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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豪”形象的立体构建

2023-03-13杜傲杰

语文天地·高中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刘禹锡柳宗元政治

杜傲杰

刘禹锡被后人称为“诗豪”,一是因为他有800多篇诗文流传后世,存诗数量“豪”;二是因为这些诗文体现他的傲岸和豁达,为人性情“豪”。对于他“诗豪”的雅称,教师在讲解初中教材中的刘禹锡诗文时,往往笼统解读为“展现其乐观精神”。统编版初中语文教材收录了刘禹锡的《秋词(其一)》《陋室铭》和《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这三篇诗文为我们构建了一个反叛传统、敬业修德、用“自嘲”排解苦闷的“诗豪”形象,而不只是展现了刘禹锡的乐观精神。用刘禹锡一贯的思想来推定以上三篇具体文章,就落入了“以人论诗”的圈套。对它们的解读止步于“其诗文充满豪情”的话,不仅是对诗歌的误读,也不利于学生抽象思维和审美能力的发展。

一、反叛传统之豪侠

我国古典诗歌在宋玉时代就确立了悲秋的母题,而且成为一种传统。 “悲哉,秋之为气也。”自此,“悲”就成为一种色彩和情绪,紧紧和秋联系在一起。而刘禹锡却一反常态,在诗文中“颂”秋。

《秋词(其一)》作于刘禹锡在朗州任职司马期间,这次贬谪的直接原因是“永贞革新”的失败。前有“秦惠文王车裂商鞅以循”和“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的鲜活例证,改祖宗之法便成为士大夫谈之色变、避之不及的事情。“传统”在一定的时间段具有权威性,“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思想钢印从先秦贯穿到民初。而刘禹锡却积极参与政治革新,同因循守旧的势力作最快意的斗争,所以,求新求变的他,发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反潮流吟唱,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也正因为如此,《秋词(其一)》也可以看作是刘禹锡对政治敌人的回击。改革失败后,刘禹锡被排挤出朝廷,一年之内被贬谪两次:永贞元年(805)八月被贬到连州,行至途中又被贬到刚刚发过大水,满目疮痍的朗州。刘禹锡被排挤出政治中心长安,其政敌或许认为他会满腔愤懑。然而,在朗州的10年,却是他一生最美好、最富创造力的时光。他在朗州寻访名胜、寄情风物,活得优哉游哉。他存世的800多首诗歌和240多篇文章,有五分之一以上都是在朗州完成的,朗州之于刘禹锡就如同永州之于柳宗元。他骨子里的“豪猛”表现在他这一时期的诗作中,径直向朝堂的守旧派開火。

在《飞鸢操》里,用“鹰隼仪形蝼蚁心”来抨击守旧的官员,认为他们看上去虽仪表堂皇,实则胸无抱负、心地卑鄙。《有獭吟》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似乎很懂得“非礼勿动”的儒家教义,笃信天命,“意图生存,而太卑怯,结果就得死亡”的可怜虫形象。水獭捕获食物之后,有着将食物陈列在水边的习惯,这本是水生动物的习性,却被鼓吹“礼”的儒学家看作是一种祭祀,是水獭在感谢上天赏赐食物。用“空于知礼重”来暗示这帮反动儒家学者的结局只会是灭亡。这首诗不但在当时的政治斗争中起到了吹号角、擂战鼓的作用,而且对历史上一切信守天命、宣扬“克己复礼”的孔孟之徒也是一个无情的打击(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刘禹锡诗选》编辑小组:《“反天命论”战斗诗篇——读刘禹锡〈有獭吟〉》,《四川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75年第5期)。在《聚蚊谣》中,用“飞蚊伺暗声如雷”“我孤尔众能我伤”来比喻阴险毒辣的政敌,用“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来暗示他们的前途命运。虽然远离政治中心、遭受多次迫害,但他依旧是那个弃旧推新、求新求变的豪俊,丝毫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积极参加“革新”的政治抱负和初心。

唐朝诗人多,思想家不多。刘禹锡政治上的反叛与文艺上的觉醒都根源于他唯物论的哲学思想。《有獭吟》所刻画的“自谓见天怜”的水獭,正是信奉韩愈所鼓吹“天人感应”学说的众人。柳宗元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论述,上承荀子的“明于天人之分”,在批判韩愈的“天人感应”说中形成。他提出的“功者自功,祸者自祸”的命题是荀子思想的继承和发挥。而刘禹锡则纠正了柳宗元思想中的片面性,提出了“万物之所以为无穷者,交相胜而已矣,还相用而已矣”的命题。强调人是“动物之尤者也”,具有利用自然的能力(刘鄂培、竺士敏:《中国古代天人观的发展与柳宗元、刘禹锡论自然与人的关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9年第2期)。他的“天人关系”观点,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因此,在逆境中他能够保持着积极进取、乐观的态度。面对秋天,他用“我言秋日胜春朝”否定了前人的悲秋传统;日薄西山,他用“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咏老见示》)”和“在人虽晚达,于人似冬青(《赠乐天》)”劝慰白居易;老年赋闲洛阳,他用“闻说功名事,依前惜寸阴(《罢郡归洛阳闲居》)”来劝勉自己珍惜光阴。

在政治和哲学思想上,刘禹锡能够嘲讽反动儒学官僚所推崇叫嚣的“礼治”、宣扬“天命”的保守主张,在文艺上,他感悟独特,反其道而行,批评“悲秋”的传统也就顺理成章了。

二、敬业修德之君子

教材对“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的注释是“没有世俗的乐曲扰乱心境,没有官府公文劳神伤身”,再加之紧跟着出现的带有极强“出世”色彩的“金经”的字眼,这就自然而然地将我们带入了误区:刘禹锡希望摆脱世俗与官场,追求陶渊明般的逍遥自在。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刘禹锡始终有着儒家济世之情怀,有着“致君尧舜上”的政治抱负。

在朗州蛰居10年之后,刘禹锡被召回长安。因看不惯当时朝廷上阿谀奉承、拉帮结派的权贵之人,便写下“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诗句(《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轻蔑的讽刺必然会受到他笔下那些趋炎附势、攀高结贵之徒的打击报复,于是他又被排挤出长安。长庆元年(821),辗转至“少不入川,老不出蜀”的巴蜀之地夔州。长庆四年(824),又被贬至和州。面对和州县吏的多番刁难,提笔写下“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杨柳清清江水平,人在历阳心在京”这两副对联和《陋室铭》以示其志(青春语文名师工作室:《群文诵读:获得语文课堂高峰体验的朴素之道》,《中学语文教学参考·初中》,2019年第6期)。从上面两幅对联的内容看,刘禹锡虽然身处偏远的巴蜀之地,但依旧关注着朝堂,思考着政治革新的方案。同时,《陋室铭》中的文字也可以佐证这一点。“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所提到的诸葛亮和扬雄,一个位至丞相,一个官居上品,他俩无疑是古代读书人最理想的榜样。结尾点题用的是孔夫子的名句,而孔子则是主张积极建功立业的代表人物。

刘禹锡在朗州任上多次到访所辖境内的桃花源遗址,并且作了一系列关于“桃源”的诗歌。有人会以此来论断刘禹锡有着出世的念头,又佐以刘禹锡与一众名僧往来酬唱的事迹。他虽作“桃源诗”,但是也用“翻然恐迷乡县处,一息不肯桃源住。桃花满溪水似镜,尘心如垢洗不去。仙家一出寻无踪,至今水流山重重。”(《桃源行》)来批判桃花源的不切实际。他清醒地知道,不论是桃源还是禅宗,都只是他的精神寄托,他始终遵循着“世为儒而仕”(《子刘子自传》)的家道传统。他在朗州写《武陵观火诗》,在连州写《插田歌》,在朗、夔写《畲田行》等表现对人民生产、生活关心的诗作。《采菱行》《竞渡曲》《踏歌词》《竹枝词》等尽管以描写异地风俗为主,但同样表现了对百姓生活的关注(刘梦初:《刘禹锡对迁谪文学传统的突破》,《中国韵文学刊》,2002年第1期)。面对人生失意,他没有隐归山林、留连诗酒,身居卑位无法大刀阔斧地在朝堂上进行政治革新,他就转而关注地方民情,真正做到了进亦忧、退亦忧。

《陋室铭》的主旨不是作者希望摆脱世俗、归隐田园,而是他不愿和朝堂之上的宵小之徒同流合污,想要保持浩然正气、行比君子。“丝竹”一词有两种解释:一为中性的借代义,泛指可以助兴的世俗生活中的流行音乐;一为贬义性的借代义,暗指官场聚会之乐(杨文贵:《心常名宦外 终不耻狂游——解读〈陋室铭〉的关键句》,《中学语文教学参考·初中》,2022年第1期)。教科书中的注释取第一义不太恰当,在该语境中应取第二义,体现官员们奢靡享乐、躬迎吹捧的“政治行径”。这或许就是编者将《陋室铭》与周敦颐的《爱莲说》安排在一起的原因。在周敦颐和刘禹锡看来,当时的政治环境都不清明,当道者都是政治的投机客。在“举世皆浊”的环境里保持着“独清”,就代表着他们会被别人排挤打压,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但他们没有放弃,在黑暗的朝堂里,他们选择继续坚守,始终保持清正廉明的为官初心。宋代王安石曾盛赞刘禹锡、柳宗元等因革新失败而被贬的“八司马”,称他们是少有的能够“要其终,能毋与世俯仰以自别于小人”的真君子。刘禹锡的这种追求可以追溯到他在朗州(今常德)蛰居期间。湘水之畔,“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的屈原曾在此吟咏;西汉贾谊,贬长沙太傅,作《吊屈原赋》《鹏鸟赋》等名篇。被贬到南楚蛮乡的刘禹锡,在《刘氏集略说》里盛赞屈原,将他视为读书人的标杆,主动将屈原当作学习的对象。“及谪沅湘间,为江山风物之所荡,往往指事成歌;或读书有所感,辄立评议。穷愁著书,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长剑之比耳。”并在《竹枝词九首引》里坦言作《竹枝词》是受到屈原的影响。当面对着与屈原相同的境遇,流连于沅湘之间时,他积极地去学习屈原“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高洁,继承其正道直行、上下求索的精神。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尽管朝堂之上权谋纷争不断,刘禹锡也屡遭排挤迫害,但他不沉沦不气馁,不隐居避世、独善其身,而是把兼济天下作为一生的崇高追求。文人君子的气节品格、有良知有抱负的知识分子形象在他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三、寂寥豁达之老翁

宝历元年(826),在和州任职两年后,刘禹锡被召回洛阳,任东都尚书(从三品)。他从和州北上经过扬州时,遇到好友白居易,两人作诗酬唱。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两句诗如今被当作“唯物辩证法”的最好印证。主流媒体和政治教科书将这句话拿来歌颂新生事物的生命力,同时也被作为成语而单独列入中小学生日常使用的《成语词典》(刘祥:《经典文本解读与教学密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基于主流观点的影响,加之“诗豪”声名在外,不少教师将这首诗解读为刘禹锡对年轻晚辈的赞扬,这并不全面。作为一首酬答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句是对白居易“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醉赠刘二十八使君》)”的唱和。在白居易看来,如今的朝堂,看上去人才济济实则是满朝昏聩。不愿与小人为伍的刘禹锡又怎么会在诗歌中赞颂当权者呢?这句诗应是刘禹锡的反讽与自嘲,一边抨击当涂者一边倾诉23年的愤懑。随后的“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更应看作是对白居易关切朝堂和自身命运的应答,也表现出诗豪内心的坚韧。

实际上,刘禹锡在历经沧桑之后,也会寂寥悲愤、无奈伤感,这首诗的解读不应该忽略其中的“自嘲”因素。

同时期刘禹锡的另一首诗这样写道:“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再游玄都观》)故地重游,当初“花千树”的繁荣景象已经荡然无存。随着熙熙攘攘的看花人和满庭桃花一起消散的,还有曾经志同道合的好友,以及他的权贵。他不会因为自己笑到最后而开心,因为他已脊背佝偻、头发花白,早已不是那个傲然挺立的年轻人。50多岁的他用“刘郎”自称,其间包含了许多无奈与自怜。

由此再看“沉舟”与“病树”,更能理解这是刘禹锡历经多次宦海沉浮之后的自嘲。

我们推测,收到调任诏令的他可能并不喜出望外,因为被调担任闲职,表明他已经无法再回到长安进行政治改革。他不是一个追求虚名的人,他有着自己的政治理想,而今注定难以实现。况且,在30多年的为官生涯里,母亲病死、好友亡故的痛苦和被贬蛮荒之地、壮志未酬的无奈,已消磨了他的雄心壮志。

晚年的寂寥和悲怆并不影响刘禹锡被称为“诗豪”,我们也不应“掩耳盗铃”,选择忽视他所写的苦情文字。教师在教学《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时候,也不应该避讳提及流露在字里行间的伤感情绪,我们应当将刘禹锡看作一个有血有肉的“这一个”,而不是流于“臉谱化”的片面认识。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大多有着深刻的生命意识。他们期望在有限的生命内做出努力,来提高生命间的有效性,这便形成了古代文人生命意识中最有光彩的部分(尚勇亮:《论元和五大贬谪诗人的生命沉沦和心里苦闷》,《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元和五大贬谪诗人都有着相同的苦闷和沉沦,它真实地反映了古代读书人对自我、生命和时间的关注。作为刘禹锡往昔战友的柳宗元,用“二十年来万事同”(《重别梦得》)来感叹二人命运的相似。刘禹锡和柳宗元并称“刘柳”,他们同时出生在风霜渐紧、山河日下的中唐,他们的命运从同年同榜进士及第(793年)就被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两人都在20岁出头的年纪中进士,30多岁便供职权力中枢,在王叔文的号召下积极参与“永贞革新”。然而这场力求改变中唐积贫积弱、政治腐败局面的政治革新,在开展146天后就宣告失败,二人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贬谪生活。

刘禹锡身上有着柳宗元所不具备的“超越”意识,它体现了刘禹锡的“豪”。这可能是造成二人经历相同但生命长短不同的根本原因。柳宗元47岁病逝,刘禹锡活到71岁。面对人生挫折,刘禹锡积极寻找排解之道,年过半百的他戏谑地称自己为“刘郎”;又用“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来超脱居住条件的简陋;他用“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来勉励自己勇敢地面对充满未知的贬谪之路。柳宗元却始终以一个“悲夫”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无论是《小石潭记》还是《捕蛇者说》,他的文字总是带有一种忧郁和落寞。

刘禹锡身上充满“豪气”,他无论处于何种环境,都表现出豁达倔强。这种自我“超越”,柳宗元是无法达到的,它体现了刘禹锡这一类古代士人的生命力和韧性。

四、结语

对刘禹锡的认识不能止步于标签化的“诗豪”层面。刘禹锡对秋天的反传统吟唱并不是偶然的,他的文艺觉醒和政治觉醒、思想觉醒相辅相成:将《陋室铭》解读成刘禹锡意欲隐居和安贫乐道失之偏颇;对《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解读不能忽视和淡化其中的“自嘲”因素,这正体现一种岁月沉淀后的丰厚与豁达。让学生认识到刘禹锡虽身处逆境,依旧以君子的高标准来“克己”、对曲折人生和坎坷仕途所表现的乐观豁达,才是其“诗豪”形象的立体构建。

作者单位: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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