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面
2023-03-06蔡竹筠
▶蔡竹筠
一
一天一夜,根生从冬天来到了夏天,这感觉有点像做梦,也有点像电视上看过的那种穿越的影视剧。
昨天后半晌,他从大西北的老家上火车时,因为前两天下过一场雪,远近都白光光的,树上还结着冰挂,而此刻,他已经坐在江苏无锡市的公交上,去他媳妇打工的镇上。沿途所见,绿树成阴,到处花红柳绿。这要在西北,到了五六月份,才能有这样的景色。
三十多年来,根生还是第一次出远门,一路走来,都是小心在意的,生怕跟谁磕着碰着,冲着撞着。马上就能见到媳妇,一路紧着的心本该能松快起来,一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心中反而添了一种不畅快。
根生此来是叫媳妇回家的。
根生的媳妇叫黄秋萍,这几年一直在外打工。最早是乡上的妇联组织她们三十多个小媳妇去南京干家政,实际就是当保姆。保姆当了几年,有的还当着,有的不愿意再干伺候人的活儿,就干上了别的。黄秋萍和几个心灵手巧的小媳妇,几番转辗,进了无锡一家制衣厂当了工人。听说黄秋萍不当保姆,进厂当了工人,根生和孩子们都替她高兴,觉得当工人比当保姆体面,又听说当工人拿的是计件工资,虽然辛苦点,要比当保姆挣得多,家里人就更替她高兴。进厂的先两年,黄秋萍每年都回家过年,来时,给家里人买吃的,买穿的,还要给孩子们买玩的,孩子们甭提多高兴了。去年,黄秋萍说厂里接了一个大单,生产抓得紧,只放三天假,黄秋萍怕回一趟家来回要耽误几天,拿不到全勤奖,不想回来。过年就没回家。今年,黄秋萍又回不了家,说是买不上车票。黄秋萍给家里打来两万块钱。根生当时很失落,孩子们也很失落。但因为有两万块钱垫底,根生的失落很快就消失了。只是黄秋萍一年在外打工,过年也回不了家,家里总觉得少了点温馨。少了温馨,根生也就不说了,孩子们虽然吃得不差,也穿得一身新,可总是高兴不起来。
过年时,家里来过亲戚。根生也去给亲戚拜年。大年初一,去的是丈人家。往年老婆在时,给丈人丈母拜年,要拜一天。这一天,是两个孩子一年中最高兴的一天。这两年老婆不回来,孩子们去外爷外奶家,都有点生分了,想吃不好意思吃,话也少了,早早就催着根生回家。
初四那天,根生骑着电动三轮车去邻村给一个表姐拜年。这表姐是亲表姐。表姐冬天做了手术,当时做手术时没顾上去看,过年时,根生就想去看看表姐。这天看过表姐,根生骑着电动三轮车往回走,快要出邻村村口时,根生被一个跟秋萍差不多岁数的媳妇喊住了。这个媳妇端着一盆水往村街上泼,看见根生路过,就喊了一声:“咦,这不是表舅吗?”根生刹住三轮子,看清喊他的媳妇名叫王素芬,是表姐夫家这边一个侄女。下了车,两人站在街上寒暄了几句,素芬邀根生去家里坐。大过年的,根生不好空着手上人家门,就极力推脱了。和素芬说着话,根生想起,素芬也是那年跟黄秋萍一块儿去了南京的,当时乡上给外出务工人员送行时,三十多个妇女的家属都去了,根生在候车的人群中看见了素芬,还让她跟秋萍说了会儿话,让她俩出门在外,相互照应着点。后来黄秋萍去无锡进了制衣厂,根生问过黄秋萍,一块儿去的还有谁?根生记得,黄秋萍说的几个人中,就有王素芬。根生这时问王素芬:“你今年没出去打工吗?”素芬说:“出去了,年前回来的。”根生说:“秋萍两年了没回过家,我都不晓得你们的情况了。你还是跟秋萍她们在一块儿吗?”素芬说:“嗯。”根生说:“秋萍说车票不好买,没回来过年,你是咋买上的车票?”素芬说:“买车票是有点紧张,但要真心想回家,哪有买不上的!”根生问:“过完年,你还去无锡吗?”素芬说:“不去了。”根生又问:“在外打工,要比在家守这几亩薄田好得多,你咋不去了呢?”素芬说:“唉!表舅,你没去外面打过工,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男女关系太乱了。就像我们那个厂子,男男女女三百多人,一半以上,都搭伙过着日子。守不住心的,几年下来,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成了别人的人了。我不想为挣几个钱,把家毁了。”根生听了这话,低下头来,若有所思。临别时,素芬恳切地对根生说:“表舅,别的我不说了,我只想跟你说,把表舅妈叫回家来吧。钱挣上多少才是个够,上有老下有小的,别把家散了。”
根生回到家,就用家里的座机给黄秋萍打电话。座机是那年黄秋萍出外打工时装的。家里还有一部手机,是几年前黄秋萍用过的,样子已经过时,但性能还好,只要充上话费,还是能通电话。黄秋萍让根生用,还教他怎么使用,根生没摆弄明白,一直没用过,要是跟黄秋萍通电话,根生就用座机。根生拨通电话,跟黄秋萍说了一大堆话,说到最后,话里话外,要让黄秋萍回来。黄秋萍说自己在外面打工打得好好的,每年能挣不少钱,比根生一个大男人种十多亩地还挣得多,干嘛要回去呢?说一千道一万,黄秋萍就是不回来。根生又即兴编了个谎,说自己前几天种地时不小心,把脚碾伤了,下不了地,生活都不能自理了,让黄秋萍回来照管他。黄秋萍说,脚伤了就去看医生,自己回到家你的脚也好不了呀。根生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正生着气,忽听黄秋萍那边的电话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秋萍,吃饭了。”根生听到这么亲热的话,脑袋嗡地一声,一男一女的生活场景,在他脑海里闪过。正要发作,黄秋萍把电话挂了,根生又打过去,黄秋萍不接,再打过去,黄秋萍干脆关机了。
事情八成是素芬说的那样,秋萍跟别的男人过上了。根生又打了几次电话,黄秋萍要么不接,要么接起来也是一副不耐烦的口气,提到让她回家,她压根儿不理这个茬。看样子,电话上叫黄秋萍是叫不回来的。根生打定主意,电话上叫不回来,自己就是去拽,也要把她拽回来。
开春不久,根生怀着心事,早早就在地里忙活起来。到了四月上旬,根生的十来亩地,该种的全都种上了。种了四亩麦子,五亩商品苞谷,两亩孜然,两亩胡麻。孜然和胡麻种过,早十来天种进去的麦子,苗都出齐了。苗一出齐,草也就出来了,只是还不到薅的时节。接下来是一段农闲日子,这时候,根生按年里的打算,要去一趟无锡了。
去无锡这事,根生给娘说过,给女儿小苗和儿子小满也说过。出门的日子,也给他们说过,那就是把庄稼种进地里,他就上路。至于去无锡干什么,根生给十岁的小苗和五岁的小满说的是你娘要回来了,再不出去打工了,她让我去接她回来。给自己的娘却不是这样说的。
年后的一段日子,娘看根生板着个脸,忙忙碌碌,早出晚归,问他:“今年料理这么早干啥?”根生说:“早点种上,天暖了,我去趟无锡。”娘以为根生也要去无锡打工。根生没好气地说:“我也出去打工,你们老的小的撂给谁管。”顿了顿,根生突兀地对娘说:“两年了不回家,叫也叫不回来,我去把那个浪货弄回来。”
二
一个钟头后,根生到了黄秋萍打工的镇上。说是一个镇,却比根生他们老家县城还要繁华,楼房都很高,得仰起头来才能看到顶。街上人流和车流拥塞着,像赶大集。
黄秋萍打工的厂子叫“百合制衣厂”。根生原本想着,下了车,一路打听着就能走到,问了路边一个老人,那个老人很费劲地听清根生的问话后,摆手说不晓得百合制衣厂,又热情地给根生指点:“你打个出租车吗,他会把你送到厂门口。”根生没打过出租车,不会拦车,听说打出租要比公交贵得多,也不想花那个钱,只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正走着,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司机隔窗问根生:“去哪儿?”根生说:“百合制衣厂。”司机把车停下,说:“上车吧。”看样子司机知道“百合制衣厂”。根生没有上车,怀里抱着塞满行装的蛇皮袋,从摇下玻璃的窗口中,探进半个脑袋问司机:“你知道百合制衣厂吗?”司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半嗔半笑地说:“我当然知道呀,不然怎么送你过去?”根生一听,脸上笑出花来,说:“你给我说一下百合制衣厂咋个走?”司机这才明白,这个不知哪里来的乡下人,不想打他的车,只是向他问个路。司机没恼,反被根生弄得有点哭笑不得,说:“路挺远的,我给你说了你也找不到,你快点上车我送你过去。”根生还是不上车,他也不问路了,问司机:“你要多少钱?”司机说:“我这是打价的,打多少是多少。”根生不管他打价不打价,问:“五块行不行?”小伙子一听,苦笑着摇摇头:“上来吧。”根生拉开车门,抱着蛇皮袋往副驾驶座里钻。司机让他把蛇皮袋放在后座。根生也不听,磕磕碰碰地挤坐进去,把蛇皮袋抱在怀里,好像抱着多值钱的东西似的。
拐过一个街角,百合制衣厂就到了。路不像出租车司机说的那么远,地方也好找,根生这时觉得上了出租车司机的当。不过人家毕竟把自己送到了厂门口,五块钱的当,也值不得多么后悔。
根生下了车,抱着蛇皮袋走近制衣厂大门口。制衣厂大门是一个能并排出入两辆卡车的伸缩门。根生目光越过门头,往厂里探头探脑。大门左首的保安室里,走出一个穿制服的中年人,干瘦,白净,一脸的皮,面无表情地问根生:“你有啥事吗?”根生说:“我找黄秋萍。”保安一听黄秋萍,怵然一下,问根生:“黄秋萍是你啥人?”根生说:“是我媳妇。”一听这话,那个保安脸上的表情突然丰富起来,有好奇,有热情,有无奈,他对根生说:“你老婆已经不在这个厂了?”“啊?”听了这话,根生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了,十足的表情不带有丝毫夸张的成分,脑海里空白着,手足无措。保安看根生一时回不过神来,说:“你要是早来一个礼拜,就能见着她了。”说话之间,根生的脑袋稍稍清醒过来,他问保安:“我媳妇在这边发生啥事了吗,好好的为啥突然不干了?”保安答非所问,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她不是一个人不干的,同时辞工的还有贵州的一个姓赵的男人。听厂里人说,他俩一块儿去了深圳。”
根生这时笃信黄秋萍肯定跟这个贵州男人搭上伙了,那天电话里喊“秋萍吃饭”的男人,一准就是保安说的这个贵州男人。两人饭能在一块儿吃,觉也肯定能在一块儿睡。根生这会子是愤怒了,一愤怒,根生的脑袋反倒彻底清醒了,他想起来应该给黄秋萍打个电话。他出门上路时,把家里那部旧手机充上话费带上了,方便跟黄秋萍和家里人联系。他从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拨过去,手机半天了没反应,末了里面提示说: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根生把手机向保安亮了亮说:“咋成了空号了?”保安笑了,说:“空号就是没有这个号了。你老婆可能到那边换了手机号,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根生这时的愤怒,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如果此时黄秋萍在他面前,他相信能把黄秋萍,还有那个贵州男人揍趴下,让他们半年起不了身。但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正在根生不知如何的时候,从厂区一栋大楼里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向厂门口走来。那人到门口,看见根生一脸怒容,坐在蛇皮袋上,不待他问话,保安主动说:“来找黄秋萍的。”小伙子要说个啥,还没开口,从厂外开来一辆丰田载货车,嘀嘀响了两声喇叭。保安把伸缩门打开,载货车进了大门,开到一边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这女人看起来也就三四十岁,脸是圆的,屁股蛋子是圆的,胸前两坨肉,鼓鼓囊囊的,也是圆的。她称呼那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是王经理,她说:“王经理,人招来没有?我一个女人家,装卸一车货,真的够呛。”说着话,她看了一眼坐在蛇皮袋上的根生。王经理说:“许姐,你就再辛苦几天,老赵这王八蛋,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跑了,短短几天内,让我哪里去招人?”许姐看着根生说:“我还以为这是你招来的人呢!”保安说:“这是黄秋萍的老公,从大西北那边来的,来找黄秋萍。”
许姐一听根生是黄秋萍的丈夫,不是找来的装卸工,对王经理说:“你抓紧点,我就再辛苦几天吧。”说罢,开车去了厂区。
这会儿,根生坐在蛇皮袋上,也想明白自己何去何从,他想,黄秋萍去了深圳,自己就是撵到深圳,没有黄秋萍的联系方式,去了也找不到黄秋萍。黄秋萍离开了无锡,自己也没必要在这里待着,当下,根生就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去哪里?根生想到的只能是回家。
三
根生往来时下车的站点走,没有打车,是步行着去的。拐过一个街角,走不远,就到了。
等了半天,没等到去无锡市区的公交,才知道自己候错了站点。在一位候车的老大爷的指点下,他到马路对面一个站点去候,一会儿来了一辆公交,果然是开往市区的。
回到无锡市区,在火车站附近下了车,根生一刻也没停留,进站去买回程的车票。排了半天队,到了窗口,根生要买直达老家的票,售票员说,下半天没有直达的车,只能坐到西安再倒车。售票员又说,直达的车明天下午才有。根生嫌倒车麻烦,就想买明天直达的一趟。直达这趟这会儿却不卖票,明天早上才开始卖。根生无奈,只好走出火车站,想着先吃点啥,填饱肚子了,再去找个小旅馆过一夜,明天买票回家。
出了火车站,天已擦黑,到处都亮起灯来。火车站门口,是一家挨一家的小饭馆。根生边走边看,想找一家合适的饭馆,正走着看着,突然一个女人走上来,一手扯住他的蛇皮袋子,一手拉住他的胳膊说:“大哥,住店吗?”根生看这个拉客的女人,穿着打扮不像个城里人,倒像是这一带的乡下人。根生是要住店,但他一天了没吃一顿饭,眼下先要吃饱肚子再去住店,于是说:“我还没吃饭呢。”女人说:“你去吃吧,我等你,吃过了我带你过去。”根生以为这女人也就是说说,不会真等他。待他吃过饭,走出饭馆,这女人不知从哪儿一下又窜出来,拽住根生的胳膊,拉着他就要去她的店里。根生被这女人搞得有点懵头懵脑,快走出站前广场了,才醒过神来,问她:“你的店贵不贵?”女人说:“贵啥子哟,一个晚上八十,有电视,有空调,有热水,有独立卫生间。”根生一听,条件不错,也不贵,就跟着女人往前走。
女人带根生去的小旅馆,说是在火车站附近,拐来拐去,走起来也走了四五站路。在一条七扭八弯的巷子的底部,有一座三层楼房,楼门口悬着一块白底红字的招牌,上面写着“良友旅馆”。进了门,迎头有一个吧台,一个白胖白胖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坐在台后,在手机上斗地主,根生和女人进来,她眼睛盯着手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带根生来的女人,要过他的身份证,给他开了单子,办了住宿手续,让根生交了一百元押金。女人把押金送到玩手机的胖女人面前,胖女人把钱随手扫进抽斗里,顺手拿出一张门卡,扔给拉客的女人。拉客的女人便带着根生上了三楼。到了走道尽头一间客房,女人打开门,引根生进去,把门卡插进取电槽里,就返身走了。
根生把门关上,又反锁上,看看门锁很安全,没顾得打量一下旅馆里面的设施,先进到卫生间撒了一泡尿。撒尿时,看着自己的裤衩,骂了自己女人一句:“你个浪货,把老子闪在这么远的地方,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家。”根生穿的是一件蓝色的三角裤衩,这裤衩是那年黄秋萍穿回家的,裤衩上有一个兜,兜口有拉链。那年黄秋萍第一次挣了一疙瘩钱,怕放在包里或揣在衣兜里被人偷走,买了一个这样的裤衩,把钱揣在这么隐秘的地方带回了家。后来黄秋萍有了银行卡,这裤衩就不再穿了,又舍不得丢,跟一堆旧衣服一块儿带回了家。两天前根生上路时,身上穿的还是过冬的绒衫,想着到了无锡,得换成单的,翻箱倒柜寻找能换的衣衫,翻出这件裤衩,看着虽有些旧了,但不破烂,关键是那个暗兜,能藏盘缠,便穿上了身。此时看着裤衩,睹物思人,便骂了女人一句。骂过,尿过,根生没系裤带,提着裤子出了卫生间,坐在床头,拉开裤衩兜上的拉链,想从里面取些钱出来,明天买票时用得着。口袋里的钱,这一路已用得差不多了。正一张一张往外抽着钱,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拍了几下。根生吃了一惊,惊慌之下,没忘了先系好裤子,更没忘把钱揣进裤口袋。待收拾整齐,这才去打开房门。房门开时,根生又吃了一惊,拍门的是一个二三十岁的小媳妇,浓妆艳抹,露着半个乳房和两条白光光的大腿。根生以为是旅馆的服务员,不知道她来做什么,正疑惑间,这小媳妇擦着他的身子,径直进了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就脱自己的短衫和短裙。根生更加懵了,不待他醒过神来,转眼间,房间里又脚跟脚进来三个男的,看起来个头都不高,但都粗壮。最后进来那男的,反手把门磕上。根生不知道这是上演的哪一处,正愣怔,打头这男的说:“你说,咋说吧?”根生半天了才明白过来,这男的是在问他,说:“说啥?”男的突然提高嗓门说:“你强奸了我老婆,就没个说法?”根生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遇到了讹诈打劫的。根生说:“我没有呀!”另一个男的说:“怎么没有,人就在你床上,衣服也被你扒了,还说没有?”根生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第三个男的说:“你说,怎么了吧,是去派出所,还是私了?”根生说:“我真的没有那个她?”一个男的说:“好呀,你去派出所只要能说得清就行。”去了派出所,根生真没把握说得清,只好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垂下头来。一个男的见机说:“你还是出两个钱,舍财消祸,免得被派出所拘留了,款也罚了,名誉也坏了。”根生说:“我真的没有把她咋样!”一个男的抢上两步过来,拉住根生说:“走,去派出所。”根生扯着身子,使劲挣脱这男的手。这男的突然抓过根生的蛇皮袋搜起来。搜了个底朝天,除了几件旧衣服,没搜出一分钱。男的又来搜根生身上,搜出根生的旧手机,又搜出刚刚从暗兜里取出的三百块钱。男的拿着三百块钱,看着另外两个男的,不知道该不该收场。当中一个说:“一个男人出门在外,身上不会就只这点钱。”说罢,刚才搜包那男的眼睛向根生身上扫过来,又起身来搜根生身上。根生这时下意识地用手护了一下自己的小腹,被这男的看穿了。这男人一把摸向根生护住的地方,握住了厚墩墩一沓东西。另一个男人也上了手,两人扒下根生裤子,把根生的两千多块钱兜底给抢走了。走时,打头那男人还说:“看在钱的份上,今儿就放过你。你要是敢报警,公安局就把你当强奸犯抓走,让你去坐牢。”说完四人扬长而去。
四
一个晚上,根生喝了十几杯温开水。用电热壶把水烧开,倒在杯里,不待凉下去,水笼头上兑上凉水,一口气就是一杯。喝这么多水,不只是口渴。无锡的天热,身上不住地出汗,口也确实渴。虽有空调,根生用不来,也没好意思去叫服务员,只好不停地出汗,不住地喝水。除了口渴,根生心火烧得腾腾地,不一杯一杯喝水,心火能把根生烧晕过去。想自己大老远的来找老婆,老婆却跟一个贵州男人跑了,这事别说出口,就是这么想想,根生就气得浑身发抖。这一头气还没有过去,自己住个旅馆,又被坏人讹了,盘缠被打劫一空,又生了新的气。身上没有钱,几千里路,自己如何回得了家。这一来,生气之外,又有了天大的忧愁。生气加上忧愁,让根生心里无着无落的,哪里还睡得着觉。前半夜还一边生气一边忧愁,到了后半夜,把生气放到了一边,只是操心如何回得了家。愁了大半夜,没愁出个眉目,眼看天就亮了,这时根生心里突然一亮,他忽然想起,当初黄秋萍跟他说起一块儿来无锡制衣厂的人时,除了说到王素芬,好像还有邻村一个姓孟的小媳妇,这小媳妇名字根生没记住,只记得她姓孟,但自小村挨村住着,见了面,人是认得的。如果能找到她,给她说说自己的情况,向她借点路费,应该是可以的。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根生就想大海捞针似的,去捞一下这根救命稻草。
根生退了房,一百元押金,扣除房钱,只退了他二十块。二十块钱对于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来说,等于一文不值。虽然一个晚上过来,肚子是饿的,根生没敢花这二十块钱吃早饭,去百合制衣厂时,他甚至连坐公交的一块钱都想省下来,想了想那得走十几站路,自己说啥也摸不到那里,才心有不甘地上了车。
根生昏头昏脑到了百合制衣厂门口,正是厂里上早班的时候。厂区里看上去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走动,没有一点声音,让根生怀疑厂子里还有没有人上班。那个保安见根生又在厂门口踅来踅去,走出来跟他搭讪,这才让根生的疑虑顿然消除。
当保安问根生来厂里有啥事?根生没说自己的盘缠被人抢了,只是说来找个熟人。问熟人是谁?根生说名字忘了,只记得姓孟,也记得她模样,见了面,能认得出来。保安笑着说:“名字都记不得,也能叫熟人?”根生苦笑了下,说跟这个女的是老乡,自小村挨村住着,人是认识的,就是没记住名字,她跟自己老婆黄秋萍一块儿进了这个厂的。保安好像被根生说服了,不再问这问那,让他在厂门口候着,上下班时,一个厂的人都要从门口进出,如果不走眼,会找到他说的那个人的。
中午下班时,根生眼睛不错珠地盯着厂里下工的女人看了个遍,没有见到他说的那个人。不一时,又到上工时间,根生又盯着看,比下早班时看得还仔细,还是没有看到他要找的人。根生正不知要怎么办,昨天见到的那个王经理,这时开着小车进了厂门,看见根生在门口,停下车来找保安问个究竟。当听说他要找老乡,却说不上名字,王经理让保安带根生去人事部,让人事部查一下根生说的这个人。
保安带根生上了一栋三层的办公楼,来到人事部,找到一个女办事员,说了王经理的意思。那个女办事员打开电脑,找根生说的那个人。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个女办事员说:“以前倒有几个你们那边来的,前年走了两个,今年一开年走了一个,前不久又走了一个。”根生一听,女办事员说得正就是王素芬、黄秋萍她们的情况,颓然地随着保安又来到制衣厂门口,这时的根生,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根生离开百合制衣厂,往回走时,走了半站路,在一块有阴凉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一来是根生大半天了水米没打牙,浑身饿得没一点力气;二来,根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一点儿心劲,人整个疲沓下来;再一个,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被撂到这远天远地的无锡,何去何从,一时没了主张。正无助地坐着,一辆载货车嘎地停在他身边,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是昨天在制衣厂门口见过的许姐。许姐也是热心,好揽事,问他:“你不是黄秋萍的老公吗,怎么在这儿坐着?”根生站起身,疲惫不堪,让许姐顿生怜悯。也是百般无奈,虽然跟许姐只是一面之缘,根生只好实话实说:“我身上的钱被人讹了,我老婆电话也不通,我回不了家了。”接着,根生把昨晚住店的遭遇,来厂里找熟人的经过,一五一十给许姐说了。许姐说:“看你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你是不是一天了没吃饭。走,我带你去吃个饭,然后去厂里把你的事给王经理说说,看看有没有解决的法子。”
五
吃过饭,根生坐许姐的车到了厂里。许姐带他径直去办公楼找王经理。
许姐快人快语,见了王经理,说:“王经理,这是黄秋萍的老公,你昨天见过的。人家大老远的来找自己的老婆,没找到人,小旅馆里又被玩仙人跳的把钱讹走了,身上没钱回不了家。我觉得我们厂里得管管人家。毕竟黄秋萍在我们厂里干过,让他不着天不着地回不了家,出个啥事对我们也不好吧!”
王经理这才知道根生被人讹了,身上没钱,回不了家。又问根生回家得多少路费,根生就说了来时的车票价。王经理听着,几百块钱,也不多,解决起来不是啥难事。王经理看着根生,忽然想起许姐催他找装卸工的事,对根生说:“你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哪里还挣不到几个钱?给你找个活儿你干不干?”一个事情成了另一个事情,根生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怔怔地看看王经理,又看看许姐,不知如何应承。王经理又对根生说:“你给我们厂里干一阵子装卸工咋样?我们的装卸工前几天跑了,我一时找不来人,这些天厂里出货又多,你给救个急。等我找到人,你想多会儿走,就多会儿走。一天开你一百五,你看咋样?你干个十天半月的,就能有几千块钱,还愁回不了家吗?”根生这一趟来,本没有打工的打算,但自己困在了无锡,无盘缠回家,还得先解了眼前的困难,只好答应王经理做一个月短工,挣上路费再回家。
打工得有处吃,有处住。根生手无分文,这事如何解决?匆忙间,根生没想到这一层,许姐替他想到了,让王经理先给根生预支半个月工资。但王经理说,厂里从不预支工资,让许姐帮帮根生。王经理说:“你好人做到底,等根生开了工资,就还给你。”
许姐带根生出来,也没带他去租房子,而是带他去了她的租屋。许姐是无锡人,就在城里住着,她家离制衣厂很远,许姐为了上下班方便,便在厂子附近租了一间屋子住着,里面锅碗瓢盆都现成。许姐想着根生又不久住,就想让他在自己的租屋凑合些日子,一来给根生省点钱,二来也给自己省了麻烦。许姐把这意思给根生说了,根生感激不尽。许姐把自己的东西归置了归置,就让根生暂且这么住了下来。许姐又看看做饭用的油盐酱醋啥的缺不缺,去巷口小超市买了一趟。这样,就算是把根生彻底安顿好了。
这天晚上,根生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女儿小苗接的。根生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小苗说,她和小满已经开学了。当小苗问起他这边的情况,根生说,他已经见到她娘了,她娘一时还走不了,要过一段日子再看情况。小苗想和她娘说句话,根生支吾着说:“她加夜班去了。”
第二天起,根生成了百合制衣厂一名临时装卸工,他把一包一包的货装上车,跟着许姐去车站,去码头,去快递公司送货。上完一天班,许姐坐公交回了家,根生就在出租屋里自个儿料理一日三餐。根生以前没有做过饭,家里的饭一直是他娘做的。但根生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半生不熟,缺盐少醋的,也能凑合出来。这当中,许姐来看过他一次,见他把大米饭做成了稠粥,笑了。又见地上几颗菜蔫了,这才想起根生想买新鲜蔬菜也没钱呀。临走时,许姐给根生留下了两百块零花钱。许姐说:“你干一天,厂里就给你开一天工资,我也不怕你跑了。记得到时还我就成。”
晚上,吃过饭,离睡觉还早,根生在出租屋里待着无趣,喜欢去巷口那条闹市街边坐着看街景。根生最喜欢看的,是穿着裙子过来过去的女人。有的女人看见根生看她,会把目光迎过来,目光中含着厌恶。一开始遇到这样的女人,根生马上会侧过脸去,避开人家的目光。后来,根生不这样了,当遇到这种敌意的目光,根生不仅不回避,反而以挑衅的目光回击过去,直看得那女人败下阵去,他才收回目光。根生没出过远门,这次刚上路时胆子很小,没想到来无锡几天,胆子就大了,就敢直眼看女人了。
看街景时,根生也不是天天坐在马路牙子上,有时他也四处溜达。这天他溜达到一条僻静的街上,越走行人越少,正要往回走,一个小媳妇凑到他身边悄声问:“大哥,想玩吗?”根生一听这话,马上想到小旅馆里的一幕,把这女人看成是打劫团伙放出来的诱饵,鄙夷地乜斜了她一眼,掉头就走。走出几步,根生听得那女人骂他道:“猪,不识好歹。”
六
一个月后,根生领到了一份薪水,有四千多。钱一到手,根生先把许姐的钱还了。除了借的现钞,柴米油盐都按价折算,房租也要算上,但都被许姐拒绝了。许姐只收下了借款,至于其他的,许姐说:“你请我吃顿饭,就算扯平。”根生是个实诚人,想把该算的都算好,再请许姐吃饭,这样做,许姐却不答应。根生只好按许姐说的做了,请许姐吃了一顿大闸蟹。
按说,根生挣下了路费,应该辞了工,着手回西北老家。可是这一个月过来,根生尝到了打工的酸甜苦辣,当然,品尝到更多的,还是打工的甜头,那就是打工要比种地轻松得多,钱也挣得多。为此,根生起了继续打工的念头,不想回家了。当他把这个想法给许姐说了后,许姐说:“本来吗,你年纪也不大,守在家能守出个啥。”又说:“你要是真想干下去,我给王经理说说。”王经理正愁找不着装卸工,根生等于送上门来。
这一来,根生要做长远打算。首先不能再占着许姐的租屋了,得租一间屋子。这条巷子里到处都是出租屋,虽然大多被人租了,但闲屋还是有的。巷口墙上牛皮癣一样的广告中,不少就是房屋出租的广告。没费多大劲,就租到一间,离许姐这间没多远。又添置了铺盖,锅碗瓢盆,买了油盐酱醋,把生活需用办了个一应俱全。其次,给自己办了个银行卡,把余下的钱存了进去。许姐看他手机老掉牙了,让他买个新手机。根生想把旧手机先用着,等再存几个月工资了再买不迟。天气越来越热了,根生穿的还是家中带来的长袖衬衫,他看别人都穿着短袖,也给自己买了件短袖穿上,又顺便理了个发。就这样,根生光头整脸,神清气爽,开始了他全新的打工生活,一天就是跟许姐东奔西走,到处送货,两个月下来,两人熟到能用一个茶杯喝水的程度。两人熟了后,坐在车上,根生给许姐说过自己家里的人和事。许姐也给根生说过她的事。许姐的孩子是个男孩,在南京上大学。她丈夫是个跑码头的,一年有大半年在外漂着。这也是许姐不喜欢在家待的原因之一。
根生之前在许姐租屋里借住那个月,一日三餐,根生主要吃的是米饭。根生是吃惯了面的,吃起米饭来,一吃就饱,饱上不大一会儿又饿了。根生老想着吃面,但许姐没备下面粉,自己去买吧,手头又不宽绰。现在自个儿有了房子,有了工资,吃米还是吃面,自个儿能做主。一能做主,根生就顿顿吃的都是面。有时吃拉条子,有时吃揪面片子,有时吃拨面疙瘩。不论做啥,许姐来了,遇上就吃。许姐吃惯了米,但对根生做的面食,却也喜欢。许姐一喜欢,根生就有意做给许姐吃。根生在许姐租屋里白吃白住一个月,现在做饭给许姐吃,有回报的意思在里面。许姐也看出了根生的意思,却不觉得理所应当。她也时不时做上好吃的回请根生,倘是鱼呀虾呀之类的,她知道根生做不了,就做好了喊根生来吃。
这天,晚饭是在根生这边吃的,吃的是红烧鹅块焖宽面。吃过饭,根生开了两瓶啤酒,跟许姐瓶对瓶吹。根生没来无锡前,能喝白酒,到了无锡时间不长,喜欢上喝啤酒。两人喝完手中的酒,一时干坐着无话。两人整天一块儿跑车,能说的话,早都说完了。干坐了一阵子,再坐下去还是无话,许姐就起身回了自己的租屋。
许姐走后,根生用凉水擦了下身子,关了灯,在凉席上躺下来。躺了半天,翻来覆去睡不着。正辗转反侧,听得屋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根生以为听错了,再听,确实有人敲门。起身到门边问了一句:“谁呀?”听得门外许姐轻轻应了一声“我”。根生没多想,以为许姐忘下东西来取,没顾得开灯,先开了门。许姐进了门,随手把门关上。根生去开灯,刚打开,又被许姐摁灭了。许姐转身的当儿,已偎过来投进根生怀中。根生刚才躺下时,只穿一条裤衩,上身是光的。许姐虽穿着衣服,但肉肉的,还是能让人起兴。然而根生愣怔着,半天了没反应。许姐这时开始脱衣服,脱掉上衣,解开胸罩,一把把根生推坐在床上,端起自己的一只大奶,往根生脸上杵。事情来得太突然,但根生还是反应过来要发生啥事。屋里黑着灯,根生像一只瞎眼的狗,嗅到嘴边的东西是一块好肉,然后没命地把那块肉往嘴里嘬。
根生两年多没挨过女人了,这一次,有对许姐的报答,也有对黄秋萍的报复,两股子劲加在一起,干了个痛快。痛快过后,根生像条死狗,汗淋淋地躺在许姐身边,乏得想睡,正要朦胧睡去,手机响了。根生强撑眼皮看了看,是家里打来的。根生一下子又有了精神。接通电话,电话里说话的人是女儿小苗:“爸爸,你跟我妈啥时候回家呀?麦子都已经抽穗了!昨天,我跟奶奶给苞谷撒了化肥又浇了水。”根生听女儿这么一说,才感觉到时间过得真快,他说:“小苗,你听爸说,我在这边找下了挣钱的活儿了,一个月好几千呢,我也不回去了。”顿了顿,又说:“那几亩庄稼,你们也不管了,谁想割了就让割上喂驴去。你们好好上学,你奶奶只要把你们的饭做好就行了。地上的庄稼再不要管了,没人割了就让荒掉去。过年的时候,我跟你妈就回去了。”小苗这时问:“爸,你跟我妈在一块儿吗?”根生不假思索地说:“我们在一块儿呢。不过,她这会儿不在,加班去了。”小苗说:“我打她的电话怎么老打不通呀?”根生说:“打不通就不要打了,她想你们的时候,会打过去的。”父女俩又说了些别的,小苗就要挂电话。根生这时又大着声给小苗交代:“告诉你奶奶,我也在这边打上工了,不回去了。”末了,再交代一句:“过年的时候,我和你妈就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