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境演绎与路西法效应
2023-03-13庞好农
关键词:钦努阿·阿契贝;《再也不得安宁》;情境演绎;路西法效应
摘 要:阿契贝在《再也不得安宁》里从情境侵蚀、情境高压和情境诱惑中的路西法效应等方面探析了情境演绎与路西法效应的内在关联,揭示路西法效应的人伦毁损性和社会破坏性。小说从“奥苏情结”之恶、敌意想象之恶和贪腐大环境之恶呈现了社会情境负向侵蚀与路西法效应的相互关系;从经济困境、家庭困境和情感困境揭示了路西法效应的生成和发展;从犯罪心理、漠视职业操守和腐败成瘾等方面展现人性在情境诱惑中的异化。以上表明,性格、思维方式、行为准则在路西法效应中的扭曲会使人突破法制和道德的底线,从好人或普通人变成危害社会的“坏人”或“恶魔”。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3)06-0051-07
A Study of Situational Evolution and Lucifer Effect in Chinua Achebe's No Longer at Ease
PANG Haonong(Institute of Foreign Literature and Cultur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Guangzhou Guangdong 510420,China)
Key words:Chinua Achebe;No Longer at Ease;situational evolution;Lucifer effect
Abstract:In No Longer at Ease,Chinua Achebe,explores the internal correlation between situational force and Lucifer effect from the aspects of the Lucifer effect resulting from situational cultivation,situational pressure and situational seduction and unveils the ethical and social destruction caused by the Lucifer effect. He presents the mutual relation between the negative cultivation of social situation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Lucifer effect from the evil of OsuComplex,hostile fantasy and general atmosphere of corruption,and discloses the appearance and development of the Lucifer effect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financial difficulties,family hardships and emotional dilemma. The alienation of situational seduction is presented from criminal psychology,ignorance of professional moralityand addiction to corruption,which demonstrates that the distortion of human personality,modes of thinking and standards of manners wouldenable a person to break through the bindings of law and morality and turn a good or ordinary person to an "evil-doer" or "monster", who is harmful to socie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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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得安宁》(No Longer at Ease,1960)是尼日利亚小说家钦努阿·阿契贝(Chinua Achebe,1930—2013)“非洲三部曲”1的第二部,与第一部《瓦解》有着人物上的关联。在这部小说里,主人公奥比·奥贡喀沃(Obi Okonkwo)是部落英雄奥格布菲·奥贡喀沃(Ogbuefi Okonkwo)的孙子。该小说从伊博人的视角展现了殖民时期欧洲白人文化与尼日利亚土著文化的交融和冲突,揭示了不良社会环境对青年一代的毒害,表达了作家对尼日利亚民族和国家发展前景的困惑和担忧。这部小说的问世引起读者对尼日利亚问题的深切关注。麦凯(Mercedes Mackay)说:“这部小说比《瓦解》更出色,展现了20世纪60年代拉各斯城的社会风貌和尼日利亚青年一代的迷惘和堕落。”2勒纳(Arthur Lerner)持有类似观点,并认为这部小说的心理描寫独具特色,揭示了不良社会风气对伊博青年的消极影响。3穆卡帕(Ben Mkapa)赞扬了这部小说的宽阔视野,但指出人物刻画的生动性不够。4罗杰斯(Philip Rogers)评论道:“这部小说是尼日利亚伊博文化与白人殖民文化冲突的历史再现,揭示了伊博青年振兴国家的抱负和西方文化移入致使的生存危机。”5里迪(Felicity Riddy)认为该小说中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语言差异折射出尼日利亚独立前夜的社会矛盾和文化冲突。6伊克巴尔(Liaqat Iqbal)等人从后殖民主义的角度探究了《再也不得安宁》和福斯特(E.M. Forster)的《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1924)所蕴涵的东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内在关联,揭示了阻碍社会文明进步的后殖民主义问题。7
这部小说在21世纪初引起国内学者的关注。颜治强认为导致主人公奥比堕落的有两股力量,即“从西方教育中接受的个人主义和尼日利亚在从部族社会向民族国家急剧转变过程中产生的社会离散心理”。8秦鹏举在揭露奥比悲剧的社会性的同时,呈现了非洲人探索民族前途和国家命运的蹉跎岁月。9肖开提·开力等认为“小说中的饮食文化书写不仅寄托了阿契贝对于尼日利亚传统文化遭受西方文化殖民的态度,也在小说故事情节的推进中升华为尼日利亚新青年在两种文化洗礼下如何抉择的思索与探求”。10总的来看,国内外学者从路西法效应的角度研究小说人物心理和社会状况的成果还不多见。路西法效应是指人在系统力量和情境力量的作用下可能从好人变成恶魔的社会现象。11因此,本文拟采用津巴多关于路西法效应的基本理论,从情境侵蚀、情境高压和情境诱惑等方面探析阿契贝在《再也不得安宁》里所描写的情境力量与路西法效应的内在关联,揭示路西法效应的人伦毁损性和社会破坏性。
一、情境侵蚀下的路西法效应
情境指的是人在社会生活中所依存的文化氛围或生存环境,主要由三部分组成:社会习俗文化的历史积淀、外来文化的侵入式影响和新生成文化的含混性。在一定的社会语境里,个人对外界的反应,不仅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和侵蚀,而且还与个人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密切相关。12个人对情境的不同认知,既决定其行动方向和具体行为,又影响其人格发展。情境的正向影响有助于个人生成正能量,促进人格的正常发展,對社会产生积极的促进作用;其负向影响,即负向情境侵蚀,会扭曲人的心灵,导致人格异化,通常会对社会发展造成负面后果。在负向情境侵蚀下“产生的情境力量左右着人们的行为方式,其破坏性远远超过人们的自控力和想象力”。1正如津巴多所言,“无论是细微或明显的情境因素,皆可支配个体的抵抗意志……一系列心理动力运作过程,包括去个人化、服从威权、被动面对威胁、自我辩护与合理化,都是诱发好人为恶的因素”。2负向情境侵蚀通常会使人采取“去人性化”措施,使普通人的共情能力衰竭,对他人冷酷无情,并且认为“敌人”不是“人”,就应该被毁灭。因此,笔者拟从三个方面,即“奥苏情结”之恶、敌意想象之恶和贪腐大环境之恶来探究阿契贝在《再也不得安宁》里所揭示的负向情境侵蚀与路西法效应生成的相互关系。
“奥苏情结”(OsuComplex)是伊博传统文化的一种重要组成部分。为了免除部落的灾难,伊博人从普通人家选一个人去伺候邪恶的伊博神,这个人被称为“奥苏”。部落的人都认为“奥苏”沾染了邪恶之气,“奥苏”的子孙后代,永远都是受社会排斥的“弃儿”。在这部小说里,阿契贝描写了“奥苏情结”对现代年轻人的巨大伤害。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伊博青年奥比(Obi)在船上与在伦敦学习护理学的伊博女孩克拉拉(Clara)坠入爱河。回国后,奥比在联邦留学基金评审委员会当秘书,克拉拉在拉各斯总医院当护士。两个人相互恩爱,但他们的婚姻因克拉拉的“奥苏”身份而遭遇挫折。奥比的父母虽然都改信了基督教,但心灵深处仍然难以根除伊博文化——“奥苏情结”的影响。奥比的父亲不同意奥比与克拉拉的婚姻,严肃地对奥比说:“奥苏在我们族人的心目中就像麻风患者。儿子,我求你别把耻辱和麻风病的烙印带入你的家庭。如果你一意孤行,你的孩子,你孩子的孩子,甚至第三代、第四代,一想到你就会咒骂你的。”3奥比的母亲也难以摆脱伊博传统文化的负向熏陶,最后她以爱护儿子的名义、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她说:“在我有生之年,如果你敢和她结婚,我的鲜血会溅到你头上,因为我会自杀的。”4母亲以死相逼的话语表明她把克拉拉视为家族的“假想敌”,达到了有她无我、有我无她的境地。除父母之外,奥比的好朋友约瑟夫(Joseph)和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以及其他村民纷纷反对奥比与克拉拉结婚。他们尽管接受了基督教文化,但仍然坚守伊博文化中的“奥苏情结”,把克拉拉视为瘟神。其实,无论是奥比的父母,还是其他伊博族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都是好人或普通人,但是由于难以消除旧文化恶习对其思想的禁锢,他们都致力于剥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伊博女青年克拉拉的正常婚姻权,从而成为妨碍或阻挠他人婚姻自由的“恶人”,扼杀了克拉拉与奥比的美好姻缘。
英国人在其传统文化的情境熏陶之下,把非洲土著人视为“欧洲文明”的“假想敌”,处处提防、猜忌或贬低土著人,甚至采取暴力手段虐待他们。正如津巴多所言,“当权势精英想要摧毁帝国,宣传老手就会施行制造仇恨的计划。让一个社会群体憎恨另一个社会群体,隔离他们,使他们痛苦,甚至杀害他们,这需要通过‘敌意想象这种心理建构,经由宣传植入人们心中,让‘他者转变成‘敌人”。5尼日利亚联邦留学基金评审委员会负责人格林(Green)对英国文化委员会的一个官员说:“非洲人彻底腐败掉了……长期以来,非洲人是世界上最恶劣气候的受害者,也是各种疾病的受害者。很难说是他们的错。但是,他们的身心都已经被毁掉了。我们给他们带来了西方教育,又有什么用呢?”6在“敌意想象”的心理作用下,格林认为接受过西方教育的尼日利亚精英们所在乎的仅是自己的福利待遇,对几百万遭受饥饿和疾病折磨的同胞漠不关心。因此,他对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奥比从来就没有信任过,觉得他是一个潜在的腐败分子,随时可能腐化堕落。小说里还描写了英国督学琼斯(Jones)把尼日利亚土著人视为“假想敌”的故事。琼斯按照英国的教学管理模式监督尼日利亚地区的教学,时常骑着摩托车到各地学校巡视。他把尼日利亚师生假想为欧洲文明的野蛮对立面,丝毫不顾及他们的自尊。为了观察实际教学情况,他把摩托车停在校外,然后悄悄走进学校。有一次,他在教室里发现了一名学习不专心的顽皮小男孩,顿时勃然大怒,视其为“破坏殖民教育”的假想敌,把他扔出窗外,完全不在乎他是否被摔伤。他不但对学生粗暴,对教师和学校管理者也缺乏尊重。奥比曾目睹过琼斯当众扇校长恩杜卡(Enduka)耳光的事件。格林和琼斯等英国殖民者的殖民思想在这样的社会情境作用下产生了负向迁移,他们对土著人的偏见和打击必然会导致英国人和土著人的紧张关系,引发民族矛盾。其实,这些白人平时都是普通的部门管理者,但难以摆脱种族歧视和偏见对他们的毒害。在敌意想象的负向影响下,同事、朋友和其他人之间的人际关系都无法幸免。1由此可见,在尼日利亚成为英国殖民地后,英国殖民者不断阻止、抑制或打击非洲人原始宗教文化的传播和发展,向土著人灌输白人的所谓“欧洲文明”。英国殖民者虽然吸纳了不少土著人进入尼日利亚的各级政府工作,但行政事务的最高决策者和统治者仍然是英国人。对土著人充满敌意和偏见的英国人渐渐从殖民地建设的管理者变成了尼日利亚发展进步的阻挠者。
贪污大环境之恶是指社会风气日下、行贿受贿大行其道的不良社会环境对个人品德、性格等方面的消极影响。英国殖民者在尼日利亚殖民地的建设中只顾及宗主国的利益,漠视土著人的生存环境。他们任命了一大批尼日利亚人担任各级行政职务,但没有搞好政府的廉政建设,导致社会风气衰落,官员腐败成风,行贿受贿似乎已经成为社会生活的“正常现象”。在这部小说里,阿契贝借用伦敦经济学院教授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之口揭露当时的社会风气,“拒绝贿赂比接受贿赂引起的麻烦更大。麻烦不是受贿的问题,而是收了贿赂后仍然没有办成事的问题。如果你拒绝了,你怎知道哪个‘兄弟或‘朋友没有代你收下贿赂,并声称是你的代理人呢?”2刚从英国回来的奥比,还没下轮船,就已经见识了尼日利亚官员的腐败。一名海关官员检查船舱时向他收取五英镑的电报税,并说如果不开发票,只需缴纳两英镑。这位官员借职务之便,将国家税收以私下交易的形式变成自己的私人财产。这是严重的以权谋私、侵吞国家财产的违法行为。此外,在拉各斯城,尼日利亚的求职者根本不可能凭能力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必须向官员行贿。败坏的尼日利亚社会风气带来了不良的社会后果:老一代腐败官吏的违法行为未能受到严厉惩处,滋生了社会不良风气;新一代官吏,尽管受过良好的西方高等教育,在宣称振兴国家的同时,也学着老官吏的样子收受贿赂。尼日利亚的贪腐大环境毒害了社會的政治生态和人际关系生态,导致奥比、克里斯托弗、约瑟夫等人从立志振兴尼日利亚的“好青年”堕落成贪污或渎职的“坏青年”。
由此可见,社会情境负向熏陶会扭曲人们的心灵,把善良的人、守法的人和有道德准则的人变成各种各样的“坏人”或“恶魔”。《再也不得安宁》从奥苏情结之恶、敌意想象之恶和贪腐大环境之恶描写了社会情境负向熏陶与路西法效应生成的相互关系。在非洲负向情境力量的侵蚀下,遵纪守法的公民也会迷失自我,进入“去人性化”的狂热状态,把自己的荣誉或利益放在第一位,漠视他人的人权和尊严,从而导致路西法效应在自我生活中的再现。阿契贝通过对这类负向情境侵蚀现象的展现,批判了尼日利亚社会习俗、思维定式和情境默许下的不良社会环境,表达了他对社会巨变中公民道德日渐堕落的深切忧虑。
二、情境高压下的路西法效应
情境高压指的是人在社会生活中因所承担的家庭、经济和情感方面的压力超过了自身的承受能力而进入一种困难境地的生存现象。3在这种情形下,当事人会因无法应对情境要求而产生一种负向或消极的情感,通常会做出违反法律或社会规则的行为,从好人变成“坏人”或“恶魔”,这印证了路西法效应的恶果。津巴多指出:“在特定的情境下,情境力量远远胜于个体力量。”1这个特定的情境就是超过了当事人抗压极限的情境高压状况,居于其中的人通常会背离自我,漠视他人,把唯我论的思想发挥到极致,最后在捍卫自我中失去自我。阿契贝在《再也不得安宁》里描写了伊博青年奥比在情境高压下的人格变化,从经济困境、情感困境和家庭困境三个方面揭示了路西法效应的生成和发展。
在经济困境的高压下,个人会为了满足金钱等物欲需求而不择手段,做出一些违反法制和社会伦理的事情。《再也不得安宁》的小说主人公奥比出身于尼日利亚奥姆厄菲亚村的一个普通伊博人家庭。拉各斯伊博人同乡会“奥姆厄菲亚进步联盟”为奥比提供了800英镑的“奖学金”到英国留学。根据同乡会的要求,留学生归国后需要在四年之内分期还清这笔“奖学金”,以便这笔钱能够资助下一个伊博人留学,使这种自主模式不断地循环下去,让更多的伊博青年受益。奥比归国后在联邦留学基金评审委员会当秘书,工资大约47英镑。他的工资是普通体力劳动者的十倍,但他的生活仍然入不敷出。他每个月必须按时归还20英镑给“进步联盟”,交10英镑给父母做生活费,此外还要支付购置小汽车的费用、水电气费、弟弟约翰的学费等。他的钱似乎永远不够用。刚花30英镑给女朋友克拉拉买了个求婚戒指,就收到42英镑的汽车保险账单;克拉拉怀孕,需要30英镑作为流产手术费;回家看父母的差旅费超支等等。无奈之下他只好从银行贷款,向朋友借钱,拆东墙补西墙。每一笔开销都是生活中必需的,这种情形犹如一个绞索勒在他的颈部,使他整日生活在个人经济状况崩溃的边缘。为了摆脱这样的经济困境,他开始接受贿赂,渐渐从一名正直的公务员堕落成了贪污受贿的罪犯。
情感困境高压会使人丧失美好的情愫而产生消极不良的情感,并由此而引发悲剧。奥比在伦敦的一场舞会上认识了伊博女孩克拉拉,被她的美貌吸引,与她共舞,但是舞会后两人没有继续联系。一年半后,奥比完成学业,搭乘一艘货轮返回尼日利亚。他在船上意外遇到了倾慕已久的克拉拉。不久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他即使得知克拉拉的身份是“奥苏”,也毫不在意,专门买下了贵重的戒指,打算与克拉拉正式订婚,并与她同居。可是,他父母坚决不允许这门婚事。口头上热爱克拉拉的奥比没能顶住家庭压力,与她解除了婚约。当得知克拉拉已经怀上了自己的孩子时,他狠下心来安排医生为克拉拉做了流产手术。奥比在世俗情境力量的高压下,违背了初心,抛弃了克拉拉和未出生的孩子,从而实现了自己的路西法式转变——从一个有爱心的年轻人变成了玩弄异性的负心汉和杀害自己孩子的“凶手”。
奥比的家庭困境也导致了他的路西法式转变。其父亲埃塞克为白人教堂工作了三十年,退休后只能领到每月两英镑的退休金。其母亲汉娜常年卧病,时常住院。奥比回家探亲时发现,父母已经老了,难以自食其力。由于长期营养不良,父母骨瘦如柴,而自己又没有能力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父母的生存窘境给奥比造成了巨大的情境压力。母亲去世后,奥比感到很悲伤,但没有回家参加葬礼,其原因是自己无钱为母亲举办一个与留洋学生身份相匹配的葬礼。此后,他给父亲的赡养费也停止了,几乎不再回家探望了。他的逃避给自己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严重的心理抑郁。贫穷摧毁了他的自尊和道德底线,使他从一个孝顺父母的人变成了一个遗弃父母的逆子。正如李丽所言:“个体人格的完善和伦理品质的习得与社会承认关系的质量相关,即在爱、法权、成就的领域所确定的规范是个人自我实现的基本条件。”2贫穷和不良社会环境的高压导致了奥比在自我实现的追求中迷失了自我,毁灭了自己的人格和初心。
阿契贝笔下的奥比在经济困境、情感困境和家庭困境所形成的情境力量场中,未能在高压下保持不遗余力地建设祖国的初心。情境力量场产生的巨大压力扭曲了其心灵,改变其人生之路,使其从廉洁奉公的有志青年变成了贪赃枉法的腐败官吏,从一个孝顺父母的孩子变成了漠视父母的人,从尊重女性的护花使者变成了践踏女性和子女生命权的“恶魔”。由此可见,奥比的人性在情境力量的高压失去了自我,其心理在负向迁移中搁置道德感,不以理性行为对待社会关系的道德约束,犯下一个又一个恶,在路西法效应的演绎中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
三、情境诱惑中的路西法效应
情境高压下的作恶者在外在因素的逼迫下会干出令人不齿的坏事,其行为通常带有被动性;而情境诱惑中的作恶者之行为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愿望所做出的违反社会伦理和道德原则的行为,成为“恶”的执行者或传播者。1人们在情境诱惑中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和价值观取向,顺应心中“恶”的各种欲望,维护自己利益的最大化。津巴多说:“情境力量会挑战个人人格、个性和道德观的稳定性及一致性,从而影响人性的表现,引导人做出诸如非理性、愚蠢、自毁自弃、反社会、不计后果的行为。”2阿契贝在《再也不得安宁》里描写人在情境诱惑中的堕落之旅,展现了人性的脆弱和局限性。因此,笔者拟从贪婪、渎职和欲罢不能三个方面探析这部小说所描写的情境诱惑与路西法效应的密切关系,揭示人性在情境诱惑中的异化。
首先,阿契贝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对财富的占有欲所导致的违法犯罪行为。从社会心理学来看,贪婪指的是人在社会生活中对命运、地位和财富无止境占有的渴望心理。伊博人马克(Mark)打着“老乡”的旗号到奥比的家里拜访,打算用行贿的方式让奥比把联邦留学奖学金发给其妹妹埃尔希(Elsie)。在马克和埃尔希心里,获得奖学金就意味着获得了留学英国的机会;而获得了留学机会就意味着能获得英国的大学学位和尼日利亚政府机关的白领职位,成为仅次于欧洲人的上等人;然后,他们就可以获得比尼日利亚土著人高十多倍的收入和土著人无法企及的社会地位。为了实现自己的留学梦,穷人出身的埃尔希甚至用色诱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对奥比说:“求求您!奥贡喀沃先生,您一定要帮我呀。我会同意您的任何要求的”3,其口中的“任何要求”就是包括愿意提供性贿赂的心理暗示。在这部小说里,阿契贝还描写了一名富人想用行贿的手段来获取留学奖学金的故事。一天,一名开着豪车、穿着考究的有钱人到奥比的家拜访。他直截了当地对奥比说:“我儿子打算今年九月去英国留学。我希望他能得到奖学金。如果你能帮我办成此事,这里的五十英镑就是你的。”4奥比说:“奖学金是为穷人设立的,你自己有钱,为什么不自己负担儿子的留学费用呢?”5这位富人回答说:“这个世界上没人有钱。”6富人的话语揭露了其贪婪的本性。他不用自己的钱支付儿子的留学费用,而是要用行贿的方式来侵占公有资源。埃尔希和那个富人的贪婪之心使他们在政府高额留学奖学金的诱惑下失去了自我,埃尔希堕落成“以身体换钱”的“妓女”,富人堕落成了为私利而行贿政府官员的罪犯。
其次,阿契贝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警察和医生在情境诱惑下的渎职行为。渎职是指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或专业服务者(如医务人员)等在履行职责或者行使职权过程中,玩忽职守、滥用职权或者徇私舞弊,违反或践踏国家法制或从业规则,导致他人的伤害或损失,致使国家公信力和行业公信力遭受重大损失的行为。7小说主人公奥比在乘坐长途汽车回家乡的路上目睹了警察的渎职事件。警察拦下了正常行驶的客车,目的就是向司机索取贿赂。司机准备拿两个先令给警察,以求顺利通行。但警察发现客车上的奥比盯着自己看,以为奥比是便衣稽查人员,于是就放行了。但是经常遭受警察敲诈的司机觉得非常担心,害怕以后遭到警察报復,在车开出去几百米后,他要求助理下车,主动把钱交给警察。这时,警察见四周没有人,就收下了该司机助手给的10先令罚款。警察随意设卡、任意罚款的行为是严重的渎职行为,他们从保障公众安全的警察堕落成变相抢劫过往车辆的“车匪路霸”。此外,阿契贝还描写了医生的渎职行为。为了解除恋爱关系,奥比带着怀孕的克拉拉到医院去做流产手术。妇产科的医生知晓堕胎违法的相关法规,但在高额手术费的情境诱惑之下,他说:“你们准备好费用,30英镑。在做事情之前就把费付好。不要支票,仅收现钞。”1医生收取违法手术费的话语与绑匪要求支付赎金的用词几乎一样,目的就是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正如津巴多所言,情境诱惑“成为人性的严峻考验……权威、权力及支配彼此混杂,受到秘密的掩饰时,这股力量会让我们搁置自己的人性并从身上夺走人类最珍视的品质:关爱、仁慈、合作与爱”。2由此可见,警察和医生非法索取钱财的行为背离他们的职责操守,使他们在路西法效应中,从为国民服务的公职人员和救死扶伤的白衣使者沦落为与抢匪无异的敲诈勒索者。
再次,阿契贝在这部小说里还描写了情境诱惑中的欲罢不能心态,这种心态促使当事人渐渐从有改邪归正之念的人再次坠入邪恶的深渊,从而以自己的人生经历见证了路西法效应的演绎。阿契贝笔下的欲罢不能指的是有过严重贪腐经历的人,尽管想金盆洗手,但仍然会在情境诱惑中再度失去自我,终止犯罪行为的念头转瞬即逝。小说主人公奥比打开受贿的阀门后,不断有人来行贿。他原则上只收受那些符合留学奖学金申请条件者的贿赂,事后行贿者也确实获得了留学奖学金。这就给外界造成了一种假象:只要给奥比行贿就能得到奖学金。这个假象产生了巨大的广告效应,导致行贿者络绎不绝。由于大量收受贿赂,奥比很快还清了银行贷款、私人欠款等等,并产生不少结余。此后,他产生了改邪归正的念头。但是,当有人到访,把20英镑又放在他家的桌子上时,他对金钱的病态渴望刹那间喷薄而发,无法抑制,并最终将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阿契贝以幽默的笔触描写他的心理冲突:“那人一离开,奥比意识到自己又抑制不住了……钱放在桌子上。他应该不朝那个方向看,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他就坐下来盯着这些钱,处于要还是不要的心理冲突之中。”3突然有人敲门,为了不让人看见桌上的赃款,他下意识想把钱藏到卧室。而此刻敲门声愈发猛烈,慌乱之中他只得把钱装进衣袋。随后,进来了两人:一个是刚才的行贿者,另一个是便衣警察。原来这是警方的钓鱼执法,便衣警察从他身上搜出了被警方做了标记的赃款,掌握了他收受贿赂的铁证。警察当即逮捕了奥比。奥比的最后一次受贿看起来具有偶然性,但实际上是他难以戒掉受贿恶习、无法摆脱情境诱惑的必然后果。
这部小说从犯罪心理、漠视职业操守和腐败成瘾等方面展现人性在情境诱惑中的异化,揭示了贪婪、渎职和欲罢不能等情境力量对人性的挑战。情境诱惑既是外部世界的一种物质诱惑,也是内在世界的一种心理诱惑,内外因素的合力最终激活了人性中以私利为中心的欲望,使当事人以主动的方式去追求违法所得,在捍卫自我利益最大化的过程中走上了路西法式的堕落之路。
四、结 语
阿契贝在《再也不得安宁》里从负向情境侵蚀下的路西法效应、情境高压下的路西法效应和情境诱惑中的路西法效应等方面描写了情境的变化发展与路西法效应生成之间的密切关联,揭示了以贪婪和唯我意识为核心的人性之恶对人格的扭曲和对社会规则的践踏,表明性格、思维方式、行为准则在路西法效应中的扭曲会使人突破法制和道德的约束,从好人或普通人变成危害社会的“坏人”或“恶魔”。阿契贝写作该小说的目的不是为了抹黑伊博人的价值观和丑化尼日利亚社会,而是想让读者正视在情境力量的高压和诱惑中各种人性之恶形成和发展的客观现实,旨在通过人性之恶的书写,展现负向情境力量对社会的巨大破坏性和对社会伦理道德的巨大危害性,从而促进人们对社会伦理和路西法效应的进一步认知。因此,阿契贝关于负向情境力量导致路西法效应的人性恶书写,展现了尼日利亚在20世纪中期的社会现状,为人们认知尼日利亚社会和伊博人社会习俗打开了一扇窗户;表明尼日利亚人所面临的苦难和困境不是一个民族的悲剧,而是人类文明发展中必须克服的一个障碍,表达了作家对其祖国的真挚热爱和对伊博族人深厚的人文关怀。
责任编辑:荣 梅
*收稿日期:2022-04-21;修回日期:2022-07-12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美国族裔文学中的文化共同体思想研究”(21&ZD281);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非裔美国小说主题研究”(21FWWB017)
作者简介:庞好农(1963-),男,重庆人,博士,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非洲文学等。
1 阿契贝的“非洲三部曲”分别为《瓦解》(Things Fall Apart,1958)、《再也不得安宁》和《神箭》(Arrow of God,1964)。
2 Mercedes Mackay,No Longer at Ease by Chinua Achebe,African Affairs,vol. 60,no. 2,(March 1961),pp. 549–550.
3 Arthur Lerner,No Longer at Ease by Chinua Achebe,Books Abroad,vol.35,no.3,(September 1961),pp. 233-247.
4 Ben Mkapa,No Longer at Ease by Chinua Achebe,Transition,vol.36,no. 3,(September 1962),pp. 36-42.
5 Philip Rogers,No Longer at Ease:Chinua Achebe's Heart of Whiteness,Research in African Literatures,vol.14,no. 2,(March 1983),pp. 165-1969.
6 Felicity Riddy,Language as a Theme in No Longer at Ease,The Journal of Commonwealth Literature,vol.78,no.3,(September 1970),pp. 38-46.
7 LiaqatIqbal,et all.,Postcolonial Perspective in No Longer at Ease and A Passage to India,Global Language Review,vol.3,no.1,(January 2018),pp.114-125.
8 顏治强:《论阿契贝小说〈再也不得安宁〉的主题思想》,《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9 秦鹏举:《走出传统与现代的泥淖——〈再也不得安宁〉奥比形象探析》,《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7期。
10 肖开提·开力、卢敏:《〈再也不得安宁〉中的饮食碰撞与文化杂合》,《外国语言与文化》2020年第6期。
11 陈家琪:《“路西法效应”的当下意义》,《社会科学报》2013年12月12日,第8版。
12 Roberto Mangabeira Unger,Social Theory,Its Situation and Its Task: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Politics,a Work in Constructive Social Theory,Verso,2004,p.67.
1 庞好农:《情境力量场与路西法效应——社会伦理学视域下的〈锻炉上的血〉》,《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
2 [美]菲利普·津巴多著,孙佩妏等译:《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v页。
3 Chinua Achebe,No Longer at Ease,Penguin,2017,p.152.
4 Chinua Achebe,No Longer at Ease,p.154.
5 [美]菲利普·津巴多著,孙佩妏等译:《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第10页。
6 Chinua Achebe,No Longer at Ease,pp.3-4.
1 张晶:《人性密码的深度破译——〈路西法效应〉评析》,《南京大学法律评论》2013年第2期。
2 Chinua Achebe,No Longer at Ease,pp.100-101.
3 Louis LajosMezei,Race,Belief,and Perceived Social Pressure As Determinants of Interpersonal Behavioral Intentions,UMI, 1970,p.124.
1 [美]菲利普·津巴多著,孙佩妏等译:《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第III页。
2 李丽:《何种自由之道——霍耐特承认理论的伦理诊疗析论》,《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1 Karen J.Maroda,Seduction,Surrender,and Transformation: Emotional Engagement in the Analytic Process,Routledge, 2015,p.78.
2 [美]菲利普·津巴多著,孙佩妏等译:《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第249-250页。
3 Chinua Achebe,No Longer at Ease,p.105.
4 Chinua Achebe,No Longer at Ease,p.191.
5 Chinua Achebe,No Longer at Ease,p.191.
6 Chinua Achebe,No Longer at Ease,p.191.
7 Babak Boghraty,Organizational Compliance and Ethics,Wolters Kluwer,2019,p.76.
1 Chinua Achebe,No Longer at Ease,p.166.
2 [美]菲利普·津巴多著,孙佩妏等译:《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第499页。
3 Chinua Achebe,No Longer at Ease,p.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