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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资本时代平台劳动过程审思*
——对平台“灵活性”与数字泰勒主义“俱生性”的批判与反思

2023-03-10伏志强胡承槐

浙江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灵活性泰勒工人

伏志强 胡承槐

提要:关于数字资本时代的平台劳动过程研究,既要坚持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观照数字劳动过程中资本“技术化”控制趋势以及“边缘化”剥削格局的演化进程,又不应忽视对数字劳动过程从“一般”到“特殊”的分析进路。充分辨识和把握数字资本时代劳动过程涌现出的丰富“技治”现象,不但可以深化对资本与技术联姻后生产关系的一般认知,而且有利于揭示其算法技术背景下隐藏的资本剥削与操控真相,尤其是平台劳动过程映射出“数字工厂”和“数字泰勒主义”的不谋而“合”,使数字平台经济被悄然植入“灵活性”等虚假性意识形态因素。同时,算法“被”进化出操控劳动过程的主体性,使人类沦为给这种“主体”提供学习与升级的工具性客体,成了“数字泰勒主义”不断寄生与布展的对象性存在,最终平台劳动者沦为算法系统进化完善所支配和操纵的“数字僵尸”。

数字平台劳动者的劳动过程已然成为国内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从学科方法来看,主要集中在社会学和管理学领域,但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方法来展开“比较”的研究相对较少;从研究对象来看,主要是对国内特殊数字平台劳动从业者(如外卖骑手等)进行重点分析,而对数字资本平台劳动过程的一般性批判分析相对较少;从研究内容来看,针对数字资本总体性批判研究较多,但对数字劳动发展一般过程中资本逐利行为的演进路径批判分析相对较少,特别是缺失数字劳动过程从“一般性”向“特殊性”演进的历史性运思。基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视角对前述两者进行批判性分析,不但可以进一步丰富、深化我们对有数字技术特征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认知,而且有利于解密在数字平台劳动过程中隐藏的剥削与治理动因,以此补充和升华既有研究范式。

一、资本逻辑下数字劳动过程的总体性批判

基于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理论,任何具体的、既定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相互纠缠和混杂的劳动过程是普遍存在的。当然,任何经济体系中的劳动过程都必然包含主导地位的形式以及其他甚至相异形式,但是作为主导地位的劳动过程在呈现传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同时也在支配着商品交换过程。因此我们对数字资本时代平台劳动过程的批判与反思必将从传统的工厂生产“移植”到“数字劳动”领域。

(一)数字劳动过程控制的技术性变革趋势

马克思认为,“工人在资本家的监督下劳动,他的劳动属于资本家”(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6页。。资本只有最大程度地控制劳动过程才能充分占据劳动力本身,工人出卖和资本家购买的并不是双方协议的劳动量,而是双方同意的时效内的劳动力。所以资本必然通过干预劳动过程来不断激活、开发和占有工人的体力和智力功能,并竭力掩饰劳动力和其产生的劳动量之间的区别。随着传统劳动过程在数字技术的加持下发生深刻变化,资本也及时调整了劳动的管理和控制形式。因为在数字时代,数据资源统领着整个劳动的有机过程,工人曾经熟悉的工厂式劳动模式已经被智能化、数据化劳动过程所取代,垂直式、层级化的管理制度也被新技术衍生出的智能化管理方式淘汰。“技术逻辑”下的资本处心积虑塑造多元的控制主体,推行虚假的控制理念,建构隐形的控制路径,进而不断开辟新的市场并重塑整个劳动过程。

资本总是致力于从社会总体层面实施劳动组织的全过程控制。通过数字技术对于社会劳动分工和协作的全面渗透和改造,资本将控制的手段植入市场“交易”中,这意味着它对个体劳动过程的控制通过分工上的相互约制与监督来表现。但这些新变化并未触动资本主义对抗性社会化趋势与生产关系的对立性态势,并且资本主导下的劳资矛盾的社会化发展趋势将构建雇佣劳动者、非正式雇佣劳动者以及非雇佣劳动者的三重对立机制并引进劳动过程,(2)王永章:《数字劳动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分析》,《思想理论教育》2022年第2期。其意图在于利用“去劳动关系化”来演绎和掩饰劳资间的剥削关系。(3)韩文龙、刘璐:《数字劳动过程中的“去劳动关系化”现象、本质与中国应对》,《当代经济研究》2020年第10期。数字技术催生的新就业岗位的涌现是以传统就业岗位的萎缩为代价,并且工作岗位的流动性、不稳定性如同病毒一样不断向稳定工作岗位扩散,工人阶级在不断“感染”中被迫分化与约束压力倍增。(4)焦佩:《论平台资本主义的变与不变——兼评左翼的解决策略》,《探索》2021年第2期。工人阶级组织的力量被其“原子化”的生存状态所侵蚀甚至瓦解,进而导致工会与资本“对话”中的博弈和谈判能力也被进一步削弱。

数字技术的中介化、网络化和垄断化功能对建立在其之上的劳动关系进行了深刻改造,使得数字资本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影响社会权力的一种新力量。劳动过程中数字技术深度研发和普遍运用的分离也加速了劳动者内部的分化(5)胡莹:《数字经济时代我国的劳动过程分析——基于马克思劳动过程理论的视角》,《社会主义研究》2021年第4期。——孕育出虚拟性等级制分工,并且以网络化的组织形式实现资本“分而治之”的策略,据此不断扩大对于劳动过程的管理权和统摄力。资本的数字化核心技术打破了原来工厂集中式的劳动管理过程以及传统的线性价值生产链条,逐步消解了固定的时空界限。劳动过程中介环节的技术性变革对于资本而言能够极大地减缩人力、物力和财力成本,远程化、虚拟化、智能化日益成为这种介质变化的显著特征。而劳动成本的转移似乎促进了劳动力与生产资料的联合,进而形成了所谓“金字塔”结构式的雇佣关系。无任何生产资料的劳动者居于底层的生产过程属于传统的资本雇佣劳动型生产方式,拥有关键生产资料的劳动者居于金字塔的中间层,最高层级生产过程中的劳动者拥有重要知识型生产要素或其他生产资料。

通过以上分析看出,数字资本从传统的单一性剥削体系演化出具有结构性剥削技术特征,通过在劳动过程中调和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对立(资本对抗)关系来扩大剥削的对象范围,资本对生产资料的垄断权力的弱化反而强化了更具隐蔽性、复杂性和社会化的剥削格局。如此就制造出一种矛盾幻境:一方面似乎资本对于工人的劳动及其结果的直接控制能力减弱了,但另一方面雇佣关系甚至非雇佣关系中的劳动过程却为资本创造出更加可观的剩余价值,无形工厂、隐形劳动(Invisible labour)(6)Erin Hatton,“Mechanisms of Invisibility: Rethinking the Concept of Invisible Work,” Work,Employment and Society,Vol.31, No.2, 2017,pp.336-351.甚至为资本家创造了比过去更多的财富和丰厚的利润。

(二)数字劳动组织的边缘性剥削格局

按常理,新技术的出现对于劳动过程组织效率和生产效率都有显著提升,人类本可以从低层次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但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数字智能化对于“人机关系”的改变发生了扭曲。(7)欧阳英:《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看人工智能的意义》,《世界哲学》2019年第2期。技术维持与驱动的背后是自由自愿的碎片式劳动参与,资本增值逻辑将社会活动所有内容都卷入其中,“无酬劳动”“零散劳动”“组合劳动”都成为资本垂涎的对象。资本主义雇佣机制系统地将绝大多数人推向了更加基础且边缘化的工作领域,特别是基于算法体系下网络化生产形式更有助于数字资本控制分工与支配劳动。所以,在新的劳动分工中,许多工作都是隐藏的、报酬很低或没有报酬的,人工智能看似为用户提供了自动化的服务,实质让数字劳动力从事的大量工作成为被隐藏起来的“幽灵工作”(8)玛丽·L.格雷、西达尔特·苏里:《销声匿迹:数字化工作的真正未来》,左安浦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页。。

“异质化”工作(tasks of heteromation)一经诞生便四处蔓延——在以计算机为媒介的网络平台中,塑造了“核心—边缘”的网络层级化劳动过程。资本利用处于生产“核心”位置的算法技术收集、处理海量数据,设计与掌握着劳动过程管理、信息传递、价格决定等绝对控制权,从处于生产“边缘”位置的低成本或无薪劳动中攫取剩余价值,其实质是一种新型资本积累。在此基础上逐渐形成了以智能化工业和商业平台的雇佣关系为中心,无酬劳动和隐形劳动为边缘、各种新的剥削形式为补充的剥削格局。(9)张春颖:《法国理论界对资本主义剥削问题的阐述——以〈今日马克思〉杂志为中心》,《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9年第6期。尽管智能化仍在发展中且尚未大规模部署,但其对低技能任务的需求已经彻底改变了全球千百万名工人的日常实践、工作习惯和职业生涯。相对于能够将人们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智能神话,资本对活劳动其实仍然欲壑难平,只不过这些活劳力开始被迫在机器体系或智能化系统的边缘生存,这意味着未来很长一个时期内关涉人工智能的行业实际上仍然归属于低端劳动密集型行业。

技术并不能决定组织行为,事实上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组织中权力和与技术相关的利益考量。正因为如此,数字化、智能化技术只可能有助于深化资本主义经济体的有偿(无偿)就业制度,而不是让工人摆脱这种制度囚笼,即使是信息决策和智能管理等聚合而形成的劳动过程改造也无法使其逃逸出资本独裁式的控制和管辖范围。大量劳动力的就业形势与工人的弱势地位相生相伴,数据技术的依赖性与资本驱动的超强度工作相辅相成。面对一家独大和赢家通吃的数字寡头垄断,劳动者的灵活就业实质反映出愈加激烈的劳工竞争和内卷的社会关系,以及劳工自我迷失的价值危机。

平台经济正在数字技术与低技能水平劳动过程“有机融合”中异军突起,标志着资本通过雇佣关系的技术性变革以缓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较为尖锐的劳资矛盾。虽然在这些平台上仍存有无偿活动,可被视为“无偿工作时间”,但参与其中的主要力量不再是简单的产销型数字用户,而是付出实际劳动时间取得有偿报酬的平台劳工。他们参与并构成了以平台为介质的“灵活性”劳资关系,通过出卖自己的体力或脑力劳动获取一般性的工资收入。从这个角度,平台劳动过程深刻折射出西方新自由主义政治经济体系的鲜明特质。随着平台垄断的进一步升级,资本主义的生产资料私有制同社会化大生产之间的矛盾就愈加被激化,矛盾正逐渐由劳动过程本身溢向社会各个层面。

二、数字平台劳动过程中的“灵活性”批判

科技的发展源于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和文明美好愿景,从农耕时代劳动者重体力劳动到蒸汽机以及电气自动化时代的轻体力劳动演进,再到数字时代的以柔性制造为基础的人类生产方式进一步解放了劳动者的体力和脑力。但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这种人类解放并没有实现,反而成了其榨取剩余价值的强有力工具,将原本人和机器之间形成的一种“协同性”关系转化成了对工人脑体的“互换性”关系。

(一)平台劳动的“灵活性”操控

平台资本依托算法孕育出新的控制模型,通过收集、挖掘和占有劳动过程中所产生的各类数据,以此完成对于实际劳动过程的密集型操控。相对于传统工厂中各类生产要素,数据资本私有化进程必将催生出新的依赖和控制关系,形成数据垄断下的依附关系。传统依附于物质资本的劳动过程正在逐渐失势并让位于数据生产资料垄断的控制过程,这极大地提升了平台资本在劳动过程中的力量与优势。在数字资本时代,数据即权力,数据信息的传递等价于控制权力的传导,数字化、信息化身为管理和控制现代劳动过程的“中枢系统”,供需数据信息的聚合、积累和占有以及分配等劳资关系直接制约劳动过程控制力度和效度。除此之外,劳资间的信息鸿沟还预示着“极不对等”的信息获取能力和“极不平衡”的规则制定能力——包括定价、分配、评价、奖惩甚至工作资格的认定与取消等等。

平台资本通过重构其业务内容,着力强化关涉劳工组织或者劳动过程控制等的职能,其通过控制成本输出,采取新型用工管理模式和劳动过程组织形式,并且致力于塑造以分包和众包为核心的弹性化运营机制。一方面,平台意欲减轻工人对自身的依附程度以缓和劳资矛盾——以工作时空的“不确定性”释放出人的个性,但是反过来又通过利用计件制所衍生出任务的非固定性来抵消或取消这种不确定性。另一方面,提升平台劳动的效率不仅仅是一个数字技术的问题,也是一个多样性的合同和计件工资的组合问题。计件工资比按时间计算的付款更简易,它可以替代对劳动过程的直接控制。因为劳动的速度和强度与付款方式直接挂钩,工作时间由于计件工资的数字复兴而变得格外充裕,这也是平台劳动的自由化且密集化的重要原因。计件工资曾经被马克思描述为“最适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工资形式”(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40页。,平台资本中计件工资的回归不仅为资本提供灵活性意义上的雇佣关系,更在于将任何停机时间、保险和工作设备等费用都“悄无声息”转移到工人那里。作为数字劳动的一种“软”技术,计件工资制度配合算法系统不断升级和强化控制、监督工人的管理机制,表面上看它体现为劳动强度的一种变化,实质上则是工作过程中控制权的一种变动。

(2)注重底板围岩的状况。在进行安全洞开挖作业时,难免会出现部分区域底板过度渗水的现象,加之岩石的强度较弱,当运输车辆在施工区域长期来回时,将形成大范围碾压。基于此,应对该部分进行换填混凝土施工处理,可有效避免底板过度超挖现象,并提升钢支撑的稳定性,对隧道安全具有促进作用。

平台劳动的灵活性与可控性同生共是。平台经济正在助长一个“不稳定”(precarious employment)的工人阶层的诞生。(11)Carles Muntaner,“Digital Platforms, Gig Economy, Precarious Employment, and the Invisible Hand of Social Clas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cocial Determinants of Health and Health Services,Vol.48, No.4, 2018, pp.597-600.平台的灵活性造就了劳动者成分的复杂性,在“异质化”劳动力总体中处于“技术边缘”的平台工种必然与持久性工作、固定性报酬和稳定性保障等工作条件绝缘。这种不稳定仍然是劳动力市场弱势群体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即使是处于这种不断恶化的工作环境中也无能为力,只能退而求其次不断探索和采取个人策略来重建某种相对的稳定性和抵御各种层出不穷的不确定性问题。遗憾的是,这种意图依然难逃被平台算法所识别和消解的厄运。因为算法通过创建新的评价体系彻底改变了传统劳动过程中价值作为唯一调节因素的境况。新的数据化、标准化、计量化数字评价体系颠覆了原有货币对市场调节的支配和统治格局,形成了劳动过程多重调节机制。这意味着平台正在重塑现代“数字工厂”(digital factory),它成为数字技术驱动劳动转型中的一个显著趋势。

总之,无论是时间分解还是数据“智解”,工人的身体乃至心智都被溶解于平台的评价体系,一旦脱离也就一文不值。智能算法在平台劳动的任务分配中具有的垄断性致使资本可以确保只在它们真正想要支付的时间才发生雇佣关系——平台工人不得不随时待命。碎片化的任务和控制机制背后是更为完整和流畅的监控实施方略,这种劳动过程的“两面性”很容易将工人蒙在鼓里。

(二)平台劳动的“灵活性”遮蔽

资本逻辑体系对平台经济的正面叙事强调了它所提供的工作灵活性,即平台工人可以对他们的工作方式、进程、节奏和时间安排享有更多的控制权。理论上工人应该能够根据自己的选择登录各类经济平台,并随时找到工作。然而,这种关于灵活性的说法在规范和实践上都存有意识形态的植入。从规范上讲,它假定灵活性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而忽视了一些工人事实上更习惯常规的、可预测的和具有固定工作时刻表的工作安排。此外,同样的实践叙述假定灵活性本身就是一个目的而不是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行使自主权的能力对所有平台工人都是有趣和有益的,尽管对一些特殊性情和生活习惯的人来说,它可能不利于自己的身心健康。(12)D.N.Shapiro, J.Chandler &P.A.Mueller,“Using Mechanical Turk to Study Clinical Populations,”Clinical Psychological Science,Vol.1, No.2, 2013,pp.213-220.实际上,工作的灵活性受到诸多限制。例如工作岗位的时间尤其是工作时区不同的影响,工人之间的竞争以及被分配工作的机制,等等。在许多情况下,与其说是“灵活性”不如说是随时的“强迫性”,灵活性其实不是工人的选择。工人的自由主观表现是技术权力的客观表达,主体的生产自由在其被算法编码的过程中再度丧失,参与平台生产的自由掩盖了平台生产过程的不自由,算法主使的个体责任自由性抹平了不同责任个体的自由个性。

在当前的数字平台经济中,越来越多的人在正规就业之外创造价值,这似乎可以归因于生产资料的去中心化、雇佣关系的虚拟化、劳动管理过程的扁平化以及工作内容的弹性化等体制机制。平台资本“去中心化”及其“开放性”的技术特征旨在形成工人关于资本“解放性理想建构”的认知倾向,其目的在于掩饰平台“单面玻璃式”的不对称控制结构事实——平台无限权力(连接)滋生与平台用户的无限隐私(数据)让渡变本加厉地形成平台资本新的控制权力中心。这不仅彻底破灭“异质化”与“无法统摄性”的数据生产主体稍具抵抗性的非理性乐观情绪——其实质上完成了平台资本的全面控制,同时也深化了资本对于劳动逐层加深的实质吸纳。尤其是平台生态系统对于传统劳动范式的转换和劳动组织形式的改变,“去中心化”加剧了“边缘化”组织的形成,过去在传统价值生产链上的工人被拆卸成了一个个生产与消费的“孤岛”。平台劳动所独有的流动性、弥散性时空中,效率最优化成为算法的唯一实施准则,算法的“优化”迭代与平台工人的“异化”加剧相互强化,平台资本如同猎人围剿“猎物”一般疯狂剥夺工人生产的剩余价值。

平台劳动过程是以数字化来实施精控,而实时监控必然加剧劳动的异化程度。所谓平台的自由工作实质是被算法指令自由监控。全方位监控的秘密在于,资本成功将工作时间的技术性模糊与计件工资的制度性调制相匹配,平台工人在联网诉求、算法为王和无形管控的平台劳动过程中愈加丧失了劳动的主体性地位。这必然形成平台工人关于劳动认知层面的选择性失控以及对于劳动实践层面的习得性无助。平台资本生产过程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他们的自身“精神分裂性”式矛盾,工人在灵活性的工作中如同吸食鸦片——沉湎于算法与算力内控的虚假自由与自主中,他们必然在更为隐蔽的身心剥削中感受物质与精神世界的愉悦而最终成为资本的数字奴隶(iSlave)。此时,数字平台中的工人仅有的是贫困再生产的自由和资本自由推卸的责任,最终导致平台工人在资本与数据的合谋逻辑下实际依赖于平台劳动过程的数据或技术监管。

总之,平台劳动“灵活性”中涌现的新发展,都是资本主义制度下新兴平台工作趋势的基本要素。基于传感器、网络设备和集成软件架构的算法管理的重要性日益突出,实质体现为一种控制论的泰勒主义,(13)Eva-Maria Nyckel,Simon Schaupp&Philipp Staab,“Kybernetik und Kontrolle. AlgorithmischeArbeitssteuerung und betriebliche Herrschaft,”PROKLA. Zeitschrift für kritische Sozialwissenschaft, Vol.47, No.187, 2017, pp.229-248.泰勒式的劳动时间和运动研究早已从工厂和配送中心的封闭空间转移到物流蔓延的城市旷野。

三、平台劳动过程中的“数字泰勒主义”批判

(一)平台劳动的“数字泰勒主义”与工人的自我管控

随着数字技术的不断发展,平台规划师和算法设计师拥有越来越多的工具(软硬件),通过监督平台劳动过程有效地克服各种布控障碍。(14)Oliver Nachtwey&Philipp Staab,“Die Avantgarde des Digitalen Kapitalismus,”Mittelweg,Vol.36, No.25, 2015, pp.59-84.从这个角度来看,泰勒所启发的精神和肌肉之间的二元划分似乎在平台劳动过程中复活了。算法升级了对平台工人的控制甚至可以操纵那些活劳动曾不可“现”的主客观状态,有机“器官”对无机“机器”的适应从人的肌肉转向人的大脑,机器需要的不仅仅是肉体的匹配,更需要精神的契合。(15)邓建国:《机器人新闻:原理、风险和影响》,《新闻记者》2016年第9期。新的泰勒主义管理模式升级了传统泰勒主义的“直接控制”,并将其改造为增强意义上的“责任自治”(responsible autonomy)(16)陈龙、韩玥:《责任自治与数字泰勒主义:外卖平台资本的双重管理策略研究》,《清华社会学评论》2020年第2期。,它通过发展平台劳工的相对自主性来最大化提升其隐形控制功效。凭借平台系统的算法优势与劳动内容的灵活性趋势“密切配合”,资本驱动算法功能的普遍性渗透来统摄劳动过程中场景和对象等内容的特殊性运变。平台劳动的灵活性已经不适合传统泰勒式的“第三方”管控方式,只有通过开展变相的责任自治方可继续策动平台工人的主观能动性。所以数字泰勒主义和平台资本的责任自治制度合谋于平台工人,其实质在于将曾经相互对立的工人自主性与资本控制性在平台劳动过程中实现技术糅合。

算法基于“责任自治”而“为合适的工作找到合适的人”的想法似乎不只是扩展到情绪层面,它正试图衡量周围环境对绩效的影响,并预测可能发生变化的一切领域。(17)Phoebe Moore&Andrew Robinson, “The Quantified Self: What Counts in the Neoliberal Workplace,” New Media &Society,Vol.18, No.11, 2016,pp.2774-2792.这得益于算法对平台劳动过程的数字化分割,这使得平台劳工的每一个劳动环节都能被精确量化和量度,(18)Frank Kleemann&Ingo Matuschek,“Informalisierung als Komplement der Informatisierung von Arbeit,”Digitalisierung der Arbeitswelt,2008,pp.43-67.它对技术确定性原则的运用和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根本上实现了资本在劳动过程中凭借可计算性手段凌驾于工人主体之上,彻底重构了劳动过程中的规训方式。算法以“科技改善工作”的愿景和口号渐进性同化着一切,劳动过程数字化再现意味着算法从工作的辅助工具迁变为工作本身。而对于数字化分割的另一重理解在于算法对于平台工作环境的推断与预测,算法的形式逻辑(digitalization as formalization)试图统摄工作过程中情景化因素,同时对人类环境行为中所蕴含的柔性属性加以分解和掌控。

数字泰勒主义干预下平台劳动过程变得越发“敏捷”。这种敏捷性寓意着劳动过程可能发生的复杂多变内容与迅速的行为调节、适应能力。相较于传统泰勒主义对于工人自主性产生的劳动不确定性的遏制,数字泰勒主义的颠覆性恰恰在于如何保护、促进和发展这种“自主性”。传统的“他者”监控也进化为一种更为隐蔽的自我监控手段,技术层面衍生出大量可携带式(可穿戴)数字化工具——能够随时随地收集劳动者的相关数据信息。(19)Christopher O’Neill,“Taylorism, the European Science of Work, and the Quantified Self at Work,” Science, Technology, &Human Values,Vol.42, No.4, 2017, pp.600-621.这扬弃了传统泰勒主义那种令工人“提心吊胆”式的监管,现在一切都在工人“习以为常”中陶醉。数据分析代替了过去的时间研究,自我监测装置淘汰了计时秒表,而由于人的自主性“操作”造成的某些“系统漏洞”在数字泰勒主义的干预下趋于消失。它的设计方法融合了机器在测量工作方面的优势,(20)Frank Engster,“Measure, Machine, Money,” Capital &Class,Vol.44, No.2, 2020, pp.261-272.并且使用越来越具有非侵入性的跟踪和监视技术破译更多类型劳动来获取测量结果。(21)Phoebe Moore &Andrew Robinson, “The Quantified Self: What Counts in the Neoliberal Workplace,” New Media &Society,Vol.18, No.11, 2016, pp.2774-2792.

总之,劳动过程的敏捷性颠倒了机器和身体之间的关系:一则平台工人必须能够快速应对数字化工作场所的不确定性变化,从而不断强化自我管理并同样地变得“身手敏捷”;二则在于工作中以前技术“无法确定”的劳动环节的技术现身——这就与“敏捷”经验及其数据搜集与创建有关,通过对这些经验的数据映射,可以评估工作场所变化对工人的影响并以此获取其应对或适应的“显性”或“隐性”知识。

(二)平台劳动的“数字泰勒主义”与算法的知识剥夺

大数据技术干预下“一对一”的信息捕捉使劳动过程中的主客观情况都将尽收眼底。监控早已超越了结果的反馈——依赖于静态数据——更多的是动态数据的实时反馈,而平台劳动过程通过互联网和数字技术的加持赋予了劳动者双重身份。如外卖骑手既要维护外卖的剩余价值又要创造新的剩余价值,他们作为互联网平台的数据采集者还要面对平台算法暂时无法精准获取关涉位置、距离和速度等“细枝末节”。一方面,外卖骑手的劳动过程客观上实现了对于算法的系统完善和升级,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固有的趋势就是征用工人的知识并将其纳入计算机程序中,以此来完成资本的“机器剥夺”(machinic dispossession)(22)Alessandro Delfanti,“Machinic Dispossession and Augmented Despotism: Digital Work in an Amazon Warehouse,”New Media &Society,Vol.23, No.1, 2021, pp.39-55.;另一方面,责任自治策略激发了劳动力的主观能动性,数字泰勒主义的控制逻辑与平台资本积累逻辑相互转化、互相强化,传统的工厂专制主义(factory authoritarianism)在这里得以重生。

质言之,数字泰勒主义推崇的“科学管理”旨在资本于劳动过程中对工人技能的抽取和知识的提取。一方面,资本试图抽取工人的全部技能,包括他们的心理(情感)和身体功能。资本“去技能化”(deskill)谋划甚至将工人几乎降低到动物的活动水平,使得平台劳动过程愈加排斥和挤压人的主观能动性。而对于平台劳动过程而言显然劳动者技能已经被压缩、简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所剩无几的情感劳动也在算法直接或间接性联合操控中被资本疯狂地无偿榨取。另一方面,算法可能正在搜集平台工人所具有的一切劳动知识,然后将这些知识分类并同化为它程序的一部分。相对于传统的泰勒式管理,这种搜集过程因其更加的隐蔽与高效反而加剧了平台工人的算法黏度,除去对工人“工艺知识”与“工艺技能”的分离,平台甚至觊觎加速解构劳动过程中“情景知识”与“适应能力”的耦合等等。

而平台工人微不足道的批判能力、选择能力和反思能力对算法背后的资本逻辑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一种威胁,只是这种解构已经超越了布雷弗曼和泰勒的认知分析框架。在他们那里,资本需要结合和控制的知识更多地隶属一种客观性知识(内容)——比如专业技术知识等,但是这并不是资本科学管理驱使工人“头脑”与“肢体”分离逻辑的终点。“头脑”应该是人的理性知识和非理性知识(费耶阿本德)的统一,所以资本将劳动过程与工人的分离逻辑必将推进到理性知识的深层疆域甚至非理性知识领域。数字智能技术正好成全了资本的这种野心和霸权意识,过去资本将技术从劳动者“手中”分离出来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生产力因素,现在它又图谋将一切知识从工人的“心中”分离出来成为一种独立的可剥夺与垄断的生产要素。数字劳动者被算法吸食沦为“数字僵尸”,与资本捆绑的劳动控制甚至会侵入和破坏工人的认知底层结构,迫使劳工成了赫拉利《人类简史》叙事逻辑中真正的“无用阶级”或者“无能阶级”。

总之,数字泰勒主义正在通过深化并加强对于现实物理世界的探寻与感知来建构智能化、虚拟化的数字世界,通过激发现实世界工人的自主性来完善和发展数字世界的自动性,其根本目的在于促使“机器换人”变得更加容易。(23)黄瑜:《当农民工遭遇“机器换人”——技术与劳工的马克思主义分析》,《清华社会学评论》2020年第2期。换言之,以虚拟世界对于现实世界的无限趋近(数字孪生世界)来实现数字智能取代现代工人的无限可能。算法系统成为劳动过程的主体,而人成了为这些“主体”提供学习的工具、成了数字泰勒主义不断学习的对象,劳动者的发展被系统的完善和算法的发展所支配。

结 语

关于平台劳动过程的分析和批判正是对当前数字资本批判的“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今天,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正借助数字算法这个“法器”掀起了新一波剥削与奴役世界劳工特别是数字平台劳工的狂潮。数字经济红利的资本抢夺不断固化数字经济领域“中心—外围”的政治经济结构。处于竞争劣势的国家和民族可能重新沦为数字垄断资本家的数据殖民地,而平台资本的崛起将加剧包括市场份额和经济税收等“势力范围”的全球争斗。特别是与数据劳动密切相关的数字泰勒主义在全球范围内的勃兴,以数字化管控方式将劳动过程不断标准化和碎片化,数字网络空间的脑体劳动都难逃被资本规训的命运。现实世界的经济掠夺叠加着虚拟世界的数据“殖民”,并将全人类与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推向一个情势更加复杂、道路愈加艰险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善于在危机中育先机,于变局中开新局,加快健全平台劳动组织体制机制,助力平台经济规范健康持续发展,并在全球化浪潮中应对和抵御“资本逻辑”带来的各类风险挑战,进而让数字平台造福各国劳动人民并助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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