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冗兵”问题背后的经济“新象”
2023-03-08吴佳佳嘉兴市秀州中学
◎吴佳佳 嘉兴市秀州中学
《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2020年修订)》关于《纲要(上)》第三单元的课标说明为:通过了解两宋的政治和军事,认识这一时期在政治、经济、文化与社会等方面的新变化。[1]众所周知,宋代在政治、军事领域突出的新问题是“三冗”。尤其是“冗兵”,既不见于中唐以前的府兵时期,也不见于宋以后的非募兵时期,却独独滥觞于宋代。那“新问题”与“新变化”之间有何联系呢?笔者尝试提取本单元第一课《两宋的政治和军事》和第三课《辽宋夏金元的经济与社会》相关内容,以北宋军事中的“冗兵”问题为切口,辅以史料建构逻辑联系,试析“冗兵”背后的北宋经济“新象”。
一、“冗兵”问题的矛盾焦点
关于宋代“冗兵”,教材叙述:北宋在边疆战事中频吃败仗,却供养了一支空前庞大的军队。这支军队是通过招募组建的,多而不精,管理混乱,训练废弛,素质低下。军队不断扩编,导致军费直线上升,占到国家财政开支的大半。[2]此言反映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军队扩编导致军费上升,与北宋兵制变化有密切关系,即从前代“征兵制”改为“募兵制”,国家负担了“养兵”的经济重任。“冗兵”问题的矛盾焦点亦在于此。
时人蔡襄痛切地指出:“今天下大患者在兵,禁军约七十万,厢军约五十万,积兵之多,仰天子衣食,五代而上,上至秦汉无有也。”[3]
苏辙亦有此意:“古者民多则兵众,兵众则国强,今兵众而至于以为冗者,则是不耕而食之过也。”[4]
对于国家而言,军队是必须存在的。固然北宋“积兵之多”,但就兵额庞大一事并非北宋独有。自秦汉至隋唐,“扫地为兵者”屡见不鲜,更不必说“劲卒百万”“带甲如林”了。[5]而且北宋身处辽夏金政权并立、外部忧患重重的时代困境中,“兵众则国强”的现实需求更为迫切。故北宋“积兵之多”“频吃败仗”虽引时人不满,但“兵农分离”导致军队 “仰食天子”“不耕而食”,才是“冗兵”成为区别于汉唐征兵制下新问题的关键。
那为何北宋王朝选择从“兵农合一”的征兵制走向“兵农分离”的募兵制,最终引发了“冗兵”问题呢?这需探究北宋兵制变化背后的经济依据。
——据漆侠《王安石变法》、王增瑜《宋朝兵制初探》有关章节编制[9]
二、“冗兵”出现的经济依据
(一)土地占有关系的变动
中唐以前,封建兵制的主导形态是“兵农合一”的征兵制,唐前期的“府兵制”就是典型。府兵平时散居全国,从事农业劳作,定期接受军事训练,一旦遇有战事,便可就近征集调发,自备资粮轮番上阵。但这种“兵农合一”的制度必须具备一个前提条件:占有较为充足土地的自耕农大量存在,换言之“兵有地可耕”。唐朝前期推行的土地制度是“均田制”,国家“授民以田”,加之唐前期政府采取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的举措,使农业经济获得了空前繁荣。这就为唐朝实行府兵制奠定了经济基础。
但自唐中期安史之乱以后,剧烈的土地兼并导致均田制被破坏。宋沿袭了晚唐以来的土地政策——“不抑兼并”,允许大量土地私人占有。“土地买卖、典当基本不受官府干预”“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成为普遍现象”。[6]这就意味着土地占有关系发生了大变动。从以前国家授田的“王土”转变为“有钱则买”“无钱则卖”的私有土地。由此,实行征兵制的基本条件之一就被破坏了。
(二)人身依附关系的减弱
宋代“不抑兼并”,导致无地农民被迫走上了租佃土地的道路。“无地农民通常与地主签订契约、租种土地,(农民)较少受到契约关系以外的人身束缚。”[7]这就意味着,由于土地占有关系的变动,原本农民对国家的经济依附被农民与地主的契约关系所取代,农民对国家的经济依附减弱。由此,国家征兵亦是难上加难。诚如苏辙所言:
议者又谓三代之盛,兵出于农……三代之民,受田于官,官之所以养之者厚,故出身为兵而不怨(笔者注:人身依附较强的反映)。今民买田以耕而后得食,官之所以养之者薄,而欲责其为兵,其势不可得矣。[8]
为了解决兵农分离、养兵为患的问题,王安石变法采用“向农民提供农业贷款”“对农民进行编制管理和军事训练”等措施,其根本目的就是重新强化人身依附关系,恢复“兵农合一”的征兵制,取代募兵制。但王安石变法最终也未实现“兵制复古”的目标,究其根源即是北宋缺乏“兵农合一”制度赖以存在的经济基础。
三、“冗兵”对经济的作用
(一)劳动力解放
北宋兵种,分为两班。一是从地方军中选送的精兵悍卒构成的战斗兵种——禁军;一是从军队中汰除的老弱怯懦“剩员”、社会上“无地饥民”等组成的非战斗兵种——厢军。根据数据统计,除庆历年间王安石变法外,北宋其他时期两班兵种数量所差不多(见上表)。
禁军用以执行国家战斗任务,数额庞大甚是必然。但为何北宋还要供养一支老弱怯懦、不从事战斗的“厢军”呢?原因主要有二:
第一,诚如上文已述,随着土地占有关系的变化,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导致一批相对过剩的人口被排斥在农业生产之外,这部分人成为社会动乱的隐患。因此,北宋政府希望通过广泛募兵达成稳定社会治安、消除动乱的目的,即所谓“不收为兵,则恐为盗”“饥岁莫急于防民之盗,而防盗莫先于募民为兵”。[10]而由于募兵吸纳的兵源是无地饥民,若因老弱而裁汰老兵军籍,使其年老无田园可归,势必会引起士兵反抗、军心不稳。所以,宋代士兵不但是职业军人,一般情况下也是终身军人。
第二,“不任战事”的厢军专门从事土木营作等劳役之职,是其能够长期存在的主要原因。苏辙曾言:“天下有大兴筑,有大漕运,则常患无以使,故募冗兵(笔者注:这里直称厢军为冗兵)以供力役之急,不知刺战阵之法,而坐食天子之俸,由是国有武备之兵,而又有力役之兵。”[11]真宗朝翰林学士孙洙进一步指明厢军承担的劳役范围:“给漕挽者,兵也;服工役者,兵也;缮河防者,兵也;供寝庙者,兵也;养国马者,兵也(笔者注:此兵指的是厢军)。”[12]
厢军代役的做法,客观上分担了农民绝大部分的徭役,大大减轻了农民服役的负担,使其拥有更为充足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农业生产中,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劳动力的解放。北宋不同时期都有记载可证:宋太祖建隆二年(961)五月,“令诸州勿复调民给传置,悉代以军卒” ;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京畿诸州筑河堤,悉以军士给役,无得调发丁夫” ;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岁调郓、曹、濮等州丁夫以治澶州河堤,颇妨农业,自今发邻州卒代之。”[13]可见爱惜民力、避免夫役出于民力是北宋历代统治者的共识。即便是主张大规模裁撤募兵的王安石,与宋神宗谈论盐政时亦言:“供役不足……即稍费厢军,不为害也。”[14]
(二)人口增加
户口增长是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指标。根据漆侠先生统计,“从宋仁宗时起,户数即已超过了一千二百万,已经超过了汉代,与唐相等;至宋徽宗年间,户数超过两千万,每户以五口计算,人口已超过了一亿,远远超过了汉唐,几乎是汉唐的两倍。(汉唐分别约为五千万和六千万。)”[15]北宋户数之所以成为人口史上一个划时代的标志,重要原因之一即募兵制下的农民基本不再承担兵役和徭役,保证广大农民能够夫妇偕老,由此人口的增长得以获得较为充分的保障。王安石就曾上书宋神宗奏明此事:“户口之盛,无如今日。本朝太平百年,生民未尝见兵事……累圣以来,咸以爱民为心,既未尝有大征役,又无离宫别馆缮营之事,生齿蕃息,盖不足怪。”[16]
(三)生产技术发展
从农业生产而言,厢军减少了封建国家对农民的依赖,农民不必因战事突起、徭役忽来而中断生产,能够专心从事农业生产、改进农业技术。同时,农民免于战争也使得血脉继承得以延续,农业生产技术在发展的过程中避免了前代常有的那种不必要的重复和间断,有利于农业技术的传承、传播和提高。
从手工业生产而言,北宋一些重要的官营手工业领域如兵器制造、造船、酿酒、铸钱、冶炼、织染等,厢军从事生产的情况较为普遍地存在,一般被称为“兵匠”或 “军工”。由于官营手工业得到了稳定的劳动力,相对应的私营手工业者就减轻了负担。赵宋一代始终未建立起类似于唐代的蕃匠制度(即轮班到官府工场服役的工匠,为手工劳动者的一种徭役),“工作之事,兵匠不足,遂雇民工”[17]的雇募现象较为普遍。故宋代的私营手工业者有了比唐代更大的人身自由,这就为私营手工业的发展和技术的提高创造较为有利的条件。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北宋“冗兵”问题的出现根本上是经济基础变动造成的后果,而“冗兵”的存在恰恰也成为北宋经济新发展的推动力,不得不说也是北宋募兵制下的一种胜利。
【注释】
[1]教育部:《普通高中历史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3页。
[2][6][7][10]教育部:《中外历史纲要(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2年,第54、68页。
[3][宋]蔡襄:《端明集》卷22,《景印文渊阁四库库全书》第1090册,第510页。
[4][宋]苏辙:《栾城应诏集》卷12,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353页。
[5][9]王育济:《北宋“冗兵”析》,《文史哲》1989年第2期,第38、42页。
[8][宋]苏辙:《栾城集》卷35《自齐州回论时事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全书本,1987年,第338页。
[11]郭预衡、郭英德:《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卷10,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764、6765页。
[12]葛金芳:《宋辽夏金经济研析》,武汉:武汉出版社,1991年,第361页。
[13][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9,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5、2090、2467页。
[14]陈振:《宋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6页。
[15]漆侠:《宋代经济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6页。
[16][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47,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6024页。
[17]乔迅翔:《宋代官式建筑营造及其技术》,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