禳解与庇护
——云南省永仁县直苴彝族的“其西批”仪式为中心
2023-03-07罗明军和光翰
罗明军,和光翰
(1.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昆明 650091;2.云南民族博物馆,云南昆明 650034)
人们生存在特定的自然环境中,人与自然之间逐步形成了一种契约性关系,具体表现为信仰神秘力量为基础的民间信仰体系。祭祀仪式就是这种信仰体系的表征或载体,是通过借助祭物媒介表达诉求的文化展演。在一定程度上,祭祀仪式不仅是一种人与自然之间具有契约约定性质的回馈,也是一种人们应对各种天灾人祸带来的心理慰藉的问题。特纳给仪式下了一个定义,他认为:仪式是用于特定场合的一套规定好了的正式行为,它们虽然没有放弃技术惯例,但却是对神秘的(或非经验的)存在或力量的信仰,这些存在或力量被看做所有结果的第一位的和终极的原因[1]。祭祀仪式就是以信仰超自然力量为基础,将人与自然并列于统一空间,反映人与自然互动的过程。因此,祭祀仪式是古今文化的连接结点,是历史发展的结晶,是人与自然互动的“活化石”,能够从祭祀仪式中,可以看到社会历史发展的轨迹。祭祀仪式是一种地方性文化的核心“灵魂”,是地方性知识重要组成部分,其中内涵了丰富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智慧结晶。祭祀仪式的各种器物如同人们生产生活中的场景再现,是认识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表达。祭祀仪式中各种喃喃吟诵的祭语,不仅是一种认识自然的生产智慧,也是对人们要尊重自然的谆谆教导,其中还包含了一系列人生哲理的陈述。
美国人类学家埃里克·穆格勒于1991—1993年在永仁县支祚大队(今直苴村委会),做了为期13 个月的田野调查,观察了自称“倮倮颇”的3000 多人口的彝族群体。穆格勒在其博士论文《幽灵的力量——一个彝族社区的仪式与政治》基础上完成了《野鬼年代——中国西南的记忆、暴力和空间》[2]一书。穆格勒征用“野鬼”,在民族国家与社会的互动过程中碎片化地使用祭祀仪式,讨论了直苴彝族倮倮颇的集体记忆、暴力和空间。这正是特纳所批评的“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仅仅只是将祭祀仪式作为一种工具,并没有对这种“工具”的来龙去脉进行详解。祭祀仪式的本质是人们适应环境、处理人与自然关系一种举措。正是基于这样的考量,本文以一个祭祀仪式为中心,深入了解祭祀仪式中运用的符号、隐喻和象征,了解各种祭物承载着的人们内心的思想表达,以期“在行为情景中通过对符号的研究,试图发现符号是如何相互结合形成体系的,以及符号如何影响社会行为者看待世界、思考世界、觉察世界。”[3]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通过祭祀仪式,不仅展示了人们生存背后心理活动的逻辑,而且也表达了仪式参与者的情感与心态。祭祀仪式从来都不是一种简单的自娱自乐,而是“他们在表演‘理想世界’的同时,也将自己融入这个理想世界的‘真实’感受之中”[4]。在祭祀“其西”的过程中,通过将三个危害家庭的“鬼”送出去,实现了一种虚拟的平衡,这样在真实的世界中也能够起到新建家庭空间平衡的效用。总体而言,人们应对潜在危险的时候,往往采取一系列的措施,希望有效地避免这种灾害:通过一系列惯常而不自知的琐碎行为,人们消除了日常思考中的神秘性的困扰[5]。“其西批”祭祀仪式属于一种庇佑除晦的仪式行为,在这个仪式中通过“杀死”偷吃家里东西的“其西”,可以有效地解除对家庭的威胁。
笔者在2011—2013 年田野调查期间,参加了三次村民进行的“其西批”[ʨhi33ɕi33phi33]祭祀仪式。村民进行“其西批”的主要理由分别是新建厨房、购买别家房屋和新建房子。
一、调研点概况
云南省楚雄州永仁县中和镇直苴村位于中和镇的南边,距离镇政府所在地约15 千米,距离县城75 千米。直苴彝语称为“驻若”,“驻”是沼泽地的意思,“若”是“人”的意思。“直苴”是南诏国大将军李什成苴取的地名。据记载明洪武二年(1369 年),由月利拉巴迁徙到现在的直苴地区定居,至今有六百余年。直苴全村总面积88.9 平方公里,有耕地总面积2805 亩(其中:田1002 亩,地1803 亩),人均耕地1.2 亩,主要种植水稻、玉米等作物。村委会下辖俄宜刀博、族召嘎林、且田、俄刀、阿六若、子刀博、者树等23 个村民小组。2021 年直苴全村有农户573 户1753 人,其中男性873 人,女性880 人,农业人口1734 人,主要民族是彝族,人口占96%。全村有李、杨、赵、张、殷、顾、樊、罗等11 个姓氏。直苴彝族自称“倮倮颇”[lo33lo33pho21],“倮”有虎的意思,“颇”泛指人,特指男人,“倮倮颇”也可以直译为公老虎。直苴家庭经济发展模式以打工经济和农业经营为主,收入高低依次是打工收入、核桃收入、花椒收入、菌子收入。家庭主要支出有两大方面,即消费性支出和婚丧嫁娶的人情支出。
二、“其西批”及其内涵
“其西批”[ʨhi33ɕi33phi33]中的“其西”[ʨhi33ɕi33]是三个不高明的恶鬼(“尼吿”[ȵi21kɑo33],它们是黑“其西”(“其泥”[ʨhi33ni33])、白“其西”(“其扑”[ʨhi33phu33])、花“其西”(“其几”[ʨhi33ʨi31]),“批”是解开的意思。在日常生活中“其西”一般是指不好的东西,“其西批”本质上是祛除“其西”,解除家庭的不顺利或矛盾。
“其西”一般情况是游荡在房前屋后,专门危害家庭,一般会影响养殖家畜不顺利,饲养家禽不顺利,或做买卖不顺利。过去全村家家户户都在过年期间到正月十五之前,在农历初三、初五、初九单日进行祭祀,为维护家庭和谐也会进行“其西批”。现在直苴村落还有一半左右的家庭会进行这种固定的“其西批”。祭祀目的主要是正常的家庭除晦,仪式性地庇佑家庭,实际上也起到清洁和消毒家庭的作用。由于三种“其西”游荡在房前屋后,在进行家庭建设、起房盖屋、装修家庭、乔迁新居的时候,直苴家家户户都必须进行“其西批”祭祀。在这种情况下,祭祀仪式成为了家庭建设的必要仪式。“其西批”中的“批”是“解开”的意思,在这里就是解开“其西”带来的各种矛盾和问题,解除家庭的不顺利或矛盾。
在祭祀中先把各种线(“泼期麦期”[pho33ʨhi33mə55ʨhi33]),主要包括棉线、麻线、生麻和花线等四五种不同颜色的线,打上一个活结,然后由家里的主人在阿毕的帮助,再把这个活结解开,寓意着把家庭里的各种不顺利解开。“其西批”以后进行“其西黑”[hi21ɕi33xə_33],“黑”是“抹、捋”的意思,祭祀主人家的每个人双手都要捋几下那把由三种植物和各种线组成的树枝,阿毕口中说道“维伙,维伙,是谁来其西黑,某某来其西黑。”其涵义是把不吉利的东西留在这些树枝中,把吉利的、好的东西捋进来。在“其西批”以后,就请善鬼“尼咪”[ni21mi33]来维护家庭,恶鬼“尼告”则跟着不吉利的东西出去,让“其西”回归到它的伙伴中去。整个祭祀活动分为生祭和熟祭,生祭比较复杂,熟祭比较简单,祭祀词也只是简单的重复。祭祀完毕,全部参加人员一起就餐,就餐结束把这些祭祀器物送到家庭外某个偏僻的角落,所有的祭祀物品都要送出去,其中的“古维勒”[ku33vi33lə33]一定要用手折断,寓意“其西”进来的门已经被关闭。“其西批”的具体场域是在家内的院子中间,一般是面朝大门,背向正房。
三、祭物神枝和神座
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仪式专家借助一系列媒介(祭物、祭品和祭词),并在祭祀仪式中赋予符号化和象征化,祈求某种超自然力量庇佑人们正常的生产生活,或祈求解除灾祸,免于受到侵害。祭祀仪式中的祭物和祭品成为了沟通人神之间的重要媒介,在种种物质背后承载了人与鬼神之间的关系,表达了人们对祭祀仪式的诉求。祭物在祭祀仪式中承担着两种作用,一是起到象征和隐喻的作用,主要功能是表征人与鬼神之间的内在关系。二是实际的功效。祭物往往以大自然中的各种植物为主,在仪式举行过程中也能起到某种作用。例如在端午节中使用到的祭物“艾叶”,含有芳香性树脂和挥发油,这种特殊气味促使蚊蝇不敢接近,燃点生烟,有一定的杀菌作用[6]。直苴彝族祭祀物品(“尼古”[ȵi21ku33],“其西批”的祭物包括如下:
1.三枝长约40厘米的三叉松树(“塔细” [thɑ33ɕi55]),尖部砍平。然后做脸(“帕米毕”[phɑ33mi33pi55]),用刀削平一面,砍三刀,分别意为眼、鼻、口。做耳朵(“诺伯德”[no33pɑo33tə33]),左右一边削一刀,留下两片树皮。三枝三叉松树代表男性“其西”,其中一枝完全削皮,表示“白”,代表白“其西”;一枝部分削皮,表示“花”,代表花“其西”;一枝不削皮,表示“黑”,代表黑“其西”。
2.三枝长约40 厘米三叉罗汉松(“嗯细”[ŋ33ɕi55]),尖部砍平。制作方法同1,代表女性“其西”。
3.三枝长约40 厘米的弯头松树枝锄头(“塔细几磨”[thɑ33ɕi55ʨi33mo33]),一头有一叉的松树枝。制作方法同1,代表男性“其西”使用的锄头。
4.三枝长约40 厘米的弯头罗汉松锄头(“嗯细几磨”[ŋ33ɕi55ʨi33mo33]),一头有一叉的罗汉松枝。制作方法同1,代表女性“其西”使用的锄头。
5.三根长约60 厘米的红栗树枝(“北次细”[pə33ʨhi55ɕi55]),顶部砍平,做法与以上相同。上面砍开一刀,表示头发,代表大“其西”,管理着男女“其西”,没有生产工具。
6.三组不同做法的“古期色”[ku33ʨhi21sə33],代表“其西”骑的马。把一根长约10 厘米的白栗树(“北地细”[pə33ti55ɕi55]),划两刀分成四半,五根花开的树枝为一组,一共三组。第一组完全削皮,意为“白”,用于祭祀白“其西”;第二组部分削皮,意为“花”,用于祭祀花“其西”;第三组不削皮,意为“黑”,用于祭祀黑“其西”。五根具体的做法如下:
A.“嗦力地”[so33li33ti55],侧面每一边砍三刀,意为头、手、脚。
B.“体博得”[thi21po33tə33],侧面每一边砍一刀,意为耳朵。正面三刀,意为眼、鼻和嘴。
C.“你博得特”[ni33po33tə33thə33],侧面每一边砍两刀,意为耳朵。正面三刀,意为眼、鼻和嘴。
D.“子北罗北”[ʦi33pə33lo33pə33]正面砍三刀,意为眼、鼻和嘴。
E.“物组”[u55ʦu33]上面砍一刀,代表头发。
7.“其西黑”[ʨhi33ɕi33xɣ33]:一根蒿枝(“一文”[ji33vɯ33]);一根小米杆(“诺文”[no33vɯ33]);一根酸多依树枝(“瑟部细”[sə33pɯ55ɕi55]),其它树枝也可以,但必须是要有刺的树枝,代表了滞留或阻止不干净、不好的东西的工具。
8.“泼期麦期”[pho33ʨhi33mə55ʨhi33]棉线、麻线、生麻和花线等四五种线,还有一小块麻布、一小块棉布。“其西批”中的“批”就是解开这些线,代表了家庭的各种矛盾和问题。
9.单枝松树(“塔细”[thɑ33ɕi55]),代表祖先。制作方法同1,做脸。单枝松树代表祖先在场。
10.六片白马缨花叶(“咪格勒批”[mi33kə55lə33phi33]):两片白马樱花树叶用草根缝合在一起,代表了“其西”的肚子,里面装有火炭、大米和糠。火炭是黑“其西”偷吃的;大米是白“其西”偷吃的;糠是花“其西”偷吃的。
11.“古维勒”[ku33vi33lə33]两根长长的松树枝,一般可以搭到房屋的二楼的瓦片,新建房屋的长度更长,有的可以搭到房顶的瓦片。两根树枝一根削皮,一根不削皮,然后做脸,做耳朵,中间用山草搓成的草绳连结起来。祭祀的时候搭在新建房屋的正面,祭祀完成以后,进行“古维勒”清除仪式。有人要抬着,送到家庭外村内外隐蔽处,一定要用手折断树尖。“古维勒”作为祭祀仪式的门,代表保护家庭的一道屏障,折断这道门之后,让危害家庭的“其西”断了进入家庭的门。
12.“扎卜”[ʦɑ33pu33],用7 枝白栗树树枝,留有几片叶子,扎成一小把,阿毕在祭祀中,有时要拿在手中挥舞,代表扫把,用于驱赶恶鬼。
13.松树卦(“塔细立卜”[thɑ33ɕi55li33pu33]),用5 厘米左右的松树最上面的一截松枝,一端一刀砍平,另一端一刀砍尖,然后剖成两半,树皮为阳面,剖面为阴面。一共两对松树卦,祭祀祖先使用一对松树卦,祭祀“其西”使用另一对松树卦。
14.立时升斗(“莫时莫气”[mo33ʂi55mo33ʨhi33]),其中“莫时”是指原粮,一般是谷子或苦荞,用斗装,约有9 千克。“莫气”一般是指细粮,可以是大米,装在升里,约有1 千克左右,放在“莫时”上面。在大米上面再放上一团盐巴、一些纸钱。在谷子或苦荞里面插上香,升里插上一点钱。现在举行祭祀仪式的时候,立时升斗一般都会有所简化,就是用一个篾盒,里面放一点谷子或苦荞,上面再放一点盐巴即可。
15.两只鸡,一只给祖先,一只给“其西”。
16.六个碗,三个装酒糟,三个装酒。
祭祀器物具体的摆法是每一种颜色的“其西”为一组,从左到右依次是黑“其西”、花“其西”和白“其西”。每一组“其西”包括三叉松树、三叉罗汉松、松树锄头、罗汉松锄头、红栗树枝和“古期色”,这些都插在地上。“其西黑”横搭在三组不同颜色的“其西”上面。“泼期麦期”夹在红栗树枝上。一对松树卦摆在“其西”祭物前面的松毛上,另外一对松树卦摆在最右边的单枝松枝前,代表祖先的松枝前的松毛上。立时升斗摆在“其西”“尼古”和祖先“尼古”的前方。每一组“其西”的祭物前摆两个碗,一个装酒糟,一个装酒,恶鬼好酒。直苴彝族倮倮颇的祭祀仪式使用松树中,单枝松树一般是给祖先的,三叉松枝一般是给恶鬼的。在代表祖先的单枝松枝前是敬茶,据说善鬼喜茶。正如维克多·特纳指出,几乎每一件使用的物品、每一个做出的手势、每一首歌或祷告词,或每一件事情和空间单位,在传统上都代表除了本身之外的其他事物,它都有着更深远的意义[7]。祭物是关联人与祭祀对象之间的关系,表现出人们对自然界的认知程度。祭品是祭祀仪式的媒介,阿毕使用祭品与祭祀对象完成交易,在供奉与诉求之间,传递了祭祀仪式表达的诉求思想,成为了沟通“人的世界”与“鬼神的世界”之间的桥梁。
四、祭祀仪式及其祭词
所有的祭祀物品准备好以后,阿毕开始进行祭祀。祭祠的开头语是“啊……给……个”[ɑ33……kɯ33……kɯ_55],可以理解为“现在开始举行了,你注意了。”整个祭祀仪式分为六个部分。
第一,问卦(“朵作维作”[to33ʦo33vi55ʦo33]),其中心涵义是我们已经进行问卦了,确定就是你们害着我们了。祭祀词大概意思是:
我在鸡卦上、原粮上、大米上、香火上、鸡蛋壳上、酒碗里去看卦,看卦已经看出来了,就是你害着我们的了。我到鬼神处、生病处去问卦,问卦已经问出来了,就是你害着我们的了。我看卦看到的是你,问卦问到的也是你。吃饭吃不好,喝水也喝不好;睡觉睡不香,坐也坐不好;站也站不住,提脚很费力。甩手也不舒服,就是你害着我了。
第二,陈述祭祀物品(“马革古格”[mɑ33kə33ku33kə33]),一一将祭物和祭品给“其西”,告诉它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了,你想要的东西我们给你,你必须离开我们。大致的祭祀词是:
今天白天是一个好日子,我拿出各种祭物祭祀给你。我拿出一枝绿茵茵的松树、一枝绿茵茵的罗汉松树、一把松树锄头、一把罗汉松锄头祭祀给你。我拿出价值一百两金子的纸钱,价值一千两银子的纸钱;旦数的“莫时”,斗数的“莫气”、①升数原粮和一团盐巴祭祀给你。阴山产的糯米酒,阳山产的大米酒;平原产的高粱酒,高山产的苦荞酒;晚熟早熟酿的酒,苦荞甜荞酿的酒,全部祭祀给你。
今天晚上也是一个好夜晚,我拿出齐齐整整的祭品祭祀给你。我整整齐齐地拿出好肉好饭给你,这是一只鸡。这只鸡抵得上一千只鸡、抵得上一百只鸡。天上飞的有老鹰,有乌鸦和“安尼”,②还有箐鸡、野鸡,也有“蝶别啊给”,它们还包括“它作”“力作”“它拿”“细拿”③,还有“塔器”④“哩席”⑤。有“吧呐”⑥“啦嘎”“尼啊”⑦和野鸡等各种各样的鸟。有“培嫫”⑦“尔嫫”⑧“喔麦”⑨、鸳鸯。世界上各种鸟类很多,但是都没有我这只公鸡值钱。这是一只头戴金帽、身披金衣的公鸡。它脚踏金鞋,鸣叫起来的声音洪亮。这只鸡烧出来是香喷喷的,煮出来的汤是好喝的。我拿出的这一只鸡抵得上值一百只鸡、一千只鸡,就拿这只鸡献祭给你。鸡血洒在祭物上,鸡毛插在祭物边。你要的祭物已经拿来了,你要的祭品也已经拿来了。你找的东西我找给你了,你要的东西我送给你了。
第三,解开线团(“其西批”)。阐述祭祀的主体,表明“谁来进行的祭祀活动”,最后要在祭祀过程中要说祭祀主人家家长的名字,大致的祭祀词是:
是谁来进行“其西批”?是一百个放牧的小孩;是90岁的老爷爷;是90岁的老奶奶;是×××(主人家名字)来“其西批”。
从以上的祭祀活动来看,解开各种材料和颜色的线团,表明解决家庭内部的各种矛盾和问题。这部分祭祀仪式的主旨是解决问题。
第四,在“其西批”以后要进行“其西黑”,也就是用手抹刺栗树,一家人都要来“黑”。祭祀仪式的过程中要说出“黑”的人的名字,大致的祭祀词是:
是谁来进行“其西黑”?是一百个放牧的小孩;是90岁的老爷爷;是90岁的老奶奶;是×××(阿毕名字)来“其西黑”。
据说“其西”比较害怕放牧的人、90 岁以上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将主人家比作牧童、90 岁的爷爷、奶奶,他们是机灵或机智的代表。这类人做“其西批”仪式效果比较好。表示“我们要的都要拿回来,不吉利的就留在刺里。”最后,在祭祀仪式结束时要说出要求,要求“其西”不要再危害人们,大致的祭祀词是:
做这一场法事管这一年,伤风感冒咳嗽不要有,各种瘟疫传染病不要有,跌倒头疼意外事故⑩不要有,不吉利的事情不要有,种植庄稼,庄稼丰产;放牧,牧业发展;出卖东西,卖得好价格;买东西,买得便宜。
第五,“其西黑”之后,要剖开代表“其西”的白马樱花树叶做成的合并的叶子,在剖开黑“其西”的时候说:(啊哟!)原来你是偷吃了火塘周围的火炭啊!在剖开花“其西”的时候说:(啊哟!)原来你是偷吃了舂碓房周围的糠啊!在剖开花“其扑”的时候说:
(啊哟!)原来你是偷吃了大小篾箩仓库周围的米啊!
由此看来,这三个“其西”,对家庭的危害是不一样的。黑“其西”偷吃火炭,花“其西”偷吃糠,白“其西”偷吃大米。通过“剖开肚子”这样的仪式,既发现了“其西”危害家庭的根源,也“杀死”了“其西”,解除了其对家庭的危害。
第六,主人家煮熟鸡肉以后进行“还熟”(祭熟),然后大家一起吃饭。饭后是“打重汤”(消毒),祭祀的主人家,一人抬着“古维勒”;一人手拿一些蒿叶,摆放在家庭内各个重要的地方,每一道门前是必须摆放的,其余地方视情况而定。一人用火钳,夹几小块烧火的瓦片,摆放在蒿叶上,阿毕打“重汤”,在瓦片上喷上水,发出“哧哧”的声音,并冒出阵阵青烟。打完“重汤”以后就可以将不干净的东西清理出去了。
与此同时,参与祭祀人员各司其职,进行第四道程序“照亮全家”(扫描除晦)。有人打着火把照亮家里的每个地方。有人在照亮火把的区域继续打“重汤”,在整个过程中每一个地方都要说“你去,你去”(“维伙,维伙”[vi33xo33,vi33xo33]),但是祭祀词不一定全部说完,阿毕嘴里念道:
种植各种庄稼的时候害着我们了,放养各种牲畜的时候害着我们了;“其西”你害我们的今天脱掉,大“其西”你害我们的今天脱掉,不吉利的东西今天全部脱掉。你去,你去。
五、仪式文化内涵分析
在“其西批”的祭祀仪式中,首先,人们陈述了进行祭祀仪式的逻辑基础。当人们面对无法掌控的自然环境中的风雨雷电,就想象其背后有一种控制这些自然力量的神秘神灵存在,而祈求这些神灵,希望得到他们的庇佑,构成了举行祭祀仪式的基础,“通过宗教仪式或献身于这些力量和实体并影响他们。这一策略在我们远祖那里表现为神话、仪式和迷信活动。”[8]人们在祭祀仪式的过程中,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通过“其西”这一种超自然的“恶鬼”和一系列的祭祀程序形式,在人与自然之间构建一种互动的逻辑平衡关系。这种关系也体现在看卦或问卦中,明确表示“就是你害着我了”。
其次,在“其西批”中,以可见的祭物和祭品作为一种人与“其西”之间的中介媒质,通过象征重现了人们认识自然,善于在特定生产环境中生存的智慧。从对各种鸟类与鸡的描述中,也可以反映出人们对自然界中各种鸟类的认识。阿毕吟诵的祭祀词不仅陈述了人的生存哲理,而且传授自然环境知识。
最后,“其西批”祭祀仪式的文化内核,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认识自然、了解自然。祭祀仪式过程中使用的各种植物祭物和食用祭品,通过其象征的隐喻,形象地完成了人类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展演,也完成人与自然互动过程的一种历程展演,例如罗汉松锄头,红栗树树枝等这些植物曾经都是人类历史上使用过的木制工具,长长的松树枝是人们建盖房屋的基础材料,在认识基础上起到了教育的功能。二是通过禳解,解决问题或矛盾。如果在过去一年中,家庭中出现了诸多的不顺利,那么在新的一年开始,进行“其西批”,祈祷新的一年中家庭生产生活顺利。乔迁进入新建的房屋,无论是与土地还是与左邻右舍之间都会有一些来往,难免会有一些过节。在仪式中通过“其西”这一想象的中介,进而禳解并解除与其他物之间不吉利的关联。在仪式中也能够缓解在建筑过程中给邻居带来的负面影响,通过祭祀仪式,邻里一起参加祭祀仪式,共同聚餐,消除相互之间过往的各种不愉快。三是寻求庇护,防止各种“恶鬼”对家庭的危害。通过对三个“其西”的直接“杀死”,进而消除了家庭危害的隐患。仪式过程对庇佑的诉求主要体现在祭祀词中,美国语言学家萨丕尔就曾经说过:“语言不脱离文化而存在,不脱离社会流传下来的、决定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和信仰的总体。”[9]具体体现在祭祀仪式的祭词中,祭祀仪式过程中阿毕明确陈述了对祭祀仪式的庇佑诉求,祈求家人不要有伤风感冒咳嗽、瘟疫传染病、跌倒头疼意外事故、不吉利的事情。祈求家庭庄稼丰产,牧业发达、买卖好做。祛除危害和请求庇护,希望达到生产丰收、家庭和谐顺利,实现了祭祀仪式的实际功能。当然,从具体的“其西批”祭祀仪式的做法来看,也对家庭,尤其是新建的家庭进行了整体的消毒。这种功效主要体现在仪式的最后,通过使用蒿子打“重汤”对房屋进行消毒,防止各种虫蛇进入家中,实际上真正起到了对家屋环境整体保护的功效。
六、结语
家庭的构成有两个基本维度,一是生存环境的空间建构,在这一层面包括物质生产的空间和日常的生活空间,房屋建筑成为了空间建构的基本要素。二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人文建构,不仅包括家庭的组织结构,也包括家庭的精神寄托。直苴彝族的“其西批”作为一种家庭重要的祭祀仪式,在家庭的物质生产与精神依托之间通过祭祀的象征体系建构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当然,在这种关系的建构过程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约,一方面,协调着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事实上,仪式包含在仪式轨中,换言之,包含在得到明确规定的行为方式中。”[10]显然,这对于人们的行为方式进行了明确的规定,甚至这种规定具有一定的强制性。也就是说,祭祀仪式的规约和禁忌对参与者具有刚性的约束力。另一方面,在某种程度上也缓解了自然对于人类所造成的压力。通过祭祀仪式,在祖荫思想引领下,正如爱弥尔·涂尔干认为,对于信仰者来说,“宗教本身会给他带来安全感,因为他相信宗教以其统辖自然的力量武装了自己。”[11]民间信仰通过祭祀仪式承载了人们相信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支配自然力量的心理,从而在人与自然之间找到密切的连接点。文化持有者通过祭祀仪式,建构了认识自然、认识社会的载体路径。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满足了人们文化表达的需求,而且也迎合了仪式主体的心理需求[12]。从祭祀仪式的功能属性来看,显性的功能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解除灾祸,消除家庭内外的各种问题或矛盾。二是祈求庇佑,建构维持正常家庭生产生活的保护伞。从隐性的功能来说,祭祀仪式强化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展演,在整合家庭和社会的集体意识,确立社区权威,维系社会秩序等方面起着积极的作用。
致谢:本文是笔者在2011—2013 年田野调查期间参加三个家庭进行的“其西批”祭祀仪式,并全程进行了录音和录像。感谢这些祭祀家庭和阿毕准许笔者参与,特别感谢罗桂益阿毕的协助解释和翻译,但文责自负。
注释:
① “ 莫时莫气”参见祭物14。
② 这是一种鸟类,颜色是黑色的,个体比乌鸦小,红嘴巴,尾巴分成两叉,总是跟着乌鸦一起飞。
③ 这是一类群鸟,喜欢一群一群飞。颜色有红、白、黑、黄、绿、灰等多种颜色。直苴彝族倮倮颇认为是一种不吉利的鸟,见到这种鸟都会吐口水。
④ 这是一种鸟类,尾巴比较长,叫声比较大。
⑤ 这是一种鸟类,其特征是长长的脖子。
⑥ 这是一种鸟类,总是喜欢停留在房前屋后。
⑦ 特指山林里的各种飞禽。
⑧ 这是一种野鸭子,体型比鸭子大,主要特征是脖子长、脚长。
⑨ 这是一种水鸟,总喜欢在沼泽地里生活。
⑩ 这是一种水鸟,有点类似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