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2023-03-07车海朋
车海朋
一
晌午过后,城南客运站冷清下来。我把自己捂实,跳下大巴车,出站时扫码甚至不用排队,测体温时心里咯噔了一下。37.1℃,谢天谢地。
穿过斑马线就是公交站,88路车载上我,拐了个九十度的弯,向市区中心驶去。正月的岩城,空气中消毒液味道经久不散,覆盖了过年爆竹的气息,新冠肺炎疫情非常时期,这座小城曾经陆续检出三例阳性,经过区域封控,大面积核酸筛查,目前已调为低风险区,但汽运曾一度停运,前日刚刚恢复,要不然我还进不了城。大街上人头稀疏,个个口罩掩面,行色匆匆,车厢里稀落的几个乘客,尽量坐得稀稀拉拉的。要不是因为突然发热,我此时应该驻守在八芒村,或者进屯入户发口罩、测体温,宣传防疫“十严格”“十不准”政策,或者跟村干部们轮值在每一个路口,拦下任何一个外来人员,排查一切可疑的症状。这一趟进城之旅并不轻松,首先是因为我的发烧,另外黄友顺家的事,也像一块石头,在我心头沉沉压着。
公交车缓缓行驶。探一探裤兜里的蓝龙,烟还在,盒子压瘪了。驻村之后,我学会了抽烟,准确地说,是学会了抽烟这个动作,身上揣盒烟,很大程度上出于社交需要。不敢抽上瘾,我把烟雾含在口腔里,慢慢吐掉,吐成一个完美的烟圈,总之不让尼古丁进入肺里。前排坐着个比我年轻的男孩,后脑勺剃得精光,头顶的发丝像鸡冠似的浓密直立。男孩一直横着手机看视频,坐他旁边的女孩穿卡其色风衣,长发披肩,安静地看着窗外。街道上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清,看不到一丝儿大年刚过的气息。男孩把手机屏幕伸给女孩看,她侧过脸,只瞄了一眼,浅浅地笑一笑,那笑一半掩藏在口罩后面,显得很有礼节性。
他们大概认识不久,我猜。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我接起来,队员小罗在那头急切地问,书记你到哪儿了?我说刚刚进城。小罗好像有些生气,我说看好黄友顺,他答行行行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段时间大家都憋着一股子火气,说话比任何时候都要冲。冬天接近尾声,白天越来越长,却乍暖还寒,我裹紧了羽绒服,大半日里除了清晨出村时上韦志同家喝过一碗稀饭,在车上喝光一瓶水,别的啥也没有进肚,真有点儿饿了。之所以感到饿,最大的原因是此时牙疼缓解了不少,烧也奇迹般地退了。
公交车驶到拉域大桥,后门下去几个人,前门又上来几个人,没人说话,都捂着口罩,只有一个大叔没戴,手上拎着沉重的尼龙袋,一只鸭子从袋子裂口处伸出脑袋,迷茫地环视着车厢里的一双双眼睛,仿佛这场出行对于它也是迫不得已。头发灰白凌乱的大叔朝我们走来,穿卡其色风衣的女孩起身让座,大叔一屁股坐下,什么也没说,大概文化不高,属于不怎么会表达的人,鸭子就放在脚边。
二
八芒村的甘蔗,终于全部清运出去了。
你在夏秋之季来到八芒,一定会为漫坡遍野翻滚的绿浪所惊叹。种蔗是大多村民一年里主要的收入,然而至少在目前,运输还是个棘手的问题,从去冬到今春,甘蔗成片成片地砍割,小山包似的码在公路边,再运不出去就枯了,除了当柴火塞灶膛将别无一用,那都是血汗钱呐。回顾连日来的奔波,从年前到年后,对接糖厂,联系运输,每一个环节都让人上火,工作进展得不顺,好在结果还算不坏。工作队刚刚松一口气,这时候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大城市武汉春节前夕封城,全国各地打响了疫情阻击战,我们在村里时刻关注疫情,新闻里每天刷新着病例数字,就连岩城这个小地方也确诊了三例。
我们驻村一年多来,主要任务是脱贫攻坚,现在又多了一项防疫。按照市里的统一部署,疫情当前,禁止聚会聚餐,白事简办、红事延办,以及封堵外来人员。村里信息谈不上闭塞,然而年轻人看手机胜过于电视,中老年人和小孩看电视只看综艺,不大关心时事,外面的世界与己无关高高挂起,驻村工作队的压力不可谓不大。正是在这非常时期,我那颗顽固的坏牙却不合时宜地发作了。
几个月前的一天,确切地说,是农历七月半(北方叫中元节),壮族家家户户鸭的日子,却有一户村民杀猪,按村里习惯,大家预约分肉,驻村工作队已经提前预订了一份,改善伙食。当天大清早便听见猪叫,我们过去帮忙,去到时猪已经煺完毛,白生生的摊在门板上,人不少,正围着开膛,我们什么也不会干,只能打打下手,端端盆、递递刀之类。我捋起袖子,刚要蹲下来洗一盆大肠,一个叫黄友顺的村民说,这个臭多,让我来。说着把盆端走了。
开饭的时候,没吃上几口我就被一块排骨磕崩了一颗大牙,当时剧痛无比,像在口腔里点了一颗鞭炮,我扔下碗筷,扶着自己的下巴往卫生室跑。村医朝我口腔内看了看,用一根筷状物戳一戳,果决地把崩裂的半颗牙镊了出来。好在这颗牙剩下的另一半边仍坚固如初,我常常不自觉地用舌头顶一顶它,以维护它的存在感。
就是这剩下的半边牙,与我相安无事大半年之后,现在终于发作了。两天里我喝粥度日,嚼咽榨菜都艰难,牙疼并没有缓解,到了第二天午后,脑瓜嗡嗡地疼,右腮像跳起来,村医除了给我开止痛片,也束手无策。我央求他给我拔了,他解释说现在拔不是时候,得等不疼了。我在沙发上躺平,扶着右腮咝咝吸气。村医说牙疼嘛,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等疼劲一过,你又不愿意拔它了。说完给我开了一板布洛芬胶囊,一边打哈哈,不断地掖口罩,一边收捡镊子和棉球。
傍晚开始乏力,头昏目眩,骨头仿佛散了架,我处理好当天的各种表格上报,然后拉开被子早早地睡下。掖紧了被子,还是一个劲觉得冷,常识告诉我,身子发冷,就是发热的症状。抚一抚额头,烫手,腿肚子酸胀。我挣扎着爬起来,裹件大衣,由队员小罗扶着上村医家,一测体温,39℃。
村医被吓了一跳,分析说,按理说牙疼就是牙疼,我没见过牙疼发烧的,书记这个情况我也拿捏不准。
村医一边不断拉他的口罩,一边建议我上大医院看看。一番话,说得我七上八下的。
村医的建议没错。疫情非常时期,发烧确实是个严肃问题,即使我心里十分笃定,我的烧就是牙疼引起的,而不是别的。但是村医只是一个村医,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倒平添了我的不安,还是要一个专业诊断才踏实。一夜没睡好,前半段刚眯上眼,脑回路里总浮现各种不着边际的乱梦,后半段就一直清醒着,听着楼梯转角处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吧嗒、吧嗒”响到天明。清晨七点我裹得严严实实坐上中巴车,右腮肿了,好在口罩救了我,迷迷瞪瞪到了镇上,转乘大巴车回城。临行前,我带着几分歉意,村里工作扔给了两个队员,何况有事还可以找村干协助。队员老林说,没事,你快去快回。小罗噘着嘴不说话。
大巴车驶上省道,倦意渐渐上来,我捂着口罩睡过去。两天来被折腾得够呛,没想到在路上反倒睡得很香,睁开眼来,已经到了潞城镇,此时牙疼减轻不少,烧也退了。身体从桎梏中获得了解脱,我甚至无端想起来有个大学同学在潞城初中教书,好久不见,拿起手机刚要拨给她,这时候村主任韦志同的电话进来了。
“黄友顺发癫了。”他急匆匆地说。
一开始我没听明白,还以为黄友顺得病了。
韦志同说:“这老小子变卦了,他家的喜酒,他说什么都要照办。”
听到这儿,我的火噌一下子就上来了。乱弹琴,这是什么时候,这不是顶风作案吗?前面的思想工作岂不是都白做了?
我吩咐韦志同千万把黄友顺给看住了,这种时候稍有差池,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挂完电话,大巴车已经驶上高速入口,把潞城镇和我的大学同学远远抛在后面。
三
这个冬天有点儿冷,收割后的甘蔗地一片狼藉,稻田龟裂,起风了,结着白霜的茅草无声地震颤。人们裹得严严实实,非必要不出门。村庄宁静,鸡鸣犬吠,炊烟下传来猜拳声。按照村民的口头禅,搞两碗,身子就热起来了。
南方的冬天据说比北方冷,有一个段子说有个上海人,在家里冷得受不了,便到室外暖和暖和。我不曾到过北方,但是这个冬天确实比往年要冷,尤其村里出奇地冻人。外面疫情汹涌,网上说新冠病毒怕热,天一热,病毒自动就死了一大半,有没有科学依据无法确证,但是一年里冬天越冷,夏天就越热确是正常现象,希望天气转暖的时候,病毒统统滚蛋。一年一度的甘蔗榨季结束,大家难得地轻松下来,数着血汗钱,踏实过大年,外面天寒地冻,窝在屋子里没事就喝酒,但是不喝白酒,那玩意上头,喝了脑壳疼;也极少喝啤酒,尽是泡沫,像马尿。他们喝自酿米酒,用碗,不用杯。他们不说喝,说搞。来来来,搞两碗,身子就热起来了。
上一次,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冷飕飕的天,接到了黄友顺的电话。手机上跳出一串陌生号码,对此我已觉稀松平常,驻村一年多来,从县里到乡里村里,从后援单位、帮扶干部到贫困户,我几乎每天都接到陌生电话。
“车书记呀,我是中屯的黄友顺。”那头说。
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一张浮肿的脸。我问什么事?
黄友顺说:“我家正月十二摆喜酒,请你来搞两碗。”
我先对着电话说,恭喜恭喜。然后问了点别的,心下琢磨,这种时候请喜酒,不等于跟上面对着干吗?严禁聚众性活动,白事简办、红事延办,三令五申都白宣传了。心下一横,这种时候顾不得扫不扫兴了。
于是我说:“但是喜酒搞不成了,你不看新闻吗?”
那头黄友顺愣了一下。
我解释道:“外面闹传染病呢。”
“外面闹他的。”黄友顺说,“我把黄牛都买好了,到时来吃牛板肠。”
他还是听不明白。
“你家的喜酒,现在不能办了。”我耐心地解释,“过一段形势放开了再说,明白吗?”
老黄在电话那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大概喝了,嘴里嗯嗯啊啊的。
我挂了电话。说起来这个黄友顺,还真是个人物,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初中生,在宁夏当兵三年,某部炊事班,退伍后安置到县上,后因超生被开除,回村务农至今,日子越过越寒碜。2013年东莞一农贸批发市场失火,十几个人没能跑出来,黄友顺的女儿黄仙花就是其一。这件事我们驻村之初就听闻了。这些年黄友顺酗酒成性,一天不喝手就筛糠。身体垮了,不能干活,家里靠他老婆一人下地。儿子攒钱在县城弄了辆二手柳微,生意惨淡,转让了,可是车一直挂在他名下,因此2015年对标识别的时候,他们家未能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其实家里一穷二白。
工作队到各屯遍访,重点对象是贫困户。到了中屯,我们当日工作完毕后集中在计生专干家用餐,碰到一个来帮忙做饭的老哥。他佝偻着背忙碌着,看上去手脚没有那么利索,却烧了一桌子好吃的农家风味,我给他点了一支烟,他一张胖脸乐开了花。饭桌上他喝米酒,酒一口烟一口,我不喝酒,计生专干给我拿了一听可乐。那位帮厨的老哥跟我们队员小罗投缘,把酒碗碰得哐哐响。
这人就是黄友顺,一个非贫困户,当初我们意识不到,日后他会成为我们最头疼的一个人。那天老黄将肚子喝得浑圆,把上衣下摆卷上去,手掌来回抚摸肚子,非要领我们去他家看看。
老黄家离公路有一段距离,具体地说,下了公路,再走近二百米土疙瘩路才到他家。坡上有牛马兀自啃草,懒得打量人类一眼,一派岁月静好,然而脚下这一段路的中间,一道道雨季留下的沟壑,其时日头正烈,脚下扬起尘土,可以想见雨天行路之难。村里上报的村道硬化覆盖率百分之九十五,大多户摩托车开进了屋里,小汽车可停到屋檐下,我是真没承想还有黄友顺家这种情况。我暗暗佩服这个老黄,他邀请我们应该是别有用意的。到了他家屋前,牛栏里空空如也,一只黄狗摇头摆尾扑过来,一点儿也不认生,围着我们嘤嘤地献殷勤,热情程度不亚于主人。老黄领着我们继续往前走,转眼他家的房子已看不见,路边一块沙地撂着荒,地中间立一座坟。老黄说:“喏,那就是我家仙花。”
我们几个愣愣地站着,老黄五十多岁,面容浮肿,步态有些微踉跄,倒像个七十岁的老头儿。我们看着老黄斑白的两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黄领着我们往回走,进了他那空荡荡的家,黄狗迎上来,在我们的腿间蹭来蹭去,黄友顺一脚把它踹开去,那狗短促地吠两声,哼哼唧唧钻进了角落里。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老黄两口子坐着,身后贴身站着他家的一对儿女,一家人看上去比现实更其乐融融。我们坐下来,话题绕不开他的女儿。五六年前,黄仙花要回来结婚,不想再打工了,可是弟弟黄仙树那会儿刚刚考上技校,学费还没着落,家里就劝她再坚持两三年,她很听话,留在了东莞,结果弟弟还没毕业,姐姐遭遇了那场火灾。
黄友顺说,那边给拿了八万块抚恤金,其中三万块供儿子念完了书,另五万也不存银行,就现金扎成一捆,存在柜子里,像存着女儿的命。他把仙花葬在自家近旁的甘蔗地里,有事无事过去看看她。
我们就这么听着老黄的讲述,都不知道如何接话。八芒的村民们大多乐观,没有什么伤痛是时间不能疗愈的,对于老黄,即便是丧女之痛,相信他也早已走了出来,只是借着酒力,他愿意把他的苦讲给我们听。
黄友顺说,闺女没了,家里就剩一个儿子,还常年往外面跑,计划翻过这一年就给他娶媳妇,他姐姐的钱正好用得上。
我们都觉得是这么个理。
四
88路公交车的车厢里很安静,没人说话,一串站名在LED屏上来回滚动。女孩从包包里掏出来一个口罩,递给大叔,然后径自往后排走去。我突然觉得这个女孩眼熟。大叔仍然什么表示也没有,把口罩接过来戴好,尼龙袋往脚边拽了拽。男孩看了一眼鸭子,又扭过脸瞪着大叔,突然用指头捅咕了一下他,说:“你忘了什么?”大叔憨憨地一笑,男孩又说:“说句谢谢都不会?”大叔又笑笑,还是什么也没说,男孩把他看了半晌才移开目光。又过了一站,下去几个人,上来几个人,男孩指了指一个空出来的座位,对大叔说:“你去坐那儿。”大叔没有反应,男孩加大音量:“快去呀。”大叔站起身来,拎起鸭子,车厢有些颠簸,大叔颤颤巍巍地过去坐了。女孩回到原来的座位上,瞪了男孩一眼,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心眼儿这么小。”
男孩专心地盯着手机,仿佛没听见,屏幕里有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女孩又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这时想起来,女孩像我在潞城初中教书的那位大学同学,都有柔中带刚的气质。公交车驶过了两站,车门一开,又上来几个人,全都捂着口罩。女孩从后门径自下了车。男孩从视频上抬起头,仿佛突然醒悟,匆忙收起手机,跟着跳下了车。
我进自己的小区费了一番波折。我在这儿住了五年,过去两周没有回城,小区竟有点儿陌生,稀少的几个邻居都像陌生人,远远走过,招呼都懒得打一个。小区大门在往时一个保安的基础上,现在多了两个戴着红袖箍的人,其中一个话不多说,提着额温枪,照着脑门给我一枪,另一个指了指健康码,让我扫一扫,我掏出手机,不巧,壁纸一闪,黑了屏。那人说什么也不让进,末了把我手机扣下,非让回家取充电器再来。一只黑狗跑过来,爪子搭在我的鞋背上,我脱下手套,它舔我的手。它的主人,一个穿得黑漆漆的老头,口罩套着下巴,也不看我一眼,远远地呵斥着,小黑狗逃也似的跑进了它家楼梯口。
很多时候,狗比人通泰。我进家放下行李,洗漱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下楼,完成扫码,马不停蹄上医院牙科。万幸退烧了,否则都不能上牙科,而是直接被送发热门诊。然而心里还是隐隐地不安,非常时期,发烧是个敏感问题。
医生让我张嘴,啊——
我捏着自己的下巴张大嘴巴,医生左右看了两眼,用一把镊子顶了顶我的坏牙。
“小问题,牙龈发炎。”医生说。
我说:“确定没有别的问题?”
医生说:“就是发炎,再做一个CT,看看内部。”
从CT室出来等了几分钟,医生叫我坐到屏幕前,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牙冠骨骼。医生用一支铅笔指点着屏幕上的X片黑白图像说:“看到这条细线了吗?这是牙神经,你看中间有隔断,这是坏死了。”
我一知半解,小心翼翼地问:“牙疼至于发烧吗?”
医生轻描淡写地答:“神经坏死,怎么不发烧?你还真能扛。”
我依然忐忑:“我这个发烧,有没有其他可能?”
医生看出我的疑虑,拍拍我的肩道:“没事没事,不要紧张。”
末了医生诊断后建议根管治疗,不然早晚还得发烧,又给我开了药,让先回去消炎。从牙科出来,牙的问题没解决,但是发烧的根源找到了,心里的忐忑解除。在这非常时期,发烧确实是个严肃问题。
我松了一口气,到药店买了三支额温枪、一箱口罩,价格是往常的十倍不止。看我犹豫,店员小姑娘说,你要不要嘛?过两天可就断货了。我刷光了医保卡上的余额。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黄友顺家的事,始终悬在心里。晚上给村里打电话。
小罗说:“黄友顺这个死猪脑壳找一帮人,计划明天要杀牛,你快点回来,我们要劝不住了。”
韦志同说:“书记放心,我吃喝拉撒都在黄友顺家解决,寸步不离,肯定不会让他轻举妄动的。”
五
腊月里冬至一过,天冷得更加具体。每天清晨,猪叫声此起彼伏。杀年猪是八芒村一项盛事,猪叫了,年就近了。一家杀年猪,亲戚朋友和邻居都会到齐。有力气的年轻人七手八脚到猪圈里把猪抬出来,其他人烧水、准备刀具和盆。猪拼尽一生的力气嘶叫挣扎,终究是徒劳,放血、煺毛、开膛,一道道工序下来,一头完整的猪,被分割成骨头、肉和内脏分装。厨房里热气腾腾,五花肉清煮白切,每一片巴掌大,切得越大,寓意着来年的猪越大。我们在为脱贫攻坚年度核验忙得焦头烂额,不大一会儿就有人来叫去吃年猪饭。
腊月里的黄友顺几乎每天泡在酒缸里,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有一天老黄来到村委会,人未进门,浓郁的酒气扑面而至,上来就拉我们去他家搞酒。我因工作上的事,心里窝着火,但不能在村民面前发。
不能少喝点吗?为自己身体着想。队员老林说着,把他推到一旁。
老黄咧嘴笑着,赖在门口,看我们忙上忙下。我以为他有什么诉求,问来问去其实没有,唯一的目的就是叫我们上他家吃狗肉,并且的正是他自家的那条黄狗,我被震惊了。
八芒村民风什么都好,就是部分村民吃自家的狗,这点我很不习惯。我自己是个不吃狗肉主义者,不反对别人吃,但是从内心里我不太能接受任何人吃自己家的狗。在这点上我不是异类,我有个朋友不吃羊肉,理由是羊好好活着多好,为什么非要吃它,他是动物保护主义者。话说回来,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试想它昨天还在你面前摇尾巴,今天你却要剥它的皮吃它的肉,这种事我见不得。
“别人家杀猪,你杀狗。”队员老林开着玩笑挤对黄友顺,“猪,也是这么想的。”
老黄满不在乎,说:“狗养大了不就拿来吃的?我们这谁人不吃咯。”
我说:“自己养的狗,怎么下得去口?”
黄友顺打了一个酒嗝:“照书记这么说,家里养的猪、养的鸡鸭也不能吃了?”
我说:“那是另一回事,猪、鸡鸭,甚至黄牛,自古以来就是给我们老祖宗当菜的。”
老黄撇撇嘴说:“你们知识分子,理论好多哟。”
我们驻村有规矩,不得随意上村民家吃喝,实在因工作需要也必须象征性地带东西,这是基本礼数。我曾因为吃饭付给伙食费而得罪了主人,韦志同说,老乡不是开饭店的,在八芒村,吃饭给钱就等于骂人了。那一次我们以“吃狗肉上火”为理由,没去黄友顺家喝这顿酒,老黄悻悻地走后,我们才察觉扫了他的兴。
后来就是大年过完的时候。按照往年,过完正月初六七,外出务工的人,基本都出门了,今年却被疫情滞留在了村里,摩拳擦掌,却又不知干点什么好。外面的疫情蔓延,村委会启动了一轮思想工作。根据上面的文件精神,我们对村里近期的红事进行了摸排,从春节往后算,整个正月期间,一共五起,其中婚酒三起,小孩满月酒二起。逐户做通了工作,唯独在黄友顺这儿碰了钉子。
黄友顺大白天的已经喝了,在屯子里摇摇晃晃地走,酒糟鼻头泛着油光,听说我们要上他家,异常兴奋,但知道我们的来意后,话再也不在一个频率。
“老黄,正月的酒席不能办了。”
“要办,弟弟结婚的钱是姐姐拿命换来的。”
“亏你还当过兵,一点纪律性都没有。”
“当兵怎么了?”
“你好意思挂这块匾吗?”韦志同指着门楣上“光荣之家”的牌匾说。
“当兵的就不搞酒了?”
“你这不是给村里添乱吗?”我很生气地吼。
“你们到村里干吗来了?”黄友顺喷出一口酒气。
“我来工作的。”
“你们来扶贫,我可不是贫困户。”
我怔了一下,没明白他的逻辑。
“你们凭什么管我咧?”
“老黄,你看不看新闻,晓不晓得武汉发生了什么?”
“我不关心。”
“你家电视做摆设吗?”
“电视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不是扶贫办给的。”
黄友顺一直跑题,让我们哭笑不得。
“你不顾自己的健康,起码配合一下村里的工作吧。”
“我为什么要配合?”
黄友顺身上有酒气,话中有积怨,眼珠红得像斗牛。工作队极尽耐心,我们劝一句,他顶一句,这绝不是做思想工作的适当时机,我把一盒未开封的烟拍在他家的八仙桌上。第一回合宣告失败,打道回府。
一路上话题离不开黄友顺,最终达成的方案是派专人盯视黄友顺家,一旦他轻举妄动,我们就来硬的,至于如何硬法,其实我也没底,总不能打110吧。韦志同信誓旦旦,说我们吃喝拉撒都在黄友顺家,绝不让他胡来。
想当年黄友顺也算个有为青年,有文化,有志向,如何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泼皮样?我突然疑惑,黄友顺当年因超生被开除,按照上世纪八十年代施行的计划生育,黄友顺的老婆为农业户口,他们第一胎生女,要二孩也在政策之内,黄友顺何至于被开除?终于我们第一次从韦志同口中,探听到黄友顺其实还有个大儿子。
那小子,大家都当他死了。韦志同说。
原来早几年村里尚只通了毛公路,汽车开不进来,摩托车也鲜有人买,村里保持着传统落后的农耕模式,每家每户养牛耕地,养马和骡子驮东西。有一阵子村里隔三岔五有鸡鸭丢失,后来一户失窃了两匹骡子,那个年代,在这种山旮旯里,大牲口就是命根子呀,就报了案。镇里派出所来了几次,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终于查到了黄友顺大儿子的头上。
根据韦志同的讲述,那一天,一辆三轮摩托车,驮着两个民警,一路蹦跶着进了村。黄友顺的大儿子看着两个人从公路上下来,进了他家大门,那小子早从后门跑了。民警追出去,追过甘蔗地、油茶林,蹚着荆棘一直追到了驮娘江边,那小子再无去路。两个民警形成包抄之势,一个抽出手铐,另一个像鹰一样扑上去,黄友顺的大儿子纵身一跃,淹没在滔滔江水中。
跑掉了?我们问。
韦志同说,派出所的人在江边守株待兔,半天不见那小子的人影,往江水里扔了两块石头,咚、咚,瞬间沉底。
两个民警收起手铐,走了。
这就畏罪自尽了?我们惊诧地问。
江边长大的人,谁不会点水性,但是老话讲欺山不欺水,一般人都不敢冒那个险。这条江是吃过很多人命的,村里都认为那小子被冲走了,黄友顺一家还给他搞了道场,搞得像真的一样。
韦志同话里有话,我们问后来呢。韦志同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说,那小子现在广东当老板呢,村里出去打工的人见过他,还一块儿喝过酒。谁知道那小子当天是怎么游过的对岸,竟然骗过了民警的眼睛。
听说那小子自己开公司,生意做得蛮大,只是这么多年不敢抛头露面,但是村里出过门的人都知道他在广东。村里的人从来不提他,黄友顺也装作不知情,他一天不回来,他就当这个儿子死了。
按照韦志同的推断,家里有喜事,黄友顺的大儿子肯定要回来,他犯下的事过去了十年,当年的民警也早就调离了岗位,况且当时派出所都以为他死了而结案。这个可能性事件,打得我们一时很无措。即使绕过他犯过的事,疫情当紧,他这个时候从外省回来这件事本身,对于村里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想到这儿我的头又大了。
六
疫情之下,从乡村到城镇,我们的生活乃至我们周遭的一切都起着显然的变化,一切又保持着规则和秩序,我体会着这个世界的陌生感,渴望着回到熟悉的常态中。我想起进城那天公交车上的一幕,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下车走到了街边,立在路口等红灯。车上被让座的那个大叔忽然推开车窗,朝两个年轻人着急地招手,啊——,嘴里发出含糊的单一的音节。原来大叔是个哑人。
终于那个男孩听到了,奇怪地看过来。大叔比画了一个小小的方形,又朝男孩坐过的座位一指。男孩觉察到什么,手在身上上上下下一阵摸索,然后慌忙冲进车厢后门,找到先前的座位,拾起一个皮夹子,松了一口气,却一句客气话也没有,正打开夹子清点着,车厢一颤,后门关上了,公交车重新开起来。被关在了车上的男孩使劲拍打车门,周围的乘客纷纷扭头看他,公交车继续朝前驶着,将要拐入丁字路口。
人行横道的红灯亮起来,我看到卡其色风衣一晃,那个女孩头也不回地朝斑马线走去。公交车义无反顾地行驶,男孩的发型变成了鸡窝,他突然一把扯掉口罩,高声嚷嚷,没人听他嚷什么,没人说话,空气中唾沫四溅,众人不约而同别过脸去,只有大叔的鸭子突然抻长了脖子,嘎嘎嘎附和着。
这是大年刚过的时候了。往后一个周,随着最新一例阳性被确诊,打破了岩城逐渐恢复的宁静。外面疫情更紧,武汉一直封城,我们在村里每日关注新闻,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全国各地的医护联动的力量是巨大的,然而谁也无法预知未来。岩城的道路交通再度停运,外出务工的人苦苦期待着启程,驻村工作队联合村干部,每天在村口设卡,盘查出入人员,阻拦一切可能的外来风险。那日我火急火燎赶回八芒村,车下二级路不久,驶入绵延的山区,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想和村里过问黄友顺家的状况已无办法。就在那一次离村之前,正月初八,隔不几日就是他家的婚期,我们二度造访做黄友顺的思想工作。队员小罗一边将带来的橘子搁在八仙桌上,一边赞叹他家灶台上琳琅的腊肉。老黄难得有一回清醒,我给他点了一根烟,他接了叼在嘴上,转来转去给我们搬凳子,抹了又抹请我们坐。这回思想工作做通了。不承想,在我进城的时刻,这个老黄又变了卦。
前面在建高架桥,遇上施工封路,堵了一长串车辆,大家蹲在驮娘江边消磨时间。我给一个做零担业务的大哥递了一支烟,给自己也点了一支,假模假样抽起来。大哥说,县城这段生意没了,回村里看看,顺便给亲戚们捎点口罩和板蓝根。他说,从江对岸翻过去徒步半小时就到家,偏偏在这堵上了。我们的烟刚刚抽完,路段放行,手机信号渐渐恢复,微信工作群已经炸开了锅。一则紧急通报说,一个云南人被确诊,查其出行轨迹,从湖北到广西,坐南昆线回的云南,要命的是当次火车在我们县城小站停靠了两分钟,与病例同一节车厢有一名乘客下车,有关部门正在协查这名乘客及其接触者。
拨通了韦志同电话,他说正要打给我,声音听上去很焦急。
“车书记,我想汇报——”
我打断他:“先说重要的事,黄友顺家怎么样了?”
韦志同说:“我出村了,我想跟你汇报——”
我火冒三丈:“都什么时候了,不好好看着黄友顺,你瞎跑什么?”
“我就上县城办点事,也没进火车站,今天我被叫到医院了。”韦志同的声音中有慌乱,又带着委屈,“书记呀,我会不会挨隔离?”
“怎么搞的?乱弹琴。”我的头一下子大了,火却再也发不起来,手直往兜里掏,要不是在车上,我真想再点上一根,狠狠地吸上两口。
“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压制着火说,“你就老老实实配合,该做核酸做核酸,该隔离隔离,一切听上面的。”
当我拎着一箱子口罩出现在黄友顺家屋前,一切平静如常。翌日即正月十二,他家的黄道吉日,按八芒村的婚俗,今天该开始忙碌了,装饰洞房的、屠宰牲口的、碾米的、酿酒的、磨豆腐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总之张罗酒席的人不会少。
万幸,并不见意料中热闹的场面,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院里没有什么人,也没有狗。畜栏里,一头黄牯牛探出脑袋,眼神散淡地瞅一瞅我,哞——,接着泰然自若地嚼起草料来,它还不知道它跟人类一起历经了一场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