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析戊戌前康有为对董仲舒的推崇
2023-03-13魏义霞
关键词:康有为;董仲舒;近代哲学
摘 要:康有为在戊戌维新之前的十多年间对董仲舒赞誉极高,明确将董仲舒誉为“孔子之后一人”“汉代第一纯儒”。具体地说,康有为认同董仲舒以公羊学解读《春秋》,更盛赞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使孔学一统天下。康有为给予董仲舒的历史定位和评价受制于他的孔教观,服务于变法维新的现实需要。有鉴于此,康有为对于董仲舒的思想既有继承,又有转化。透视、反思康有为视界中的董仲舒,不仅有助于直观感受康有为对董仲舒的推崇备至,而且有助于深刻理解康有为推崇董仲舒的深层原因。
中图分类号:B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3)06-0074-08
Kang Youwei's Praise of Dong Zhongshu before Wuxu Reform
WEI Yixia (School of Philosophy,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Key words: Kang Youwei; Dong Zhongshu; modern philosophy
Abstract: Kang Youwei praised Dong Zhongshu highly more than ten years before the Hundred Days' Reform, and clearly praised Dong Zhongshu as "one successor after Confucius" and "the first pure scholar in the Han Dynasty". To be specific, Kang Youwei agreed with Dong Zhongshu's interpretation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with the study of the male sheep, and praised Dong Zhongshu's "exclusion of all schools of thought and respect of Confucianism alone' and made Confucianism dominate the world. Kang Youwei's historical orientation and evaluation of Dong Zhongshu was subject to his Confucian view, which serves the realistic needs of law reform and reform. Given this, Kang Youwei both inherited and transformed Dong Zhongshu's thoughts. The perspective and reflection on Dong Zhongshu in Kang Youwei's vision can not only help us to intuitively feel Kang Youwei's respect for Dong Zhongshu, but also help us to deeply understand the deep reasons why Kang Youwei respected Dong Zhong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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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将董仲舒置于康有为关注的国学人物中还是近代哲学家对董仲舒的解读中予以考察,都可以直观感受到康有为对董仲舒的推崇备至。这就是说,康有为给予董仲舒的格外青睐乃至情有独钟是独特的,在近代哲学中更是独树一帜。透视、反思康有为视界中的董仲舒,不仅有助于直观感受康有为对董仲舒的推崇备至,而且有助于深刻理解康有为推崇董仲舒的深层原因。
一、戊戌维新之前对董仲舒的推崇
《春秋董氏学》是康有为早期思想的代表作,也是近代哲学家解读、诠释董仲舒的思想以及《春秋繁露》的代表作。进而言之,康有为率先对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予以解读和诠释,将他对董仲舒的推崇表达得淋漓尽致,而这与他对董仲舒历史地位和卓越贡献的认定密不可分。
首先,康有为在戊戌维新之前的十多年间对董仲舒赞誉极高,明确将董仲舒誉为“孔子之后一人”“汉代第一纯儒”。
“孔子之后一人”是康有为在戊戌维新之前对董仲舒的主要认定和基本评价,也将董仲舒推向了孔子后学中无人能及的至高地位。与此相一致,康有为反复强调,董仲舒超过了被他本人誉为孔门“二伯”的孟子和荀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康有为宣称:“董子之精深博大,得孔子大教之本,绝诸子之学,为传道之宗,盖自孔子之后一人哉!”1按照康有为的说法,董仲舒对于孔子大道的贡献超轶孟子和荀子,因为董仲舒发现了孔子托古改制之本。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董仲舒对孔子微言大义的传承无人能及,即使是具有孔门龙树、保罗之誉的孟子、荀子也不例外。董仲舒将对孔子包括托古改制在內的微言大义的发明寓于《春秋繁露》之中,致使《春秋繁露》成为儒学群书之贵,以至于连《孟子》《荀子》都不可与之相提并论。沿着这个思路,康有为得出结论,轻视董仲舒,便无法窥见孔子大道。为了证明这一点,康有为特意以作为六经之首的《春秋》为依据,详细说明、论证了董仲舒的作用。
康有为断言:“《春秋》文成数万,其旨数千。今《春秋》经文万九千字,皆会盟征伐之言,诛乱臣贼子,黜诸侯,贬大夫,尊王攘夷。寥寥数旨外,安所得数千之旨哉?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以孟子之说,《春秋》重义,不重经文矣。凡传记称引《诗》、《书》,皆引经文,独至《春秋》,则汉人所称皆引《春秋》之义,不引经文,此是古今学者一非常怪事。……原《春秋》所以绝灭,而孔子之道所以不著,岂不在是哉!董子为《春秋》宗,所发新王改制之非常异义及诸微言大义,皆出经文外,又出《公羊》外,然而以孟、荀命世亚圣,犹未传之,而董子乃知之。又公羊家不道《榖梁》,故邵公作《榖梁废疾》。而董子说多与之同,又与何氏所传胡母生义例同。此无他,皆七十子后学,师师相传之口说也。公羊家早出于战国,(《公羊》不出于汉时,别有考。)犹有讳避,不敢宣露,至董子乃敢尽发之。”2康有为的这段议论主要表达了四个主要观点,共同凸显了董仲舒在孔子后学中至关重要。第一,康有为坚信,《春秋》是解读孔子思想的金钥匙。第二,康有为指出,孔子之道“不著”,症结在于原《春秋》的绝灭。第三,董仲舒以《春秋》为宗解读孔子思想。难能可贵的是,董仲舒对《春秋》的发挥在《春秋》经文之外,甚至在《春秋公羊传》之外,故而得孔子托古改制等微言大义。第四,康有为强调,董仲舒对《春秋》的阐发皆是孔子正宗,并且传承有序,依据孔子亲授弟子的记录而来。这意味着董仲舒对《春秋》的传承不仅具有正当性,而且具有权威性。基于上述理解,康有为极力抬高董仲舒在孔学中的地位和作用,致使董仲舒在孔学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望其项背,故而成为“孔子之后一人”——也就是康有为所说的“盖自孔子之后一人哉”。
进而言之,康有为声称董仲舒为“孔子之后一人”,便意味着肯定董仲舒的贡献超过了所有的孔子后学,其中当然包括孟子和荀子。事实正是如此,康有为强调,董仲舒之所以能够超孟轶荀,是因为董仲舒之功劳盖过了孟子和荀子。具体地说,董仲舒传经胜过荀子,传微言大义胜过孟子。既然如此,将董仲舒之书(《春秋繁露》)与《孟子》《荀子》一起列为孔学的入门书也就顺理成章了。于是,康有为写道:
为学之始,先以一二月求通孔子之大义为主。“五经”、“四书”固所自熟,将《公羊》、《繁露》、《白虎通》、《孟子》、《荀子》、《大戴记》、《韩诗外传》、《尚书大传》及“三史”(指《史记》、《汉书》和《后汉书》——引者注)、《儒林传》、汉人经说,讲求而贯通之。是月也,但兼看《小学》及《宋元学案》以为清心寡欲之助。诸书既通,则可分类并致,周、秦、西汉子说可毕,“三史”亦通,《说文》、地图亦有所入,考订、议论、目录之书粗涉,词章亦以暇讽诵,外国要书及天文、地理亦讲贯毕。及半年以后,浩然沛然,旁薄有得,各经说,各史学,群书百家,皆可探讨,期年而小成,有基可立矣。1
这是康有为早年为学者胪列的书目单,这一书目单的独特之处在于,让《春秋繁露》与四书五经为首的儒家经典、以《史记》《汉书》《后汉书》为首的史书和《小学》《说文》以及《宋元学案》等一起出现。事实上,在康有为那里,与对董仲舒的至高评价相一致,《春秋繁露》的地位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子书。可以看到,他将《春秋繁露》抬到了经书的高度,故而将之与《春秋公羊传》《周礼》《论语》和《孟子》一起奉为孔门经典。这正如康有为在自传中所说:“孔子定说,以《春秋公羊》、《董氏繁露》、《礼王制》、《论语》、《孟子》、《荀子》为主。”2正因为如此,康有为将《春秋繁露》奉为儒学宝典,而他搬来与《春秋繁露》一起出现的是作为六经之至贵的《春秋》、作为六经的《礼》、作为十三经的《春秋公羊传》以及作为四书的《论语》《孟子》等。由此,康有为对《春秋繁露》的推崇可见一斑,也从一个侧面将对董仲舒的顶礼膜拜表达得淋漓尽致。
康有为视界中的孔子后学人数众多,彰显这一点而借鉴《吕氏春秋》的表述方式将孔子后学的数量说成是弟子三千,徒侣六万。众多弟子表明了孔子无与伦比的至高地位和孔教的巨大影响,但问题也接踵而至,即如何确立乃至彰显众多孔子后学的不同地位?为此,康有为提出了孔门“十哲”之论,并且让董仲舒忝列其中:“康先生论十哲当以颜子、曾子、有子、子游、子夏、子张、子思、孟子、荀子、董子居首,盖孔门论功不论德也。”3董仲舒之所以能够在孔门的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荣获“十哲”称号,是康有为依据“论功不论德”的标准和原则万里挑一的遴选结果。如此说来,既然董仲舒入选“十哲”凭借的是对于孔学的功劳,那么,可以推断康有为给予董仲舒在孔学中的地位取决于他对董仲舒的审视和评价,与他本人对董仲舒思想的解读和发挥密不可分。事实上,正是通过对董仲舒思想的解读和诠释,康有为证明了董仲舒对于孔教的功高盖世。
其次,为了凸显董仲舒在孔学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康有为甚至将董仲舒誉为孔教的“教主”。
康有为认为,董仲舒对于捍卫孔教的正统地位功不可没,对于光大孔子大道尤其是孔学一统天下立下了无人能及的汗马功劳。依据康有为的分析,在孔教的流传中,董仲舒和朱熹功劳最大,两人也因而被“论功不论德”的康有为誉为孔教的教主。在这个前提下,康有为强调,相比之下,董仲舒的贡献比朱熹更大。沿着这个思路,他誉董仲舒为“孔子之后一人”,给予了董仲舒除孔子之外的最高荣誉。
“孔子之后一人”是康有为给予董仲舒的整体评价,既包括董仲舒对孔子思想的传承、发挥,又包括董仲舒对孔教的传播。因此,“孔子之后一人”意味着从总体上看董仲舒在孔学后学中位列首位。就康有为具体解释而言,这大体包括两方面的含义:第一,董仲舒的地位是孟子、荀子无法比拟的,因为两人只限于对孔子思想的传承,董仲舒却使孔学一统天下,开创了西汉以《春秋》治世的局面;第二,董仲舒的思想是朱熹望尘莫及的,因为董仲舒既以公羊学光大了孔学,又因为正途而没有让孔子的思想“割地”。4对于康有为对董仲舒与朱熹的定位,可以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去理解。一方面,康有为对董仲舒、朱熹都称为教主,两人是康有为除了对孔子和自己之外赐封的仅有的二位孔教教主。因此,在孔教教主的意义上可以说,康有为给予了董仲舒、朱熹相同的地位,甚至将“小教主”的称谓送给了朱熹而令其在董仲舒面前相形见绌。另一方面,康有为指出,董仲舒接续孔学圣道,而朱熹则偏于一隅。具体地说,由于尊四书而轻六经,朱熹得孔子之末法,就像三國时期的蜀国那样偏于一隅。令朱熹望尘莫及的是,董仲舒承接先秦诸子,通过孔子亲授弟子而尽得隐藏孔子微言大义的口说。康有为声称,董仲舒得孔子口说之集大成,西汉时五经博士所传口说皆出自董仲舒。如果说孔子大道在《春秋》,《春秋公羊传》是孔门正传的话,那么,董仲舒则不仅深谙《春秋》大义,而且兼通《春秋》之公羊学和榖梁学。董仲舒兼通五经,故而得孔学之全。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得孔子大道的董仲舒的思想博大精深,同时得孔教之本。基于上述认识,康有为得出结论,董仲舒在孔学中的地位可谓是“盖自孔子之后一人哉”。鉴于董仲舒在孔子后学中首屈一指的地位,康有为强调,了解董仲舒是理解孔教流派的关键。韩愈的错误就是没有看到董仲舒在孔教传播过程中首屈一指的地位和作用,而冒言孔子大道至“轲之死不得其传”。鉴于上述情况,康有为声称,自己与弟子搜罗董仲舒及其后学的思想,既是为了表彰董仲舒传播孔教的功劳,又是为了借此澄明孔教的传承谱系和流派。
康有为之所以给予董仲舒至高评价,理由是董仲舒对于孔教的贡献无人能及。这除了董仲舒使孔学一统天下之外,还包括董仲舒对孔子的定位和对孔子思想的阐发。一言以蔽之,董仲舒将孔子奉为教主。从历史上看,对于孔子是“神明圣王”一事,从孟子到庄子都有明言,尽管如此,后世对于孔子托古改制则无人洞察。因此,孔子是改制教主全赖董仲舒的发明。康有为进一步总结说,借助口说发挥孔子的微言大义,直指孔学宗旨皆是董仲舒有别于其他人的独特贡献。董仲舒的这些贡献对于孔教至关重要,也奠定了董仲舒本人在孔教中无与伦比的地位。这用康有为本人的话说便是:“董生更以孔子作新王,变周制,以殷、周为王者之后。大言炎炎,直著宗旨。孔门微言口说,于是大著。孔子为改制教主,赖董生大明。”1
如果说中国的政治一统始于秦始皇、完成于秦代政权的建立的话,那么,中国的文化一统则始于汉武帝、完成于西汉。这就是说,汉武帝的文化一统以儒家学说为主旨,采纳的是董仲舒提出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策略。西汉的文化一统实质上是儒学的独尊,而董仲舒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康有为对董仲舒地位的彰显并不过分,断言董仲舒开创了孔学的国教时代并非完全没有依据。既然如此,康有为将董仲舒奉为“孔子之后一人”、誉为孔教的教主也就顺理成章了。
二、推崇董仲舒的原因
在近代哲學家中,率先对董仲舒予以高度评价的无疑首推康有为。深入思考可以发现,康有为对董仲舒的推崇带有某种必然性,背后隐藏着诸多深层原因和动机。
首先,康有为之所以一再拔高董仲舒的地位,不仅在于董仲舒对孔子微言大义的诠释和发挥,而且在于董仲舒对孔子的膜拜和定位。
在康有为看来,董仲舒的功劳是将孔子定位为“素王”,这一定位最契合孔子的身份和地位。“素王”指有帝王之德而无帝王之位的人。《淮南子》盛赞孔子文武双全,而孔子却没有成为君主,最终“专行教道,以成素王”(《淮南子·主术》)。这是文献中第一次将孔子与“素王”直接联系起来。之后,《汉书》引述董仲舒对孔子的评价,声称董仲舒尊孔子为“素王”:“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汉书·董仲舒传》)耐人寻味的是,康有为没有提及《淮南子》的“素王”说,而是对《汉书》的记载加以演绎和发挥,借此极力凸显董仲舒对孔子的推崇和定位。依据康有为的说法,董仲舒的贡献之一是尊孔子为“素王”,给予了孔子精准定位。对此,康有为的下面这段议论提供了佐证:“孔子、尧、舜,后世疑其差等。王阳明有‘尧、舜万镒,孔子九千镒说,固为大谬。朱子谓孔子贤于尧、舜,在事功似矣。然不知孔子改制,治定百世,乃为功德无量。不然,区区删述,仅比老、彭,宰我不诚阿好哉!”2令康有为大为光火的是王守仁的“尧、舜万镒,孔子九千镒”之说,源出《传习录》中的两段记载。尧、舜都是中国的圣人,既有德,又有位。两人建立了传说中的唐虞盛世,也因此被归入三皇五帝。唐虞指唐尧和虞舜,两人与黄帝(或太昊、少昊)、颛顼、帝喾一起被奉为五帝。依据康有为的说法,孔子虽然无位而不能得位行权,但是,孔子与尧、舜好有一比。沿着这个思路,康有为坚决反对在尧、舜与孔子之间分出高低的做法,更是批评王守仁关于“尧、舜万镒,孔子九千镒”的观点“大谬”。
王守仁对“致良知”念兹在兹,甚至不惜将功名、著述等方面的内容从圣人标准中删除。他声称“只是其心纯乎天理”便是圣人,因为“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孔子与尧、舜都是圣人。在这个前提下,王守仁强调,圣人与圣人之间的才力有别,故有尧舜万镒、孔子九千镒之说,同时强调不可“只在分两上较量”。尽管王守仁肯定孔子与尧、舜一样都是圣人,然而,康有为依然对王守仁让孔子屈尊尧、舜之下的做法耿耿于怀。在孔子与尧、舜的地位高低上,康有为赞同朱熹关于孔子在事功方面胜于尧、舜的观点。与此同时,他批评朱熹没有看到孔子托古改制、模范百世的无量功德。显而易见,康有为认为王守仁包括朱熹对孔子的评价都不精准,给予孔子的地位也不到位。在康有为看来,与朱熹、王守仁相比,董仲舒称孔子为“素王”最为贴切。
其次,康有为彰显董仲舒的公羊学家身份,将董仲舒视为孔子《春秋》的正宗传人。
康有为对国学人物的解读和审视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关注身份归属和传承谱系。意味深长的是,对于董仲舒,康有为的重点不是身份确证或传承谱系,而是专注思想本身。事实上,康有为对董仲舒的思想兴趣盎然,对董仲舒的思想解读、地位认定和态度评价都围绕着《春秋繁露》以及孔子所作的《春秋》展开。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康有为成为最早发掘《春秋繁露》、并且给予《春秋繁露》最高评价的近代哲学家。
在肯定《春秋繁露》兼备孔子思想的大义与微言、礼与例的前提下,康有为强调书中的不同篇章各有侧重。例如,他提到了《春秋繁露》的许多篇名,并对各篇内容予以阐发。在此过程中,康有为注意到:“《王道》、《观德》、《玉英》、《楚庄王》数篇,多言例。”1除此之外,他还对《春秋繁露》的篇名予以审视,并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繁露》篇目,多用三字,与《纬书》合。”2康有为认定《春秋繁露》的篇名大多为三个字,旨在与《纬书》契合。翻阅《春秋繁露》,仅从目录上即可发现并非如康有为所说。就康有为本人提到的《春秋繁露》的篇名来说,从《王道》《观德》《玉英》到《人副天数》(康有为写作《天副人数》)《深察名号》《必仁且智》《循天之道》等等都是证明。
除了对《春秋繁露》全书的整体透视和宏观把握之外,康有为还对书中的各篇进行专门概括。这方面的例子同样俯拾即是,下仅举其一斑:
《繁露·天副人数篇》(“天副人数”应为“人副天数”之误,《人副天数》是《春秋繁露》第五十六篇的篇名。下同——引者注)言人甚详,与物相同。3
《人副天数篇》,言人甚详,与物相同。4
《循天之道篇》甚有精思。5
上述内容显示,康有为从不同方面共同呈现了董仲舒的思想。总的说来,康有为对董仲舒思想的解读、评价与他对董仲舒学术身份的归属和传承谱系的勾勒相印证。深入思考康有为对董仲舒思想的解读,可以概括出两个显著特征。第一,彰显董仲舒对孔子思想的薪火相传,强调董仲舒的思想得孔学真传。与此相一致,康有为对董仲舒思想的阐发与对孔子思想的阐发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始终围绕着发微孔子的微言大义这一主旨展开。第二,正如康有为对孔子思想的诠释以作为六经之金钥匙的《春秋》为第一经典一样,康有为对董仲舒思想的阐发由始至终都围绕着对《春秋》三世三统的诠释展开,这也是他对《春秋繁露》情有独钟的根本原因。前者服务于康有为立孔教为国教的理论初衷,后者迎合了思想启蒙的时代主题。
再次,尚须进一步澄清的是,正如董仲舒以今文经学的家法对《春秋》予以尽情发挥和过度诠释一样,康有为以今文经学的家法对董仲舒的思想以及《春秋繁露》如法炮制。这意味着康有为对董仲舒的思想既有继承,又有转化。可以肯定的是,与其说康有为沿袭、秉持今文经学的传统对董仲舒的思想予以阐发,不如说他借董仲舒之口,以《春秋繁露》之名伸张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哲学理念和价值意趣。
康有为的思想与董仲舒之间既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继承关系,也呈现出明显区别。以哲学思想为例,董仲舒奉天为本原,康有为则借董仲舒的名义奉元为本原。诚然,董仲舒重视元,并且使元成为一个重要概念。董仲舒重元与《春秋》有关,缘于《春秋》记载的“元年春王正月”。借助对《春秋》的阐发,董仲舒由“元年春正月公即位”而贵元重始。应该看到,尽管董仲舒重元,然而,他所讲的元,具体指元年之元,也就是君主年号顺序的第一年即开始。有鉴于此,元在董仲舒那里充其量只是时间上的称谓,即使算得上政治学概念,也与宇宙论、本体论无涉。董仲舒看中的是元年即新主从政之始对于王道的初始意义,故而对元进行了夸大。董仲舒是第一个对元予以深入阐发的哲学家,主要是赋予元以政治学意蕴。他以始训元,致使元等同于具有开始、起始或开端等时间含义的始,并进而宣称元就是王道之始。由此可见,董仲舒尽管重视元,却只限于政治领域。沿着这个思路,董仲舒强调,孔子改制为元年,是为了以元凸显开始之义,这里的始只侧重王道之始。当然,在董仲舒“人副天数”的视域下,政治哲学与本体哲学一脉相承,政治上的元与哲学上的天不惟不矛盾,反而相得益彰。这用董仲舒本人的话说便是:“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举贤良对策三》)在哲学建构上,董仲舒继承了孔子、孟子和荀子等先秦儒家的尊天传统,将天视为宇宙中的最高主宰,断言“天者,百神之大君也”。在此基础上,董仲舒将对天的尊崇贯彻到人性论、政治论等各个领域,提出了“人副天数”的命题,同时声称天为人之曾祖父,君主是天之子。天有阴阳,天生人有贪仁之性。由此,董仲舒从人性的角度将人划分为三品,并据此在治国理民上主张仁主刑辅。在这个前提下,他大声疾呼尊天、奉天。尽管如此,董仲舒并没有对天与元的关系进行具体或详细探究,既没有将元归入天之统辖范围,也没有视元为天之所生。这些共同证明,董仲舒哲学的本原是天。
与董仲舒有别,康有为使元拥有了宇宙本原或万物主宰之义,因而将元变成了一个哲学概念。更为重要的是,康有为在阐发董仲舒的思想时,明确提出天与人同源于元。对于这个问题,康有为主要申明了三个观点:第一,孔子改“一”为“元”,寄托了托古改制的微言大义;第二,以元统天表明,元是本原,既是万物之本,又是天之本;第三,在天地本原的维度上,元既与道、大梵天王和耶和华同义,又比后者精微。基于这种理解,康有为借助董仲舒对孔子思想的阐发将元奉为世界本原,进而声称天与人都归于元。于是,他断言:“岂知元为万物之本,人与天同本,于元犹波涛与沤同起于海,人与天实同起也。……精奥之论,盖孔子口说,至董生发之深博,与华严性海同。幸出自董生,若出自后儒,则以为勦佛氏之说矣。(尝窃愤儒生只能割地,佛言魂,耶言天,皆孔子所固有,不必因其同而自绝也。理本大同,哲人同具,否则人有宫室、饮食,而吾亦将绝食露处矣。)”1康有为声称,天与人都归于元是孔子口说,董仲舒发挥了孔子这方面的思想。深入剖析不难发现,康有为的观点与董仲舒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一言以蔽之,董仲舒的哲学本原是天,康有为则将哲学本原演绎为元。
三、康有为视界中的董仲舒
综观康有为视界中的董仲舒可以看到,董仲舒是康有为最早进行思想阐发、推崇备至的国学人物,却不是自始至终都被纳入视野的国学人物。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康有为对董仲舒的推崇时间较早,并且主要集中在戊戌变法之前的早期阶段。大致说来,董仲舒是康有为早期推崇的主要国学人物之一,在康有为戊戌变法之后的思想中便逐渐被边缘化,在《大同书》代表的中期思想中尤其是在以《诸天讲》为代表的后期思想中则不见了踪影。
首先,康有为对国学人物的选择侧重和态度评价处于变化之中,庄子、荀子和朱熹等人在康有为那里都经历了一个被先褒后贬、由尊到黜的过程。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康有为对董仲舒只有崇拜推崇而没有抨击鞭挞。这种情况在康有为那里是极为罕见的,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董仲舒在康有为视界中的特殊性。
康有为给予董仲舒的地位足以让包括孟子、荀子和朱熹等人在内的绝大多数的孔子后学黯然失色,在孔子后学中的贡献甚至无人比肩。就董仲舒获得的“荣誉称号”来说,孔教之教主与朱熹分享,后来朱熹被淘汰出局。综合分析、考量康有为的思想不难发现,一方面,他眼中的孔教教主和集大成者除了孔子本人之外,只有两人:一位是董仲舒,一位是朱熹。这就是说,在康有为勾勒的孔教的传播过程中,董仲舒和朱熹功不可没,堪称教主。换言之,康有为认定朱熹是教主,同时也将董仲舒誉为教主。另一方面,通过对朱熹与董仲舒的比较,康有为对两人区别对待,直观流露出对董仲舒与朱熹的不同态度和评价。总的说来,康有为强调,不可将朱熹与董仲舒的地位等量齐观,并且提出了两个理由:第一,康有为指出,董仲舒与朱熹对孔学的继承、阐扬大相径庭。董仲舒“得孔子大教之本,绝诸子之学,为传道之宗”;而朱熹却得孔子大道之一端,犹如“西蜀之偏安”。第二,康有为强调,朱熹与董仲舒面对的处境相差悬殊。董仲舒不染佛老,朱熹则近老入佛循墨。这意味着康有为认定董仲舒的思想是孔门正统。对于朱熹,康有为则既承认他是孔子后学却又批判他的思想属于“另一种学问”。更为重要的是,只有董仲舒擅于发挥孔子的微言大义,最终成为“孔子之后一人”。朱熹生于荀子、刘歆之后,充其量只不过是荀子、刘歆之学的一小支。再加之朱熹坐而论道,轻视六经而关注四书,故而与孔子大道渐行渐远。值得注意的是,康有为一再肯定朱熹思想的博大精深,然而,当朱熹遭遇董仲舒时,情况却急转直下,康有为一面声称董仲舒的思想精深博大,一面抨擊朱熹偏于一隅。这样一来,董仲舒的地位足以令朱熹相形见绌,康有为对董仲舒的顶礼膜拜由此可见一斑。议论至此,董仲舒成为除了孔子之外的唯一教主。另外,康有为认为,孟子、荀子是孔门战国时期的“二伯”,董仲舒超孟逸荀。这意味着无论孟子还是荀子在董仲舒面前都自叹弗如。被称为“二伯”时的荀子尚且如此,至于与朱熹一样被视为从内部败坏孔教的罪魁祸首时,荀子与董仲舒的地位只能是相去霄壤了。
总的说来,康有为给予董仲舒的地位不可谓不高,却没能够善始善终。这是因为,在戊戌变法之后,康有为便不再推崇董仲舒。于是,虎头蛇尾成为董仲舒在康有为思想中的命运轨迹。
其次,康有为对董仲舒思想的兴趣、阐发秉持一贯的立言宗旨和学术立场,归根结底服务于立孔教为国教的国学理念和变法维新的政治需要。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康有为是以思想家的眼光而不是以学问家的眼观审视董仲舒的地位的,对董仲舒思想的解读当然也是如此。与其说康有为着力还原、呈现董仲舒的思想原貌,不如说他始终执着于大胆阐发以至于过度诠释更为恰当。当然,面对康有为视界中的董仲舒,在肯定康有为勇于创新的同时,对于其中公羊家言的过度诠释要有一个清醒而客观的认识和态度。
提起康有为对董仲舒思想的阐发或对《春秋繁露》的研究,就不能不提《春秋董氏学》。康有为于1893—1897年之间作《春秋董氏学》,虽然是编撰而非思想发挥或诠释,但是,《春秋董氏学》表明了康有为对董仲舒思想的系统梳理和转化运用。正因为如此,《春秋董氏学》无论对于康有为的早期思想还是对于董仲舒在近代哲学中的命运而言都意义非凡。第一,就康有为来说,对许多国学人物的思想解读并不凭借文本。例如,无论康有为对公孙龙的身份归属还是思想解读都没有提及《公孙龙子》,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在推崇董仲舒之时对《春秋繁露》乐此不疲。后者表明,康有为推崇孔子所作的《春秋》,并且认可董仲舒以公羊学的范式对《春秋》的解读。第二,就康有为与近代哲学家的比较来说,翻检近代哲学可以看到,董仲舒在其他近代哲学家那里不受重视,甚至不在场。康有为对董仲舒的高度关注、推崇备至在近代哲学家中独树一帜,与同时代的其他哲学家形成强烈反差。這个反差折射出康有为与其他近代哲学家对国学人物的不同遴选,背后隐藏着天差地别的国学观、文化观和儒学观。具体地说,康有为、谭嗣同将诸子百家整合为孔学一家,故而推崇孔子;康有为以孔子为儒家代言,故而对作为儒家代表并且传承《春秋》的孟子和董仲舒格外青睐。严复和章炳麟推崇道家,因而并不关注董仲舒。谭嗣同虽然推崇孔子并且与康有为一样将诸子百家归结为孔学一家,但是,他并不像康有为那样具有儒家情结而是排斥儒学(“后儒”),因而对董仲舒敬而远之。
与服务于立孔教为国教的学术立场和变法维新的政治需要一脉相承,康有为视界中的董仲舒是在各种关系中存在的。大致说来,康有为视界中的董仲舒具体包括纵横两个维度:从纵向来看,以孔子为核心牵涉董仲舒与作为孔子后学的亲授弟子、孟子和荀子的关系;从横向来看,康有为关注董仲舒与刘歆的关系。在康有为的视界中,两人是作为一正一反的教材出现的。甚至可以说,康有为对董仲舒的思想阐发和态度评价与对刘歆的思想阐发和态度评价截然相反:康有为以发明被湮灭的孔子大义为己任,《新学伪经考》与《春秋董氏学》沿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展开。众所周知,1891年康有为作《新学伪经考》,旨在揭露古文经是伪经,并将刘歆说成是篡改经书的千古罪人。这是反着说,旨在以刘歆作为反面教材为孔教拨云见日。1897年,康有为完成《孔子改制考》。这是正着说,着重从正面阐发孔子托古改制的微言大义。两部著作之所以引起学术界的大飓风、大地震效应,是因为书中的观点石破天惊,甚至可以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为自己的观点提供辩护成为康有为的当务之急,他的奥援则是董仲舒和《春秋繁露》。这也是《春秋董氏学》成为康有为早期代表性著作的主要原因。既然刘歆代表的新学——古文经学是伪学、古文经是伪经,那么,什么是正学、真经?康有为答曰:董仲舒代表的今文经学是正学,《春秋》是真经。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孔子托古改制,并将托古改制的密码隐藏在《春秋》之中,那么,为什么几千年来无人知晓?孔子改制的秘密如何知见?改制的方式究竟如何?康有为答曰: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揭示了其中的秘密,解答了所有问题。由此不难想象,借董仲舒之口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康有为推崇董仲舒、借助《春秋繁露》解读董仲舒思想实则表述自己思想的目的所在。
综上所述,早年的康有为对董仲舒推崇备至,“孔子之后一人”将他对董仲舒的推崇表达得无以复加。而这一切缘于康有为对董仲舒的独特审视和思想诠释,归根结底受制于他的国学观、儒学观和孔教观。大致说来,公羊学的立场决定了康有为对董仲舒的推崇备至和对《春秋繁露》的顶礼膜拜,也先天地框定了康有为对董仲舒的态度评价和董仲舒在康有为思想中的历史命运。
责任编辑:马陵合
*收稿日期:2023-02-07;修回日期:2023-08-17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近代诸子学与文化自信研究”(2022VRC041)
作者简介:魏义霞(1962-),女,安徽阜阳人,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哲学与文化。
1 《春秋董氏学》卷七,《康有为全集》第2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16页。
2 《春秋董氏学》卷四,《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356-357页。
1 《桂学答问》,《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24页。
2 《我史》,《康有为全集》第5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2页。
3 《南海师承记·讲孟荀列传》,《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229页。
4 康有为的术语,指使孔子思想狭隘化。
1 《孔子改制考》卷八,《康有为全集》第3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3页。
2 《孔子改制考》卷九,《康有为全集》第3集,第116页。
1 《万木草堂口说·春秋繁露》,《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203页。
2 《万木草堂口说·春秋繁露》,《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206页。
3 《万木草堂口说·学术源流》,《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147页。
4 《万木草堂口说·春秋繁露》,《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204页。
5 《万木草堂口说·春秋繁露》,《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188页。
1 《春秋董氏学》卷六,《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373-3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