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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观与记忆的交织
——云南建水朝阳楼的民族志研究

2023-03-07马斌斌

红河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建水朝阳景观

马斌斌

(红河学院民族研究院,云南蒙自 661199)

一、引言

景观是与人类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对景观的研究也是对人类社会研究的一部分。早在1967年,居伊·德波(Guy Debord)在其著作中就指出景观既显示为社会本身,作为社会的一部分,同时也可充当统一的工具[1]1。在德波看来,景观是社会的一部分,通过研究景观也可以研究社会。在德波那里,“景观”的对译词为spectacle,与德波不同的是,杰克逊(John Brinckerhoff Jackson)在论及景观时用landscape 作为景观的对译词,杰克逊认为景观是一个合成词,其中“land”最初指田野中每年轮作的一小块土地,“scape”曾经表示相似物体的组合,类似“伙伴”(fellowship)或“成员”(membership)所表达的意思,“landscape”组合在一起就可以被理解为类似一种组织。在此基础上,杰克逊将景观定义为“土地上人造空间的集合”。而且景观不是环境中的某种自然要素,而是一种综合的空间,一个叠加在地表上的、人造的空间系统[2]17。朱晓阳认为景观是一种集地理、居住、政治性边界、法律现实、过去历史的踪迹、地方名字等包容进特定空间的综合知识,景观如同“地志”一般,是一种“综合性”的类似于莫斯意义上的“总体社会事实”[3]3。在此意义上,景观更富有人类学的内涵。在早期人类学的研究中,摩尔根通过对美洲土著进行长期研究,于1862 年出版了《美洲土著的家屋和家庭生活》[4]一书。在书中,摩尔根对印第安人、筑墩人、阿兹特克人和尤卡坦人的房屋进行了主要论述,主要运用了一些考古资料和民族志素材,开启了对“房屋”的研究先河,同时也开创了对“建筑”研究的先河,成为人类学对“物”的研究中的关键一环。继摩尔根之后,“物”的研究仍在继续,但逐渐有所淡化。自1980 年以来,“物”的民族志在形成三种研究路径的同时,在方法论上也有鲜明的特点。如以阿帕杜莱为代表的以物的社会生命和文化传记为视角,以西敏司为代表的以物为切入点的社会文化史研究、物的历史民族志和以黄应贵为代表的聚焦物、人观与社会文化建构。另外像坦拜雅(Stanley J.Tambiah)对护身符的研究,以及从莫斯(Marcel Mauss)以来对‘礼物’及交换的研究一直是物的研究中的重要构成部分[5]。因而在研究路径上,景观研究不单只是受到“传统的地理学和形态学”“文化研究”(景观研究)、“现象学的影响”(栖居视角)[6]等的影响,在人类学的脉络中,“物”的研究路径也可以进一步运用到景观研究当中。在这系列研究中,基思·H·巴索(Keith H.Basso)的研究极具综合性。

巴索(Basso)在美国西部阿帕奇人社会中进行了长达30 多年的研究,后出版了《地方智慧》一书。在书中巴索用很多场景和故事,深刻地阐释了“地境”“景观”“地方感”的重要性。美国西部阿帕奇人在提及某一个地名时,可以讲述一个很优美的故事。在故事里,故事的讲述者仿佛看到自己所讲的一连串事情的发生近在眼前,但“事实上”这些事情却发生在与他们遥不可及的祖先们的身上,正是阿帕奇人这种偏向“个性化”的讲述,即使他们没有“正规”的历史学家和书写记录,但每个有“智慧”的阿帕奇人都是历史学家。在阿帕奇人的讲述中,可以看到阿帕奇人是如何看待他们的“places”的,如果景观的制造是一种重构过去的方式,一种研究人类历史的方式,那么它也是一种重构社会传统的方式。在这整个过程中,个人和社会身份也会被重构[7]17。与此同时,地方具有触发自我行为的显著能力,当地方被积极感知时,自然景观就会与心灵景观、动态的想象结合在一起[7]78,因而地方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私人化的存在,但依旧可以被公共消费,比如旅游者的到来,对于同样的“景观”,虽然旅游者、当地人和研究者感知所感知到的不同,但其总会被“感知”。阿帕奇人在不同的场合都会记忆起祖先,把“祖先的土地和地名”牢牢印刻在记忆中,而记忆是过去、现在与未来混合而成的果酱[8]100,于阿帕奇人而言,祖先的记忆“浸透”在智者的脑海中,于城市而言,这些“记忆”镌刻在一些城市景观当中,也“浸透”在人们的头脑中,因此关于一座建筑、一条街、一座桥、一口井,其背后都有各种各样的记忆,这些“记忆”不仅来自这些“存在”本身,还存在于不同的个体、群体当中。

在对记忆进行研究时,涂尔干学派的第二代成员哈布瓦赫对“集体记忆”有过深刻的讨论,哈布瓦赫用大量篇幅论证了其核心概念“集体记忆”,指出人们之间的“记忆”是会互相影响的,个人有个人的记忆,家庭也有其家庭的记忆,社会也同样具有记忆,而社会是从总体出发来进行思考的,它把一个观念与另一个观念联系起来,并把它们聚合在一起,成为人物和事件更为复杂的表征[9]78。稍晚近的康纳顿的研究,则集中于对社会记忆问题的讨论,康纳顿从社会记忆、纪念仪式和身体实践三个层面论述和分析了社会记忆及其源泉,他又进一步把记忆分为三类——个人记忆、认知记忆和习惯—记忆三类。在论及纪念仪式时,康纳顿从心理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的立场剖析了仪式,并详加讨论了仪式和记忆之间的关系,紧接着他讨论了身体实践和记忆之间的关系,并引入了体化实践和刻写实践,并围绕这两项内容,深度分析了身体实践与社会记忆的关系,指出身体实践作为一种记忆系统,具有保险性,可以避免在所有话语实践必然存在的积累性质疑过程[10]125。因而记忆不单只是存在于“脑海”中,而且还是一种具身性的实践行为。王明珂则总结了集体记忆的4 个论点,即记忆是一种集体社会行为,而且每一种社会群体皆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来说,记忆常常是选择性的、扭曲的或是错误的,而集体记忆的传播有赖某种媒介[11]24-25。如历史文献作为“集体记忆的传递媒介”[11]193中的一部分,以文字的形式保存了下来,而神话、传说则在不同代际间、不同群体之间以口传的形式进行着“记忆”。这些不同形式的“记忆”,共同勾勒出一个完整的“事”与“物”,建水朝阳楼正是这样一个完整的“事物”。

二、建水朝阳楼的民族志

建水县是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下辖县之一,位于云南省南部,红河(又称元江、礼杜江)中游北岸,蒙(自)宝(秀)铁路中段,滇东高原南缘,面积3789 平方公里。县城东与弥勒县、开远市和个旧市相接,南隔红河与元阳县相望,西与石屏县毗邻,北靠通海县、华宁县。县城北距省会昆明市210 公里[12]39。地势南高北低,由西向东倾斜。“自唐以来有1200 余年的建城历史,素有‘滇南邹鲁、文献名邦’之美誉,总人口54 万,世居汉、哈尼、彝、回、傣、苗六个民族”①。

建水,古称步头,亦称巴甸。汉代属益州郡毋掇县地。南诏政权于唐元和年间(公元806—820年)在这里筑“惠历”城,“惠历”系彝语,译为大海、海子,汉语译为“建水”,其隶于通海都督府。早在汉唐时期,建水就是云南通往安南的“交通要冲”。大理国前期,设建水郡,封巴甸侯。大理国后期,属秀山郡阿僰(bo)部地。南宋宝祐年(1253 年)蒙古军队政府云南,立建水千户,仍隶阿僰万户。元至元十三年(1276 年)改建水千户为建水州,隶于临安路。明代建水仍为州,《滇略》记载:“临安之繁华富庶甲于滇中。谚曰金临安,银大理,言其饶也。其地有高山大川,草木鱼螺之产,不可殚述,又有铜锡诸矿,辗转四方,商贾辐辏。”[12]1-2清代在建水设立临安澄江镇总兵官,统领滇南军务。乾隆三十五年(1770 年)改建水州为建水县。在天启《滇志》曾这样描述建水县:“士秀而文,崇尚气节,民专稼穑,衣冠礼度与中州垺,号诗书郡。”《临安府志》中更是提及“俗喜尚学,士子讲习为勤,人才蔚起,科第胜于诸郡。”从明正统七年(1442 年)建水县出现第一个进士起,后每次开科取士都不乏其人[12]3-4。到1912 年,成立了建水县议事会、城议事会等。1949 年12 月18 日,“边纵”十支队接管建水县城,成立建水县人民政府。

朝阳楼位于迎晖路与朝阳北路相交处,与小桂湖②相毗邻,作为建水地标性建筑,其不仅有着许多的文献记载,而且深刻在当地人的记忆中,并沉浸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笔者围绕朝阳楼,依托田野调查,分别从以下三个方面对其进行呈现。

(一)文献文本中的朝阳楼

对于朝阳楼的记载,文献中多有提及。据《建水县志》[12]331记载,朝阳楼即城东门楼,也叫迎晖门,城楼建成于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 年),形同北京天安门,而比天安门早建成28 年,迄今630余年,“整座城楼占地2312 平方米,南北长77 米,东西宽26 米。始建时有东、西、南、北4 楼,形制一律,有碑记载:‘四楼巍峨相望,号称雄伟,不啻齐云、落星、井干、丽谯偕高媲美已也。’”后因战事等缘由,除东门外,其他三座城楼均被毁。朝阳楼也在明清两代,“经过天顺七年、康熙十五年、乾隆二年、嘉庆四年,道光三十年的5 次重修。”[13]531955 年又得以重新修缮,1997 年又进行了一次修缮和“扶正”,直至今日。整体观之,朝阳楼依地势“筑于高阜,楼阁又起于8 米多高的门洞上。楼为三层,三重檐歇山顶。顶楼下悬挂‘雄镇东南’和‘飞霞流云’的巨字匾额。”据《建水州志》载,“记有‘东楼凌汉’一景,称‘东城楼,高百尺,千霄插天,下瞰城市,如黄鹤,如岳阳,南中大观’”。邑人邹佩铭曾用诗句描绘朝阳楼,“形胜据慌陬,翻身近斗云。东南几属国,今古一高楼。”[12]331这些记载,描述了朝阳楼的“雄伟”,而且也进一步佐证了历史上朝阳楼的辉煌。

重修朝阳楼碑记载:“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临安卫指挥万中奉命将唐筑土城改造为砖城。城墙高二丈八尺,周长六里,东南西北四城门楼分别谓之:迎晖门、阜安门、清远门、永祯门;朝阳楼、环翠楼、挹爽楼、观光楼。临安卫城经六百余年风雨沧桑,不幸失四墙及三门三楼,唯迎晖朝阳幸存。门似天安,见飞霞流云之美;楼如黄鹤,占雄镇东南之魏;旭日东升,燕共霞飞,明月初照,钟与铃鸣。四时景致,春秋为佳;门飏桂湖春堤柳,楼悬焕文秋山月。朝阳楼自明朝洪武建,天顺修,清朝乾隆、嘉庆、道光又修,公元一九五五年再修,凡五次修缮,然于今已楼倾东南,基塌四方,百年来民之心患。古楼匡扶,何时以待?公元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建水县人民政府遂民心之愿,第六次修缮朝阳楼。扶明楼于将倾,振雄风于南滇。”③在此碑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朝阳楼的“生命史”,作为建筑,它的“生命”远超于人的生命。历经洗礼,凭借着各种“机缘”,在多次动荡中幸保至今。1993 年10 月,朝阳楼被确认为红河州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93 年11 月成为云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6 年5 月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这些载于文献中的“朝阳楼”,不仅载于书,而且记于碑,以“文字”的形式将朝阳楼予以定格,给朝阳楼一种“整体感”,在杰克逊的意义上,朝阳楼便是“一种综合的空间,一个叠加在地表上的、人造的空间系统。”是一种“可视”的景观。正如王明珂所提及的,这些文献文本资料作为另一种“记忆”形式,以文字的形式继续保留和传承,为后来者构建“集体记忆”。

(二)记忆中的朝阳楼

谈及朝阳楼,当地人会说出好多“故事”,但因为年龄原因,每个年龄组的人,记忆中的朝阳楼是有差别的。田汝康在研究“摆夷”的“摆”时,指出,摆夷把每一个人的人生分成四个社龄,即(1)受家庭抚育的时期;(2)接受社会训练的时期;(3)负担社会工作,自组家庭,正式自为社会成人分子的时期;(4)退休时期[14]96-97。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社龄结构”,其实质上是一个社会对其成员人生阶段的划分,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对“年龄”的划分,因而在谈及对某一事物的记忆时,年龄组的划分显得很有必要。就笔者田野期间访谈所得,大概可以分为老年组(60 岁以上)、中年组(35~59 岁)和青年组(34 岁及以下),虽然这些访谈对象并不能代表整个城市中的人群,但“民族志的真理因此本质上是部分的真理——有承诺的,不完全的。”[15]35因此,这“部分的真理”某种程度上也是整体的缩影。

记忆问题本身是具有个体性特点的,对同一事物,人们的记忆可能会有出入,但这些“出入”往往共构了某一事物的整体面貌。在谈及中国乡土社会基层结构时,费孝通认为中国乡土社会的格局是一种“差序格局”,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16]26。如果我们将这种“差序”概念引入对记忆问题的讨论,我们会看到每个人的记忆都是围绕自身向外“推出去”的,在“推出去”的过程中,这些“波纹”会随着离自身的远近而有别,因而记忆的准确性、完整性是有差别的,每个人可能对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事物记忆犹新,对其他离“自身”较远的则模糊或不在记忆范围内,因此某种程度上或许存在“差序记忆”的问题,即人们对事物的记忆,总是以己身为中心而向外“推出去”,对于公众事务,则存在一种模糊性。借着这种“差序记忆”,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不同年龄群体记忆中的朝阳楼会有如此的千差万别。

在访谈中,60 岁以上的老年人谈及朝阳楼时,也存在多种的说辞,差异中也有共同性存在,这种共同的技艺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集体记忆”。针对田野期间对这一年龄组的访谈整理,其共同的说辞有以下三种情况:

第一,朝阳楼作为惩戒的舞台。“记得旧社会那会,应该是国民党时期了,我们村子里里面有个人去贩牛,结果半路就被当兵的拦住了,当兵的抢了他的牛去吃了,还把他给杀了,说他是土匪,就把他的头砍了,砍了以后拿回来挂在朝阳楼上,一直不让人取下来,一连挂了好多天,很多人都看见了。”④在这个记忆里,我们可以看到,朝阳楼曾经一度充当了统治者当局“震慑”当地人群的舞台,是对“恶者”惩戒的展示舞台。

第二,朝阳楼是建水古城四城门中唯一留存至今的。“建水历史上有四座城门,分别是南门、北门、东门、西门,朝阳楼就是东门了嘛,以前由城墙围着,四个城门是连在一起的,朝阳楼前还有一个矮一点的瓮城,后来城墙就被拆了,拉到其他地方去盖房子了。除东门外,其他几个城门也被拆了,现在的都是后面重新修的了,可惜了!可惜了!可惜那会的城墙和城楼了。‘文化大革命’那会,拆得厉害,朝阳楼差点就拆了,那会听人说,朝阳楼也是东门嘛,东门嘛,和毛泽东那个‘东’是一样的,加上人们说朝阳楼和天安门一模一样,所以那会就没被拆着。”⑤在这里,建水古城的轮廓出现在了老者的记忆中,往日的城墙和城门,圈出了城内和城外。

第三,朝阳楼的规模和多次修建。“这个朝阳楼曾经重修过几次,我听老人们说,以前朝阳楼上有三辆马车,有金的,银的,还有铜的,以前还有十八罗汉的壁画,我自己见过一两回壁画,后面就没在了。都不在了。朝阳楼越修越矮了,以前雄(雄伟)得很。以前最顶上的屋檐上的雨水直接淋到城墙脚,现在你看,那个屋檐缩进去了一节,没有以前那么大了嘛。以前的城楼外面还有一个小圈,有一个围起来的,比城楼矮点(瓮城),现在都没了。好些东西都不在了,都拆了,毁了。前啊,我们那会还小,城墙才刚开始拆,有些还没拆完,我们都跑到上面去玩。东门那块城墙还留下了一些,就是朝阳楼了嘛,以前是和其他三个门用城墙连在一起的,城里人就都住在古城里。后来嘛,都拆了,城墙都拆了。朝阳楼没拆着,一直都在,好像修过几次。以前我们小时候朝阳楼上的铃铛可响了,风一吹,整个城里都能听得见。后面修的时候,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听说那些铃铛都是金的呢。”⑥在这些记忆中,我们可以找寻一些现在看不见的东西,而这些口述和记忆中的“存在”,则弥补了文献中的“缺失”,使得朝阳楼更具完整性。

综上,在这一年龄组中,不同个体的记忆是存有差异的,但也存在共同的部分——“共同记忆”,作为文献文本之外的一种表述,增添了朝阳楼生命的厚度。此外,记忆不仅会以个人为中心出现“差序”,而且还会因年龄的差别,出现差别。同一年龄组内的人群在记忆中都有差别,不同年龄组的人,对同一事物的记忆差别甚深。

在访谈中,中年组(35~59 岁)的人群对朝阳楼的记忆已经减少了。访谈中,在诸多零散的记忆中,“共同的记忆”便是他们小时候的一点“印象”。“我们小时候那会,朝阳楼就一直在了。赶集的时候经常会路过,那会还没有现在修得这么好,但楼就那么高了,一直都是这样的。听说那个上面的字(飞霞流云)是张三丰写的。以前我们小的那会,朝阳楼下还没有现在这个广场,还是比较窄的,现在大多了。”⑦

相较于年龄较大者,34 岁以下的青年人群对朝阳楼的记忆更是有限,谈及朝阳楼时,这一年龄组的人大都会说:“朝阳楼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比天安门城楼修得还要早啦,这个朝阳楼是师傅修的,天安门是徒弟修的,所以你看朝阳楼有三层,北京天安门只有两层。”⑧就这部分青年人而言,关于朝阳楼的记忆几近缺失。

从这三个年龄组的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到“共同”记忆的减少,但“朝阳楼比天安门修建得早”却被记了下来,不仅如此,在建水古城四个城门楼中,朝阳楼是唯一没有被“破坏”、一直保留至今的一座门楼。虽然有些记忆渐趋缺失,但文献文本、传说故事以及个人的“地方感”,都会随着个人阅历的增加而发生转变。就个人而言,如果说“差序记忆”存在的话,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在横截面意义上的存在,即每个年龄组内部成员之间的个体记忆是有差别的,但“集体记忆”是存在的,如60岁以上的人群。但从划分的年龄组来看,记忆也有纵向的历时性的差别,老一辈对古迹的记忆要强于晚辈后生,当这些晚辈后生渐近年迈时,能否获得“先辈”们的记忆,可能还需要进一步的探索。就哈布瓦赫和康纳顿的理论而言,社会和集体是拥有记忆的,它们会帮助个体将一些记忆延续下去。但无论是个人还是年龄组,当面对朝阳楼时,当地人是有记忆的,这就与外来的旅游者形成了显著的差异。当地人看着朝阳楼上的“雄镇东南”和可能并不太认识的草书“飞霞流云”时,所拥有的心境和感知,可能是与外来的游客有别的,这处景观在他们眼里,也有一种“自豪”感存在。

(三)日常生活中的朝阳楼

朝阳楼前面有一个广场,以前是外瓮城所在之处,可能当时面积并不大,几经修缮和扩建,达到了现在的规模。每个晨曦,约7 时左右,一群年龄在30~75 左右的男性,都会带着一个精致的鸟笼,有的人带了两三个,也有趁此来这里卖“鸟”的。这些“遛鸟人”养的大多是画眉鸟,他们将自己的鸟笼成一字型排开在朝阳楼的右城墙脚下(面向朝阳楼为右),然后伴随着太阳升起,鸟儿不停地鸣叫,整个广场充斥着鸟叫声,虽然还不时有车辆路过,还有攀谈的嘈杂声,但因为鸟多,所以鸟声占主导。这些“遛鸟人”三三两两谈论着这只鸟、那只鸟,就像巴厘岛上的人在讨论“斗鸡”一样。

大约与这些人同时,另一批早起的人也在原来的位置——朝阳楼的涵洞中、朝阳楼的左城墙脚下(面向朝阳楼为左),三五个人一簇,开始打扑克,有的人在观望,有的参与其中,这些人的年龄普遍在35~70 岁左右。再过一会,自8 点后,陆陆续续都会有人来到朝阳楼下,涵洞中既有打扑克的,也有测字算命的,更有买卖古董器玩的,买卖旧书、字画的。大家在这里,各自从事着自己的事,期间互相攀谈,也许是时间久了,“在一起”的都是一些熟人。

早起摆水果摊位的,买蔬菜的,约早上5 时许就已经起床去批发市场筹备一天的货物,待批发市场一阵的忙碌后,也近7 点钟。他们从多个不同的市场出发,走向城市角落中的其他菜市场和水果店,他们中也有人会路经朝阳楼,也许有时候会抬头看几眼,但于他们而言,身在其中,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至于朝阳楼也只是“经过”而已。

10 点左右,当太阳整个照射在朝阳楼和广场时,遛鸟人也陆陆续续回家了。涵洞下打扑克、下棋的人,也三三两两离开,又有三三两两而来。游客们也缓缓将至,广场上也逐渐有一些“民间歌手”在那里唱歌,也有团队式的合奏。游客们来到朝阳楼,以其为背景,摆着各种动作拍照,涵洞下、广场上的当地人作为背景,与朝阳楼一道进入了游客的照片中,游客们路经这些人群时,不免观望,这些“当地人”也会凝视游客,即使没有目光的对视,但仿佛都活在了彼此的那一刻钟。随着旅游业的进一步推进,就在2020 年底,这些涵洞下的人被逐渐“清理”,涵洞中的人都陆续撤到了广场上,也许是因为他们挡住了游客的道路,是给游客“让路”,也许是因为他们影响了“市容”。在田野的访谈中,一些人经常称“朝阳楼下的都是一些闲散人”,言下之意是他们好吃懒做,都不是什么好人。其实,对一个社会而言,每个个体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生活着,社会既需要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工作者,也需要如朝阳楼下每天玩牌、下棋者,既需要无论风雨奔波的送外卖者,也需要整天宅在家中赋闲的人,这样或许才能达到“平衡”。正是因为有这些“看着”无所事事的人存在,我们才能看到城市中人们生活的多样性,才能看到整个城市的生活状态,理解城市生活,进而理解城市生命。

朝阳楼下的人群和广场上的人群,从早上7 点左右,一直陆陆续续,来来往往持续到晚上11 点左右。于朝阳楼而言,其屹立于此,“活”在每个来往者眼中,于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群而言,朝阳楼是他们每天生活中的一个“位置”或场域。有的人每天都会到这里来转转,早上9 点左右起床,吃完米线,来朝阳楼下坐坐、看看,然后四五点左右回家吃晚饭,晚上有可能还会再来,这也是一种日常生活。这种浸入在景观和场景中的“个人日常”,共同勾勒出不同形态的日常生活,而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刻,我们都可以通过介入事物,或是追踪我们的介入所产生的影响,进行实验[17]167。因此人类学家在实际的研究当中,需要穿行于日常生活的不同场景,以期寻找日常生活中独特但又不是唯一的东西[18]43。正是由于专业和研究所长,日常对于我们并不陌生,我们可以在田野中去体悟和理解。而民族志——人类学分析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连接点[19]141。所以,民族志作品是集人类学的研究分析方法和日常生活于一体的一种再现。

三、结语

整体言之,朝阳楼作为一种“景观”,其不仅是一种“物化”的“可视”的存在,而且还承载着记忆,通过对这一“景观”的呈现,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人们对城市的记忆,也可以看到城市中的日常生活的一隅。那些“遛鸟人”中的大多数人是不愿意和涵洞下玩牌、算卦者“相熟”的,反之亦然,人们都在自己认为合适自己的位置上,以自己的“品味”,过着自己的生活,虽然他们同在某一景观下,但有些“边界”是不可逾越的。就像城里人和城外人一样,“城里人”到底是一种居住状态还是一种“生活习惯”?为什么农村人进城定居后依旧被视为“乡下人”?城里—城外是一种边界的区隔还是生活习惯或文化的区隔?在当下社会,也许“城里”“城外”已经失去了有城墙年代的那种韵味,但有些人的生活习惯,是不易被改变的,他们身上传承和沿袭的或许就是一种“城里”“城外”之别。借着对景观的研究,正如前文所提及的,巴索的研究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很好的启发,在他的研究中,既可以看到“可视性”的景观,也可以从阿帕奇人的叙述中洞察其记忆,而这一切都“活在”阿帕奇人的日常生活中。以往人类学界对城市的研究,大都视城市为一种“空间”或背景性的存在,而缺乏对城市本身的研究,以“城市”本身为主导的研究,则由城市研究来进行。但无论是已有的人类学对城市进行的研究还是城市研究,这些研究大多都只是将城市看成是与农村一样的“空间存在”,研究的是系列“城市问题”,而或建筑问题,在人类学的研究领域中,也渐出现建筑人类学[20]和空间人类学[21]等研究领域,这些研究多为一种研究视角和路径,无疑增补了以往对城市研究的空白,但就其研究内容而言,对城市本身的研究依旧关注不够,在对建筑的研究中,强调其工艺、年代等问题,对空间问题的研究则受列斐伏尔以及空间地理学的影响,缺乏对“物”的生命的关注。

朝阳楼作为一种“物”,其是一种有生命的存在。事实上,当我们面对城市时,我们面对的是一种生命,一种最为复杂、最为旺盛的生命[22]。而要研究或理解这种“生命”,我们或许可以从“城市本身”入手,通过城市里的景观、记忆等来洞察这种“生命”。当我们将城市视为一种“存在”、一种“人性的产物”时,对城市的研究也就超出了原有的都市人类学或者建筑人类学研究的范畴,城市就不再是简单地充当一种“区域”“载体”或者是“建筑群”笼罩下的一个异于“乡村社会”的空间,而应该是一种具有生命的存在。因而某种程度上可以回归到人类学对“物”的研究脉络中。与此同时,对城市的研究也许会超越已有的范围,延伸到对城市的景观、记忆、日常等问题的讨论。

注释:

① 建水县情http://www.ynjs.hh.gov.cn/zjjs/jsgk/201903/t20190301_328324.html。

② 历史上称之为“洗马塘”。

③ 2020年8月31日抄于朝阳楼上。

④ 访谈时间:2020年5月6日,访谈对象:马xx,男,72岁;访谈地点:马xx家中。

⑤ 访谈时间:2020年8月20日,访谈对象:张xx,男,82岁;访谈地点:朝阳楼下。

⑥ 访谈时间:2020年8月20日,访谈对象:Axx,男,81岁;访谈地点:临安路树下。

⑦ 访谈时间:2020年9月7日,访谈对象:马xx,女,48岁;访谈地点:马xx家中。

⑧ 访谈时间:2020年8月21日,访谈对象:沙xx,男,30岁;访谈地点:朝阳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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