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主义协商:代际实践韧性与中国新型家庭共同体的形成
2023-03-07于志强
于志强
(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一、研究背景与问题提出
单身潮是全球“个体化崛起”背景下亲密关系现代性变革的重要特征。 伴随着西方社会第二次人口转变的发生,婚姻、家庭与生育等领域产生了重要变化。 一方面,女性主义者从社会性别视角出发批判所谓“单一正统”的现代核心家庭模式及其文化共识[1];另一方面,后现代主义社会学家在个体化理论框架下提出亲密关系的现代性变革,认为家庭关系正在变成以个体之间平等协商为特征的“选择性的亲密关系”模式[2]。 在西方个体化崛起的语境下,个体从关心家庭利益和子孙后代的家庭主义者,转变为强调个体权益与自我实现的个人主义者。 西方学者的研究指出,婚姻在经历制度性婚姻、伴侣性婚姻、个体性婚姻之后,将呈现去制度化的现代性特征[3]。 情感满足和自我认同成为个体的核心需求,结婚和生育被视为家庭生活方式的众多选择之一。 在上述背景下,单身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不仅象征着现代社会个体对经济和精神独立的积极追求,同时也表明,在制度保障框架下,个体可以行使一系列与亲密关系和身份认同有关的自主选择权。
回到中国社会,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出现了4次单身潮。 20 世纪50 年代,中国首部《婚姻法》颁布,广大妇女视离婚为解放,随之而来的是波及全国的离婚潮,第一次单身潮由此产生。 20 世纪50年代后期,由于法院在处理离婚案件中特别强调“正当理由”,由离婚所带来的单身潮很快得到抑制。 20世纪70 年代末,“知识青年”返城,城市里迅速聚集起一批大龄单身青年,第二次单身潮出现。 改革开放引发传统婚姻家庭观念变革,导致第三次单身潮来临。 不同于前两次国家力量形塑下无奈且被动的单身,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的单身潮更加体现出个体的自主选择性。 进入21 世纪,经济的飞速发展和青年自主意识的提升,导致第四次单身潮的主体集中于白领和中产阶层人群。 具体来说,伴随工业化、城市化和人口流动的同步推进,中国人的观念、居住空间和生活方式发生革命性转变。 尤其是单位制解体之后,国家放松了对个体私人生活的严格管控,个体化意识崛起的青年日益看重对私人生活进行自我设计的权利。 中国人的婚姻成为需要个体自主决定的私事,并且向西方的个体式婚姻转变,追求灵活、个性和多元的家庭亲密关系实践[4]。 当代许多青年从个人意愿出发,将单身视为一种积极的生活方式。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截至2020 年,我国平均每个家庭户的人口数为2.62 人,比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的3.10 人减少0.48 人[5]。 这也间接说明,当前中国单身青年群体日益壮大且具有公开化趋势。
作为东亚国家,一方面,中国社会所发生的个体化崛起缺乏西欧福利国家的制度保障和个体主义的价值引领[6];另一方面,中国语境下的“家”不仅是构成传统文明的制度和伦理底色以及文化—心理结构基础,还为不同世代的中国人提供了安身立命的价值基础[7]。 尽管当前中国婚育率呈现下降趋势,但是研究表明,中国青年依然有明显的婚育意愿,婚姻与生育的制度性基础并未动摇[8]。 这也说明,中国人的婚姻家庭变迁没有实现西方个体主义的去制度化特征,中国人的亲密关系变革也未达到西方“第二现代性”所预设的那种纯粹可选择的关系模式。 在中国社会,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的纠葛仍然是无法绕开的话题。 长期以来,家庭幸福和儿孙满堂是中国人对理想家庭的唯美想象,原生家庭对子女成家立业或家族延续的期望和要求,也成为中国的单身青年面临的最主要压力之一。 尽管家庭伦理观念发生了现代转型,但帮助子女成家立业依然是中国父母的伦理责任和人生任务。 为了实现目标,许多父母频繁催婚,这加剧了单身青年和原生家庭的紧张关系。 为了坚持单身和避免家庭矛盾,许多单身青年选择背井离乡,和原生家庭保持相对疏远的关系。 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媒体报道均表明,中国的单身青年和原生家庭之间存在着较为普遍的紧张关系。 这也从另外一个层面说明,现代化进程中青年的人格并不具有完全的独立性,而是被嵌入到家庭关系与社会关系之中[9],单身青年的决策与生活实践受到深刻影响。
有趣的是,近年来许多原生家庭日益与单身子女和解,并逐步认可和支持子女选择单身生活。 这既反映了个体化时代中国家庭亲密关系实践的自我设计,同时也暗含着亲密关系多元化、个性化选择背后代际实践的韧性。 尽管一些研究已关注到子女文化反哺与父母权威并存的代际关系特征,但主要侧重从子代的话语叙事来展现孝道的再生产[10]。鉴于此,本文回归转型期中国单身青年的日常生活,着重突出父母的话语叙事,以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的关系为线索,考察中国式家庭亲密关系实践中代际互动与子代生活方式选择的复杂交织。 具体回答以下研究问题:以家庭主义为主导的原生家庭,为何从反对青年单身转变为尊重或认可青年的单身选择? 换言之,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是如何实现和解的,其背后的代际协商策略是什么。 这构成了本文经验层面的问题意识。 本文的研究意义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拓宽亲密关系的社会学想象力,将亲密关系的议题从两性关系扩展至代际关系研究;二是理解转型期个体自由与家庭团结之间的张力与共生,丰富全球化时代中国式家庭亲密关系本土实践的研究视野。
二、文献回顾、分析视角与研究方法
(一)文献回顾及研究策略
家庭主义是中国社会最重要的文化传统之一。长久以来,中国家庭都被视为道德共同体,亲子一体作为一种特殊的伦理规范,承载着人之所以为人的本体生命意义[11]。 受西方现代化变迁实践及现代化理论的影响,改革开放之后,西方家庭现代化理论一度成为中国家庭社会学学科的主导性解释框架[12]。在这一框架下展开的诸多研究表明,在社会转型背景下,中国家庭变迁呈现家庭结构核心化、夫妻关系重要化、亲属关系松散化、家庭生活多元化等现代个体主义特征[13]。然而,伴随着学术界对西方现代化理论的质疑与反思以及中国社会科学的本土化推进,许多研究也发现,不同于西方个体主义的现代化变迁轨迹[14],在当代中国人的亲密关系实践中,个体与家庭之间的关系始终保持着似分似合的动态演变[15],暗示着全球化时代中国家庭亲密关系变革的本土经验和独特体验。 这不仅是理解转型期中国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关系紧张与和解的经验背景,也为考察中国家庭现代性变迁的特殊模式和复杂路径提供了理论切入口。
面对中国家庭亲密关系变革的趋同性与特殊性,一些新近的研究提出用新家庭主义来解释当下中国家庭变迁的复杂特征。 新家庭主义具有4 个基本特征[16]:第一,家庭伦理转向下位优先。 新家庭主义不要求子代无条件服从长辈、牺牲个人利益,而是更加接受和重视子代诉求。 这也成为青年自主设计家庭亲密关系的重要基础。 第二,亲子一体的代际团结。 新家庭主义强调代际的依赖与团结,“亲子一体”成为中国人应对转型期社会风险和不确定性的支持系统。 第三,亲密情感的私人性。 情感成为构建当代中国家庭亲密关系的重要基石,身处家庭中的个体十分强调家庭幸福对满足自我情感诉求的重要性,积极营造家庭私人情感交流的温馨氛围。第四,家庭发展的张力。 新家庭主义既承认个人价值,也强调家庭利益优先。 这一观点为中国家庭亲密关系实践的创新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进而推动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之间从最初的关系紧张转变为和解共生。 由此,新家庭主义超越了传统家庭主义和西方个体主义的固有框架,为我们理解转型期中国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的关系特征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 一方面,家庭作为亲密关系实践的私人场域,既是一个情感港湾,同时也是一个风险共担体。 中国人可以从实用主义视角出发自主地选择和设计家庭生活模式,这使家庭亲密关系实践呈现多样化形态。 另一方面,中国家庭主义作为一种文化价值观或社会行动准则,认为家庭责任的履行远远比满足个人欲望更加重要。 这也说明,多元、复杂和动态亲密关系实践背后暗含着一种维系个体与家庭共生的力量。
从国家层面来看,家庭是社会治理体系的基本单元,个体与家庭的共生力量滋养了“家国情怀”。单身群体被认为威胁并动摇了长久以来的婚姻家庭制度及其所承载的生育与生活之道,因此国家试图通过重塑婚姻价值、重建家庭秩序来实现社会治理。 但是国家层面更多关注制度话语中既定的家庭样态和责任履行状况,无法充分顾及家庭亲密关系实践在日常生活层面的多样性、灵活性和实践性,以及个体化时代中国私人生活变革的主体叙事。 从个体层面来看,尽管已有研究关注到家庭责任伦理日常实践中呈现的代际互动策略,如在性别比失衡与婚姻挤压背景下,人们会通过“代际合力”和“代际责任分配”来实现未婚青年的家庭再生产[17],但是这类研究却暗含着个体单身的无奈及原生家庭的反对与焦虑的基调。 通过对已有相关研究的梳理可知,现有文献中较少涉及却值得尝试的研究进路是,当家庭主义成为一种实用资源,单身青年是如何利用家庭主义的实用性来克服现实阻力,实现与原生家庭的和解并获得父母的尊重和支持的。 沿着这一思路,本文着重从日常性、互动性和过程性等方面展现代际实践,进而发现代际主体的协商策略是理解家庭主义实用性与代际实践的重要维度。 那么进一步的研究问题是,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究竟是如何通过家庭主义的协商策略形成代际实践的韧性的,这种韧性与中国文化的特殊性及全球发展的普遍性又有何种关联。 聚焦于家庭主义协商策略,不仅有利于考察中国式亲密关系的特征与趋势,也能够与西方个体主义亲密关系变革的主流叙事形成区别,从而构成了本文的理论关怀。
(二)研究方法与研究对象概况
本文采取定性研究方法,通过目的抽样方法选取访谈对象。 首先,以网络招募和线下滚雪球抽样相结合的方式寻找研究对象。 当所收集的材料达到“资料饱和”,同时经过材料分析达到“理论饱和”时,才停止抽样。 最终笔者与15 位单身青年及其父母建立了访谈关系。 不同于因婚姻性别挤压与梯度挤压的双重作用而形成的被动单身,本文的研究对象绝大多数是自愿选择且积极认同自己终生单身。 受访青年均具有本科以上学历,在城市定居,年龄在22-35 岁,年收入在6 万-30 万。 多数受访青年的父母为城镇职工,原生家庭经济收入良好。 其次,结合青年单身的原因、父母对子女单身的理解、单身青年与父母的互动等3 个方面设置半结构化访谈提纲。 摒弃道德判断,设身处地地理解单身青年的生活处境,并根据三角检验法保障材料的真实性。 再次,资料分析过程遵循“分析性归纳”的原则,以提高分析结论的效度,并借助Nvivo 进行分析以提高效率和精度。 最后,文本材料呈现环节,在尊重和还原青年选择单身的经验事实基础上,重点呈现父母对子女单身从愤怒到接纳的叙事变迁。
三、亲密关系变革:单身抉择与家庭本位的张力
在中国家庭主义文化下,青年选择单身生活不仅意味着背弃传统家庭伦理价值,同时在社会公共空间也会面临尴尬的处境。 在此背景下,多数中国父母不仅反对子女终生单身,还会积极催促处于适婚年龄的青年尽快实现婚姻缔结。 尽管催婚本身展现了青年代群对生活独立的追求及由此所引发的代际紧张,但鉴于父母在抚育子女过程中付出了很多心血,许多青年“为了给父母一个交代”,会主动选择放弃单身,听从父母的安排参加相亲、结婚生子,从而按照社会期待的方式生活。 伴随着个体化的持续崛起,新一代中国青年更加强调对私人生活的自主规划权,积极追求“我的生活我做主”的价值观念,不再一味地践行社会所期待的婚姻生活,同时拒绝选择违背个人意愿的生活方式。 许多青年经过认真思考后,将单身视为一种时髦且个性的生活选择。但是在多数家庭中,当子女非常坚决地告诉父母此生不会选择婚恋和生育时,不仅原本平静的家庭生活会被打破,激烈的家庭矛盾也往往难以避免。 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冲突的背后也暗含着个体主义和家庭主义的张力。
媛媛出生在一个家庭氛围融洽的中产阶层家庭,学业成绩优秀的她一直是父母的骄傲。 读大学期间,媛媛接触到女性主义的相关思想,并经常参加一些女性主义者举办的公益活动,这些经历让媛媛对当代的婚姻家庭制度有了更多的反思和批判,而接受过高等教育且拥有良好的经济收入则使得媛媛有更多机会实现对生活的自主规划。 在26 岁生日那天,媛媛正式向父母表达了自己此生单身的决定。
我就不明白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创伤,正常人谁到了年龄不结婚生孩子啊。 我一直觉得我们家很幸福,有个好女儿。现在就感觉是病态家庭。 亲戚朋友都不敢在我们面前提孩子结婚的事,怕我和她爸上火。 (媛媛妈妈,外企高管)
由于长期以来受到家庭主义文化的影响,媛媛父母将女儿的单身选择污名化为心理疾病,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社会性别文化对大龄单身女青年的标签建构。 “剩女”一词频繁地出现在学术研究和社会报道中,也显示了单身女青年在社会公共空间遇到的社会性歧视。 子女无法实现社会期待的正常婚姻生活,不仅会引发父母的强烈不满,还会导致家庭关系的紧张,甚至成为某种禁忌话题。
尽管媛媛和父母存在矛盾,但是作为中产阶层的媛媛父母有更大的可能来理解和尊重女儿的单身选择。 而对于农村家庭来说,儿子选择终生单身这一事实则会增添一份让父母难以接受的悲情。 姜帅出身于山东潍坊一个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 父母结婚之后,母亲连续生了两个女孩。 在这个三代单传的家族里,没有儿子不仅意味着违背祖荫的神圣庇护,同时也让女性在家族及传统村落中处于边缘地位。 受父权文化和童年生活经历影响,姜帅妈妈的内心也认为嫁给夫家的女性如果不能生下儿子,就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尽管因违反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而面临高昂的经济赔偿,但是作为高龄产妇的姜帅妈妈依然选择冒着生命危险再生一个孩子。 多年的辛苦终于盼来姜帅学业有成,考上了公务员,有了“铁饭碗”。 当全家人盼着事业有成并且即将在城市定居的姜帅尽早结婚生子时,姜帅却因为不想面对复杂的家庭关系,选择终生单身。
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儿子。 为了供他上学,两个姐姐初中我就不让上了。 就等着他给家里传宗接代,最后说不结婚不生孩子了。 全家又开始埋怨我,气的我都喝过农药,就感觉活着也没什么希望。 (姜帅妈妈,保洁)
重男轻女是姜帅原生家庭的重要特征。 姜帅向父母坦言今后不结婚不生孩子,这给整个家族带来的是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打击,甚至还因为姜帅妈妈的轻生而形成家庭危机。 一方面,姜帅无法完成传宗接代的家族使命,支撑家庭勤劳耕作的伦理精神和个体安家立命的生命意义彻底坍塌。 另一方面,母亲再次遭到丈夫和婆婆“没有教育好儿子”的极端指责,这让原本就受到父权制压迫的母亲增添许多额外的性别苦难与自责。
综上,在个体化崛起的中国社会,尽管青年选择单身生活的原因和呈现的特征存在个性化差异,但是在中国家庭主义文化之下,当青年子女向父母表达自己永远单身的人生选择时,绝大多数父母会陷入纠结且迷茫的精神状态,经历惊讶、愤怒、自责和抑郁的情绪体验,同时,单身青年和原生家庭关系变得紧张,甚至会形成家庭危机。 面对子女的“另类选择”,部分父母会表现出极端的行为和情绪,如扬言要和子女断绝关系。 一些中产阶层家庭甚至会选择通过求助于专业的心理咨询来解决问题。 但是长久以来,中国人的家庭生活都被视为隐私,奉行“家丑不可外扬”的中国父母不会轻易将家事告诉外人,这也致使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的紧张关系很难通过外部渠道得到解决。 本文通过访谈发现,许多单身青年和原生家庭的紧张和冲突在代际实践的协商策略中得以化解。
四、为了子女幸福:代际实践的家庭主义协商策略
面对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的紧张关系,代际实践中的协商策略会逐步让父母发生从拒绝到犹豫再到接纳的动态变化。
(一)平等沟通:家庭情感共鸣与代际差异共融
伴随互联网和心理学知识的普及,沟通、分享和情感交流成为当代家庭亲密关系实践的重要方式。 身处家庭生活的个体会积极营造温馨的家庭环境,增加交流频率,这既是家庭成员的共同夙愿,也折射出个体对现代家庭理想模式的期待。 面对与原生家庭的紧张关系,许多青年会通过营造温馨的家庭氛围、进行情感沟通与平等交流等方式,促使父母逐步转变态度。
媛媛由于父母不理解自己的单身选择而从家里搬出来,但是空间层面的分离无法割舍代际间的情感牵挂。 在媛媛离开家的那段时间里,一方面,媛媛父母通过关注抖音APP 上单身青年的生活记录和情感专家对单身现象的专业解读,不再像以前那样认为女儿选择单身是一种心理疾病。 另一方面,面对父母的指责与难过,媛媛深感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情,陷入自责与懊恼之中,希望缓和家庭关系。 作为典型的中产阶层成员,媛媛父母很重视节日的仪式感,强调父母与子女的情感交流与陪伴,因此,媛媛很自然地想到给父母庆祝结婚纪念日。 纪念日那天,她不仅在家中进行了精心布置,营造出温馨的氛围,还和全家人一起回忆自己童年的幸福时刻,温情的家庭氛围达到顶点,家庭亲密情感的共鸣也弥合了此前的代际冲突。 借此机会,媛媛向父母敞开心扉,积极回应父母对自己单身的现实担忧。 同时媛媛父母也认真倾听和理解女儿的心声,并且从子女本位的视角理解女儿单身的生活意义。 由此,以情感内化为基础的代际差异融合得以形成,促使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的关系走向和解。
那天就我们三个,特别温馨,大家吃完饭就在家唱歌,看了看以前的老照片,我眼泪都出来了,感觉心理距离更近了。 头一次心平气和认真听她说她单身的想法。 从那以后,我们态度多少有点变化。 (媛媛妈妈,外企高管)
个体化崛起之后,家庭作为亲密情感港湾的意义日益凸显,越来越多的家庭追求和享受代际之间开诚布公的平等交流,父母尤其希望子女积极分享自己的情感故事,但是忙碌的职场生活让子女没有太多的机会与父母交流。 借助子女单身所引发的家庭关系紧张契机,许多青年通过营造温馨的家庭氛围,不仅满足了家庭成员的情感需求,也为代际之间的平等交流提供了情景支持,在感动父母的同时也得到父母对自己选择单身这一行为的理解。
相比媛媛,昊哥每次和父母的交谈几乎都不欢而散。 在疫情结束及旅游过年兴起的情况下,昊哥决定带着父母去南方过年。 当前家庭旅游已经成为促进代际亲密团结的重要方式,家庭成员会以观光为目的而共度一段时光或升华感情[18]。 在这次家庭旅游中,昊哥对行程的安排非常周到,不仅让父母十分欣慰,也让父母感受到了自己的成熟理性,从而改变了刻板认知。 回到北京后,考虑到此前与父母的口头沟通效果不好,昊哥决定通过写邮件的方式,以文字为媒介向父母表达自己单身的想法。
那次旅游,我真发现孩子长大了,我们也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了。 后来给我写邮件,开头是亲爱的妈妈,我当时就受不了了。男孩什么事都不愿和父母说,现在还愿意和我说说心里话,不想难为他了。 (昊哥妈妈,会计)
综上,尽管单身青年的自主决策和原生家庭的期望发生冲突,但是个体化崛起之后,亲密情感认同与体验成为中国人对幸福家庭生活的内在追求,中国父母也日益关注和重视子女的情感世界。 在这个过程中,情感融合与平等沟通成为帮助单身青年和原生家庭父母实现和解的代际协商策略。 代际双方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子代敞开心扉,父母倾听和理解子代。 在情感内化基础上实现的代际差异共融,不仅缓解了单身青年和原生家庭的紧张关系,也增加了代际协作和团结,促使代际双方共同面对和化解子女单身所带来的家庭危机。
(二)体谅子女:责任伦理世俗化与血缘关系情感化
尽管个体化在中国社会逐步崛起,但是中国人的人格属性被镶嵌到家庭亲属关系之中。 传统社会中,家族关系以责任伦理为本位,子代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父母的权威。 但是随着现代社会变迁,一方面,家庭责任伦理不再意味着命令与服从,而是强调基于亲密情感构建的代际平等交流关系;另一方面,尽管血缘关系具有先赋性,无法由个体所控制,但是尊重子女诉求、体谅子女难处、期待子女幸福却成为维系代际良性互动的心理和情感基础,同时也为单身青年和原生家庭的和解提供了现实条件。经历过离异的莉莉妈妈对女儿选择单身有很多切身感受,她不在意女儿是否结婚生孩子,只希望女儿可以快乐,过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
我不希望女儿和我一样,稀里糊涂结婚。我希望我女儿幸福,她要觉得一个人生活幸福,那就不结婚,孩子幸福快乐最重要。 (莉莉妈妈,护士长)
尽管追求个人欲望和幸福已经在中国社会得到诸多认可,但是个人却需要以“大我”名义实现个体诉求,形成一种社会自我主义[18]。 换言之,子女想要实现单身诉求就必须完成既定的家庭责任。 经过3 年的代际冲突与沟通,张明爸爸出于希望儿子幸福的考量,最终选择接纳儿子单身,而“他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成为张明爸爸理解或支持儿子单身的前提之一。 在社会福利制度不完善和家庭保障责任凸显的背景下,子女孝顺是父母晚年生活保障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与此同时,不同于传统家庭主义下子女孝顺被等同于绝对服从,当代许多父母对子女孝顺内涵的理解更侧重于亲密情感的日常实践[10],如情感沟通、日常关心和礼物流动等。 当张明完成父母对孝顺现代性内涵的既定期待之后,也就为代际协商提供了合理化理由。
孩子是自己生的,一直挺孝顺的,看我手机坏了,就给我买手机。 平时也嘘寒问暖,还要求啥啊。 随他去吧,他开心就好。 (张明爸爸,国企职工)
子女在事业上获得成就是父母体谅子女单身的另一个关键因素。 不同于淹没于祖荫之下的传统个体,现代社会中父母对子女事业成就的期待更多体现在子女作为个体本身的价值上。 较高的事业成就可以为子女自身及父母的晚年生活提供保障,解决父母的后顾之忧;同时,取得事业成就的子女常常被建构为“单身贵族”,这一标签使其更容易获得理解与支持。 王明鸣出身于县城一个普通家庭,在父母帮助有限的情况下,王明鸣凭借在学业上的勤奋与付出,毕业后定居北京,成为一名高校教师,拥有较好的职业声望和社会地位。 王明鸣父母和家里亲戚一样对儿子事业上的成就引以为傲,但是作为父母,他们对王明鸣多年来的辛苦付出有更多情感意义上的理解和关怀。 尽管王明鸣父母一时间难以接受儿子的单身选择,但却本能地希望长期辛苦付出、如今事业有成的儿子可以幸福快乐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因此他们选择尊重儿子的想法。
老家亲戚都羡慕我们,但我知道孩子不容易,全靠自己打拼。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疼,他觉得开心就好,毕竟是他自己的人生。 (王明鸣妈妈,小学教师)
除了孝顺子女和成就子女,生活处于困境也是子女能够得到父母谅解的因素之一。 一方面,在阶层固化加剧的背景下,个体式奋斗很难挑战阶层的藩篱, 婚姻挤压与性别比失衡致使困境青年面临“婚恋难”的现实尴尬与焦灼。 另一方面,原生家庭较差的经济条件也使得父母丧失了过度干预子女生活的道德话语支撑。 张朱出生于哈尔滨的工薪家庭,从事保安职业。 由于原生家庭的经济条件无法满足自己缔结婚姻的物质性要求, 张朱决定 “躺平”,不再考虑婚恋。 张朱父母因为不希望儿子有太多的精神和经济负担而默许儿子的单身选择,其背后暗含着父母对儿子生活困境的体谅与无奈。
城市不像农村,都没钱,你还可以种地。城市里楼房都贵。 找对象都嫌弃我们没房子。 后来孩子就说不结婚了,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也心疼,不想太逼他,安安稳稳自己一个人把日子过好得了。 (张朱爸爸,工人)
子女孝顺、事业有成、身处困境都可能推动父母为了子女幸福而认可其单身抉择,而“生命至上”则是更基本的原则。 阿妙向父母表达自己准备终生单身之后,无法接受且情绪崩溃的阿妙妈妈第一时间向家人倾诉。 有一次,家人转发给阿妙妈妈一个抖音上的视频,视频记录了一位单身女孩在父母埋怨和相亲逼迫下,最终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让女孩的父母十分悔恨。 这个视频引发了阿妙妈妈的情感共鸣,也让其对女儿的单身选择有了更深刻的反思。 随后,女儿突如其来的疾病让阿妙妈妈十分心疼与自责,她随即表示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完全尊重和支持女儿的决定,只希望女儿可以健康幸福地生活。
看完视频,我几天没睡着觉。 就担心她想不开。 我现在就感觉只要孩子好好活着,身体健康就行,其他都是次要的,不管她了。(阿妙妈妈,月嫂)
综上,责任伦理的世俗化和血缘关系的情感化为代际协商提供了可能,个体化崛起背景下的中国人开始积极调动、利用家庭主义策略来谋求个体发展与重建生活意义。 希望子女健康幸福的价值观念推动了父母对子女单身选择的体谅与接纳,但是在中国家庭主义文化的长期影响下,父母并没有将单身认可为一种独立生活方式,其对子女选择单身生活的支持主要是基于对子女的谅解。
(三)会做父母:父母权威内隐与代际边界划定
除了体谅子女,许多父母也会从自我视角出发,在原有的道德倾向和伦理观念基础上,接受新价值观念和塑造新身份。 尽管父母的权威依然存在,且能够在较大程度上影响子代的私人生活决策, 但是对父母权威和干预的接受对于子女而言不再是一种既定的道德义务。 尊重子女私人生活的相对独立性及保持合理的代际边界,助推了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的和解。 面对儿子单身,灿明妈妈坚定地认为,作为父母一定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可以过分干预子女的决定。 伴随代际关系重心的下移,老人权威下降而子代地位崛起,许多父母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已经做不了孩子的主,还不如直接尊重子女的意见。而且,尊重子代的诉求不仅是社会主流文化所认可的处理家庭关系的方式,也是维持家庭幸福和代际融洽的有效策略。
现在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得会做父母,你管多了,人家就烦了。 关系肯定就不好相处了,费力不讨好。 (灿明妈妈,工程师)
事实上,个体化崛起之后的许多老人也开始对自己的晚年生活有了新的认识和规划。 在经历了集体化时代的为国奉献、市场经济时代的育儿实践后,部分父母认为自己的一生都在“为他人而活”,而子女的单身抉择在一定意义上让作为父母的老人有机会去追求和实现“自己的活法”。 部分父母不再沉溺于参与第三代的育儿实践,而是开始享受属于自己的晚年生活。 尽管许多父母不鼓励子女终生单身,但是当面对子女的单身选择时,不少父母却很淡然。 这既反映了父母对自身角色定位的转变,也体现了他们对晚年自由舒适生活方式的现实追求。
有孙子,当然好,没有就拉倒,我们也不用带孩子,我和他妈也轻手轻脚的,自己出去旅游玩玩也挺好。当父母也是有学问的。(明矫爸爸,画家)
虽然许多父母都意识到不应该过度参与子女的私人生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父母会对其完全放任不管。 一方面,单身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本身就是自由与风险并存;另一方面,单身作为一种个体选择还会面临公共困境。 因此,许多父母仍然会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子女选择单身生活可能存在的风险,以便让子女对自己的风险承受能力形成客观、全面的认识,进而做出符合个人实际情况的决策。在这个过程中,父母的权威得到彰显,子女的自主决策得到尊重,且代际的道德边界得以保持。
综上,代际协商的实践策略使得父母逐步接纳和认可子女的单身抉择。 尽管部分父母没有完全放弃对子女结婚的期待,认为伴随生命周期转变,子女会改变想法。 但无论如何,中国父母开始接受个体化崛起的塑造,重新定位父母的角色身份,从而为子女与原生家庭的和解提供可能。
五、中国式家庭亲密关系:亲密情感认同的新型家庭共同体
个体化崛起之后,中国家庭亲密关系发生了现代性变革,单身作为一种潮流在中国社会兴起,处于不同生活处境的青年赋予单身生活多样化的意义。 但是,多元、复杂、个性化的家庭亲密关系实践背后却暗含着一种韧性关系。 这种韧性不仅导致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之间的紧张和冲突,同时也为代际实践的协商过程提供了条件。
不同代际主体在代际实践中会采纳不同的协商机制。 一方面,受个体主义文化影响,青年代群日益强调个体对私人生活的自主规划权,试图通过选择单身来实现自身对主体诉求与生活自由的满足。在个体欲望与婚姻制度的博弈之中,许多青年理性选择了单身的生活方式。 另一方面,受家庭主义文化影响,传统父母仍旧强调责任伦理与子嗣传承,个体追求和原生家庭的道德伦理要求之间形成紧张关系。 在中国家庭主义语境下,这种紧张关系有时甚至会演变成为家庭危机。 伴随着社会流动的加剧,许多单身青年用“逃离”来形容自己与原生家庭的关系。 随着个体化崛起与家庭私人生活的现代性转型,亲密情感和家庭幸福不仅是中国人追求的理想家庭生活的核心特征,更成为维系个体与家庭亲密关系、整合家庭共同体的重要力量。
面对代际关系的紧张矛盾与家庭幸福的共同追求,子女更加积极地表达个体选择背后的生活意义,主动寻找与父母沟通的机会,试图得到父母的理解。 与之相应的是,父母不再一味追求传宗接代的神圣意义,而是开始认同子女幸福的世俗化表达,积极关注子女的情感生活,对子女有更多情感认同和理解。 同时父母也开始接受新的价值观念,积极追求晚年的舒适生活,这些都为父母接纳子女的单身选择提供了条件。 由此,在个体欲望与家庭亲情相互博弈和协商的过程中,中国家庭亲密关系中代际实践的韧性逐步形成。 尽管代际主体追求的价值观念不尽相同,但是双方都十分关心对方,真诚希望彼此获得幸福安定的生活,同时也不忍心看到对方难过与悲伤。 这种欲望与亲情共生的家庭亲密关系实践折射出身处东方世界的中华文化之根基,这种文化根基为单身青年和原生家庭的和解奠定了文化基础。
如何理解全球化和社会转型背景下中国家庭亲密关系实践的文化特殊性与全球普遍性? 在中国社会急剧变革的过程中,原有道德观念和行为规范日益失去对个体的约束力,新的道德观念和行为规范又尚未形成,致使功利主义、拜金主义及享乐主义等非道德观念在私人生活中盛行[19]。 伴随着市场经济改革的推进以及单位制的解体,家庭能否替代职业团体并肩负起重建转型期道德秩序的文化使命,成为当代中国社会学的重要研究议题。 这背后其实暗含两个元问题,一是社会转型期的中国家庭共同体是否存在? 二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维系家庭共同体的根本动力是什么? 由于中国文化的历史传承与人口结构老龄化的现实,许多学者试图从代际维度透视中国家庭共同体的存在与继替[20]。 早在约10年前就有研究指出,我国新生代农民工出现“离土、出村、不返乡”特征,进而形成中国家庭生活方式的“代际革命”[21]。 学者李银河通过对北京某家族的口述史研究也发现,中国的家庭本位最终将转变为西方社会的个体本位,中国家庭代际亲属关系的互动往来也会越来越少[22]。还有研究进一步指出,家庭不仅在中国社会具有文化意义,也是社会福利体系的基本单位,承担着养老保障功能,但走出祖荫的青年却只强调个人权利,忽视家庭责任,因此“代际革命”直接导致“代际失衡”[23]。
近年来,许多学者开始质疑和反思家庭代际变迁的“单线进化论”,认为中国家庭现代化变迁并没有形成个体本位的趋势。 有研究认为,以责任伦理为基础的家本位文化是现代化变迁中恒常不变的要素,深刻影响着中国人的观念和行为[24]。而当前走出祖荫的青年还需要父母的经济支持,致使中国家庭代际关系紧密团结[25]。 不同于道德话语下既定的责任伦理要求和经济理性下的代际合作,本文透过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的和解过程发现,一方面,代际实践的韧性彰显了家庭共同体的存在及其影响力,表明中国家庭现代化变迁并未出现西方个体主义去制度化的特征。 另一方面,个体化时代中国家庭共同体内部充满冲突与协商,亲密情感认同与体验是代际协商实践成为可能的重要基础。 单身青年与原生家庭的代际协商实践既凸显了个体对生活方式的独立设计权,同时也重塑和再造了父母权威内隐与亲子一体。 在此背景下,尽管个体与家庭之间的韧性关系展现了中国家庭文化的特殊主义,但也暗含全球个体化时代亲密情感认同的普遍主义。这种代际实践方式既不同于西方个体主义的代际革命,也不同于道德话语下的责任伦理要求或经济理性支配下的代际合作,而是彰显了中国家庭亲密关系代际实践的自我设计,推动着中国婚姻家庭模式的创新,展现了中国家庭亲密关系现代化变迁的本土路径与前沿趋势。
文末还需要说明两点。 首先,尽管中国人利用家庭主义实用性,通过亲密情感认同与体验的价值基础与灵活性的协商策略维系了代际实践的韧性,彰显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家庭共同体的新特征,但是不同于传统社会以血缘认同为基础而形成的祖先崇拜,侧重陪伴与体验的亲密情感始终是一种个性化、体验性、非稳定的要素,建基其上的家庭共同体在满足个体情感需要或实用性诉求的同时,也充满不确定因素。 这一点迫切需要得到持家庭主义立场的学者及家庭福利政策制定者的充分关注。 其次,现代化进程中中国家庭亲密关系暗含着亲密情感、责任伦理、理性考量等多重因素的互动与交织,诸多因素中究竟孰先孰后、孰主孰次? 事实上,身处个体主义与家庭主义交织的中国社会,新一代中国人可以根据生活处境与个人诉求,对金钱、情感、伦理等要素进行排序与选择,从而形成适合个体需要的家庭亲密关系实践。 在本文语境中,城市家庭的成员显然更加重视家庭幸福和情感沟通等要素,而农村家庭等其他类型家庭是否也会呈现亲密情感优先的认同选择,尚需更多的探索性研究加以证实。但是无论如何,本文对城市家庭亲密关系实践的讨论,不仅与主流制度话语体系中以责任伦理为基础的家国情怀形成对照,同时也展现出中国语境下家庭亲密关系实践的文化特殊性与全球趋同性,显示了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个体与家庭和谐共生的多元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