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柳匠
2023-03-12任静
任静
篾匠在我的家乡,叫柳匠。清涧出柳匠,好柳匠出在周家店子。
柳匠周二成,已是古稀之年,木讷寡言,见了生人只会腼腆地咧开嘴呵呵笑,一副拘谨的模样。他没文化,也不擅与人交际。只要手里有一把雾柳条,一把出柳线刀,他的眼神立马活泛了,双手灵巧自如,雾柳条在手指间缠绕飞舞,顷刻间就成了做工精巧的一件小柳编。他神情专注地出柳线、制底子、编篾子、穿提手、收沿儿,手法娴熟灵活,一气呵成。他编成的笸箩、簸箕、篮子、油篓、架囤、背篓,牛料斗等柳器,结实耐用,颇受农人喜爱。
女儿周玲说自她记事以来,每天晚上看到父亲坐在炕栏上结柳,她睡一觉醒来,父亲依然埋头结柳,雾柳条“唰唰”的像秋风扫过,昏黄的灯光将父亲的剪影贴到窗户上,虚幻而落寞。
俗话说,门里出身自会三分。周二成的父亲周德秉是一位技艺精湛的老柳匠,按照子承父业的传统风气,他注定要做一名柳匠。12岁时,周二成开始做学徒。他跟着父亲去城里卖了两回柳编,发现他家的手艺特别受市场青睐。许多庄稼人围在小摊前,精挑细选,左右打量一张簸箕或笸箩,模样是否周正,做工是否精细,反复摩挲柳条打磨得是否光滑,扎不扎手。一边夸赞着,一边挑剔着,几番讨价还价,最终成交。父亲精巧的手艺,为每一件柳编赢来了一个合适的价格。看到他们辛苦结出来的柳器,切切实实地变成了银钱,周二成认识到——他们的柳编技艺是颇受人欢迎的。需求就是最大的价值!于是,他暗自下决心回去跟着父亲好好学,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由于门里出身,周二成对于柳木薄片、雾柳条和柳线等主要材料,以及各种结柳工具,包括老镰、削茬镰、柳锥(穿柳线用)、出柳线刀(刮舌头用)、线捏(缝小簸箕用)、出柳线官、荚麻、环锥、吊麻线钩、柳尺等并不陌生。兴趣的确是最好的老师,一旦对结柳技艺产生浓厚兴趣,周二成学起来就突飞猛进、事半功倍。他很快熟悉了每一道结柳工序,并稔熟在心。柳匠的前期工作主要是加工柳木薄片、柳条和柳线。将脱皮的柳条晾晒干后,存放在干燥、荫凉处,使用时再将其置放于水中浸泡,使其松软柔韧。他从泡雾柳做起,雾柳砍回来首先在河里浸泡一夜,拉回来后继续在大水槽里泡,水瓮里泡,泡至柔韧,弯曲自如。提起那份受罪,周二成至今刻骨铭心。雾柳泡在河水里,夏秋两季温度适宜还好,一旦逢上早春或冬天就要遭大罪了,手脚泡在冰凉的水里,泡在刺骨的冰碴里,冻得他直打哆嗦。
雾柳泡好了,就要准备麻线。麻线是专门买的宁夏麻,这种麻比本地麻更具长度而坚韧的品质。他认真地用拧车儿打麻线,继而缠起来,缠成一个个麻线棒。接下来,他拿出柳圈子,举起老镰剖成薄片,用来结簸箕舌头。那薄片就像母亲擀的面叶子一样薄,宽一寸,越长越好,如果太短,需要接一截,接起来的簸箕舌头就不如一个整片结实耐用。出柳线可是个技术活儿,一指头粗细的柳条,要剖成粗细均匀的三根,出柳线时就用到了那个像老蜗牛似的出柳线官,然后用柳线刀刮去柳线中间洁白如絮的柳芯,再放在水槽里浸泡两小时。
柳制品的收边部分很重要,如同点睛之笔,一件柳制品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收边的细腻做工。上圈条要用柳线缠,最上面有一圈盖条。柳匠通常还要在簸箕舌头中间饰有一个漂亮的麦穗结,就仿佛是给柳编上拓盖了一个印记,买主一看麦穗结就认出这件柳编出自哪位柳匠之手。
笸箩与簸箕的结柳方法也截然不同,必须从中间开始打底子,一连结十回(一锥叫一回,三针)。而编篮子,分圆掌和方掌两种,最大的技巧是编好篮系,即穿提手。笸箩、簸箕和篮子等缠柳边时,也有两种缠法,一种是光缠不锁,一种是锁边法。关于锁边法这个技艺,之前清涧地里的许多柳匠都不会,周二成的父亲老周柳匠也不会。这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周二成去折家坪张家岔结柳时,向一位来自米脂的柳匠偷师学来的。开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十四五岁时,周二成已经可以编制得像模像样了,村里成立了结柳小组,三十几个柳匠分工不同,年龄最小的周二成是收沿把关技术的“缠家”。有人慕名来请他去结柳,一天结一张笸箩7块钱,而一张簸箕才一块五毛钱。他壮年时手法快,一天也只能结出两张簸箕,或者一张笸箩。凭着一股子毅力,他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地坐下结柳,长年累月,屁股底下打出了厚厚的繭,无声地书写着柳匠持之以恒的耐力。
柳匠周二成的手艺越来越精湛,在十里八乡出了名,他娴熟地掌握了结柳的技艺,从他手里卖出去的柳编越来越多,如笸箩、簸箕、拿粪斗、头盔、元宝篮等,规格大小不一的各种笊篱,甚至还有女人们做女红用的针线笸箩,精致、可爱的针线笸箩人见人爱,宽大、实用盛放馒头的长方形篮子,篮子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铁环。他还为铜川、子长等地的煤矿加工矿工头上戴的柳条安全帽。在普通人眼中,柳木和雾柳条是很不起眼的物料,僵硬、呆板,只是烧锅做饭的柴火。而在柳匠手里却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周家两代柳匠像变戏法一样,使其成为柔韧、洁白、光滑的材质,一件件实用精美的柳条编织品诞生了。大伙儿熟知他精湛的结柳技艺,请他出去结柳的人越来越多,近至周边十里八村,远至毗邻的子长县、延川县、绥德县和子洲县。
霜露荏苒,日月如捐。转眼一个甲子年就过去了,结柳这门手艺已经深入柳匠周二成的骨髓。身为柳匠艺人,脚踩百家门头,一辈子为人结柳编篮,算得受乡人敬重的人物。他对手里结出的柳编,寄托了满腔真情。他说,凡是清涧城里卖煎饼的篮子上有铁环的都出自他的手。每次走在县城的街道上,他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卖煎饼的吆喝声,追随着那些移动的篮子,攀缘着叮当作响的铁环,仿佛与故人相见。他激动得眼窝里汪着泪,目光定定地摩挲那稔熟的篮子,仿佛爱抚一个走失的孩子。
随着农民工大量涌进城市,周家店子只剩下周二成这一位柳匠了。喧嚣的大工业时代,大量的塑料制品和不锈钢器具纷纷占领了市场的货架,柳编器具很少再有人问津。在无数充满落寞的灰暗的日子里,周二成会情不自禁地伸手摩挲那些结柳工具,宛如抚摸相伴多年的宠物一般。那些铁器家什,经过他多年的抚摸,反射出重重时光难以掩盖的锃亮光芒。他手里举起一个大约五斤重的老镰,目光里透露出久违的亲切温情。
这个世界,数不清的物事,正在朝向落日的天边,不可挽回地飞逝而去,渐行渐远。就像柳编事业,柳匠和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