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景化理论视角下《幽兰操》的音乐分析
2023-03-14刘婉莹毛繁信阳艺术职业学院
刘婉莹 毛繁(信阳艺术职业学院)
在文体研究中,语言的“变异”和“前景化”是两个极为重要的概念。英国语言学家Leech认为,评述作品的感性特征时,时常会评论颜色、音调等,而文学作品的评述首先应该是从非感性的语言方面。因此,音乐作为相对感性的艺术作品,应思考如何将主观的感受用理性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在分析古诗词音乐作品这一交叉学科形成的产物时,为了更全面深入的研究,是否可以从语言学分析出发,借用文本分析的方式,探索音乐分析的新视角?笔者借用文体学研究的相关知识将音乐与文学结合,尝试从词汇音韵、语句逻辑、语篇结构、诗词内涵等方面对比分析,将感性的内容与理性的形式融合,从词与乐的关系出发,探寻歌曲中的意境韵味,分析当代声乐表演大师、学者以及听众越来越喜欢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的原因。
一、《幽兰操》歌词文本分析
当代的中文音乐作品,歌词多具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特点。当普通句式的歌词难以唤起欣赏者的审美兴趣时,作曲家和填词者考虑突破句法常态,打破读者心里期待,让音乐文本和欣赏者之间建立一种“自由”的关系。古诗词既能给人带来吟诵之感,又区别于生活中的“白话”,与社会语言(外部)相偏离,可以给读者带来“陌生化”感受。研究歌词中“前景化”现象主要是从文本内部平仄押韵、句法结构改变以及诗词内涵等多个切入点发现作品中的“平行”(parallelism)与“偏离”(deviation)。
(一)平仄押韵
我国古代诗词中有平仄、对仗和押韵严格的成熟于唐代的近体诗,也有格律自由不拘对仗、平仄的古体诗“古风”。在对比唐代韩愈的《幽兰操》与孔子《猗兰》发现,诗词篇幅不等。前者属于近体诗,而《猗兰》的平仄规律却不相同,其中还包含入声。对比韩词与孔词的平仄规律,第三行由“mào”变为“dōng”平仄规律由“仄平仄仄,仄仄平仄”改为“仄平仄仄,仄仄平平”,将“仄收”改为“平收”;诗词最后一句,编排为“君子之守,子孙之昌”,变换了歌词的顺序,平仄规律发生改变。韩诗单独朗诵后两行也能合仄,但因现今创作诗词的平仄习惯少有“仄收”,且更重要的是在赵更改歌词后将韩词中两种平仄规律变换为一种,结合得更紧密、更统一。另外,韩词中设置多个韵脚“ào”“án”“ǒu”“āng”(茂、然、守、香等),但孔子将其调整新创,如“以日以年”和“我行四方”调换顺序,又如“采而佩之,奕奕清芳”,既将文本统一押韵“āng”(香、芳、伤、方、泱、昌),又可以形成工整的语篇结构。根据平仄押韵规律调整语序,形成朗朗上口、四平八稳的平行结构,更符合当代学者对文学语言的审美习惯。
(二)语句逻辑变化
与白话歌曲相比,古诗词艺术歌曲打乱了传统的语句内语法顺序形成“陌生感”,以带来审美延时与惊异感受。如“猗猗”用来形容兰优雅绰约的姿态,正确语序应为“猗猗之兰”,但在古诗词中仿佛作者站在山谷中,咏叹道:兰花啊,你的是如此的高洁淡雅。“扬扬”是“高举,向上升腾(形容兰的香味)”,正确的语序也应为“其香扬扬”(如图1)。
图1 韩词与赵词对比
在本词中“雪霜茂茂,蕾蕾于冬”,前句沿用了韩词中的原句,后句为赵季平新作,“之”和“于”的变动调整了歌词逻辑关系,还改变了诗词的内涵。因果关系太过强硬,将“因为经受了苦难(雪霜),所以伟大(茂)”这层含义回归为让步转折关系“虽然苦难,但依然选择伟大”,更改后语句逻辑更符合作者、听众对孔子的崇敬与歌颂。
此外,“采而佩之,奕奕清芳”的句式是模仿前文中“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众香拱之,幽幽其芳”新创。四个分句形成一整个大乐句,句式工整。“四平八稳”的语篇结构与本曲描写的人物形象气质相符。由此可见,作家为了押韵对仗,调整了歌词语句间次序,使歌词更工整形成平行结构,也将歌曲的内涵与主题人物对照。
(三)诗词内涵偏离
语法的偏离,可以深化诗词内涵。“以日以年,我行四方”译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奔波游学,我立志要继续走下去,走过世界的每个角落”,与韩愈的版本相比,产生了语法偏离(时间状语前置)。虽直译无太大差别,但也将韩愈言语间被动贬谪的无奈不忿之感削弱,多了主动意味。“一年又一年虽路途不顺,但我仍然选择走遍各处追寻理想抱负”,这样将主题人物从韩愈词中的自己回到了孔子身上。
在诗词的内涵上,顺承上句加入了借典的修辞手法“周文王飞熊入梦”,在渭水边寻得姜太公这一良才。又借兰花不得采佩时独自芬芳,若得人赏识,“采而佩之”也能让佩戴之人时刻领略风采,来表达不得赏识时仍然磨炼意志,得到机遇,也会倾其所能展现自身本领与才华。后处,韩愈以“我”为视角的自我感降低,改编后脱离韩愈,境界向外放至“子孙之昌”,直接从现代视角对话孔子,符合孔子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莱斯利·杰弗里斯和丹尼尔在讨论语言变异现象时提到,语篇中的某些语音、短语、语法可能与语篇环境语言特征不同;或是与接收者平时的语言习惯完全不同,导致在语篇中“陌生化”。正如本作品歌词体裁为诗歌,加以调整形成平行结构,重复结构感知难度提升,使演唱者、欣赏者在反复中咀嚼体会情感意境的拓展。改编褪去了“古风”过于晦涩的外表,但也保留了近体诗的格律特点,给人“陌生”之感又在情感上得到回应,引起观众共鸣。
二、《幽兰操》乐曲分析
本章节从歌曲的字的声调与乐音的关系、词音的偏重与旋律和声以及乐篇的平行结构,由小到大,找到作品中的偏离与平行。
(一)字调与乐音的偏离
乐句线条波动幅度较大,多数是大跳音程。而后半部分旋律又转为级进,平静且稳定。由于模仿古琴曲风格,在A 段开头“兰”字字音属“阳平”演唱时,乐音出现跳进音程,要向下“叹”将其演唱平稳,结尾以二度上下波动,字调为连续两个阴平“yī”(多音字),字乐音同向进行。线条的收放鲜明的展现主人公(孔子)在人生跌宕起伏、仕途坎坷时依然保持坚韧豁达的高尚情操。
字音声调中“去声”,声调时值短且发声时稍用力(民族风格唱法在歌曲处理中会突出这一特点),字音和乐音走向大多从上向下设计。但其中“奕奕”同前“渭水”(谱例1)同样是先向上到最高点#f2做渐强保持,后句持续级进下行到“泱泱yāngyāng”。“奕奕”“渭水”都为“仄声”。在此片段,旋律设计上反其道而行,先向上级进再向下进行,其后旋律模拟下行基本符合声调规律。正是在字与乐相匹配的环境下,设计出相反的音乐线条片段,改变听觉上的定势。
谱例1 字调与乐音偏离
(二)语音偏重与旋律和声
作品中多处出现调式变换,旋律和声的偏离。如谱例2中“其”字(#c2),到了“于兰何伤”伴奏中变化成c2,调式也从e 羽雅乐调式变为同宫内清乐调式,换个角度来讲,仅在调式系统内进行“换韵”,可以理解为类似和弦外音的功能,在听者角度,e 羽清乐调式和西洋G 大调并没有太大区别。但这种和弦编配技法上的改变,在古曲《碣石调·幽兰》中也曾出现。“清雅交替”的沿用,改变歌曲一成不变的审美感受,带来同宫异韵的音乐效果。
谱例2 清雅交替
A 段中的叠词:“猗猗” “扬扬”“幽幽”是形容词语素的AA 式重叠,“扬、猗”可以单独表义;但从韵律构词规则出发,单字不能作为一个韵律词,形成叠词两字发音的轻重不同,在朗诵、演唱时字音就形成了“抑扬”的韵律。如名词、动词语素的叠词重音在前,“宝宝” “抱抱”,本文中的例子均为重音在后(“扬扬” “奕奕”等)。“幽*幽”不能读作“*幽幽”,本句音符时值设置前短后长形成切分节奏(弱强弱),与朗读重音相匹配(如谱例3)。
谱例3 语音偏重与旋律强弱
另外,曲中“猗猗”两字对应三个音,在首字上做级进下行的旋律。叠字回至原音向上的二度音,除了给人叹颂之感,还改变了叠词的重音,使乐曲不完全按照常见的旋律走向及读音偏重,在歌曲的首句就表现中国古代诗词艺术歌曲的独特审美感受。该句尾字的旋律音符向上二度级进(对比前字主音),会给演唱者带来不协和的心理暗示,也为二创者演唱时增加颤音的可能性给出铺垫。
(三)乐篇中的平行结构
诗歌不仅通过字调与旋律的走向来体现古诗词的审美特点,运用平行手段处理后,音乐的节奏型、强弱也可以发现“突出”。Hawkes 在俄裔美国文学家Jakobson 的理论基础上认为,在听众期待作品纵向推进,通过新的成分来获得更具完全性的审美感受时,语言功能却进行重复处理,作品得到前景化的形式。
演唱处理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重复必有变化”。作品B 部分可分为“B段+间奏+B 段”。在第一次“文王梦熊”时,伴奏声部主要运用了三连音的形式,表现诗人期待自己的才能得到发掘与重视的紧张情绪。后接一长段快速跑动的小音符和七连音的间奏,重复段使用了较密集的四十六音型的织体方式,突出强调这种情绪,也表现出更迫切的心情。三连音在听觉上给人向前推动的不稳定感受,渴望在纵向获得更深的“刺激”时,却采用了的语篇结构的平行重复,恢宏的交响风格伴奏把听众的情绪推向更深,让人在反复进行中品味揣摩。
平行结构在语篇乐篇中起到回顾作用。反复、首尾呼应这些“再熟悉化”手法是听众对音乐中语言语篇结构的心理回应,使他们对作品意义及相关语境更敏感,加深了对作品的理解。
三、演唱的艺术处理
运用润腔技巧(常见于民族风格唱法中)演唱古诗词艺术歌曲时,可以突出诗词的古风韵味。古诗词新创艺术歌曲也被越来越多“美声”专业的学生选择。在黄璐的博士论文中,提到依字行腔的吟诵特色,文章中多次提到演唱的科学性。因此,笔者站在学者角度,陈述演唱该作品时如何处理“中西唱法”的关系:既要做到唱法科学,又要做到咬字和音乐风格韵味的合适。
(一)演唱版本对比
AB 两段演唱中的相异点:进声“兰”字是四度跳进音程,两个版本都唱出“la-an”的过渡,但要注意演唱时不要过于延长“la”。“扬扬”二字,龚咬字时口腔活动幅度不大,舌头中部略微僵硬,快速触碰上颚形成“ya-yang”;廖则在这句叹气,忽略了声母“y”舌头前部的紧张感。也要注意,避免用牙关的大张大合,带动舌头咬字(过于僵硬且线路长),出现“咬字腔散,吐字不清”现象。过渡段节奏型改变为四分音符,此处两个演唱版本都有稍微地提速。后“渭水泱泱”的“渭”字前文提到是去声(如谱例4 所示),而在龚演唱时,会在演唱时加一个向下的短促的力,类似于戏曲中的字头加入倚音,其后“水”字龚选用“shui-ei-ei”的过渡,而笔者选用“shu-ei-i”。对笔者来说,后两个字比较难,从高音开始,咬字不能太紧,“yāngyāng”和旋律#c2-b1-a1本来可能出现向下阶梯状(声音位置容易下落太多)。廖将第一个“泱”快速上滑到第二个字,b1-#c2-b1-a1,整句线条是泛起涟漪的感觉。如上谱线条所示,龚(红色)加入去声演唱,廖(绿色)在歌唱中加入倚音形成波纹状。结尾处廖选择了高位置弱音“芳”,给人愈行愈远悠扬的感受;龚没有刻意弱化结尾,展现出了一位不因无人欣赏而懈怠的君子的声音形象。
谱例4 两种风格演唱处理区别
(二)润腔技巧
在中国民歌和戏曲中随处可见“润腔”这一演唱技巧,具体可以细分为旋律、音色、节奏、力度这四类。在演唱古诗词艺术歌曲时,将两种唱法交融,营造诗词氛围,增强作品的欣赏性。
龚多次利用装饰音这一旋律润腔技巧,极大地丰富唱腔旋律,甚至还可以纠正字音,如前文提到的“渭”;此外,每句都会有单字的润腔,体现单音的动势。而后,在“之”和“猗猗”中加入了“音色润腔”,通过运用特殊发音技巧构成声音造型,e1-d1-#f1三个音进行时,单一个“猗”发出了“yi-i-i”类似鼻咽腔发出的哭泣声,行腔过程中改变腔体位置,这样的喉(实)阻音处理,仿佛诗人吟哦,“古风”韵味很浓。
通过研究这两个演唱版本,笔者发现廖和龚共同点是咬字清晰,展现了浓厚的古韵。因二者唱法处理不同,所以刻画出的音乐形象也不相同:一位是深沉的豁达的君子;一位是音色美、风格准确的歌颂者。
李吉提教授的文章也让笔者对演唱技法引发了很多思考:“美声”不是仅仅只讲腔体和技巧,而是在审美认知内的科学、美妙的声音,而学生也应该打破“民族风格就是‘靠音色’”的认知局限,需要继续深入研究体会,将两者融合起来,形成属于自己的、更科学的、更发展的风格,这也必然可以引起听众共鸣。在演唱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时,加入京剧演唱中的润腔技巧,辅以歌曲“陌生化”处理和设计,可以把古诗词的艺术歌曲音乐形象变得更立体,作品演绎更丰满,更具中国韵味。
四、结语
本文关注艺术歌曲《幽兰操》,从诗词内涵、语篇句法结构、调式和声、音韵演唱等方面进行分析,再借用相关知识将音乐与文学进行结合,尝试从前景化的视角,将感性的内容与理性的形式融合,探寻歌曲中的意境韵味,总结以下三点。
(一)古诗词既有吟诵风味,又区别于白话
《幽兰操》改编自近体诗,作者依照平仄押韵等原则调整歌词的顺序和语句逻辑关系,使歌词形成平行结构。此外,还改变了传统语句中的炼词、语法等文本结构,在诗词内涵上得到更新,与听众引起共鸣又不脱离。
(二)乐曲中意境基调的营造
字音与乐音的关系影响乐句线条,叠字的乐音改变了重叠词的朗读重音,使乐曲不按照常见的和声及读音偏重进行;歌曲中出现了同宫系统内的羽调式转换,清雅交替出现,给听众带来偏离的感受。此外,乐段的重复在伴奏声部体现了巨大的变化,乐篇的平行结构强调作者心情;同时,推动感情的表达,让听众在反复中不断品味歌曲,得到新的审美感受。
(三)演唱过程中
润腔的技法直接给听众带来“古风”的审美感受。民族演唱风格更容易把握古诗词艺术歌曲的意蕴,用音色润腔——实阻音技巧结合旋律润腔——装饰音进行歌曲处理,有吟诵之感,还能帮助学生吐字清晰有核心。廖在演唱三个音构成的级进下行音阶时,首音不向下拉伸(或掉落),而是给一个向上的短滑音,使音乐的线条不会过于沉重可以产生类似波纹的美感。
古诗词艺术歌曲或有古诗词风味的当代创作艺术歌曲,是西方交响技法与民族风格相结合的作品。笔者希望用文学视角启发音乐分析方式,更深入地探究文学与音乐的相交,从新的理论视角进行古诗词艺术歌曲的创作及演唱研究,探寻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中的独特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