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味道
2023-03-07黑麦
文/黑麦
01
张金亚开的饭馆叫“八条一号”,在北京西城区一个小巷子里。远远看去,它就像是一家平平无奇的胡同小馆子,如果不走进去翻看菜单,也定然会以为这里主营炸酱面和焦圈儿。不过,只要走进那个台阶上的小窄门,就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绿植几乎覆盖了半个餐厅,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气息,菜单也远不止传统京菜,创意北方菜、鲁菜、云南菜,以及傣族风味小吃撑满了整本菜单。一面墙上挂着各国媒体的报道简报,另一侧则挂着美食家蔡澜的题字。张金亚说他来过三次,觉得还不错,就题了幅字。
张金亚粗算了下自己从事餐饮的年头,惊呼“也30 年啦”。1992 年,25 岁的张金亚从云南沙溪搬到了北京西城羊肉胡同的舅舅家。随后,他一头钻进了餐厅厨房,开始天天与菜刀为伍,与油烟做伴。
张金亚在厨房干得挺用心,随身带个小本本,看到什么菜谱,想到什么点子就记下来,自称“写日记”。
在华侨大厦原厨师长王小明的培养下,他又先后接触到黄派川菜创始人黄子云、粤菜烹饪大师康辉、名厨屈浩等人,张金亚渐渐懂得,“没有什么所谓的花活、秘方、稀有的食材,这些都不重要,大师们做菜讲究的是分寸、火候,那些看似朴素的菜,实则蕴藏着深厚的基本功”。本子上的这句话,似乎一直影响着张金亚的烹饪,直至今日。
02
又三年后,张金亚成了华北大酒店的主厨。在行业中,这个进步很快的年轻厨师,不只精通鲁菜,好像也打通了菜系之间的界限感。
似乎也正在那一年,张金亚慢慢接受了北京的卤煮、刺鼻的豆汁、膻气的麻豆腐……他试图让自己融入到北京的味道里。他深知道每一种食物都会和本地人产生出一种关系,久而久之,成为一种味觉符号,这是百年不变的定律。
1997 年的时候,张金亚已经写满了几个日记本。那段时间,他摘抄了不少《中国烹饪》《东方美食》杂志上的菜谱,并加以改进。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直到有天在日剧还是电影里看到了一家开了很多年的小小居酒屋,一家两三代人为此忙前忙后,他觉得这种小店充满生命力。“那样的餐厅可以离客人更近一点,那些菜也都有温度。”张金亚说。
后来,张金亚又去风花雪月楼做起了主厨。不久赶上2003 年3月“非典”暴发,餐厅关门,他带着一丝遗憾和焦虑回到了老家。
他去了大理、巍山、腾冲、瑞丽,偶尔去山上采采菌子,在草地上坐一会儿,试图想起儿时的快乐时光。
正巧有同学约了他去小时候的馄饨摊吃饭,两毛钱一碗的摊子还开着。那一天,他吃到了昔日的味道,吃到了处变不惊的人生哲学。炒小菜的阿姨,也还是老样子,只是岁月在她的面颊上留下些苍老的痕迹。
几个月的困扰突然解开了,张金亚想要开一家这样的温情小店,他想在北京扎根,确切地说,是想让自己的手艺,在北京的胡同扎根。他草草地收拾了行李,坐着飞机回到北京,一路上算着存折里10 年间积攒下来的心血,“七八万,够了,我就要豪赌一把”。
03
找房装修都算顺利,几十平方米的小店可放下7 张小桌。店名起得也算随意,张金亚喜欢“八条”这个名字,离自己最熟悉的羊肉胡同也不算远。
刚开业时正赶上周边修路,生意清淡。2004 年春节,张金亚连家都没回,一是他不想错过春节期间偶尔的几桌生意,二来他也没脸回去。“那几年,我就住在餐厅,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关上店门,我就爬上楼上的储藏室,支上床,天亮了把床一收,有点破釜沉舟的 意思。”
“八条一号”的第一版菜单里只有北方菜,葱烧鱼、宫保鸡丁、小炒猪肝、水煮鱼、火肘子卷饼,都被列入第一梯队。虽说是鲁菜、北方菜,但张金亚仍旧在制作肘子时采用了白族烧肉的手法。
2005 年的时候,餐厅生意有了明显的好转。张金亚给员工租了宿舍,又租下隔壁的铺子,扩了四五张桌,堆上各种绿植盆景。
“大概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在菜单里加带一些‘私货’——云南菜。”张金亚说,“当时的物流还挺慢的,想要什么都得提前一个礼拜下单,新鲜的东西运过来,不坏也蔫儿了,所以当初就定了点洋芋。牛肝菌都要用盐腌着过来,打开盖子,一个桶里有半桶盐。腊肉、火腿还好,但也只敢在天气凉快的时候送。米线也是在那会儿加进来的,最开始用的干米线,后来物流方便了,就用鲜米线了。”
04
当张金亚在菜单上融入了不少云南菜的时候,他还增加了一道蒜香卤煮,这引来了不少“好这口儿”的本地客人。美食家和电视台也出动了,纷纷报道起这碗“不太臭”的卤煮。张金亚说,他这个云南人做的卤煮也能在北京排进“前五”了,但这背后的故事鲜有人知晓。
有天张金亚站在店门口,对面“卤煮吕”的掌门人兼掌勺人吕大爷面露难色地问:“小子,你那边收不收下水啊?我老伴病了,没时间照顾店里,干脆我把这点货低价卖给你算了吧。”
小张吃过老吕家的卤煮,觉得还不错,顺嘴说了一句:“多少钱您说了算,我就觉得这店要是不干了,多可惜啊。”吕大爷扶着门,扭头问了一句:“要不你干?”张金亚也不含糊,“那试试呗。”
两三句话,张金亚就决定接过对门大爷的生意,没想到这一接就是10 年。张金亚带着得力的厨师站在灶前,学起手艺,三四个厨师摸不着门道,被大爷一个个骂走,张金亚一咬牙,坚持把手艺学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次卤煮开锅,他都亲自洗肠洗肺,做卤汁,加料兑汤,久而久之,也摸清了这老北京小吃的绝学。“好多人说喜欢留点肥油,要不就别洗太干净,可我一定会把内脏处理好。没有脏器腥臭的卤煮,反而迎来了更多的食客。”
张金亚说,“就连这卤煮上的香菜,我都要求厨师现切。这碗里唯一的一点儿绿色,必须鲜亮,都得挺着硬硬朗儿朗儿的,这才叫画龙点睛。”
05
卤煮配滇菜,有些人摇头,有些人叫好,可但凡认真点过几样菜的,都觉得这搭配“没啥毛病”。“京鲁菜和大理菜,其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云南菜是个统称,昆明吃食像川菜,是因为地理上的缘故;大理菜很传统,有一些北方菜的影子,和人的迁徙有关;傣族的菜,更像东南亚风味。很多人说喜欢云南菜,是被少数民族风味中特有的酸甜、酸辣味道和菜的色彩吸 引的。”
张金亚坚信好吃就好,但人的口味也在变,“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全城都找不到几盘辣味的菜。这才多长时间,北京人也无辣不欢了。有时候真说不清是老味道留住了客人,还是味道的融合让人想来尝鲜”。
跟着北京人口味一起改变的,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2017 年的时候,吕大爷的老伴病情见好,大爷来找小张,想要回卤煮店的经营权。小张有些无奈,交接时跟大爷说了句:“我说这买卖啊,不能伤筋动骨。”
不知道大爷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两三年后,“卤煮吕”还是关门了。看着大门、窗户被水泥浇筑成墙壁,如同记忆被封印了一样,张金亚有些心酸,“万幸,八条一号还保留着这门手艺”。
张金亚竖着大拇哥往后指了指说:“要说我们这条街上的铺子,就从来没空过。本地人吃惯了这一口儿,游客也不老少,老客人、老顾客、老街坊,都是冲着老店的面子、名气和老味道来的。干了30年,我了解咱们这里的人,生活中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吃点顺口的,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