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在叫
2023-03-06▶琬琦
▶琬 琦
四月刚刚过去,五月的第一天,我们上班的时候,一开门,就听到了一只蟋蟀在叫。那声音稚嫩、慌张,像迷路的孩子在喊妈妈。我们当中有人听了心烦意乱,弯着腰弓着背,绕着办公桌和文件柜四处看,又掀开窗帘寻找。也有人无动于衷,坐在位置上如常开始工作。我惊讶地嘟囔一声:“怎么,蟋蟀现在就开始叫了吗?”
关于蟋蟀的印象,是童年,在村庄里。总感觉它是秋天才叫的。那时候蝉已经放弃了声音的领地,第一阵秋风吹过,田野的绿先是被浓墨重彩的金色涂刷掉,然后,金色又次第被摞倒。第一块枯黄的空缺出现,黄昏时,蟋蟀开始叫了。它填补了蝉的空缺,但远没有蝉鸣那么声势浩大,那么霸道。它们分散在各个角落,在低处,幽暗的草丛里,小心翼翼地拉动自己的小提琴。琴声清澈明朗,让天空愈发高远,而大地则稳稳地往下沉着。当它的声音抵达你的耳朵,同时抵达的,还有一种叫做“安静”的东西。是的,那时,秋风辽阔,大地不断地交出稻谷、沙田柚、甘蔗……在人类重复的索取后,空旷宁静来临了,蟋蟀的叫声是这空旷宁静的注脚。很多人怀念乡村的虫鸣鸟叫,那个虫鸣,指的多是蟋蟀的鸣叫。它把真正的恬静送达你的内心。在唧唧复唧唧的旋律中,你感觉时光之河正在缓慢地往回流动,那些童年时被你忽略的晨昏,又渐次在你心里复活。它同时也把伤感注入你的胸膛。因为你会意识到,彼时蟋蟀在叫,而秋天愈来愈深,一年的好时光将随着蟋蟀的叫声消逝。而在那些逝去的时光里,你竟从未留意过蟋蟀的鸣叫是怎么样的。它如同空气、阳光和雨水,作为一种透明的背景存在,曾日复一日地被你忽略。当你如此细致地在记忆中搜寻蟋蟀的鸣叫时,只有一个原因,你在为自己曾经的疏忽、为那些虚度的光阴感到惋惜。
蟋蟀的叫声会迷惑人。你循着声音往前面走过去,脚步的震动尚未结束,那叫声就停顿了。紧接着,叫声在后面出现了。你转身往回走,但声音很快又在别的地方响起。你烦躁了,开始在各个可能的方向绕着圈子乱走。而蟋蟀洞悉了你的意图,任何一个方向都保持着安静。它消失了。没有声音,你不可能判断它在哪里。也许它就在你脚边。当你屏住呼吸、扯长耳朵的时候,它也同样按下跃跃欲试的琴弦,把自己妥善地收藏起来,不泄露一点点声音。它是一个聪明的家伙,而且有足够的耐心。一定要你走远了,它认为安全了,才会重新奏响那轻盈的乐章。
一阵忙乱之后,办公室里的蟋蟀并没有被找到。当大家都坐下来并渐渐忽略它的时候,我听到它又叫了起来。那声音清脆明亮,像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在露水中抖动。在最初的犹豫之后,这链子抖动得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放肆。这一定是一只不懂人情世故的蟋蟀。这个地方不属于它。这个地方只属于文件、简报、汇报,电脑、电话、电线,打印机、碎纸机、饮水机。这些方头方脑的东西既凌乱又有序,像蹲伏着的野兽。我们制造声音、文字,填满纸张,然后喂养它们。墙上的空调是得道者,它吃掉室内的闷热,然后徐徐地吐出清凉。
哦,也许正是这空调的管线从墙上延伸到窗台下的孔洞,给蟋蟀提供了进入这间办公室的可能性。那个空调孔就在我身后,一个粗糙的圆孔塞着被灰色胶布缠住的管线,但没完全被堵死。我们的办公室在一楼,我的座位背后,一墙之隔就是院子里的花圃。阳光与雨水都管够的四月,花圃里杂草繁茂、蚊虫滋生,一片欣欣向荣。小蟋蟀原本在那些潮湿的草丛里生活,不知道是什么使它对墙上的孔洞产生了兴趣。也许还是“围城”效应,它以为穿过这孔洞,能抵达更广阔的草原,能找到更适合掘洞造窝的泥土,或许还能找到更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当我们都安静地埋首似乎永远无法定稿的文字材料中时,这只小蟋蟀惊讶于陌生环境的干燥、枯燥,忘记了自身的境遇,在应该谨小慎微的情况下,开始大声地呼朋唤友。
有人声称被吵得无法安心工作,于是新的一轮搜寻又开始了。蟋蟀似乎听懂了这些讨伐的话语和行为,在窗帘再次被粗暴地摔下去之后,声音从一个角落转移到另外一个角落。我目睹着我的同事,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搬动着文件柜,挪开办公桌,朝打印机和墙壁之间的夹缝张望着。不知道哪根电源线松开又接上,打印机发出一阵滋滋啦啦的怪响,似乎埋怨我们竟敢对它动粗。小蟋蟀声东击西地叫了起来。它最初的惊慌已经过去,我们开门伊始听到的那种胆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已经褪尽。我听出了它的顽皮甚至卖弄。它以一虫之身,制造出了整个办公室的每个角落都有伙伴的假象。这假象符合我对蟋蟀的一贯印象:相较于合奏,它们更喜欢分散在各处,轮流演奏同一支曲子。当然即使它们真的是在合奏,给人的感觉也似乎是一只蟋蟀的无数分身在分别演奏,只不过演奏的进展恰巧同步而已。最终在我的同事几乎耗尽耐心的时候,它销声匿迹。我猜想这可能意味着,那个小伙子的皮鞋离它已经非常非常之近了。一只皮鞋在小小的蟋蟀眼里会是什么样子呢?像一头疯狂的水牛把头抵近吗?还是一股泥石流汹涌而来,突然刹车?或者一朵厚厚的乌云无声地压下?
我无法代入蟋蟀的视觉和感觉。我知道,我也无法拥有它那样细致精巧的触觉和演奏工具。在法布尔的《昆虫记》里,我读到过关于蟋蟀的篇章。作者用近乎工笔画的精细文字,来刻画蟋蟀用于挖掘泥洞和演奏音乐的工具,这工具是它与生俱来的,是它身体的一部分。我试图根据那些文字在想象中还原一只蟋蟀之所以成为蟋蟀的身体构成,但最终却无功而返。如果人类是女娲创造的,对比于蟋蟀的构造,你可能很容易相信,我们很多人不过是女娲用绳子在泥堆里随随便便地搓甩出来的。当然,我记忆中的蟋蟀过于微不足道,它只有轮廓,而没有具体的身体部位的形状。
当办公室陷入某种近乎无序的忙乱之后,蟋蟀才终于被遗忘了。我仅仅记得,它每天都在办公室兢兢业业地演奏,撑起了一个庞大而漫长的音乐会。但似乎只维持了三天。随后,它便彻底消失了。我无从知道它是静悄悄地饿死在某个旮旯,还是已经顺着原路返回那野草的丛林。我希望是后者。
六月初的一天夜里,当我躺于四楼的卧室,正准备朦胧入睡的时候,突然,我又听到那熟悉的乐曲。这时候的演奏已经十分娴熟了,声音里多了一丝浑厚。我翻了个身,抱住因为天气渐热而被踢到一边的被子,惊喜地想,这蟋蟀是如何上到四楼的?我们没有电梯,墙外也没有能靠近窗户的树木。据我所知,飞翔并不是蟋蟀的强项。它似乎只能在草地里弹跳。小时候,我们无聊至极,也曾追逐过它们。一群毛孩子赤足在草丛里来回行走,粗野地用脚踢动每一株可能藏着蟋蟀的草稞子。当蟋蟀们被惊动,纷纷跳将出来,我们便合拢了手掌去扑。扑得重了,到手的蟋蟀常常缺胳膊少腿的,使人嫌弃。我们随即把它丢开,却从未曾检讨过这种行为的残忍。联系到《昆虫记》对蟋蟀身体构造之精巧的赞美,我不禁怀疑,也许越精细的东西,就越是脆弱。
在学校里,读到过古人斗蟋蟀的故事。一个孩子变成了蟋蟀,上了斗场,为自己的父亲争得了荣誉。这个故事虽然是文言文,但写得十分生动,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使我不敢入睡。我怕一觉醒来,我也变成了某种虫子,完全按照虫子的习性去行动。但是现在,我的疑问是:一个人突然变成蟋蟀,是如何在仓促间熟悉蟋蟀的一切习性的呢?比如熟练地操持那长在身体上的小提琴,懂得运用大腿和大鄂的力量去战斗?难道同一个器皿里可以盛放两个不同的灵魂,而当其中一个灵魂张牙舞爪的时候,另一个就会乖乖地呆在一旁?或者更多是像《变形记》里说的,灵魂还是人的灵魂,不过被囚禁在昆虫的器皿里,行为完全受制于昆虫的天性罢了。
我们本地没有斗蟋蟀的习惯,我也从未见过两只蟋蟀突然打起架来。它们各自有自己的舞台,而月光也公平地照耀着它们,甚至那掩映着舞台的野草,看起来也大同小异,没什么值得争夺的。抓蟋蟀并不有趣,也没有用处,我们很快放弃了这样的游戏。
现在,我的整个卧室都是这只蟋蟀的舞台了。很多个夜晚,我听着这只蟋蟀摩拳擦掌,在正式的演出开始之前,低下头来审视自己的小提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弓弦试音。一声,两声,三四声。我屏住呼吸,极力隐匿自己的存在,不想打乱它的节奏。偶尔,在它的演奏正式开始之后,我会想,这一只蟋蟀是不是办公室里的那一只。它们的乐曲和音质是何其相似呀。但是,我立即感到这想法的可笑。一只小小的蟋蟀,是不可能蹦跶着走过四五公里的长路,穿过两个红绿灯和三个十字路口,毫发无损地避开路上的行人和电驴、小车,抵达我家楼下的。而且,如何从楼底爬上四楼,如何选择了我的卧室作为它的舞台,这实在是一个谜。难道它能像蛛蛛侠一样飞檐走壁吗?每翻越一层楼就歇息一下?我曾经试图捋清这其中的奥秘,后来我就放弃了。于我而言,这世界上的未解之谜实在太多,又何必在意这个小小的谜团呢?我甚至不曾动过要寻找它的念头。我和它都陷在这一垛正方形的黑暗里,我们之间隔着无法精确丈量的距离,惺惺相惜。在它的鸣叫声里,我似乎回到了童年的村庄。蟋蟀在草丛中游荡,以跳跃的形式寻找属于自己的舞台。当它在万物当中确定自己的位置,便不再犹豫。它是一个快乐的演奏家,它的快乐也许就来源于从不瞻前顾后。当它不演奏的时候,它就在命中注定的那一丛青草旁边挖掘自己的洞穴。那是它的家,狂风暴雨或是天敌来袭,它会躲进洞里。它终生只在一个洞穴里生活。当它死了,那里也就成了它的坟墓。只是我无法想象,在我的卧室里,四堵坚硬惨白的石灰墙围合着的空间里,它去哪里挖这样的洞穴?我对这只从未谋面的蟋蟀产生了一丝怜悯,但这怜悯一闪而过。我甚至认为,我不去寻找它,惊扰它,驱逐它,已经是一种仁慈了。
无论如何,它开始演奏了。在简单的调试之后,它的演奏很快进入丝滑的状态。它在幽暗中拉动弓弦,唱响自己的浪漫之歌。密不透风的黑暗成为它凝固的舞台,没有月光,也没有清风来打扰它。我甚至减少翻身的次数,为的是让它的乐曲无穷无尽没有停顿地进行下去。我想,为什么以前我没有在五六月的夜晚注意到蟋蟀的鸣唱呢?为什么以前我总是在秋天到来的时候才听到蟋蟀的歌声。秋风一日凉似一日,蟋蟀的演奏会渐渐悲凉,渐渐微弱,最终消失在飒飒的凉意里。五月啊,五月该是多美的季节。田里的秧苗开始拔节,蝌蚪变成小青蛙。当青蛙的鸣叫茂盛起来之后,蝉也开始了大合唱。蟋蟀的声音在它们当中是那么轻微。当然,蟋蟀并不在乎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它自得其乐,有大把闲暇的时光。它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的诗与远方就在家门口。而我们总要等其他的喧闹都退却之后,才注意到蟋蟀的歌声已经坚持到了最后,那种坚持多么珍贵,又多么令人惋惜。
我听着这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在我耳根底下拖动着,弓弦轻快地拉动,唧唧唧唧,它有时候停下来换一口气。六月,本来正是蝉鸣大盛的时间,本来这蟋蟀的鸣叫同样会被遮盖,但今年汛期早,每天都是雨,或大或小的、或急或缓,气温被雨水压着,无法上升,蝉鸣也被雨水压着,无法按期亮出铮铮的嗓子。于是蟋蟀的声音就被凸现出来了。如今这一位音乐家成了我的专属,它渐渐习惯了我在失眠的夜里辗转反侧、有时候在黑暗中摁亮手机的动静。起初我尽量减少这些动静,而它也常常被吓得猛然收住了声音。后来我们彼此建立了足够的信任和依赖,它开始安心地为我歌唱。它歌唱什么呢?我无法从那简单明朗的音节里听到更多的内容。但我每每在这样的旋律里闻到故乡的炊烟,雨后池塘淡淡的腥味,早上行走时打湿裤管的露水。甚至闻到中秋节的夜晚,在月光下,父亲切开五仁月饼时的浓香。对了,还有秋梨被切开时那带着水声的脆响。咬着秋梨的时候我总爱左顾右盼,希望被小伙伴看到。因为,那是一种村里从来不曾有过的水果,我的父亲是最早把它们从城里带回村庄的人。在这样的想象中睡着是幸福的,我梦见自己住在山坡上的瓦房里,月光从窗棂间投射进来,蟋蟀的歌声翻过窗台,风把蚊帐吹得一起一伏。梦中的梦十分明亮而且新鲜,我仿佛躺在毯子上御风飞行。这常常使得我在醒来的时候十分恍惚,感觉自己还是那个耽于幻想的少女,而且还生活在青草繁盛的村庄里。柳条在春天抽出柔软的腰肢,我看见池塘里的水闪着细碎的波光。那时我相信,我可以去很多地方,会实现一切我想象过的愿望。
有时,尽管我没有制造任何响动,它却自己停了下来。我猜它或许是累了;或许只是一曲终了,它在翻阅乐谱,看看下一曲从哪里开始。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如果它有乐谱,每一页的内容都应该是相同的吧。因为它的每一次歌唱,都有着同样份量的轻盈和快乐。我从来不曾听到过不同的乐曲。我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起来。
但有时,突然从梦中醒来,识别出房间里固定的衣柜、床头柜和晾衣架,这些填满了二十多年生活痕迹的事物,是黑暗之中最紧固的那一部分。我感到巨大的悲哀。我离开村庄已久,离开那个满怀梦想的少女已久。我不敢问那一份曾经的相信还剩下多少,却不由自主地把这么多的想象和情感投射到蟋蟀的身上。理性告诉我,蟋蟀的鸣唱和蹦跶带给我的或者欢欣或者悲伤的感觉,不过是我的主观赋予。事实上,那可能只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如果造物者为蟋蟀的生命设定了这样的程序,只要生命被触发,程序就只能按既定的方式去走,蟋蟀没有任何办法去选择。换言之,它不能选择成为舒服地睡在床上的我,我也不能选择成为在暗处歌唱的它。即使它现在落在了我的水泥房间里,没有草叶和露水可以吃,没有柔软的泥地可以挖洞,它也按照早已编写到它的基因深处的乐谱演奏着,鸣唱着,一直到生命的终结。我可以断定如果找不到逃离这房间的路,它将熬不到秋天。它会死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看不到的角落,它的躯体会风干,灵魂会湮灭。而我永远也不知道,它的演奏和歌咏是不是在整夜整夜地呼喊、求救,在祈求一个伙伴,或者一条逃离的路径?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已人到中年,我已走过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些程序,消耗掉生命中大部分的欲望和热情。接下来的程序也是早就写定的,向着最后的终点滑去。我无法抗拒,只能与这只蟋蟀一起,被困在这个房间里。蟋蟀在叫,我在听,听着时光一夜一夜,迅疾地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