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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上恋人》中薇薇特结局的隐喻研究

2023-03-08宋嘉珊

淮阴工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哈代小说

宋嘉珊

(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9)

《塔上恋人》是托马斯·哈代发表于1882 年的一部威塞克斯小说,被其归于“浪漫与幻想”系列。相比其代表作《苔丝》,这部小说通常被视为他的次要作品。据哈代在再版时的序言,小说在问世后很快就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一些评论家斥责它悖德;而另一些评论家则赞扬其原创性。

这部小说虽是哈代的次要作品,实际上对分析他的早中期文学创作至关重要。近年来它的重要性和积极意义得到了一些国外学者的肯定[1]2-5,国内还鲜有人关注哈代这一创转型阶段的作品。本文试图以小说中的重要情节和结尾即薇薇特之死为切入点,阐释作品主题,走近转型阶段的哈代,从内因和外因两个方面剖析薇薇特的死因,在三个维度阐释薇薇特之死的隐喻意义,并希望由此对哈代小说及其女性观提出一些新看法。

1 死亡内因:薇薇特的内心冲突

19 世纪英国女性自我意识逐渐增强,这类自我意识萌芽的女性被后人定义为“新女性”。她们既被期待为英国扩张尽一己之力,又被约束于扮演“家庭天使”的角色。小说中的薇薇特正是一个具有双重身份的人物。她内心深处渴望自由,与新女性非常相似;但在当时敌视新女性的父权社会,她屡遭不平等对待,最终被迫重归家庭天使。

19世纪(特别是下半叶)见证了英国新女性的诞生[2]138。“新女性”这个词最早由Charles Reade在他1877年出版的小说《憎恨女人》中使用[3]149,在整个维多利亚时代女性主义运动比以往占据更重要的地位,女性不再需要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生育上,由于产业出现结构性调整,她们有更多的工作选择。然而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的19 世纪,尽管有上述诸多进步,妇女仍是英国社会的从属角色。在婚姻关系中,从结婚到离婚,她们的待遇或多或少都与男性的不对等;另外在工业化和现代化社会的初期,她们不仅社会地位没有得到大幅度提高,还不得不通过自我牺牲来支持现代化进程[4]202-232。面对社会进步和地位受限的矛盾,女性意识被进一步激发。那时社会朝着现代化的方向迅猛发展,英国公众对女性角色和地位的看法却并未随之发生根本性变化,新女性虽被一些知识分子提倡,但在当时尚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传统的父权制认为妇女仍应呆在家里,扮演家庭助手的角色,甚至一些女性自己也同意这种观点,并按照男性主导的价值观行事,例如一位女作家在1839 年表示,她只想在对家庭的奉献和贡献中寻求自己的幸福,这一宣言在当时很流行[2]140。

哈代是19 世纪的文学大师,观照女性的社会角色与地位之争是其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例如在其代表作《苔丝》中,女性个体承受着阶级差异和性别歧视的压力[5]46,其转型作品《塔上恋人》中也关注女性身上的各种压力。薇薇特是一个既新又传统的女人,她最初并非一个坚定的利他主义者,出场时常存在明显的自相矛盾,常被利他和利己之间的角力所折磨。小说情节的几个转折点是对这种自相矛盾的最好诠释。薇薇特珍视自己的淑女声誉,她从村民中听到流言蜚语时,拒绝了他们后来的试探;但另一方面,她也可以连续几周在黎明前起床,只为给斯威森记录星空现象;邀请他到家里做客;不顾社会标准,忍不住与他见面。

另外为了改变自己沉闷的生活,薇薇特也有一些抗争行为。在她与布朗特爵士的第一段婚姻中,哈代给出了两个重要暗示。一是薇薇特深居简出,丈夫却猜疑她的贞洁、侮辱她的人格时,她在潜意识中便感到被冒犯,这是她极有自尊心的明证,面对丈夫她并非完全顺从。二是丈夫离家前要求她不得外出社交,她试图将自己从这种不合理的约束中解放出来。在沉重的道德压力下,她仍直接告诉牧师她的丈夫“是个……有点嫉妒的人”[6]26,她想“打破对丈夫的那个承诺”[6]27。虽然牧师批评了她的意图,但后来薇薇特事实上挣破了这个约束,否则她就不会出门登塔,也就不可能邂逅斯威森。

斯威森对薇薇特自我意识的赞赏是另一力证,能侧面反应出她是一个新女性。在19世纪,英国一些男性精英会为妇女权利而斗争[2]137。哈代没有写薇薇特受先锋学者赞扬等类似场面,而将这一现实融入到小说中,接受过基础教育并有科研追求的斯威森对她冲破桎梏的勇敢决定大加赞赏,并指责爵士对她的情感虐待。斯威森是学者群体的代表,通过这一角色哈代暗示科学界虽仍存在轻视新女性的情况,但对其看法和需求已与传统乡绅不同。

然而薇薇特起初是新女性,但她意识到自己想让斯威森成功、爱他胜过爱自己时,她放弃了人格中的新女性部分。薇薇特最激烈的精神内耗出现在看到斯威森叔叔乔斯林的信之后。乔的信充斥着对新女性的斥责,在读到他冷酷无情的措辞时,薇薇特起初感到被冒犯,非常愤怒[6]252-253;这是因为此刻她还有自尊和自我意识,这是她潜意识的最后一个信号。但与她之前同样感到恼怒并反抗爵士[6]26-27不同的是,薇薇特在见信后最终放弃了对自我的关心,承认她的存在对斯威森造成了阻碍,这样的想法呼应了时人对亚当和夏娃的传统理解:如果夏娃没有把知识树的果实带给亚当,他们就不会被放逐,女人是男人遭罪的罪魁祸首。薇薇特的最终决定近乎自我牺牲,她认同斯威森必须离开她,哪怕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与他分开。哈代用“牺牲”和“利他主义”这样的词来描述她;后来的学者也提到了这个概念[7]5。利他是“天使”的化身;利己则是“新女性”的。在薇薇特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利他便打败了利己;这种利他主义是一个类似前文所述1839年女作家宣言的决定。

不过“天使”的特性尽管最终在薇薇特的精神内耗中占据上风,在与外界现实的斗争中却输了,薇薇数年来一边等待斯威森归来,一边养育他们的孩子,希望她的支持与牺牲不仅能让他在科学事业上成功,还能保证他们有更好的未来。这些愿望几乎都实现了,唯有涉及她的部分例外:斯威森回来时已淡忘他们的爱情。哈代曾以隐含的同情心描述了薇薇特发现乔斯林斥责信时的心情,揭露了这些科学家看似理性实则残酷的本质,薇薇特读信后意识到斯威森未来的成功对他们的生活来说很重要,她应该支持他去学习;斯威森此前几乎生活在乡村真空状态中,眼里只有她和天文学,但她低估了外界的吸引力,也没有预料到斯威森在满怀对她的爱情远行后会忘记她。

2 死亡外因:男性世界的压制

薇薇特身边有三个重要的男性角色:她的第一任丈夫布朗特爵士、哥哥路易斯和情人斯威森。他们是19世纪英国从封建走向工业社会这一过渡时期典型的三类男性形象。

布朗特爵士是庄园保守派,是参与现代化的庄园贵族的缩影。他反对“新女性”的出现,持绝对保守态度。故事之初,薇薇特在他离家前就期待日常生活中能有一些社交活动[6]26-27,这意味着她其实没有社交,只能局限于家庭生活;而且她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爵士远行后,这一情况更加严重。19世纪的英国社会崇尚去非洲进行殖民扩张[8]34,哈代在小说中也反应了这一时代特色,爵士热衷地理探险,至少已“去非洲猎狮”[6]26三年。薇薇特向牧师忏悔时,哈代写道:“……[她答应]在他外出期间像个隐居的修女一样生活;不参与任何社交活动……”[6]26。这个充满挑衅和冲动的承诺导致她的生活几乎与世隔绝。她时常晚起,只呆在家里;除了直接描写,哈代还借她的同伴塔比瑟小姐之口描绘了她枯燥乏味的一天:“她既没有生病也没有难过,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有多沉闷。我早上到那里时她正坐在床上,因为她不愿意起床;她让我拿这本书那本书,直到床上堆满大部头,把她埋了一半,她靠在手肘上时看着就像被石头砸死的斯蒂芬。”[6]18可见丈夫禁止薇薇特交际的命令是导致她婚姻悲惨的直接原因,也使她长期生活在亚健康状态下,就身体健康而言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导致了她最终的猝死。

路易斯是过渡时期的资本家,他与薇薇特相似,也面临着内心冲突,即资本和人性的斗争。他给薇薇特写过一封家书,哈代借此明示他比爵士为人更功利,讲究利益至上,因为他在巴西更多是为了掘金,而非追逐地理发现;正如路易斯在信中所写,他从里约热内卢辞职是“[因为他将找到]另一头乳牛作为[他]的养料”[6]125。得知爵士之死和薇薇特破产后,他的第一个决定是如何充分利用她的二次婚姻,他想让她与“一个和蔼可亲的乡绅结婚”[6]125来维持他们的社会地位。他试图以典型的资本主义方式安排亲人的生活:充分利用任何可利用的资本。从这个角度看,路易斯是“家庭天使”的支持者,因为他倡导传统标准下的婚姻的经济价值。路易斯对待薇薇特的方式其实与爵士的别无二致,他们都是牺牲薇薇特以实现自己的抱负。但他也是一个矛盾的人,当终于发现薇薇特怀孕的真相,明白她对斯威森的爱时,他放弃了强迫她嫁给主教的想法。这是一个转折情节,反映出路易斯并非唯利是图,也有人性,映射了英国少数先驱者对“新女性”价值观的认同[2]138。“路易斯很同情她,不再给她的出行设置任何障碍”[6]275。然而路易斯的觉醒来得太迟,他利用薇薇特、给她带来的伤害和痛苦都已既成事实。

斯威森也是一个过渡性人物,是过渡时期的科学家和现代主义者,代表英国人在现代化中面临的科学与人性、乡村与城市的斗争。路易斯从支持“天使”到转向“新女性”,斯威森的态度转变则与之相反。最初斯威森鲜与外界接触,生活在威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乡村,沉浸在自己的宇宙世界中。在他远行前,尊重、信任和勇敢在他与薇薇特的关系中无处不在;这与爵士的冷漠和猜疑完全相反。远行不只是地理空间的变换,还意味着他开始与社会主流价值观长期接触。在远行阶段斯威森萌生了父权意识,薇薇特的长年牺牲只换来他记忆的淡薄,当他在地球的另一端邂逅更多的科学景观,她对他来说很快就变得几乎无足轻重,对她的牺牲也不再表示感谢[6]294、301。这体现了时人的一个观点,即女性要作为“天使”在社会中支持由男性主导的英国扩张事业[2]。此外其叔乔斯林博士所象征的科学界在当时也对女性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态度。当时盛行的学科如生理学和进化论等,声称女性在大脑、身体、健康等方面都不如男性[9]13-34。哈代借乔斯林的信,巧妙地传达了社会上的这种傲慢态度。乔代表着那些认为“新女性”阻碍科学进步的人,同时他也是未来的成年斯威森。他认为“女人的大脑不适合协助任何深奥的科学:她们缺乏看问题的能力,除非是具体问题;[而且]她会把你最秘密的计划和理论告诉她认识的每一个人”[6]138。乔斯林不仅从世俗角度对薇薇特的年长和贫穷大加鞭挞,且通过贬低她们在科学发展中的作用来侮辱女性。斯威森起初反感乔斯林对女性的看法,但长年在外与社会接触后,他的心意也逐渐改变。斯威森刚读信时,他“愤恨不已”[6]137;其后哈代没有直接描写斯威森在旅途中的思想变化,而让斯威森在结尾和塔比瑟小姐这个新的完美的“薇薇特”重逢。塔比瑟和他一样年轻,在伦敦学习过艺术,但并不以此为生,现在她能做他的秘书,帮他做些“重新整理和重新抄写”[6]308工作,为他的科学事业服务。这是一个典型的“天使”角色;最重要的是斯威森回来后确实对她表现出了一些情感上的兴趣,不再痴恋头发已沾上“淡淡灰雾”的薇薇特。由此推测,斯威森已从倡导“新女性”变为簇拥“天使”了。

3 薇薇特之死的隐喻意义

在小说结尾薇薇特猝死;与她一起走向衰落的是她所在的工业化过渡时代的乡村文明,哈代对她那个时代和之后女性命运也作出了悲观喻示,最终对浪漫主义产生犹疑,转向现实和现代主义的探索。在哈代眼中,小说人物所在的环境发生恶性剧变,人特别是女人的命运和遭遇并未随现代化而至臻至美;薇薇特的结局处理,更凸显出他对浪漫主义的放弃。从纸上到书外,三者都在变化,过去的旧事物被抛弃,激烈的交锋以主人公达到情绪高潮时的猝死告终,哈代也在告别过去,探索创作上的突破。

哈代借薇薇特之死首先暗示19世纪英国乡村在工业化冲击下的衰落。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出现了第二次工业革命,英国在这个时代普遍实现了工业化和城市化,传统的乡村也走到了衰落的尽头[10]。哈代离开乡村后深有“失落感和疏离感”[11]68,他把乡村作为作品的一个关键创作主题,《绿荫下》等多部早期作品都围绕这一主题展开。《塔上恋人》虽是其中期作品,但也与乡村主题密不可分。典型乡村在小说中的具体化身叫威兰(Welland),这是贯穿整部小说的关键线索。威兰一词若拆开看,本就指“好的地方”(well land),它是一片未受干扰的恬静之地,有田园绿野之风光,以其草坪、枞树、农田、荒草和其他风景吸引受众的注意力,堪称哈代勾画的武陵源。除却风景秀丽恬谧,那里的人们也普遍率性天真,哈代还借村民淳朴的方言对他们的劳作生活表达了隐秘的同情。总而言之,《塔上恋人》反应了哈代对乡村的明显热爱。

带着这种热爱,他将薇薇特喻作乡村,二者之间有很多共同点。薇薇特是一个像威兰一样迷人的女性;她崇高而仁慈的优秀品质都与她所处的乡村环境相似;而且薇薇特的人生可划分为三个阶段,这也隐喻了当时英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给乡村带来的变化。第一阶段的薇薇特的生活一成不变,这代表威兰的平静和与世隔绝。但随着通晓天文学的斯威森侵入她的生活,旧的生活模式被打破。在小说中村民们包括薇薇特都对新人或说生活中的异类斯威森很感兴趣,但他们大多无法跟上新知识的步伐。有两个重要的场景反映了这种无知:薇薇特书房里的天文书籍几乎都已过时;斯威森要求祖母不要和村民谈论他的天文研究,不想被他们嘲笑。类似情节间接反映了随着现代化新事物的入侵,乡村对这些新事物摇摆不定,表现出适度的抗拒。

第二阶段薇薇特夫家破产,这是故事的一大转折点,不仅改变了薇薇特的命运,也是乡村急剧衰落的一个缩影。19 世纪下半叶英国社会对殖民扩张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崇拜,个人难以不受影响[7]57-58。小说中任何受过教育的男性一旦拥有足够的资金,就会狂热地探索外面的世界。爵士在黑非洲探险;路易斯在巴西淘金;斯威森在开普敦做科研,即科学层面的殖民开拓。而扩张的背后,乡村和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则被抛之身后。爵士对庄园毫不负责,对妻子薇薇特也不闻不问。当他负债累累去世时,不只薇薇特面临破产,威兰这一以地主为中心的经济系统也难逃衰败。

第三阶段塔比瑟的出现,她的出现宣告了薇薇特的情感悲剧和威兰的最终衰落。斯威森一回到威兰就先偶遇了塔比瑟,成年后的塔比瑟是薇薇特的完美替代品,她更年轻、更进步、更有学识,更重要的是她在外部世界如伦敦这样的大都市生活过。这些与斯威森远行后的经历很相似:他出发后沉迷于科学探索和见闻开拓,不久就把他对威兰的所有关注都抛之脑后,其中也包括对薇薇特的感情。见识过新世界后,他不再痴迷容颜不再、魅力大减的年迈薇薇特,也意识到年轻时曾给他带来巨大滋养的乡村不是生活的唯一选择。

不过威兰的衰落并不等于英国乡村从此彻底走向衰落,实际上英国后来还出现了逆城市化的过程。这里所分析的衰落指的是在19世纪城市化过程中的相对衰落;和工业革命前乡村在经济生产和人口分布上的主导地位相比,衰落是对其时乡村的准确概括,在哈代的时期谈逆城市化还为时过早。但哈代也是一个聪明的预言家,正如他写斯威森重回故土,打算静下心来整理研究成果,他自己也选择在成名后的晚年重回乡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一故土情结也预示着英国逆城市化的必然,是其文化基因所在。

其次,薇薇特之死也是哈代对当时和之后女性命运的悲观喻示。薇薇特混合了传统天使和新女性的特征,是二者矛盾的一个缩影。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她试图追逐个人的幸福,这集中体现了她想成为一个新女性的愿望,但这种自我意识萌芽不久便被遏制了。这两种特质在她内心的对撞加速的是她的死亡,而非成长。哈代借她的死亡不仅写出了当时女性的现实命运,还对之后女性的命运做出了警示性的预言。

维多利亚中后期的现实环境使薇薇特无法避免尖锐的冲突,她的“天使”特质被她萌发的自我意识和现代化需要女性走出房门支持社会运转的诉求所抑制。另一方面,她的“新女性”特质又受到掌握经济科学等话语权的男性的轻视,如爵士、路易斯、乔斯林博士和斯威森等人。斯威森已算其中另类,欣赏她的进步性,或许他并非主观有意,但最终其成功得益于新女性薇薇特选择重归天使的退让。薇薇特为斯威森购置仪器、记录观测,也独自抚养他们的孩子,既新又传统。然而当新的“薇薇特”即塔比瑟出现时,她无论追求和抑制过哪些新女性特质,都无法避免被新人取代的命运。

薇薇特的悲剧背后是以男人为中心的19世纪社会现实,她的命运就是她那个时代任一普通女人的命运。虽然随着经济和政治的发展,女性本应成为劳动力[4],但仍被期望回到家中,让男性解脱家庭的负累,尤其是在英国扩张阶段[2]139。在这种自相矛盾的情况下,人的现代化落后于技术的现代化,女性的地位并未跃升,因为当时由男性主导的社会希望女性能同时满足他们的物质需求和精神享受。尽管社会正从农业时代迈向现代化城市化,但人们对男人和女人的理解仍故步自封。薇薇特的经历不是个体悲剧,而是时代女性的写照和缩影,迟早会有一个新的塔比瑟代替塔比瑟,就像塔比瑟代替薇薇特那样。

薇薇特之死也是哈代对其后女性命运的预言。二战后女性的地位极大的提升;但从薇薇特的时代到当代社会,女性仍然面临着“家庭天使”和“新女性”的冲突。而今也可从许多流行词中找到时代的回音,如“办公室女郎”“职场妈妈”,这些将女性性别特征或家庭角色与事业捆绑讨论的热词从侧面反映出女性平衡家庭与事业的不易:假如两性早已实现地位对等,没有必要再单独强调女性,相反地正是因为男性出现在职场被社会视为理所当然,所以没有“办公室男郎”的说法。进一步地,根据一些社会学研究,虽然妇女地位在20世纪下半叶得到了改善,但平衡家庭和事业仍是困扰女性的主要问题,特别是20 至30 岁的女性[12],这一年龄段也与薇薇特的出场年龄相近。简言之,借薇薇特之死,哈代实际上扮演了一个预言家的角色,在现代化开始加速的过渡时期他已注意到社会主体和女性个体可能发生的碰撞。

最后,薇薇特之死隐喻着哈代对浪漫主义产生犹疑转而进行新的创作探索。哈代的创作生涯跨度很长,是一位具有多种风格和属性的作家[13]82,很难用浪漫或现实主义等词对其进行简单概括。《塔上恋人》反映的是哈代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过渡,对新的题材与主题的探索,其中甚至涉及一点现代主义的元素。《绿荫下》等早期代表作展现了其浪漫主义特征,歌颂田园理想和传统风俗[14]84,但在《塔上恋人》这部小说的结尾他放弃了牧歌思想,抛弃了塑造理想化女性这一典型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哈代并没有让薇薇特完美,除了为她设置一些敢于违背当时伦常的选择,还保留了她性格中的冲动、犹豫和反悔。他也没有把她的悲剧单纯归结为命运的捉弄;尽管外部环境仍是造成悲剧的关键因素,哈代对她的个性悲剧也给予了同等关注:受新女性和旧天使的内心冲突影响,薇薇特的勇敢掺杂犹疑,利他暗含利己,这些自相矛盾的心理使她屡屡冲动、最终改变后半生命运并导致猝死。

从薇薇特之死的处理也能窥见哈代在转型时期的风格变化。哈代的早期小说基调轻松,矛盾冲突在结尾多能圆满解决[14]84;《塔上恋人》在庄园破产前的部分也具有类似的田园和谐特征,但在创作的过程中哈代意识到他几乎不可能写出科学与人性之间的平衡关系[15],最终在结局上放弃了早期的轻松风格。在转型中的哈代看来,在当时“家”至少是女性的“家”是不存在的;这与典型的浪漫主义对家的理解有很大不同。面对着威塞克斯传统社会受到的冲击和农民的破产,他意识到田园理想只能缓解现代化中乡村和女性的窘境,而无法根治,人们依然要直面这两个尖锐的问题。在处理薇薇特的死亡时,哈代进行了认真的反思,在其中融入了对现代化、理性、性别问题的思考,这些都是后来现代派常涉及的重要议题。若哈代最后为薇薇特设置一个多年后重逢恋人、迎来幸福生活的圆满结局,这个故事可能就会流于庸俗,它告诉女性她们如果为男人的野心做出牺牲,会迎来更美好的生活。这种写法会使小说停留在诗情画意的田园颂歌上,而不具有目前这样偏向现代主义的思考的深度。

此外哈代在这部小说中对女性的态度也佐证他非是厌女之人。过去有一些研究认为哈代作品中的大多数女性角色都在艰难地抗争她们的当代伦理,而且这类新女性都有“悲惨的结局”[16];相反,遵守和善用社会规则的人往往成为最终胜利者。按照这个思路薇薇特之死被视为哈代厌女的另一个例证。但首先这些悲剧收场并非完全出自他的本意,还受限于当时的出版需要等客观原因;也有剧情需要等主观考虑,例如前文提到的给薇薇特这样的摇摆新女性设置圆满结局会解读为哈代歌颂女性牺牲。其次,如果把薇薇特之死与其时和之后的乡村以及女性的命运结合起来看,就会发现这不是厌女,而是哈代对女性的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观点。哈代并未在小说中抹黑女性形象,尤其是薇薇特;相反,资本主义冒险家、科学狂和迂腐的宗教人士才是他想抨击的对象,这一点可从其1895 年的再版序言中找到依据:小说出版后,立即因其对英国乡绅和圣公会的讽刺而受到猛烈批评[17]。这部小说尽管不成熟,却是哈代在创作上的有益探索,也展现出了他对女性议题的进一步思考。

4 结语

通过分析薇薇特之死,可发现维多利亚时代“新女性”受到的抑制与女性的自我矛盾和外部环境的压制都密不可分,也可窥知哈代在小说结局上设置的至少三重隐喻意义:隐喻乡村文明的衰落;哈代对同时代和之后女性命运的悲观喻示;以及哈代对浪漫主义的犹疑。以此为基础,小说的主题也可有更深一步的理解,哈代在小说中试图表达的并不完全是1895年他在再版序言中所写的渺小个体间以宇宙为背景的爱情;相反,有些议题和爱情一样重要:性别的冲突,传统天使和新女性的冲突,贫和富的冲突,社会地位的冲突,利他和利己的冲突,科学和人性的冲突,乡村和现代化的冲突等等。这部成完成于哈代创作转型时期的作品,值得进一步关注,或许有助于撕下哈代身上的许多刻板标签,还可回应“哈代有厌女症吗”“哈代是浪漫主义者、现实主义者还是现代主义者”等热点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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