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泰阿泰德的“灵魂托管人”
——柏拉图《泰阿泰德》“143d-144d”发微
2023-03-11贾冬阳
贾冬阳
(海南大学 人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绝大多数哲学史或知识论专著都认为,柏拉图的经典对话《泰阿泰德》乃西方“知识论”的古典源头之一,因其核心议题就是探究“知识的本性”。这样说当然没错,倘若溯源,西方“知识论”研究无不追溯至此,泰阿泰德本身也的确以其数理成就名世。但柏拉图却以极精微的“笔法”暗示,如果只看到所谓的“知识论”,而看不到“知识”与“灵魂之美”的内在共契,那就无法理解,何以《泰阿泰德》开篇首先表彰的是其卓著军功和为母邦雅典英勇赴死的气概而非皇皇数理成就[1]?倘若我们不轻率地认为,柏拉图笔下此类情节都毫无意义,那就值得思索,苏格拉底为何没让泰阿泰德仅仅停留在发现“知识”是“什么”,而是引导他在探问“知识”的途中领悟一种政治性的探问:为何求知?
柏拉图的《泰阿泰德》与《智术师》和《政治家》并称“知识三联剧”。古典学大家克莱因的名著《柏拉图的三部曲:〈泰阿泰德〉、〈智术师〉与〈政治家〉》[2],就是贯通性疏解此“三联剧”的典范。但意味深长的是,克莱因并未按标题中“三联剧”的情节时间排序来讲,而是先讲了《智术师》,其次是《泰阿泰德》,最后是《政治家》。从形式上看,《泰阿泰德》被《智术师》和《政治家》框在了中间。克莱因这一解读顺序意味着什么呢?是否意味着,泰阿泰德最终会走上怎样的人生道路——是非政治的数理追求、纯政治的事功追求,还是立足城邦热爱智慧——将取决于其“灵魂托管人”的引领与教化?克莱因的这一“布局”与《泰阿泰德》的“谋篇”如出一辙,在与左右泰阿泰德人生选择的几何学家忒奥多洛斯的初次交谈中,柏拉图就用戏剧情节提示读者注意,他笔下的苏格拉底如何将泰阿泰德的灵魂从高蹈的几何学,逐步引向了雅典的土地与命运。
一、关心灵魂:几何学的权威与限度(143d-143e5)
在雅典一座无名的运动场内,苏格拉底对来自昔兰尼的几何学家忒奥多洛斯说:
[143d]要是我更关心昔兰尼的事儿,忒奥多洛斯啊,我就会向你打听那儿的事情和那儿的人,那里的年轻人中有谁留心几何或其他种类的哲学。可实际上,与那儿相比,我更爱这儿的人,所以我更急于知道,我们[雅典]的青年将来[d5]谁可能[与其天赋]相称。我现在尽力探究这些事儿,见到年轻人愿意与之结交的那些人,就向他们打听。年轻人中有不少来跟你交往,这很[143e]公道,不管因为其他方面还是几何学,你都值得他们如此。所以,假如你遇到过哪个人值得一提,我很乐意听听。[3]①本文所引《泰阿泰德》译文皆为笔者据Ioannes Burnet的希腊文校勘本翻译。文内凡引柏拉图作品,随文标注通行斯特方码(Stephanus code),不另行标注页码。
没有寒暄和其他场景交代,苏格拉底开门见山,一出场就表明自己“关心(ἐκηδόμην)”的内容与方向[4]②可对比智术师们关心的方向与内容,参见《普罗塔戈拉》315a-d,318e-319a。。他不关心异邦的人和事,与作为异邦的昔兰尼相比,苏格拉底显得更关心母邦雅典,更急于想知道,在雅典青年中,谁将来能实现灵魂的潜能从而与其天资相配并有所作为。柏拉图让我们清楚地看到,苏格拉底关心的不是诸如赛马或吹箫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普遍的人性或高蹈的自然学问,而是具体政治制度中的“特殊的灵魂”。在此意义上,与其说苏格拉底向那些雅典青年喜欢结交、攀附的名流打听消息——几何学家忒奥多洛斯正是这样一位深受雅典向学青年喜爱的名流——仿佛是在借助他们的眼睛来发现哪些雅典青年出类拔萃,不如说他是在考察,是什么人在教育我们的大好青年,教的是什么学问,这些人本身的灵魂又具有怎样的德性。当然,就像苏格拉底不关心昔兰尼的人和事一样,他检审忒奥多洛斯,归根结底是为了考察泰阿泰德这般雅典杰出青年的灵魂品质及其未来的可能性(《泰阿泰德》142c4-5,d1-3)。
苏格拉底在《泰阿泰德》中说的第一句话,戏剧性地让我们想起他临终前的最后一言:“克力同,我欠阿斯克勒皮奥斯一只公鸡。记得还上它,千万别不关心。”(《斐多》118a7-8)[4]551阿斯克勒皮奥斯是古希腊传说中的医神。为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苏格拉底对在场的爱智青年们提到的不是别的人或别的神,而偏偏是“医神”?难道在苏格拉底看来,爱智生活是一种“疾病”?阿斯克勒皮奥斯又能把爱智者们从何种状态中解救出来呢?
苏格拉底以爱智慧著称。他在《泰阿泰德》中说的第一句话,显得是把爱智慧与关心灵魂结合在了一起,仿佛搞哲学就是探究、关心人的灵魂;而他临终前的最后一言,又将爱智慧与关心神明、关心大地上的“礼法”连接起来,似乎搞哲学要沟通人与神、理性与宗教,而非以“属人的理智”构建起来的“人义论”来攻击、拆毁古老的“神义论”。倘若如此,值得思索的问题随之而来,如果说苏格拉底那里有一套哲学,那么,这哲学具有怎样的品质?在他的“关心”与“死亡”之间,又存在着怎样隐秘的关联?
带着这一思索回到《泰阿泰德》可以看到,苏格拉底的“关心”表明,他的爱智取向指向的是实际的人性与灵魂,而非自然或高蹈之学,比如忒奥多洛斯关心的纯粹几何学。这不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它关乎对苏格拉底哲学品质的理解,甚至关乎对哲学本身的理解。进而言之,苏格拉底把哲学同脚下的“大地”结合在了一起,他既未像自然学家般在“云端”凌空蹈虚,亦未如智术师那样在“冥府”中贩卖知识。这不能不让我们想起,当苏格拉底向忒奥多洛斯说自己“关心青年”时,正走在前往“王者门廊”回应梅勒托斯控告的途中,而被控的罪名之一就是“败坏青年”。“关心青年”与“败坏青年”,柏拉图将二者并置,无异于以尖锐的方式提示自己的读者,要小心辨识苏格拉底的哲人面相,他既不是忒奥多洛斯式的数理智识人,更不是忒奥多洛斯背后的新派智术师普罗塔戈拉,柏拉图巧妙地连接了几何学家与智术师。要想搞清楚这一“连接”的深意,首先值得关注的问题是,忒奥多洛斯是谁[5][6]58-59[7]③据《名哲言行录》,柏拉图与欧几里得和忒奥多洛斯都关系匪浅,苏格拉底死后,他和其他一些人先后追随过欧几里得和忒奥多洛斯。?
在序幕中,欧几里得已经挑明,忒奥多洛斯是一位几何学家(《泰阿泰德》143b8)。眼下,苏格拉底也明确提到,雅典青年之所以愿意与忒奥多洛斯交游——这里隐含着“男童恋”的意味——也是因为他拥有几何学这门技艺。那么,几何学对于理解知识问题,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作为一种理解知识的方式,几何学有其独特的权威,亦有其无法跨越的限度。在《理想国》卷六,为了帮助格劳孔理解灵魂的诸种状态,苏格拉底以比喻的方式区分了“可见世界”与“可知世界”(《理想国》509d以下)[8]①本文所引《理想国》,皆为王扬先生译本,以下随文标注斯特方码,不再标注汉译页码。。二者泾渭分明,但对某种特殊的灵魂而言,凭靠诸如数学、几何学、天象学、音韵学等自然性数理学问,却可以踏上超越作为不可见的数字和抽象的几何体之“影像”的“可见世界”的上行之路,进而实现灵魂的转向(《理想国》518c,519b)。显然,这是包括几何在内的数理学问的权威所在,但同时也恰恰是其限度所在。没错,数理学问的确能引领人的灵魂向上。但不要忘记,超越了“可见世界”的几何学以及与之类似的那些数理学问,仅仅位于“可知世界”的最低处。更重要的是,几何学建基于不证自明的理性之“假设”,它只能据此“假设”下行,而不能真正地上升,因为“他们并没有返回到原型,而只是从假设角度作出观察,你就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些东西并无理性认识”,只能“梦想本质,但清醒的时候又不能真正看到它,只要它们仍在使用那些假设,对那些假设不作变动”(《理想国》511d,533c)。在此意义上,可以说,以几何学为代表的数理学问,在假设的迷梦中将人的灵魂抽离于脚下的土地,却又无法真正在界限中上升。这种无界限意识的漂浮状态,对理解灵魂意味着什么?对城邦政治生活又意味着什么[9]35?
有趣的是,《泰阿泰德》一开篇,柏拉图就提及,整篇对话第一个发言者,就是即便在麦加拉与雅典高度敌对时期,也常常“穿着女人的衣服潜往雅典”听苏格拉底谈论哲学的数理智识人欧几里得[10]。这就让人难免有问:这种非政治性的几何学,最终会把泰阿泰德及其灵魂带往何处?
二、“表里不一”:言辞中的泰阿泰德(143e3-144d7)
对于苏格拉底的关心与探询,忒奥多洛斯给出了一个冗长的回答,篇幅大概是苏格拉底提问的两倍。他对苏格拉底说,自己的确碰到过一个这样的年轻人(此时他尚未提起泰阿泰德的“名字”),“相当值得我说,也值得你听”(《泰阿泰徳》143e5)。但忒奥多洛斯没有马上接着说这个年轻人何以值得称道,而是话锋一转,突然说起他的“样子”,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了泰阿泰德的相貌之“丑”上:
要是他长得漂亮(καλός),我就不敢多谈,以免有人怀疑我迷上了他。可事实上——别见怪——他长得不好看,反而像你一样,塌鼻子、凸眼睛,只不过他的这些特征不及你的显眼,[144a]所以我大胆地说说。
在古希腊文中,καλός既可以用来形容“身体”的迷人、漂亮,也可以用来形容“灵魂”的美和高贵。除此之外,这个词还往往带有撩拨性欲的意味②参见《普罗塔戈拉》开篇第一句话:“打哪儿来,苏格拉底,瞧你那副神色,不明摆着刚追过阿尔喀比亚德的花貌来么?其实,前不久我还见过他,的确显得像个美男……”(《普罗塔戈拉》309a)。。 忒奥多洛斯急于谈论泰阿泰德的“相貌之丑”,显然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他夸赞泰阿泰德,绝非因为贪恋男色。他进一步强调说,泰阿泰德非但不“美”,反而像苏格拉底一样“丑”,只是不及苏格拉底显眼而已③此处可参见《会饮》中第俄提玛描述的“爱若斯”的“样子”以及阿尔喀比亚德描述的苏格拉底的“样子”。。言下之意,他没有搞所谓的“男童恋”,亦即没有“败坏青年”。
把苏格拉底和忒奥多洛斯的开场讲辞对照起来看,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1)作为一个外邦人,忒奥多洛斯显得相当熟悉或者说关心雅典的向学青年,这与苏格拉底不关心异邦人而更爱雅典人的说法形成了鲜明对照。(2)在夸赞泰阿泰德之前,忒奥多洛斯先为自己没有败坏青年辩白,显得相当看重公共意见和习传礼法,这又与苏格拉底“败坏青年”的罪名形成鲜明对照。柏拉图如此笔法无异于提示,阅读《泰阿泰德》,要将苏格拉底与忒奥多洛斯并置对观,或者说将哲学与几何学、哲人与数理人并置对观。进而言之,苏格拉底之所以挑选忒奥多洛斯来谈论灵魂问题,无异于暗中发动了一场“哲学”与“数学”,或者说“哲人”与“数理人”之间的“竞赛”,究竟谁能更好地理解“知识”并以此引导泰阿泰德的“灵魂”11]④参见《泰阿泰德》144d-145b。对照144d9-10,148d6-10,150c4-d 6,172a-177d9。[?
自我辩白之后,忒奥多洛斯以“我从没见过哪一个天资好得如此惊人”开始了对泰阿泰德的赞美:
我从没见过谁的天资好得如此惊人。他敏于学习——其他人都难以做到这一点,而又[144a5]异常温良;此外,他比随便哪个人都更有男子气(ἀνδρεῖον),我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更没料到还能亲眼得见。相反,那些像他一样敏于学习、记性又好的人多数脾气暴躁,东摇西晃的,就像一艘没有压舱石的[144b]大船,他们与生俱来的是更疯狂而非更勇敢。那些较为持重的人呢,一碰到学习就慢吞吞的,而且老是健忘。唯有他,极为温和地推进学习和探究[b5],如此平稳、毫不迟疑、卓有成效,如同一条油河无声流淌,让人惊诧他何以在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成就。[12]①
忒奥多洛斯对泰阿泰德的盛赞让我们看到,他之所以向苏格拉底举荐泰阿泰德,既因其内在的天资之“好”,亦因其外在的相貌之“丑”,二者缺一不可。忒奥多洛斯的描述有这样一种特征,即泰阿泰德“表里不一”:“表”是外在的“丑”,“里”是内在的“好”。换句话说,泰阿泰德虽然尚未“到场”,甚至连“名字”都还未被提及,就已置身于一种差异而非同一之中。
问题是,外在的丑是可见的,内在的好是不可见的,那么,忒奥多洛斯是怎么“知道”泰阿泰德内在的“好”的呢?不要忘记,忒奥多洛斯是个惯于抽象的几何学家。但柏拉图的笔法显示,对于泰阿泰德内在的“好”,忒奥多洛斯不是根据抽象的“原则”,而是通过具体的“经验”看到的。什么经验?通过与其他弟子相比较,忒奥多洛斯惊讶地看到,泰阿泰德将聪颖、高贵和勇敢完美地结合在一起[13]。由此可见,即便像忒奥多洛斯这样如此惯于谈论抽象理则的几何学家,在认识“人性”时,也需从外在的样子开始,从具体的经验着手[9]42。
可是,虽然忒奥多洛斯如此盛赞泰阿泰德,但却始终未提及他的“名字”。听了忒奥多洛斯的夸赞,苏格拉底也没急于问这个如此出众的年轻人姓甚名谁,而是首先问“他是哪一位邦民的儿子”。换言之,苏格拉底的第一个问题是个政治性的问题:他的父亲是谁?忒奥多洛斯回答说,曾听过他父亲的名字,但却完全不记得了。显然,柏拉图的这一笔法暗示,在几何学家眼中,泰阿泰德的“卓异天资”与其“家世”或“母邦”似乎没有关系,他只凭其在学习几何知识时的表现,就能“认识”其内在的天资。苏格拉底的言辞则表明,与忒奥多洛斯相比,他更关注具体政治制度中的共同体生活的细节,而这些近在眼前的细节,几何学家却视而不见。
刚好这时,泰阿泰德和一群同伴从外面抹完油走进运动场,忒奥多洛斯指给苏格拉底看:“他就在朝我们走过来的这群人中,居中的那位(ὁ ἐν τῷ μέσῳ)。”(《泰阿泰德》144c)柏拉图让忒奥多洛斯用μέσος[居中的]这个词描述泰阿泰德,既在表面上指出泰阿泰德的“身体位置”,亦通过它与τò μέτριον[中道]一词的亲缘关系而暗示着他的“灵魂位置”。如果结合忒奥多洛斯对泰阿泰德“表里不一”的描述方式来看,这一细节很可能意味着,作为忒奥多洛斯的学生,泰阿泰德的灵魂此刻并未切中中道,恰恰相反,很可能正处在某种危险的“极端”之中……
苏格拉底马上认出这是谁的儿子,并指出他与乃父的内在关联:
[144c5]他是苏尼俄斯的欧福尼乌斯的儿子,朋友,他就是你说的那种人,乃父在其他方面名声也好,而且实在留下了好大一笔“财产”(οὐσίαν)。
苏格拉底这段言辞非常丰富,当下能够探测到的有这样几个要点:
第一,苏格拉底非常熟悉雅典有为青年的家世或“来源”。就像他在富翁卡利阿斯家中轻易便说出众多本邦青年的姓名、家世一样(《普罗塔戈拉》314e以下),他也一眼就认出泰阿泰德是谁的儿子。而且,苏格拉底不仅说出了泰阿泰德父亲的名字,还指出了他的家乡所在——苏格拉底如此熟悉、关心雅典青年。需要强调的是,苏格拉底既谈论了泰阿泰德的相貌,又谈论了他的祖先、土地与血脉,并不意味着苏格拉底止步于此。他真正关切的是泰阿泰德的“灵魂之美”,或者说,他引导泰阿泰德思考“属人的完美”。这种关切与引导,基于一个人的相貌与来源,但又超越这一切[14]。
① 参见苏格拉底在《理想国》中对哲人天性的描述(486d-487a)。泰阿泰德的“敏于学习、记性又好”与欧几里得形成鲜明对照;其温良、勇敢但不鲁莽的性情,则与自己充满男子气的同伴小苏格拉底形成鲜明对照(《政治家》 262a1-5,263c5)。
第二,泰阿泰德的父亲有着同样好的天资与品质。问题是,泰阿泰德的天资与品质,与他父亲的天资与品质有何关联?苏格拉底是在提醒我们思考父子关系的政治/教育意涵吗[6]47[15-17]①关于父子关系,可参见《普罗塔戈拉》 319e以下;《阿尔喀比亚德前篇》 118c;《美诺》 87d,96b以及整部 《云》。?苏格拉底还说,这位好父亲给儿子留下了好大一笔οὐσίαν[财产]。这个说法可谓一语双关。因为,οὐσίαν一词,既意指“遗产”意义上的“财物”,同时亦暗示泰阿泰德内在的“天性”或“本质”[18-20]②οὐσία是最具哲学意味的希腊语词之一,从帕默尼德开启的对“存在”的探究到亚里士多德以“实体”定调(《形而上学》1028b2),οὐσία都是核心语词。柏拉图在两个层面使用这一语词,既在经验的意义上(财产、所有物),亦在与之相对的“存在”的意义上,参见《泰阿泰德》 185c,219b;《理想国》 509b;《蒂迈欧》 29c;《智术师》 232c。。因此,可以说,要想认识泰阿泰德或者说要想获得关于泰阿泰德的“知识”,需要包括对他的来源的认识,而忒奥多洛斯明显缺乏这一点。如果苏格拉底是对的,那不禁要问,忒奥多洛斯真的认识泰阿泰德吗?在苏格拉底的反讽中,忒奥多洛斯作为教师的权威性剥落殆尽。
第三,柏拉图的笔法伏脉千里,他将这一细节暗中指向了“题外话”中连邻居是人是兽都不知道的那位“哲学家”(《泰阿泰德》174b1-3)。显然,在与几何学家的交谈之初,柏拉图就将自己的老师与几何学家和不谙世事的哲学家区分开来,言下之意,苏格拉底不是这样的“爱智者”,他有异于“爱智能”与“爱智术”的别样的“爱智取向”。
虽然苏格拉底非常熟悉泰阿泰德的父亲,但他却似乎故意说:“可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从苏格拉底在柏拉图其他作品中对雅典青年的熟悉程度来看③如《理想国》327c,328a;《普罗塔戈拉》314e以下。, 他不可能不认识天资如此卓异的泰阿泰德。倘若如此,那么,苏格拉底说自己“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就无异于明知故问,忒奥多洛斯啊,你是否真的知道泰阿泰德是谁?申言之,作为一个几何学家,忒奥多洛斯真的拥有识人之智与自知之明吗?
在苏格拉底的引导下,忒奥多洛斯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个出类拔萃的弟子的名字:Θεαίτητος[泰阿泰德]。柏拉图这一笔法有何深意?在《克拉底鲁》中,苏格拉底引领赫尔墨基内斯考察“名字”与“自然”的关系。苏格拉底说:“命名也应该依据天生给事物命名和[事物]被命名的方式,并且借助天生的东西,而非依据我们想要的方式……”(《克拉底鲁》387d)[21]
那么,在泰阿泰德的名字中,蕴含着哪些“天生的东西”呢?
三、名字、神、土地与血
Θεαίτητος这个词在希腊文里有“得自于神”的意思。
从苏格拉底对泰阿泰德父亲与家乡的强调来看,这里的“神”,指的当然是雅典的“城邦神”,也可以说是“祖传的礼法”。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让忒奥多洛斯道出泰阿泰德之名,无异于以反讽的方式提醒——作为一个几何学家,忒奥多洛斯显然已经遗忘或者说根本不懂“命名活动”(ὀνομάζειν)究竟意味着什么;不懂“名字”与“神”“祖传礼法”以及“土地与血”有何内在关联④参见《政治家》 257d-258a。苏格拉底说,泰阿泰德与小苏格拉底,一个在容貌本性上与自己相似,另一个的名字则与自己相同,而“命名”提供了某种同源关系,而人们“当然总是渴望由言辞来结识亲人(συγγενεῖς)”。不要忘记,泰阿泰德与小苏格拉底都是搞数学的,忒奥多洛斯是他们共同的老师(《政治家》 266a)。。 这让忒奥多洛斯显得相当“无知”或者“抽象”。柏拉图马上就让读者看到,忒奥多洛斯显得完全没能理解苏格拉底的反讽,他没有在泰阿泰德的名字上稍加停留,一经说出,就转而谈起了财产——
[144d]泰阿泰德,苏格拉底啊,这是他的名字,可那份儿财产,我看似乎被[他的财产]托管
人(ἐπίτροποί)中的哪一个给抛费完了。但就算如此,他在财物上的慷慨还是惊人……
我们已经知道,泰阿泰德父亲亡故,给他留下了一大笔οὐσίαν。苏格拉底在“天性”和“财物”的双关性上使用οὐσίαν一词。现在,忒奥多洛斯也提到οὐσίαν,那他又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这个词的呢?他的用法与苏格拉底的用法有否异同呢?
苏格拉底和忒奥多洛斯一前一后都提到了οὐσίαν一词,中间夹着泰阿泰德的名字。换句话说,泰阿泰德的名字被οὐσίαν框在了中间。但是,苏格拉底的用法,衔接的是泰阿泰德父亲好的天性与名声,也就是说,苏格拉底侧重于οὐσίαν一词的“天性”意义;而忒奥多洛斯的用法衔接的则是泰阿泰德的“托管人”对这份οὐσίαν的挥霍与抛费,紧接着他又用泰阿泰德的慷慨(ἐλευθεριότητα)强化了这一点。可以说,他完全是在“财物”的意思上使用οὐσίαν 一词的。直观起见,以图1表现这一结构:
图1 泰阿泰德οὐσίαν的“托管人”
如图1所示,苏格拉底对οὐσίαν的使用,指向这样一个问题:谁是泰阿泰德的οὐσίαν托管人?忒奥多洛斯的用法则表明,泰阿泰德正在遭受“双重剥夺”,既在“财物”的意义上,亦在“天性”的意义上。这就要求我们悉心探查,究竟是什么人,一边掏空泰阿泰德的口袋,一边败坏其“天性”进而剥夺其灵魂的潜在可能性?此外,这一细节还表明,作为“灵魂的托管人”,其任务在于认清其天赋的“命相”,从而对其内在“天性”进行守护与培育,而非“以其他天性取而代之”[6]47。
作为泰阿泰德的老师,忒奥多洛斯称赞这位弟子在金钱上的慷慨大度,无异于为自己贴上了“剥夺者”的标签。这里值得对堪《智术师》。在《智术师》中,异乡人带领泰阿泰德以二分法“猎捕”智术师。对于那些周游列邦贩卖“知识”的人,异乡人以“知识贩卖术”称其所行。在这一行当中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贩卖“各门技艺”的知识,另一种是贩卖针对“美德”的知识。异乡人称前者为“技术贩卖术”,后者为“智术”(《智术师》224b以下)。无论哪一种,都以富有和显贵的青年当作猎物,通过贩卖知识赚取酬金(《智术师》222a9-10,223b)。对观柏拉图借普罗塔戈拉对新旧两派智术师所作的区分可知,忒奥多洛斯与普罗迪科、希庇阿斯这类传授自然知识的智术师极其类似。难道,几何学家忒奥多洛斯是一种“老派智术师”(《普罗塔戈拉》318d5-319a)?别忘了,当泰阿泰德初次尝试定义“知识”时,开口说的就是忒奥多洛斯所授……
对于忒奥多洛斯的夸赞,苏格拉底第一次赞扬了泰阿泰德,或者说,通过忒奥多洛斯的“言辞影像”,苏格拉底给出了自己对于泰阿泰德的判断:“你说的是个高贵的(γεννικὸν)人。请他过来,坐在我旁边。”(《泰阿泰德》144d5-9)苏格拉底以γεννικὸν[高贵的、贵族的、卓越的]一词描绘泰阿泰德,无异于将他从均质化的“大多数人”中抽离出来。进而言之,把他从民主文化的腐蚀性教育中抽离出来。柏拉图如此写作无异于挑明:像泰阿泰德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坐在苏格拉底旁边,“知-无知”的哲人才是其真正的灵魂托管人。随着普罗塔戈拉及其种种邪门主张的出场,这一点将进一步得到证明。
四、结 语
苏格拉底引导泰阿泰德思索“知识的本性”。关于“知识”,泰阿泰德先后给出四种“定义”①通常认为,《泰阿泰德》中有三种知识定义。但实际上,泰阿泰德一共给出了“四种”,只不过第一种更应该称为进入知识问题的一个“序幕”:(1)凡从忒奥多洛斯所学即知识,如几何学、制鞋术及其他类似制作技艺;(2)知识即感知;(3)知识是真实的意见;(4)知识是正确的意见加以合理的解说。,但都被苏格拉底的“助产术”净化掉了。这个朝向真知的净化过程,无异于是在净化泰阿泰德被纷纭意见裹挟的灵魂。教育“少数人”从而净化其灵魂,可以说是柏拉图作品的基本意图,或者说是“柏拉图的启蒙”。那么,裹挟泰阿泰德灵魂的意见究竟是什么呢?
裹挟泰阿泰德的意见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来自他的老师,搞纯粹数理研究的几何学家忒奥多洛斯,泰阿泰德对知识的第一个似是而非的定义即来自此人;另一方面,随着第一个正式定义——“知识即感知”——出场,逝去多年的普罗塔戈拉也随之出场了。由此可见,探究知识的过程与灵魂的净化过程交织在一起,并最终展现为以不同方式“在场”的三个人——哲人苏格拉底、几何学家忒奥多洛斯以及智术师普罗塔戈拉之间展开的一场竞赛,谁才真正是泰阿泰德的“灵魂托管人”?或者说,谁才能给泰阿泰德以最好的德性教育[6]47?
此时普罗塔戈拉已经死去多年,但苏格拉底却通过“模仿”普罗塔戈拉的逻辑与言辞,使他参与了这场“教育法权之争”。这难免使苏格拉底看上去像个智术师!雅典人,包括阿里斯托芬在内,有能力辨别苏格拉底反讽般的“模仿术”与智术师的“修辞术”之间的区分吗?或者说,雅典人有能力看清哲人的反讽面相吗?起码忒奥多洛斯就看走了眼,他把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看成是一号人,即沉湎于玄谈之人,而他自己则很早就放弃这种“玄谈”而转向了“几何学”(《泰阿泰德》165a1-2)①参见《理想国》411d,《拉克斯》188c,《斐多》89d。苏格拉底曾几次三番(《泰阿泰德》162a-b,164e-165a、168e)请忒奥多洛斯为亦师亦友的普罗塔戈拉辩护,始终遭到拒绝。最后,终于在第四次邀请后,忒奥多洛斯才勉强答应。。 同样,在与苏格拉底交锋时,“无法感觉的数字与无处不保持同一的图形”即纯粹数理学问似乎也不在智术大师普罗塔戈拉的视野之内(《泰阿泰德》166a-168c)。但当苏格拉底称普罗塔戈拉是忒奥多洛斯的“同道”和“老师”时,忒奥多洛斯却并未拒绝,于是,苏格拉底便巧妙地把几何学家与智术师连接在了一起(《泰阿泰德》
164e4-5)。
柏拉图的笔法可以看出,表面上,几何学家与智术师之间互不搭界、相距遥远,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一个是抽象的理论生活的典范,一个是显赫的政治生活的高手——分居两个极端。但恰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的隐秘关联。正是这两个极端,为读者测度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所隐喻着的“居中之路”提供了参照[6]54。而这,也正是读者理解与苏格拉底同样“丑”的泰阿泰德“灵魂之美”的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