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总术》论“文笔之辨”的意义
2023-03-11陈灵心
陈灵心
(韶关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
“文笔之辨”是魏晋南北朝文学史中一个相当重要的议题,故《文心雕龙·总术》作为研究“文笔之辨”最重要的文献之一,长久以来一直为研究者反复解读、讨论。如清人纪昀批评《文心雕龙》时,就对《总术》篇存有诸多疑虑。他对本篇总评说:“此篇文有讹误,语多难解。郭象云:‘自不害其宏旨,皆可略之。’”对“今之常言……知言之选难备矣”一段,则评曰:“此一段辨明文笔,其言汗漫,未喻其命意之本。”对“凡精虑造文……制胜文苑哉”一段,又评曰:“此一段剖析得失,疑似分明。然与前后二段不甚相属,亦未喻其境。”[1]803可见专就“文笔之辨”的议题而言,纪昀既未完全掌握“文笔之辨”的内涵,也不了解《总术》篇谈论文笔议题的意义。20 世纪初,刘师培秉承阮元学脉,率先对“文笔之辨”进行讨论,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随后,又有章太炎、黄侃等一批学者加入,由此开启学界一个多世纪以来对文笔议题的关注,讨论的内容包括文笔定义、文笔说的演变、文笔分目的历史缘由、文笔说的价值等,可以说已经较为深入、充分地掌握了“文笔之辨”的内涵[2]。但是,在格外重视逻辑结构的《文心雕龙》中,“文笔之辨”出现的意义是什么,它为何被放置于《总术》篇首段,则令人难以捉摸。这也正是本文所要研究的问题。
检视前人研究成果可知,不少学者在研究“文笔之辨”时曾试图解答过这一问题,但往往寥寥数笔,轻描淡写地带过。如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总术》是创作论的总论,因为全书的序言放在末了,所以创作论的总论也放在创作论的末了。在文体论里,是按照文和笔分类的,所以创作论的总论也从文和笔谈起。”[1]807从文体论、文述论(创作论)的先后顺序谈起,这是就《文心雕龙》的成书体系而言的。周振甫还提到另一个观点,即刘勰批驳颜延之“言”“文”“笔”三分的文体分类体系,“因为按照三分法,经书都是言,不是文,那么论文就不好宗经了。”[1]807这是就《文心雕龙》的写作要旨而言的。此后的研究者大抵不脱这两种基本思路。如戚良德《〈文心雕龙·总术篇〉新探》[3]、李长庚《“当其无,有车之用”——论〈总术〉篇在〈文心雕龙〉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4]就着重从《文心雕龙》的结构去谈“文笔之辨”存在的意义。而王运熙《文心雕龙探索》[5],张长青、张会恩《文心雕龙诠释》[6],詹福瑞、许鸿翔《〈文心雕龙〉“总术”考释》[7],白建忠《〈文心雕龙·总术〉篇内涵新探》[8]132-144等专论,便是从“宗经”说出发,认为“文体之辨”是为文能宗经开辟道路。虽然,以上的论述不乏真知灼见,但总体来说,都只抓住了问题的某一方面进行阐述,存在着不够全面的问题。因此本文拟从六朝文学观念发展之背景、“文笔之辨”对《文心雕龙》体系建构的影响、“文笔之辨”对《总术》篇的意义等三个方面,对《总术》篇中“文笔之辨”存在的意义进行讨论,兹叙如下。
一、“文笔之辨”是六朝文学观念发展的产物
郭绍虞曾这样论及六朝文笔之辨的问题:“文笔之分,盛于南朝,在它之前,并没有对这问题作严格的区分;在它以后,这个问题也自然地归于淘汰。”[9]575这一段话正是解答纪昀“未喻其命意之本”的关键。盖“文笔之辨”作为一种重要的文体分类方法,本就是文学观念发展至魏晋南北朝,特别是南朝之后特有的产物。这个议题在此之前与之后,都不曾引起大规模的关注,但在当时的文坛,却是无可回避的重要问题,这即是刘勰在《总术》中郑重其事谈论“文笔之辨”的第一个原因。
中国文学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逐渐从学术中分化出来,成为独立的门类。人们开始意识到文体芜杂、难以分类的问题为文学批评、文集编纂工作带来的不便,迫切需要一种全新的、简单明了的分类方法来适应时代的需求,于是汉末魏晋泛指文学制作的“文笔”一词逐渐产生变化,文笔之分应运而生。
从文献的记载上看,至迟在魏晋,“文”与“笔”的概念就已经出现了。如曹操《选举令》:“国家旧法,选尚书郎取年未五十者,使文笔真草,有才能谨慎,典曹治事,起草立义。”[10]《晋书·候史光传》:“光儒学博古,历官着绩,文笔奏议皆有条理。”[11]1290《晋书·杨方传》:“在郡积年,著《五经钩沈》,更撰《吴越春秋》,并杂文笔,皆行于世。”[11]1831但在这些记载中,“文笔”一般用来泛指文学制作,可见时人对文体分类的观念还是比较模糊的,正如叶朗《中国美学通史》所说:
魏晋时期,人们将有韵之文(如诗赋)、无韵之文(如议论)相属连类地陈述措置,显示了一种相对粗放的、下意识的区分,不过,这时“文笔”常常连用,并未细分。……晋人虽然逐渐认识到文体之间的某些细微区分,但尚未从理论上自觉认识不同文体之间的审美共性,更没有以“文笔”来具体指称这些共性。[12]
一直到刘宋时期,自觉、明晰的文笔之分才正式出现。《宋书·颜竣传》云:
太祖问延之:“卿诸子谁有卿风?”对曰:“竣得臣笔,测得臣文,奂得臣义,跃得臣酒。”[13]1959
又,《宋书·颜延之传》云:
先是,子竣为世祖南中郎咨议参军。及义师入讨,竣参定密谋,兼造书檄。劭召延之,示以檄文,问曰:“此笔谁所造?”延之曰:“竣之笔也。”又问:“何以知之?”延之曰:“竣笔体,臣不容不识。”[13]1903
这两则记载被认为是文笔之分的最早记录,从时间上看,也与《文心雕龙·总论》所谓“今之常言,有文有笔……别目两名,自近代耳”的记载吻合[1]801。从《颜延之传》中可以推测,颜延之所谓“笔”,大概是指檄文一类实用性的文体。可见“文笔之辨”在刘勰所处的时代确实是一个新兴的文学议题。
不仅如此,“文”“笔”二体的分类标准,也不是一开始就昭晰明朗的。在南朝,至少存在着三种具有代表性的文笔之分。第一种以颜延之为代表,《文心雕龙·总术》曰:“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1]801颜延之在“文”“笔”之外,还引入了“言”的概念,即周振甫所说,形成了“言”“文”“笔”的三分法,“认为没有文采而不押韵的经书是言,有文采而不押韵的传记是笔,有文采而押韵的诗赋是文。”[1]807第二种观点以刘勰为代表,《文心雕龙·总术》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1]801所谓“今之常言”,也即说明这种“有韵为文,无韵为笔”的二分法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的常识,而非刘勰个人的独创。第三种观点以萧绎为代表,《金楼子·立言》云:“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柏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云:“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征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14]可见萧梁时期对于文笔的划分又比刘宋时更趋于细腻,对于“文”的范畴,除了押韵这种形式上的要求外,更要符合“吟咏风谣,流连哀思”“绮縠纷披,宫征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也即抒写性情、文辞华美、讲究声律等美学上的标准。由此可知,文笔之辨在南朝又是一个尚在演进过程中的、复杂的文学议题,在《文心雕龙》写作之前与之后,都存在着意见各异的讨论。因此,从《文心雕龙》写作时的文学背景、时代思潮来看,讨论“文笔之辨”的问题,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文笔二体的分别,随着文学的演进、时代的发展,到唐代已趋于模糊,彼时由于诗歌创作的繁荣,文笔之分逐渐为诗文之分所取代。宋代之后,一般人已不知六朝曾有过“文笔之辨”的问题。有清一代,以阮元为代表的学者为了复兴骈文,与桐城派相抗衡,才又重新就“文笔之辨”的议题提出讨论。据此可知,在纪昀所处的时代,文笔之辨是一个式微的、极度陌生的议题,对清代文学观念的发展也难以产生推动或冲击,这或许正是纪昀对《总术》的“文笔之辨”存在质疑的原因。
二、“文笔之辨”对《文心雕龙》体系建构的影响
上文讲到《文心雕龙》对“文笔之辨”的议题进行讨论,与文学观念发展至南朝所产生的新变有关。但是这一时代背景并不足以回答纪评“此一段辨明文体,其言汗漫,未喻其命意之本”的疑问。要回答“文笔之辨”在《总术》篇首出现的必然性与合理性,还须从“文笔之辨”对《文心雕龙》体系建构的影响进行考察。
文笔分类的观念贯穿于《文心雕龙》全书,是刘勰结构全书体系的一个重要原则。陶礼天总结说:“对刘勰《文心雕龙》‘文笔’论的研究,就存在几乎相反的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刘勰反对‘文笔分别’论,一种认为刘勰恪守‘文笔分别’论。”[15]相较之下,笔者更赞同第二种观点,认为“有韵为文,无韵为笔”的原则深深影响了刘勰《文心雕龙》的写作。刘勰本人正是严格按照《序志》所谓“论文叙笔”[1]918的原则对文体论诸篇进行分类排列的,正如刘师培所说:
更即雕龙篇次言之,由第六迄于第十五,以《明诗》《乐府》《诠赋》《颂赋》《祝盟》《铭箴》《诔碑》《哀悼》《杂文》《谐隐》诸篇相次,是均有韵之文也;由第十六迄于第二十五,以《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诸篇相次,是均无韵之笔也。此非《雕龙》隐区文笔二体之验乎?[16]
刘勰本人是如此重视“论文叙笔”这项工作,认为只有在全面辨析、了解各类文体的基础上,才能接着“剖情析彩”,将具体的创作经验上升到抽象的理论层面,从而形成一套完整的创作理论。刘勰书中也有不少分文叙笔的表达,如《风骨》:“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惟藻耀之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1]554《声律》:“属笔易巧”“辍文难精。”[1]603《时序》:“庾以笔才逾亲,温以文思益厚。”[1]816《才略》:“孔融气盛于为笔,祢衡思锐于为文。”[1]862以上都说明刘勰本人确实是文笔分类的支持者与践行者,“论文叙笔”的观念对《文心雕龙》的写作具有重要意义。
《总术》首段的“文笔之辨”,还是联结《文心雕龙》文体论和文术论的关键。这里要先说明的是《总术》篇在《文心雕龙》体系中的地位问题。学界对此存在四种主流观念:第一种看法认为,《总术》是对《神思》至《附会》18 篇文术论的总会;第二种看法认为,《总术》涵盖的对象除文术论外,还包括20 篇文体论;第三种观点认为,《总术》是对枢纽论、文体论、文述论三者的总结;第四种观点认为,《总术》是对全书所有关于文学原理的论述[8]133。笔者更倾向于以黄侃、范文澜为代表的第一种看法,认为“此篇乃总会《深思》以至《附会》之旨,而叮咛郑重以言之……意在提挈纲维,指陈枢要明矣”[17]208,“本篇以总术为名,盖总括《神思》以下诸篇之义,总谓之术,使思有定契,理有恒存者也。”[18]
按《序志》的说法,《文心雕龙》是按照“文之枢纽”“论文叙笔”“剖情析采”,也即枢纽论、文体论、文术论的顺序结构全书的。虽然,在《文心雕龙》的体例中,像《序志》这样本应置于最前的总论,被安排到全书的最末,但从篇章之间的内在逻辑上讲,具有总论性质的篇章本就应该先于分论阅读。同理可知,作为文术论总会的《总术》,在《文心雕龙》的体系中,实则起着上承文体论,下启文术论的作用,承担着联结板块与板块的重要功能。
从内容上看,《总术》既不像《明诗》《诠赋》那样具体地阐述每种文体的流变与写作技巧,也不像《神思》《体性》诸篇谈论某种创作方法的具体生成和运用,而是强调文学体裁芜杂繁复,常令写作者与评论者感到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因此才要强调掌握“研术”“晓术”,也即掌握文学创作方法的重要性。《总术》篇首的“文笔之辨”,正是从文“体”到文“术”的联结,也是文体论与文术论的过渡。可见《总术》篇由“文笔之辨”讲起,正体现了刘勰建构《文心雕龙》理论体系,将文体论自然而然过渡到文术论的良苦用心。
三、“文笔之辨”对《总术》的意义
《总术》可分为四个部分:从“今之常言”,到“知言之选难备矣”,谈“文笔之辨”议题;从“凡精虑造文”,到“制胜文苑哉”,谈作文之前“研术”“晓术”的重要性;从“是以执术驭篇”到“亦鄙夫之见也”,是用弈棋与博戏作比,进一步说明“执术驭篇”的重要性;最后一部分是赞语。因《总术》篇是文术论提纲挈领的总论,故在篇中谈研术、晓术,以及执术驭篇的问题很好明白,而首段“文笔之辨”的加入,则多令人费解。试看《总术》篇首“文笔之辨”的论述:
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请夺彼矛,还攻其盾矣。何者?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不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予以为发口为言,属笔曰翰,常道曰经,述经曰传。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分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故知九变之贯匪穷,知言之选难备矣。[1]801
这段议论主要分为三个层次:首先,说明将文学区分为“文”“笔”两种文体,是近代也即刘宋之后才出现的议题;其次,以《文言》富有文采为反例,驳斥颜延之以经典为言,以传记为笔的分类方法;最后,批评陆机《文赋》对文体的归纳不够全面。问题是,强调“文笔之辨”的重要性,那么讲到“有韵为文、无韵为笔”也就足够了,何以还要谈颜延之“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与陆机《文赋》“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的问题?笔者认为,这与刘勰试图纠正时弊的动机有关。刘勰之所以要在“文笔之辨”的问题上批评颜延之和陆机,前者是为了呼应“宗经”的思想,后者是为了强调“正体”的意义,这两点,正是刘勰针对文坛时弊所开出来的药方。
魏晋南北朝文学发展的一个总体趋势是,文学作品愈来愈注重文学形式与美感的表现,绮艳浮靡的文风成为文坛上的主流,《隋书·李谔传》云:
自魏之三祖,更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浮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代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于是闾里童昏,贵游总角,未窥六甲,先制五言。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业,不复关心,何尝入耳。以傲诞为清虚,以缘情以为勋绩,指儒素为古拙,用辞赋为君子。故文笔日烦,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范,构无用以为用也。捐本逐末,流遍华壤,递相师祖,浇漓愈扇。[19]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注意到了这种“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的趋势[1]85,故试图以“宗经”之旨纠正过分沉溺声色的时弊,以恢复文学经世致用的功能。正如《议对》《书记》所提到的状况:“魏晋以来,稍务文丽,以文纪实,所失已多,及其来选,又称疾不会。”[1]463“然才冠鸿笔,多疏尺牍,譬九方堙之识骏足,而不知毛色之牝牡也。言即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实焉。”[1]487“重文轻笔”成为“宗经”道路上的一个重要敌人。虽然,就像郭绍虞所说,颜延之“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的提法,“是文学离开经学的新认识”“假使不是文学发展到相当的高度,就不可能有这等的言论”[9]603,并不是全然荒谬、无法自洽的结论,但是刘勰却敏锐地意识到,将经典划分到“言”的范畴,从而使其与“笔”,甚至是“文”完全分开,无疑有加重“重文轻笔”之弊的危险。因此,刘勰反对颜延之的三分法,主要是为了将“经”纳入“文”的范畴之中,以弘扬贯穿全书的“宗经”思想。詹杭伦指出:
颜延之的观点,其实质意义是,既然经、史、子、集已经分部,那么,再讨论集部的“文笔”问题时,可以不涉及经典;而刘勰的观点,其实质意义是,虽然经、史、子、集已经分部,但是,六经是一切文章的渊薮,因此,在讨论集部的“文笔”问题时,也不可以置经典于不顾,否则容易发生迷失根本、断港绝潢的错误。这与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篇中所说“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立论的基点是完全一致的。[20]
可见颜延之“三分法”与刘勰“二分法”的冲突,实质是“宗经”立场与“文士”立场的对抗。因此,可说“宗经”思想正是刘勰要在《总术》篇“文笔之辨”的段落中驳斥颜延之观点的内因。
刘勰接着还批评陆机《文赋》有“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的问题,主要是为了强调“正体”即文体辨析的重要性。可以看到,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何等重视辨析文体工作,他在《序志》中就明确表示,了解作文之枢纽后,紧接着就要进行“论文叙笔”“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1]916的工作,显然“论文叙笔”是构筑佳篇的前提。是以《封禅》云:“构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1]410《定势》云:“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1]585《镕裁》云:“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1]615《附会》云:“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1]789皆强调辨析文体对创作者的重要性。对文学批评者亦然,《知音》云:“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1]888文体辨析的工作,仍被放置于首位。故批评《文赋》,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是为了强调只有充分掌握文体辨析的知识,知道何种文体可搭配何种内容的书写,才能创作出令人满意的佳作。故《总术》下文有“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1]802的表达,与此形成前后呼应的关系。本篇的赞语“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务先大体,鉴必穷源”[1]802也表达了这个意思,认为“文笔之辨”是下文“研术”“晓术”的前提。因此,为了匡正《序志》所说的“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1]915的时弊,刘勰在《总术》篇首段,先谈“今之常言”——普遍的文体分类方法,再驳斥颜延之的“三分法”以“宗经”,后批评陆机的《文赋》以“正体”,便顺理成章,可以理解了。
四、结束语
综上所述,刘勰在《文心雕龙·总术》首段论“文笔之辨”议题的动机与意义,可以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从时代背景来看,“文笔之辨”作为一种新兴的文体分类方法,是文学观念发展至魏晋南北朝时期之后,为了适应文学批评、文集编纂工作的需求而出现的产物。六朝以后,随着文学的进一步发展,该议题逐渐式微,不为后人所了解。此在刘勰当时是非谈不可的话题,而后人观之,则难免感到疑虑。
其二,从《文心雕龙》全书的结构来看,《总术》是联结体论和文术论的关键。在刘勰看来,文笔分类是建构《文心雕龙》论文体系、排列文体论诸篇顺序的重要原则;而昭晰各类文体,又是进行文学创作、进行文学批评的重要前提,故在《总术》首段谈论“文笔之辨”的议题,对《文心雕龙》全书的体系来说,正好起到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
其三,从“文笔之辨”对《总术》的意义来看,这一议题的讨论主要是为了匡正六朝文学“去圣久远,文体解散”的弊端。故刘勰先论今世普遍的文笔分类方法,再驳斥颜延之“言”“笔”“文”的“三分法”,最后批评陆机《文赋》存在“实体未该”的弊端,主要是为了强调“宗经”与“正体”的重要性,为下文文术论的议论开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