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会失败”的人生彩排
2023-03-08涂思敏
文|方圆见习记者 涂思敏
人生的可能性是没法通过流程图来完成预测的,生命的复杂性与多样性也绝非通过模拟与推测就能被复制
美剧《彩排》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你是否曾经幻想过,如果你的人生拥有无限重来的机会,那么你将会有无数的选择,每一次大大小小的选择将会通向不一样的路?
在非虚构美剧《彩排》里,导演兼演员内森·菲尔德试图在一个节目里把这个“脑洞”实现——他拥有一大批专业的演员、一个给予他无限支持的节目制作团队、丰厚的资金与宽裕的时间,以及无数次允许失败的机会……他向那些正处于人生关键时刻的人发出邀请,让他们和专业演员在与实景一比一还原的场景中演习,帮助他们提前演练人生中的万种可能,以确保他们能在真实世界里作出万无一失的选择。
在这部模糊了虚拟与现实的剧集里,内森说:“这里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让你失败的地方。”
坦白的演练
内森的第一位委托人是来自美国布鲁克林的教师寇尔。他热爱益智问答,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的生活圈子可以说就是以益智问答为中心而展开的。然而,在这群聪明的、高学历的朋友中,寇尔一直对自己的学历感到自卑,谎称自己是硕士毕业,而这个谎言一撒就是12 年。
被愧疚感折磨多年的寇尔决定向朋友们坦白自己的谎言,可他害怕一旦揭露真实的自我,朋友们未必会欣然接受,尤其是翠西亚,他最在意的朋友。她的性格冲动直爽,寇尔害怕听到真相的翠西亚会做出过激的举动。
寇尔决定在当地一个酒吧举办的益智问答夜里,向翠西亚坦白真相。
彩排的大幕缓缓拉起,内森在开始前做了事无巨细的准备。翠西亚有一个介绍当地活动资讯的博客,内森找来一名女演员假扮成观鸟者,并成功地让翠西亚约她出来做访谈。女演员需要通过这次访谈,记住翠西亚讲话的语气、说话习惯、穿衣风格、爱好和行为偏好等,以便在接下来的彩排中扮演成翠西亚的样子与寇尔进行对话。接下来,内森完全复制了那个举办益智问答的酒吧,从椅子的摆放、食物与酒水到墙面的涂鸦与磨损程度都一一还原,只为了让寇尔能沉浸在一个完全相同的环境里进行彩排。
寇尔与扮成翠西亚的女演员进行了长达几周的演练,演练过程和寇尔不同选择后的走向都被内森用思维导图的方式记录了下来。他想利用流程记录下计划好的回应,并通过决策树引导寇尔走到最关键的转折点。
在这里,复制的酒吧就像一个架空的宇宙,安然承放着寇尔的所有不安、胆怯与自卑,并帮助他无限接近于那个似乎最终能作出完美选择的自己。
彩排结束,终于到了与翠西亚约定好的日子。寇尔完美地实行着彩排里的每一步,直到气氛到了他可以开口的时机,却因为紧张而沉默了十多分钟。而当餐点送上时,他整理好心情,没有错过这个时机。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和彩排时演练的坦白完立刻转移话题的决策不同的是,寇尔选择了坦诚地告诉翠西亚所有在他们的友谊中,他曾经犯下的错误、他的童年、他的那些未曾言说出口的隐秘故事……
剧情简介
《彩排》的背景设定在一个任何事情都能成为你想象中那样成功的世界,内森·菲尔德让人们有机会为自己的生活排练,探讨一个人如何竭尽全力减少日常生活中的不确定性。菲尔德拥有一支建筑团队、一大批演员以及看似无限的资源,他允许普通人通过精心设计制作模拟“排练”来为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时刻做准备。当一个失误可能会破坏你的整个世界时,为什么不让生活充满机遇?
令人玩味的是,内森在彩排中发现,如果寇尔无法在当晚的益智问答中获胜的话,将会大大影响到他坦白的表现。内森提前拿到了当晚益智问答的题库,可寇尔拒绝作弊。于是内森耍了个心眼,他安排群众演员将这些问题的答案偷偷嵌套到日常的对话与情境中,让寇尔“自然而然地”接收这些信息。当寇尔的坦白完成后,内森也面临着内心的挣扎,他需要将自己作弊的事实向寇尔坦白,还是永远埋藏心底?
最终,内森没有坦白,而是献上了对寇尔的赞美。这恰恰与帮助寇尔坦白的初衷背道而驰,内森或许能够帮助他人彩排,却无法让自己坦诚地说出真相。
育儿实验
如果说第一期的委托只是讲述了一个动人的友情故事,那么接下来内森挑战的则是一个大胆复杂的项目。
从未当过母亲的安吉拉想要进行一场宏大的彩排,她想体验将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抚养至成人的全过程,以此来决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去当一位母亲。
雷米对内森说“我爱你”。(图片来源:剧照)
为了实现她的这个愿望,内森耗费了巨大的精力。他先是租来一套带有花园的乡间别墅,完全按照安吉拉梦想的样子进行布置,并让工作人员尽可能地还原出时间与季节的更替。接着他雇用了几十名从婴儿到成年的演员,并按照劳工法规定的儿童工作时间,每三个小时替换一名婴幼儿演员,夜间则安排机器人婴儿来模拟真实婴儿在夜晚的哭泣频率。他还按照安吉拉的要求制订了生活规则与育儿计划。当无法找到合适的男性演员扮演丈夫的角色时,内森自愿加入了这个看起来疯狂而怪诞的实验。
在长久的时间内,内森的排练重点一直都是练习现实生活中可能会出现的行为与语言,然而他忽略了人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感觉。在内森的另一场彩排里,他需要帮助派翠克说服弟弟自己的女友并非拜金女,来继承祖父的遗产——弟弟是祖父的遗产执行人,根据祖父的遗嘱,如果派翠克的伴侣很拜金的话,那么他无法继承遗产。为了将“感觉”这一要素移植到彩排中,内森精心安排了一个剧本,而剧本的成功演绎也让内森确信自己也能在彩排中操纵“情感”。
在安吉拉的育儿实验中,为了真实模拟繁忙的父亲平衡生活与工作的情境,内森飞到纽约开办了自己的演员工作室。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儿子”亚当从一个6 岁的演员变成了一个18 岁的处于青春期的小伙子。因为“父亲”内森突然的不辞而别,扮演亚当的演员成了一名叛逆乖张的少年,他开始吸毒、嗑药,离家出走。这时候,内森却展现出了他“暴君”的一面,他开始罔顾彩排规则随意更换演员,以达到他认为的理想且合理的父亲缺位后的父子关系。
慢慢地,内森占据上风,成为了这场实验里的支配者,而安吉拉也在和内森的相处中逐渐远离了育儿彩排的计划并选择退出,这场因安吉拉提议的育儿实验最终只留下了内森。一开始,内森只是在调度一个演员的天赋与本能去扮演父亲。可他渐渐发现自己远离了彩排的初衷,他开始感到疑惑,为什么自己总是能在别人的彩排中激起他们内心的感受,却无法让自己有感觉。
大自然的时间线在这个实验中飞速前进着,从春天到冬天,内森需要让自己的大脑不断去适应新的现实,可他从未有过身为人父的感觉。
直到一名扮演儿子亚当的小演员雷米的出现,情况才慢慢发生了变化。在结束扮演亚当后,雷米仍然不停地溜回内森那个租来的家里。在他结束扮演亚当的最后一天,他拒绝换下亚当的衣服,也拒绝回到他真正的家。从雷米母亲的口中,内森知道了事情的缘由。雷米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当他看到别的孩子们都有爸爸,爸爸会接送孩子上下学时,他会感到纳闷:“我的爸爸在哪里呢?”在参加其他孩子的生日聚会时,雷米又一次问起母亲:“我假扮的爸爸会去吗?”“我假扮的爸爸很爱很爱我。”
内森觉得自己的心碎了,他发现自己很难将情感转移到新的亚当身上,他的彩排似乎停滞不前了,他发现自己很难回应别的孩子所说的“我爱你”,他身为专业演员的素质与技巧似乎失灵了。
内森改变了彩排的方向,在不断与新的演员重新演练与雷米相处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似乎想排练出一条路径,一条既能让这个人生实验继续进行下去,又不至于过度地与雷米建立起情感连接的路径。可他发现,无论采取什么样的路径,无论彩排多少次,这一切都注定事与愿违。
回归真实人生
一段时间后,当内森到雷米真实的家时,雷米却不再叫他“爸爸”,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粘着内森,雷米似乎已经从那场彩排中走了出来,他开始接受内森并非他父亲的事实。可内森觉得怅然若失,他一次次反复对雷米的母亲确认:“他真的走出来了吗?”
事实上,雷米是内森在剧集中唯一一个与内森建立起深刻情感连接,唯一一个真心回应了他情感需求的小男孩,而内森也在不知不觉中对他产生深深的依恋,被治愈的那个人其实是内森自己。即便在先前一次次的彩排中,他试图通过叙事的转换与重置来欺骗自己,可在雷米面前,内森发现自己在彩排中真正想要获得的是对眼前真实世界的一种笃信。
在虚假布置的“家”里待久了,内森觉得眼前的家里充满着那么多真实而琐碎的细节。衣柜里露出一角的衬衫、堆叠在沙发上的儿童绘本,每样物品都摆放得恰到好处,但与那些“完美设置”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设计好的,这是一种艺术,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内森确实是一个天才的导演与演员,但他也常常感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习惯于扮演“旁观者”和“介入者”角色的内森发现,作为一个参与者的他需要把自我交出来,同时需要在共同的探索中得以把自我放下来。直到最后发现,“正是自我这个工具,让我们能够撞击出超越自我的问题”。
在这样一个看起来很陈词滥调的“人生是否可以重来”的节目设定的外表下,内森想要探讨的内容更为深刻:我们是否有可能去理解他人,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别人眼中的自己?
在拍摄《彩排》前,内森并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能毫不费力地融入这个不断变化着的世界中,并能轻而易举地与他人建立联系。对他而言,理解他人的最后一步往往需要依靠揣测,就像在实验里,内森在思考别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时候,他所做的仅仅是将他们转换成脑中的虚拟角色,他的彩排也仅仅是将这种与角色的互动演绎出来,而非真实地与他人生活、交谈、彼此伤害、互相宽恕。
可当雷米对他说“爸爸,我爱你”“你就是我的爸爸,我不想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内森动摇了,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与雷米玩起过家家的游戏,雷米又是如何扑向自己并表达他的爱意。或许这些才是内森眼下可以抓住的一丝真实。这个在荧幕里羞涩、别扭、怪异、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中年男人在一次次彩排中重拾了对于真实人生的触感,在对现实人生的模拟与修正中,内森渐渐意识到或许只有眼下的这一次人生才是最重要的人生。他需要做到的是去克服对于理性与秩序的绝对追求,去感受身边每一个值得交换真心的人。
剧集的最后一幕,当内森找来小演员重现与雷米相处的过程时,我们也许会陷入巨大的失落,因为这意味着内森这个宏伟的彩排已经失败。那些每几个小时就更换的小演员、那些人工制造的降雪与积雪、那些一个转场过后少年“变身”为儿童的场景和那些模拟与表演出来的爱意与恨意,其实都离真实的世界相去甚远。
镜头欺骗了我们,内森用不断变换着的蒙太奇试图模糊我们心中现实与虚假的边界。这或许是内森的本意,展现彩排的“失败”是他花费这么多的时间与精力策划这场秀的意义。从第一起委托开始,他就试图告诉我们,人生的可能性是没法通过流程图来完成预测的,生命的复杂性与多样性也绝非通过模拟与推测就能被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