长义的赠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若没有长义的遗嘱,园子也不会有隐居的底气。从这里,我们也看到团结男性伙伴的重要性。正如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所指出的那样,女性解放的目的不是抹杀男女的差异,而是建立一个尊重个体差异的社会。

在对女性充满各种条条框框的明治社会,永井荷风没有做男权社会的同流合污者,他大胆地指出了明治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呼吁女性摆脱时代的束缚,确立自身的主体地位。荷风期望那个限制个人独特性的社会终将消亡,期待每个人在社会中成为一个被尊重、被认可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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