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秘密
2023-03-06▶阿郎
▶阿 郎
1
在邱振河死后第29 天,我收到一封他发来的电子邮件。
当时,我开着那辆二手的现代正排队等着加油。新闻里说,新一轮的成品油调价窗口将于24 时重新开启,加满一箱油需要多花十一块钱。很多人和我一样,想赶在涨价前给油箱加满油。车队排得很长,前面一溜红色的车尾灯,起码得有二十几辆。我后边的队伍排得更长,都像害怕受风似的紧闭车窗,车里黑咕隆咚的,只有驾驶人脸上白惨惨地映着手机的光,手机屏幕闪烁,像是人游移不定的表情。
我关上车窗,继续刷抖音。
那封邮件就是这时候跳进来的,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地址,我扫了一眼,刚开始还以为是垃圾邮件。内容很短,大概意思是要我去照顾一个人,最后留了一个地址,还规规矩矩地写了“此致,敬礼”,落款是“邱振河”。
对了,邱振河是我爸。
后面的车在鸣笛,我松了手刹,往前挪车。这时候,何建华的电话进来了,他问:“干啥呢?”
我问:“干啥?”
他贱兮兮的声音传过来:“告诉你啊,我请了年假。”
我问他:“年假又是哪路大神,请它干啥,你要作法啊?”
何建华心情不错,根本不搭理我的挑衅,“作法也得去丽江作啊。”
何建华是我在北京认识的第一个人,我俩都曾经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版权保护,我的工作内容就是给各家报社、杂志社、出版公司、广告公司打电话,说你们的字体侵权了,具体怎么侵的权,怎么个处理程序,稍后我们的律师会找你们谈。何建华就是我们在电话里说的律师,凡是在电话露出一丝犹豫的,都会接到何律师的电话,解决的办法无一例外都是赔偿。具体金额,得看对方的态度,在行业里,大伙管这叫收口儿,管干这事儿的人叫收手。刚开始我以为他这个收手是个冒牌货,后来知道他是西南政法大学毕业的,算是科班出身。
有一次喝多了,他说他们学校应该把他当作一个范例好好宣传宣传,西南政法一年那么多毕业生,有几个能像他一样帮助学校拓展了就业渠道?别的不说,西南政法建校六十多年,也只有他学的是法律,干的却是试探法律边界的工作。“我要不说我牛逼,我都替你们不好意思。”
公司一共不到二十个人,像何建华这样的律师有七个,何建华这位范例业绩很稳定,一直排在公司的第七名。
我俩先后都离开了那家公司,不再做同事,却成了室友。在亚洲最大社区天通苑里,我俩租了一室一厅,他住室,我住厅。虽然住的地方一共还不到50 平米,但我们志向远大,我们都坚信在未来五到十年里会实现财务自由,接下来的生活就是恶狠狠地实现理想。我喜欢看看书,理想是开一家书店,卖我喜欢的书,聂鲁达的全集得摆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何建华从来都比我大气,他的理想是世界和平。他的计划是从丽江出发,走遍全世界,一村一个丈母娘,二十年后“都是一家人了”,止戈散马,世界大统。
最近何建华和我说,其实生活一直在那,一直在等着我们去享受,让生活等太久,是不是不太好,反正财务自由是早晚的事。我怀疑他攒了点钱,这小子最近吃面都敢加双份牛肉了。
我没好气地回他:“没时间。”
他在那头大笑:“大哥,你一个失业新贵,最富裕的就是时间了吧。”
我问他:“你不只是请了一个年假吧,是不是还请了一个邮件?”
他问:“邮件是谁?请它干啥?”
趁他没防备,我赶紧还了他一句:“我才是你爸爸。”
他在电话那头继续嬉皮笑脸,“咋地都行,你说了算,谁是谁爸爸,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八点多的时候,我俩一起去楼下的山西面馆吃饭,他又和我提去丽江的事,我也有些动心。我一周前刚离职,下一份工作还没着落,出去散散心也好。只是作为室友,已经是天天见面了,出去旅游还在一起,就有点腻歪。
何建华是山西人,喜欢面食,一吃面,就露出六亲不认的嘴脸。三年前,我们刚认识不久,我就发现了他这个毛病,护食,跟狗似的。可是今天有些异样,在唏哩呼噜的吃面间隙,他头不抬眼不睁地说:“爸爸,去,再添一碗白水羊肉。”
我气得又往碗里加了两勺辣椒酱,回他,“该你的?”
他说:“你今天给我当爸爸,白当啊。”
他一提起这事儿,我又有些气愤,“是不是你先在邮件里挑衅?”
他抬起头,又问“什么邮件?”
看他装出一副人畜无害那样儿,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去你大爷的。”
他放下筷子,正色道:“邱岩,你骂我爸可以,骂我大爷不行。我大爷对我好。”
我回他:“你骂我可以,骂我爸也可以,当我爸不行。我爸是混蛋,你有那资格吗?”
我给他看了邮件,何建华严肃起来,“没准就是你爸写给你的。定时发送呗,这玩意儿想定啥时候都行。”
我用看垃圾的眼神瞥了何建华一眼,“邱振河开了一辈子出租车,只知道油箱,连电子邮箱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定时,你怎么不说他是武林高手、隐形富豪呢?”
“没准啊,邱岩,这个他要你照顾的人,没准就是一个XXL 号的土豪,没准你就率先实现财务自由了。兄弟,苟富贵,勿相忘啊。”何建华跟吃了耗子药一样越说越兴奋,“哎,不对,看名字应该是个女的,有没有那种可能,这个才是你亲妈,其实你是流落民间的富二代……”
看到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他头顶盘旋,何建华识相地选择了闭嘴。
我吃完面,扔下筷子,“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跟我闹,也可能是发错了。这顿饭钱,你付。”
何建华嘀咕,“你们有钱人,真是越有钱越抠。”
2
“你们有钱人,真是越有钱越抠。”
29 天前,在哈尔滨向阳山殡仪馆,一个老大爷听说我是从北京赶回来的,向我推销一种红酸枝材质的骨灰盒,讲了半天什么榫卯结构啊,什么纯手工制作啊,什么冬暖夏凉啊,看我一副无动于衷的死样子,有些义愤填膺,“就不能给你爹请一个好点的家?你到底是不是当儿子的?怎么跟两姓旁人一样。”老大爷挺生气,胡子都跟着哆嗦。
我是被警察的电话叫回哈尔滨的。他们先是询问了我的信息,再询问我爸的信息。关于我的信息无非是姓名、年龄、身份证号、居住地址、工作单位等等。询问我爸的基本信息之后,问得更多的是身上有没有胎记,是否镶过牙,纹没纹过身,有没有疤之类的。问我像是在打听一个人的情况,问我爸的信息就像是询问一个生物的特征。
我记得那是八月的一个大晴天,我站在医大二院的大厅里,阳光像下雨一样劈头盖脸往下浇,我走不开也躲不掉,鼻尖鬓角手心,微微的汗。对面的警察年纪不大,嘴唇的绒毛旺盛且柔软,随着说话上下跃动,眼看着要起飞的架势。警察同志一副很着急的样子,上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急着说下一句,发音含混,我只得收回眼睛,支棱起耳朵仔细听。
直到那个我应该叫爸的人,被推入火化炉里,我还是懵的。
警察跟我说:“邱振河同志醉酒驾驶电动车,意外落入松花江,发生不幸。”
按照道理,我应该哭才对,可直到今天我也不记得那天我有没有哭。一个比我爸死了更悲伤的问题攫住了我,我发现,我和我爸不熟。
我小的时候,他开出租车,开始是白班,晚上六七点回家。回来也不说话,经常连公司发的制服都不脱,打开电视,倒一口杯白酒,能喝一晚上。我妈说我爸,“电视剧就是他的下酒菜,打鬼子的最好”。有他在,我吃饭的时候不敢狼吞虎咽。他不骂我,可经常用眼睛盯我,他的眼睛里有子弹,他一盯我,我就浑身发毛。
我长大后,他还在开出租车,开始白晚班一起干。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没收车,我早晨上学的时候,他已经在卧室里睡觉了。我不能出响动,我妈说,要是吵醒他,他这一天的觉就毁了,下午出车没精神,耽误挣钱。
我不但和我爸不熟,我对我们老邱家也不熟。有一次我想改名,我爸不让,说你太爷名字里就有一个臣字,你再改成臣字,是想欺师灭祖吗,你个丧良心的东西。
我和我爸没怎么聊过天,他也从没和我说过老家的事儿。我记得小时候家里还供过祖宗,在一个靠墙的柜子里,过年的时候打开,让我磕头,别的都忘了,只记得昏暗的香火。有一年过年的时候,觉得少了点什么,发现柜子已经不再上锁,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撤掉了,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事儿一样。
以前住平房的时候,过年煮饺子,我妈会在房顶、院子里和锅里各留下一个饺子,给天、地和祖宗吃,保佑我们平安、有钱。搬进楼房以后,找不到房顶和院子了,就都留在锅里。我妈说这叫压锅底儿,也能起到保佑的作用。我怀疑,要是这样的话,那不是都给祖宗了,天和地吃不着,会不会生气。
当了北漂后,有两次喝酒闲聊,有人问起我老家在哪,我说是东北。他们说你是汉族,不可能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回家问问,祖上是逃荒过来的还是发配来的,发配来的就没法说了,若是逃荒过来要么是山东人要么是热河那边的。我只知道,在我四岁之前,我家住在先锋路那一带的平房里,初三那年动迁,住进了现在的楼里。
就在我爸被推进火化炉那一天,我对自己更久远的渊源,失去了求证的机会,我发现我对自己也不熟悉了。
除了殡仪馆见的最后一面,我对我爸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
大学毕业后,我在哈尔滨晃荡了两个多月,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打算去北京看看。走之前,想回家取点东西,再给我妈上一炷香。
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我翻了翻脚垫,又摸了摸门框,没找到备用钥匙。把耳朵贴在门上,也没听见电视声儿。一时气急,狠踹了两脚,吓得灰尘纷纷挤出门框,骑着巨大的回声在楼道里乱撞,反倒是呛得我自己直咳。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邱振河才回来。我先看见的是两个圆球,朝我的方向平行移动。再近一点,是邱振河骑一辆电动车驶来,一个球是他的光头,一个是他卷起背心露出的大肚皮。虽近日暮,阳光还斜坠在楼顶,余晖照在两个球上,一大一小,泛着光。
邱振河看了一眼门上的脚印,什么都没说,开了门,鞋也没脱,去冰箱里取了一瓶格瓦斯,冰箱门都没关,咕咚咕咚地喝。
临走前,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这辈子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忘带钥匙,找开锁的新换了把门锁。”
在他死后第29 天,在那封来路不明的邮件里,写了一句话,看得我头皮发麻,“父子一场,最后求你一件事,替我照顾一下佟雪梅。”
3
“最后求你一件事”,竟然是让儿子去帮忙照顾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女人。这应该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爹都不可能干出来的事儿,我爹就可能。
我甚至愿意相信,邱振河不一定是为了这个女人,也许就是为了作我,以他高一辍学的学历,自学成才,成了一个电脑黑客。要不怎么解释,这封邮件在他死后29 天才发到我的邮箱里。
我妈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和我说,邱振河这样对我,其实不怨我,要怨就怨我是个带把儿的。他一直盼着生一个女孩儿,听说生的是个儿子,连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出车去了。剩下我妈一个外姓人在那高兴,老邱家有接户口本的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这事和我带不带把儿没什么关系,邱振河就是不喜欢男的,作为男的,他连自己都不喜欢,整天丧着脸,一辈子都活得带死不拉活的。
我记得邱振河难得的一次大笑是把开了好几年的车从公司买断那天,扯着嗓子和我妈说:“不用给人卖手腕子了,以后就开自己的车了。”
那天他喝酒,张罗着让我也喝一口。我记得一口下去,一道火线钻进肚子里,热、辣,但不苦。当然,也许我记错了,因为那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比酒味儿更冲,我一直没和我妈说。
那天确实有点得意忘形,邱振河看电视的时候,我也凑过去,也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把手伸进父亲的裤兜里。电视里演的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猛地打开我的手,不让我碰他的裤子,说“手埋汰”。他抡方向盘的,手劲儿大,把我手背都打红了。
从那天开始,我才正式怀疑他是不是我亲爹。
说真的,我现在倒愿意我爸另有其人,起码不是邱振河就好。他这个爹,总在关键时刻给我丢人。
大二的时候,我带两个女同学回家,她俩都是南方人,我正追其中一个,我估计差不多了,彼此都有意思,再使使劲儿就到手了。我和她们说东北最好吃的烧烤就是在家里烤的,我答应带她们长长见识。
那时候我妈去世还不到一年,邱振河已经不出车了,仗着车是自己的,他雇了两个司机,分白晚班。白班一天交给他110,晚班一天交给他70,扣掉他每天交给公司的76,一天还能剩下104 块钱。靠这每天104 块钱的进账,邱振河窝在家里,过起了养老的生活。
烧烤备料的时候,邱振河还挺正常,上手配料,腌制,忙忙活活的,还张罗要给我们做一个油焖尖椒,他说得去小市场再买点辣椒,这个辣椒不对,油焖尖椒得有点辣味但又不能太辣,得是东北本地种的那种小尖椒。
这边开始烤了,他那边开始作妖了,四处翻腾,还让我们挨个抬脚看看鞋底沾没沾东西,说他养了一个多月的蝈蝈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让你们踩死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几个都没怎么说话,我不知道她俩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心里蹦进了一个蝈蝈,抓挠得让人心烦。电视在一旁开着,一个小姑娘在里面唱外国歌,光着脚,握着拳头,嗓门挺大,光听不看,还以为是外国人。
等吃了一会儿,我爸慢条斯理地说:“刚才啊,我下楼,看见二楼那家的媳妇在遛她的小泰迪,她给那狗收拾得挺好,还穿了一个外套,喂狗吃火腿肠。别看小狗个头小,还挺能吃,不大一会儿就吃了两根。”我爸那天说话抑扬顿挫,慢慢悠悠地,像是在讲故事,我们几个支棱起了耳朵,邱振河看我们都听进去了,换成了一副悲从中来的样子继续说:“我就想啊,人家的宠物都和主人在一块,我那个蝈蝈咋就没了呢?”
用东北话说,邱振河这就是没有老人样儿,不正经,恶心得我一口都吃不下了。估计那个女生和我感觉差不多,那天吃完饭,她再也没理我。我一度怀疑,她不理我,其实是怕我爸再找她要蝈蝈。
我在北京三年,没回过家,也没给我爸打过电话,倒是他总给我发短信。他开始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大病,一会儿说这里疼,一会儿说那里疼,让他去医院看看,他又不相信医生,说他们啥也不是,就知道让去做检查,“是机器给看病还是人给看病?”他说那帮大夫就知道骗他多开药,让他多花钱。
邱振河经常半夜给我发信息,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有一次问我怎么查社保卡里的钱,他怀疑这个月社保局没给他打钱。我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这一出一出的,节目老厚了,他自己跟自己玩吧,我可陪不起。
我到底还是低估了邱振河,我以为不回短信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谁能料到,临了临了,他还给我整了这么一出。我不相信他死后还要我去照顾的人是他的革命战友,可我也不大相信他那么一个人竟然还在外面有人。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还一身坏毛病,动不动就咳痰,能看上邱振河的得是什么人?
我得去会会她。
4
我得去会会的那个人叫佟雪梅,在那封疑似邱振河发来的电子邮件里,说她住在喀秋莎疗养院。
喀秋莎疗养院位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的富拉尔基区,是一栋老式的苏联建筑,一共四层,刷了黄色的涂料,一楼门梁上方有个红五星。五个角还能看出是红色,中间部分露出了水泥的灰色。一个铁栅栏门,围起来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零散矗立着几棵白桦树,正值秋天,树木高大,树叶橙黄,在秋风里摇曳出声。
停车的时候,一辆三轮车从车旁经过,蹬三轮的是一个老头,须发皆张,拉长了声调喊:“清洗排烟罩喽,哪家清洗排烟罩啊?”车很慢,声音更慢,人已经不见,声音还留在院外游荡。
我推门进院,除了惊起几只我分不清是喜鹊还是老鸹的鸟。直到进了一楼,一个胖胖的女人,悄无声息地出现,手里像拎着一根木棍一样拎着一个ipad,横着一脸阶级斗争的警惕性,拦住我问:“你找谁?”没等我回答,她转头喊:“老李头呢,上班时间又死哪去了?怎么随便让外人出入。”声音洪亮,如一只误入的鸟,在走廊里横冲直撞、叮当作响。
我按照邮件上说的回复她,“我找佟雪梅”。她一下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抱起双臂,“你是她什么人?你怎么进来的?”我用一种捉奸在床的眼神盯着她,冷笑了一声,“请问,您贵姓?”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能想起这个近午的时光。每次想起,都有一股从阳光的室外进到室内的阴凉洒将下来,同时伴随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我记得那栋楼里很安静,在女人说话的间歇,能听见屋外的风声和树枝互相撞击的声音。
她明显愣了一下,惊讶过后,仍然臭不要脸地迎着我的目光上下打量,稍倾恍然大悟似的,“啊,你啊……你好几年没来了吧?叫我张姐吧,老院长退休了,现在我负责喀秋莎。”她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露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说:“我都听说了。”她指了指走廊左手边的位置,压低嗓音,但声音仍然高亢刺耳,“她搬到103 了,去年就搬下来了,死活不住302 了。还是不让人进屋,我们都是趁她去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拾掇一下。她今天出院,你去给她收拾下屋子,把那些没用的玩意该扔都扔了,堆得跟个猪窝似的,消防现在管得可严了。”随后补充了一句,“你扔,她不能急眼。”
一个老头跑过来,看样子是要对我执行他的保安任务。看见我的脸后,也毫不掩饰地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和张姐一样形状的表情。一个急刹,收住了脚,手里装满水的罐头瓶子差点掉地上。离开的时候,两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还在看他们,冲我呲了一下牙,肌肉象征性地扯动。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刚刚是冲我笑了一下。
103 室也就20 平米大小,一张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床上的铺盖随意堆放,不成形状,看得出来,床铺得很厚,显得愈发凌乱。正对着床摆放了一张梳妆台,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梳妆镜上贴了一个喜鹊登枝的剪纸,已经卷了边,掉了色。房间的其他地方堆满了纸壳箱子,最下面的几个已经压扁,导致上面的也歪斜着,一副随时塌倒的架势。整个房间最显眼的就是窗台上竖放了一架手风琴,用一块红白格子布遮盖着,露出黑白键钮。
时值午后,阳光越过防盗窗,倾洒到室内,在床上留下铁栅栏的阴影。
眼前的一切让我忍不住想起我妈,我妈的房间也有这么一个梳妆台,就连摆放的位置都差不多。打我记事起,我妈就是胖胖的样子,没有认真管理过身材,我也没见过她坐在梳妆台前捯饬过自己。
在那一瞬间,我有点后悔,就因为一封莫名其妙的破邮件,我不但拒绝了跟何建华一起去艳遇之都,独自开了一千多公里,进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房间。虽说是还没见到人,可眼前无数的蛛丝马迹,都在提示我答案已经出现。也或许,在我出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了答案,我上路寻找,不是为了验证答案正确,而是想求证答案不正确。很明显,眼前这个答案应该不是我想要的那一个。
此刻,我能听见阵阵的风声和咚咚的心跳,屏住呼吸,还能听见暖气管里有水流动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敲打声,远远地还能听到说话声,大多数时间都是模模糊糊的,偶尔才有一两句传来。应该是工人在试水,大概要供暖了吧。
现在走还来得及,我那辆二手现代就停在院外,油箱里还有半箱油,足够我跑到山海关。在那儿随便找地方住一宿,第二天就能回到北京。只要回到北京,我就仍然是一个都市白领,眼前的一切,我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
这世界上的好多事,只要你不碰,就约等于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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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的好多事,不是说你不碰,就可以等于没有发生。”
跟我说这句话的女人,穿了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脖子上系了同样颜色的围巾,脸白得不正常,以我有限的面部保养知识判断,应该是被化学药剂长时间腌制后的结果。她明明穿了一双高跟鞋,可我竟然没有听见任何响动,我是感觉到后背出现被人紧盯的刺痒之后,才从一大堆纸箱中抬起头,在这个陌生女人的脸上,再次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表情。
很快,她摘下惊讶的表情,揣进兜里。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还以为穿越了,你和邱振河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我尽量按捺住敌意,“是吗,都说我和我妈长得像。”
她又端详了一下,“你妈是圆脸,你爸是长瓜脸,你还是像你爸,都是吊眼梢。”
我惊诧,“你见过我妈?”
“没见过本人,见过照片。”
“我妈知道有你这个人吗?”
“你妈知道我干啥,我又不是佟雪梅。”她问我:“你不好好工作,来这里干什么?”我一时语塞,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胡乱搪塞,“我也不知道我来干什么。”她笑了,“我知道你来干什么,干活儿。”
她指挥我把地上的纸箱子都搬到车上,很着急的样子,不停地催,还喊来门卫老李头过来帮忙。搬出最后一个纸箱时,她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举着手机,催促我按照导航走。富拉尔基不大,开车也就是十来分钟,拐进了一个小区,她又指挥我把纸箱搬到小区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堆好,才长出了一口气。
看我满头大汗的样子,她才露出一丝愧意说:“去吃一口饭吧,我请你去这最有名的一家店。”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富拉尔基轻工市场对面的那个砂锅筋饼店。她和我说,这家店的筋饼和别人家做的不一样,他家是半烫面的,醒面的时候,用保鲜膜包上,做出的筋饼又薄又筋道。除了筋饼,他家的砂锅也好吃,我记得那天的店里确实弥漫了一种特殊的味道,像是一种熬制了很久的老汤,坐在店里,人也好像成了老汤里的一味调料。
她叫王雪,在富拉尔基二中教了一辈子的语文,前年退休。上班的时候,把着一个死身子,没办法,现在时间多了,就总往雪梅那跑,主要是陪她多说说话。雪梅还有一个朋友老柴,也经常过来看她,有时候也帮着取个社保啊、买个药什么的。“老柴也是我们十几二十年的老朋友,在文化馆工作,时间充裕。”
他们都认识我爸,见过几次,印象不错,“你爸是挺厚道的一个人”。
砂锅筋饼店的收银台上方斜吊着一个小电视,我们刚进去的时候,一个女孩子在画面里唱歌,刚和王雪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播送新闻,听那意思好像是在一个叫依兰的地方发现了大量的恐龙足迹化石,这东西年代很早,是我国第一个大规模早白垩世恐龙足迹点。一个男主持人收腹挺胸,双肩紧绷,一本正经地说:“依兰恐龙足迹群包括五条行迹,共计70 个足迹组,包括平行的蜥脚类恐龙行迹、三趾型鸟脚类行迹,延长的三趾型兽脚类行迹。这些恐龙足迹数量多、保存好,对探索恐龙行为习性、生活环境等具有重要意义。”
我说:“这些恐龙烦不烦人,死了这么多年了,还出来给学生增加知识点,您觉得,今年中高考,会考这个事儿吗?”
王雪说:“你吃一个酸菜白肉的砂锅吧,他家的酸菜都是杀猪菜,大锅炖出来的,味儿正……恐龙烦啥人,恐龙最喜欢人了。现在不行了,人都被化学药剂腌完了,估计恐龙都不喜欢了,没有几千万年前那个味道,味儿不正了。”
我说:“那就来一个酸菜白肉吧。恐龙没想到有犯到人手里这一天吧,那么大个子,死了那么多年,被人翻来覆去地研究。”
有三个男人坐在我们斜对面的一桌,脚下已经堆了十几个哈啤的空瓶子,桌上还有几瓶,都开了盖儿。背对我的那个人喝得差不多了,动作有点大,总碰倒手边的一个空瓶,碰倒一次,就发出一声脆响,骨碌远,人就追过去,捡回来,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不一会儿又碰倒,再去追,如此反复。三人在打酒官司,声音很大,吵吵谁喝的多,谁刚才少喝了一口。
王雪把眼睛从对面收回来,回答说:“那有啥用,谁还能管到死后的事儿。儿孙自有儿孙福,想管也管不了,一代人管不了两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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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一代人管不了两代的事,那就说说这一代。
王雪和佟雪梅认识有二三十年了,两人是同一年进的富拉尔基二中,都分在了语文组。那年二中同时进了五个应届生,王雪和佟雪梅名字中都有一个雪字,加上性格相投,很快就熟络起来。
王雪说,虽然那时候已经开始工作了,在学生面前都绷着脸,做出老师应有的样子,可私底下还是个孩子,都怀揣了很多心事。比如王雪和当时的男友正异地恋,男友是哈工大毕业的,去上海的一家高新科技企业工作,一直想让王雪也去上海。王雪也真的去过一次,看到男友租的小房子,连厨房都没有,厕所是公共的,门口有很多灯绳,问了才知道,是一家一个灯绳,连着各家的电表。两人早餐去吃包子,发现包子馅儿是甜的,更加万念俱灰。王雪说,雪梅那时候比她成熟,当她还在和前男友纠结的时候,佟雪梅已经和大学男友分手,开始在富拉尔基相亲了。
毕业不到两年,佟雪梅就结婚了。男方在交通局工作,个子虽然不高,但瘦,长得精神,一看将来就能有出息的样子。王雪说,在佟雪梅的婚礼上,她对交通局这位新郎印象不深,反倒是知道了有邱振河这么个人。在结婚典礼之前,雪梅塞给王雪一个电话号码,让她给这个号码发一个短信,内容是,“别送了,我到了,你保重。”
交通局那位会来事儿,人缘好,结婚那天来的人多,迎亲队伍排得很长,都是清一色儿的黑色奥迪。倒车镜上都系了红绸子,打着双闪,浩浩荡荡的一大排,相当壮观。王雪说,她发完短信后,往队尾眺望了很久,骑电瓶车的、走路的、骑自行车的络绎不绝,大家都各走各的路,看不出谁的手机刚刚收到了那个短信。
那个叫邱振河的人,是佟雪梅的高中同学,学校全称是依兰县第二高级中学。
依兰二中开学第一天就军训,说是军训,也不太正规,无非是训练一下站队,走步,向左转,向右转,然后就是玩儿,教官带着大伙儿做了些游戏。
东北的九月份,早晚已经有了凉意,中午的时候,太阳仍旧烈,一天下来,出了一身汗,大家都跑到门卫室旁边的自来水管那洗脸。佟雪梅做什么都细致,收拾东西慢,去的时候,人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人把头伸到水管下还在冲水,雪梅站在后边等,看到男生还戴着眼镜,水都溅到了镜片上,就说,“先把眼镜摘下来。”
就是这么平常的一句话,改变了后来的很多事情。佟雪梅形容说,就像一根铁条,偶然卷入到高速运转的齿轮中间,在后来回想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感叹迸溅出的火花有多耀眼就有多伤人,但我们在当时都无能为力,只能任由着发生,人们管这叫命中注定。
邱振河是农村生,高中第一天军训,是他第一次接触篮球,看着挺简单,可出尽了洋相,同学的大笑如鞭子一样抽打他。一天下来,心情沮丧,对城市多了几分敌意。就连洗脸也是磨蹭到最后,可还是碰见了人。雪梅不知道,她说的那句话和她说话时的样子,让邱振河流下了泪水,在水管下又反复冲洗好久。
王雪分析说,如果没有佟雪梅,邱振河坚持不到高一结束。高一念了一年,邱振河的成绩仍然一塌糊涂,最显著的进步就是会打篮球了,农村孩子身体素质好,跳得高,打得还不错。每次投中后,第一时间望向佟雪梅。如果这时候雪梅也恰巧望向他,他会高兴很久很久。
当时佟雪梅并没有发觉邱振河对她的感情,只是因为上学第一天就说过话,两人就像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和别的同学相比,在心理上亲近了一层。雪梅曾经给邱振河写过一张纸条,写了几句劝他珍惜机会,要好好学习之类的话。还摘抄了一句名人名言,好像是什么“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之类的。趁放学没人后,塞到他的书桌里。第二天,佟雪梅早早到了学校,又从邱振河的书桌里取走了那张纸条。
是什么心理最终让她又拿回了那张纸条,佟雪梅说她自己也不知道。给邱振河写纸条,只是觉得他挺聪明的,就是不往学习上使劲儿,有点儿可惜。后来雪梅看邱振河工作那么辛苦,自责说:“当初不拿回那张纸条好了,说不定他看到后,就能好好努力,考上大学了呢。”
高一期末的最后一天,考的是英语,邱振河没有参加考试,他一个人在篮球场上玩篮球,大家在答题的时候,能听见他投篮的声音。声音很大,在天地间回荡。晚上放学,等于放假,走读生和住校生都回家,还有来接孩子的家长,一大堆人聚在校门口。邱振河背着大书包,和大家一起放学。再开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回来报到,只有他没回来。
邱振河辍学了,在一些农村生的眼里,这事再正常不过了。上学,从来就不是他们人生计划的一部分,上再多的学,不也得出去打工挣钱嘛。上学太多,耽误挣钱不说,读书人,容易骨头软,干活不爽气,无论哪朝哪代,一副好体格子才是最值钱的。
但是邱振河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广州打工,挣大钱去,而是在讷河当地一家汽修厂找了一份工作,给人换轮胎。没活儿的时候,也负责洗车。为了方便,冬夏都穿着一双胶鞋。据遇到过的同学说,邱振河现在挺好,学什么都快,干活也利索,换一个轮胎,也就一会儿的事儿。白天不太忙,活儿不累,晚上经常去网吧,打游戏,看电影,一待一宿。
就像两条河流,从这一刻开始分叉,佟雪梅和邱振河安静而坚决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奔流,仿佛不会再有交汇的时刻。
7
两条看似永无交汇可能的河流很快就汇合了。
佟雪梅说她遇见邱振河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邱振河对她说,他在哈尔滨宣化汽配城干活儿,也在南岗区。他现在是大工,开始带徒弟了,工资高,吃住在厂里,能攒下钱。
佟雪梅领邱振河参观哈师大的校园,还请他去食堂吃了一顿饭。邱振河撕撕吧吧坚持要付钱,说自己挣钱了,你还是学生,后来看到是用饭卡,不收现金,才作罢。佟雪梅说,那次见面感觉邱振河变化很大,壮了,肩膀变宽了,脸也黑了很多,原来腼腆害羞的一个男孩儿,话明显多了,话里话外透着愤世嫉俗。
邱振河请佟雪梅看过一次电影,名字叫《泰坦尼克号》。银幕上,杰克拉着露丝在水里奔逃的时候,佟雪梅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邱振河在一边睡着了。就是在那次看完电影不久,邱振河知道佟雪梅在大学有了男友,就不再出现。
佟雪梅结婚那天,总觉得身后悬坠着一双眼睛。即便是坐在婚车里,后背也被那双眼睛盯出隐隐的灼烧感。她抓住交通局那位的手,头抵在他肩膀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这种感觉在高中最后两年就出现过,她知道一定有一个人在跟着她,可就是不知道是谁,要干什么。佟雪梅像高中时那样一次次回头,也像高中时候那样目光一次次落空。
婚车到酒店后,趁着那位交通局先下车去开车门,她把邱振河的电话号码塞给了王雪,要她发一个短信。短信发出去后,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她知道,就是他了。
王雪说,她第一次见到邱振河,是在佟雪梅宫外孕大出血手术后,雪梅发信息让她来医院一趟,立刻,马上。她和别的老师串的课,还绕到新华路上的那家甜品店打包了一份烧仙草。雪梅爱吃这个,快出院了,应该可以吃一点了。
佟雪梅很慌张,让她赶紧下楼,请邱振河吃一顿饭,然后赶紧送他走。在富拉尔基医院住院部前面的花坛边,王雪第一次见到了邱振河。那天花坛边还有几个人,有锻炼的,有抽烟的,有唠嗑的,可她一眼就认出了邱振河。她说那时候的邱振河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但明显憔悴,眼底通红,一身的烟味儿。穿了一件白衬衫,旧,领子有汗渍,但还算立整。蓝色的裤子,起了很多皱,穿了一双灰色的运动鞋。
邱振河问了下雪梅的手术情况,知道她摘除了子宫,以后再也无法怀孕时,眼睛里闪过一道绝望的光。他从哈尔滨赶过来的,开了一宿的车,站在楼下看了一眼雪梅的病房,就得回去了。“临走,硬塞给我三千五百块钱,让给雪梅多买点营养品。”
王雪给我看手机里佟雪梅年轻时的照片,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大眼睛,鼻子挺拔,头发弯曲,望着镜头,像小鹿一样。
在雪梅结婚之后好几年,邱振河才结的婚。和同龄人比,算是晚婚,要孩子也晚,所以你看你现在年龄不大,可你爸都那么大岁数了。王雪说,人这一辈子,老天爷都给安排好了,都有定数,早结婚,早享受,晚结婚,晚遭罪。王雪说,她挺羡慕佟雪梅的,一辈子遇到一个这么喜欢自己的人不容易,前世修来的。要怪就怪缘分没到,有缘也是孽缘。上学那阵儿,俩人都不懂事儿,邱振河碍着雪梅城里人的身份,自卑,不敢表白,最多就是在辍学之后,仍然在佟雪梅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默默地跟在后面保护她,每次都是看雪梅进了楼洞口,一层一层的声控灯亮到她家所在的四楼后才离开。
再后来,知道雪梅考到哈尔滨师范大学,邱振河也离开讷河,来到哈尔滨,找了一个开晚班出租车的活儿,白天可以有时间就去哈师大转转,希冀可以遇到雪梅,能够远远地看雪梅一眼。从始至终,他都不敢对她说点什么。
“人这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遇到一个人可得往好里处,人多脆啊,说散就散了,说没就没了。”
我听见王雪声音有一些异样,抬头发现她眼圈有些发红,一时之间,我无法分辨她这是被佟雪梅和邱振河的事感动了,还是想起了自己点什么事儿,赶紧低头喝汤,掩盖我的尴尬。
真的,她说的这些让我坐立不安。我不敢往邱振河身上安装爱情这类字样,他是我爸,怎么会有爱情?即便是有,按照法律规定,也得是和我妈啊。
尤其让人气愤的是,这一切在有了我妈和我之后还持续着,这类经常出现在社会新闻里的狗屁倒糟的事儿,男主角竟然成了我爸,让我怎么接受?
可他明明是连我妈都厌烦的一个人,我说过邱振河咳痰吧,这好像是他下意识动作,喉咙里总像是卡着什么东西,出门也好,在家也好,咳咳地咳,喉咙抽搐,嘴角歪斜,一口唾沫,发射出来,再一脚踏上去,蹭掉。为这事儿,我妈没少骂他,后来就死心了,随他去吧。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可怕的不是他咳出痰,而是咳出来又咽回去,带我第一次去麦当劳的时候他就这样。这样的人身上,竟然出现了偶像剧里才出现的情节。
“那她对邱振河是什么态度?”
王雪说:“刚开始肯定是不爱,起码高中、大学那会儿,也就是不反感吧,根本谈不上爱。我是女人,都这个岁数了,我也不和你一个孩子拐弯抹角了,我觉得那时候雪梅不会是像她说的那样完全不知道邱振河的心思,但凡是一个女人,被一个男的爱着,保护着,不可能没有感觉,说不知道,其实是掩盖什么吧。虚荣心?不甘心?都有吧。女人结婚就像撞大运,谁都怕看错人啊?结婚和手术那两次事儿,我看得出来,雪梅是挺害怕的,那意思就是赶紧替她把这个人给弄走。可有一天雪梅疯了似的要离婚的时候,我就觉得肯定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都多大岁数了,还说啥性格不合啊,谁不都是这么对付着过嘛。那时候,我就觉得,雪梅离婚的目的,不是和交通局的过不下去了,而是想和邱振河过了。”
我问:“佟雪梅离婚是哪年?”
“应该是零几年吧,我记得她和我说的那天电影院里在演《哈利·波特》,我和雪梅去看电影的道上唠的这些事儿。那个电影你看过吧,看着挺好玩儿的,一头就撞进另一个站台去了。那几个小孩都好看,长得招人爱。”我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她说的应该是第一部《哈利·波特》,在中国上映时间是2002 年,那年我五岁。在有限的记忆里,我一次次地搜索,试图找到我爸在那一年发动叛乱的蛛丝马迹,可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一切还是太难了。
我爸妈很少和我说他们的事儿。有一年电视新闻里说南方雪灾,电线上都结了一层冰,直直的,风都吹不动。我妈和我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她说:“今年雨水太大了,夏天时候,西瓜都不甜。”她和我说:“我和你爸结婚那年雨水也大,五一当天,一大早就下大暴雨,地上的积水一会儿就没了脚脖,窨井盖子都冲走了,我还以为上不了车了呢。从屋里到院里,就几步道的工夫,身上就湿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妈的话有点密,她说:“坐在车里,身上的衣服湿哒哒的,不舒服,心情就有些郁闷。按照老辈人的话,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说头。等到了婚宴地点,还没下车,就看见天上出现了彩虹,下车的时候,发现这边一滴雨都没下,地上都是干爽的。”
王雪说:“雪梅那个婚白离了,俩人还是没到一起。这回是你爸打的退堂鼓,说是孩子小,不忍心,还给雪梅看了你的照片。你小时候不像现在这样细里高挑,你小时候可敦实了,你爸说你特皮,凡事都向着爸,一看见他进屋,就奔过来,往身上扑。”
很多年后,我自己有了孩子,还能想起王雪当年说过的话。确切地说,是我爸说我的话。父子一场,我能记起他的事有限,这句话像一颗砂砾埋伏进了我的生命里,我一直把这件事当作一场意外,等我也有了儿子以后,才慢慢发觉,当年的砂砾被时间氧化成了珍珠。
儿子还小,我就给他讲我的爸爸从依兰出来,怎么在哈尔滨落的脚,我又怎么来的北京,我希望他能记得多少就记得多少吧,家里的事断了容易,再续起来就难了。
王雪和我说,她就是在我爸给她们看我的照片时,看到了我妈。露出大半张脸,站在窗户边,笑得山清水秀。她感慨:“看得出来,你爸和你妈关系不错,你妈命好,虽然是二婚,男人不错,孩子也挺好,一个女人还强求啥,不就这些嘛。”
8
“你才是二婚”。
如果时间能够再回到当年的那个下午,我想我得这样骂回去。在后来的某些日子里,我甚至还反复练习了说这句话时应该佩戴的表情。可事实却是,我就那么傻呆呆地望着王雪,等着她继续讲下去。
在那一刻,天地轰鸣,万籁俱静,一滴水落入池塘,一棵树倒伏于山林,一朵云遮住阳光,一片叶子打了一个旋儿飘落到大地。我突然发现,我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我肉眼所见,只是表象,在万事万物看似寡淡的表壳下,运行着复杂而微妙的另一套系统,每个人都藏着太多的秘密。我那个看似庸庸碌碌的父亲,其实怀揣着一团锦绣。我母亲之前竟然还有一个丈夫,曾经以为最为亲近的父母成了我的陌生人,甚至我也成了我的陌生人,我们互相站立成三角,彼此面面相觑。另一个我则站在不远处,静静地观望,如同观望一群陌生人。
王雪说,在和我爸结婚之前,我妈结过一次婚。男的也是干力气活儿的,姓什么不知道,就知道那个人总喝大酒,结婚不到一年,就出了车祸,死了。说是卸完了货,趁着酒劲儿,开走了装货的大货车,撞到了树。说来也是奇怪,车和树都没咋地,他整个人飞了出去,肋骨折了,插进了肺,当场就死了。发现的时候满嘴血沫子,顺着脸,淌到了身底的煤灰上,黑红一片。
我妈和我爸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我爸三十大几了,脸上显老,看着得有四十,出租车都开了好几年了,人勤快,有眼力见儿,收入还算不错。我妈虽说是27 岁,比我爸小,可是二婚,她以为我爸会看不上她。没想到,第二天,我爸就问介绍人什么时候能结婚,说抓紧结了得了,别耽误出车,这天天一睁眼就欠了公司二百多块钱。
王雪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继续说:“我现在觉得你爸和你妈结婚就是为了完成结婚这件事,虽然这么说对你妈和你都不太公平,可我就是这么觉得,你爸的表现让人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反正喜欢的人和别人结婚了,他和谁在一起都是那么回事了……你是属牛的吧,好像是听你爸说起来过,你也算是大人了,应该了解一些家里的事儿了,也多少能理解一些了。活着,多难啊,谁都不甘心,又不得不甘心。”
在那个陌生小镇的饭馆里,我原本将自己晾晒在温暖的阳光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像洗了一遍桑拿,可王雪的话如彻骨的寒风,我咬紧牙关,不让她看出我在打颤。我想起12 岁那年,我上初中,我爸和我妈总打架,我放学回家,他俩还装得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似的,其实,有几次开门之前,我都能听到他们互相咒骂。还有两回,我知道他们半夜躲到厨房继续争吵,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马上又压低了嗓音。我原本睡觉挺死,那段时间,一有点动静就醒,特别精神,就像没睡着过一样。
王雪说:“你12 岁那年,也得2008 或者是2009 年了吧?那应该是另外一个事儿,那几年,雪梅已经得病了。”
“什么病?”
“开始的时候还以为她家里有事儿,没有好好备课。有一天上课,雪梅竟然忘了李商隐的《夜雨寄北》,翻了两回书,才磕磕巴巴地背下来。再后来,又忘了晏殊的《浣溪沙》,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那个。家长反应有点多,学校就组织听了几次课,发现了点问题,就不再让她担任班主任,教单科。校领导找她谈过两次话,可她还是有时候上课忘了带课本,有时候讲着讲着就忘了讲到哪了,又重头开始讲,一篇课文开头讲了好几遍。那段时间,有几个家长反应很激烈,总找校长,说的话也挺难听。直到有几回雪梅没来上班,一问说是忘了,学校才觉得不对了。体检的时候,查出是小脑萎缩,就是阿尔茨海默症,一时糊涂一时明白的。出结果那天,听出租车的收音机里说高秀敏意外去世,那阵儿正赶上她明白,还伤心来着,我记得特别清楚。”
王雪说:“雪梅得病一年多以后,学校给她办理了内退。不用上课,还照常开资。学校对雪梅这样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现在这社会都变成啥样了,都是现用现交,翻脸就不认人。别的不说,老话还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个交通局虽说是再婚了,可听到雪梅得了这病,连面都不照,躲得远远的。他现在是出息了,当了交通局的三把手,可一提到雪梅就躲躲闪闪的,让人看不起。在这一点上,你爸还真是难得的人,有情有义。”
在佟雪梅患病之后,我爸再一次开车来到富拉尔基,就是那次,他帮着佟雪梅住进了喀秋莎疗养院。我想他一定是生出了和我妈离婚的心思,想搬过来照顾佟雪梅。我不知道他和我妈说没说,我也无法判定,12 岁那年在小卧室里听到两人争吵的声音,是不是和这一切有关。但我知道,我爸婚没有离成,可一直照顾着佟雪梅,这也是他当年白班晚班一起干的原因吧。
王雪证实,在患病期间,雪梅老师确实吃了很多进口药,都是从大城市邮寄过来的。包括住进了喀秋莎疗养院,还住的是单间,一住就住了好几年,单单凭她那点工资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
我很想问王雪,从她的角度看,邱振河跟雪梅这算什么?我只看到邱振河一门心思地对佟雪梅好,那佟雪梅对邱振河呢?我爸这是做了一辈子舔狗吗?
王雪问我:“你记不记得,一几年的时候,你爸出了一次车祸?”在霁虹桥附近,一辆大货车撞上了一辆小轿车,小轿车被撞翻,从对面道上飞过隔离带,骑到了你爸的车头上。你爸是胸骨骨折,昏迷了好几天。大夫都说,他是捡了一条命回来,要是伤到内脏,就没救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个伤只能靠养,得卧床,也真遭罪啊,疼,连喘气都疼。
雪梅是在你爸出院以后知道的,也不敢和别人说,我看她上班的时候,肿着一张脸,眼睛跟个烂桃似的,就知道有事。办公室里人多嘴杂,传她在网上处了一个对象,让对象给骗了,家底都被骗光了。雪梅和我说了,她是让我跟她去一趟哈尔滨,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家住在哪呢。你爸那时候瘦得跟个刀螂似的,本来个子就不高,躺在床上,就那么一小堆,看着心里就难受。我俩在你家一共也没待上半个小时,话也没说上几句,雪梅一直哭,到了楼下,还不走,抬头往楼上看。你爸的床不就靠着三楼那个窗户边上吗,我能看到你爸也往楼下看,两个人一个在楼下哭,一个在楼上哭,看着闹心死了。
按照王雪的说法,我爸一辈子都没和佟雪梅说过爱你这样的话,最多就是在得知她再也无法生育之后,说“她命里应该有一个女儿”。王雪说:“我记得你爸说过最浪漫的一句话就是,我一直想看着一个小时候的她再慢慢长成现在的她。”
我问:“佟雪梅是什么样的人?”
佟雪梅长得不算很漂亮,可经看,小鼻子小眼儿的,越看越舒服,我要是男的,也会喜欢她。雪梅有才,喜欢古文,天生就是当语文老师的料,能背很多文言文,字正腔圆,口齿清晰。喜欢拉手风琴,没得病的时候,学校有演出,最后一定是她压轴,拉手风琴,独唱,拿手的是俄罗斯民歌《三套车》《蜻蜓姑娘之歌》《伏尔加河船夫曲》。
雪梅性格好,我没见过她和谁红过脸,就连离婚那阵儿,对那个交通局的也没出过什么恶言。不过,雪梅这个人也没什么主意,别人的话很容易影响到她,有时候,跟我不冷不热的,我就知道是别人说啥了,看她那样,我也是真来气。她没得罪过谁,也没什么朋友,尤其是得病之后,开始还有人过来看看,后来她娘家那边老人老了之后,家里都不怎么来人了,其他人就更少来往了,也就我和老柴还过去,疗养院那帮人,要是经常有人过来探望,就对你好一点,要不多长时间都不帮着收拾一下,就看人下菜碟。
王雪问:“你妈是什么样的人?”
我妈脾气急,嗓门大,和我爸打架,气势上就没输过。不要说我爸,城管见着她都打怵。在她四小门口的烤冷面摊前,城管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要是确实占道了,影响了市容,都帮忙挪。他们一方面是害怕我妈嗓门大,一方面也是喜欢我妈热心肠。一起摆摊的人有点什么事,她都是第一个伸手帮忙。我妈面目和善,年轻的时候,就给人一种信任感,都叫她三姐。四小的孩子们这么叫,城管也这么叫。除了我爸,我妈没和人红过脸。打我记事起,他俩总吵架,好像他们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对手。
我最后考上的是黑龙江大学,也就是说,我的大学和我的家在同一个城市,我最终也没能实现逃离这个家去南方上大学的愿望。可我还是选择住校,那时候我家已经搬到了哈西,从学校到我家,骑车不到半小时的路程,可我自从开学后就再没回去。我妈总给我打电话,一周能打两三回,絮絮叨叨地和我说家里的事,我爸喝酒还开车,被警察抓了,罚了款。我爸和他们一起开出租车的,去堵截网约车了,不让人家走,说人家抢了他们的活儿,差点打起来,老胳膊老腿了,越活越回去了。
我只是听,不大回应。
王雪和我说:“人的感情挺复杂的,连人自己都说不清楚,像你爸,现在想想,也不能说他这一辈子就喜欢佟雪梅,没喜欢过你妈,喜欢和喜欢还不一样呢。我听到他说过,大概的意思就是,见着你妈,他就想和她过日子。见着雪梅后,就想和她处对象。要是他真的和雪梅过日子,也不一定就能过到一起去,他俩是两种人。可再怎么样,雪梅和你爸都是好命的人,这辈子见到了,有机会互相惦记着。要是我也有这个命,得小脑萎缩我也愿意,还省心了呢。”
我妈是我大一开学不到半年的时候死的,心肌梗塞。那段时间她和我通电话通得勤,差不多天天打。出事儿那天,一直没有来电话,我一直挺烦她打电话过来絮叨,可偶然不打,就有点心慌,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出现过。后来说母子连心,我现在有点相信了。
吃完晚饭,我往宿舍走,路上遇见一个傻小子跟一个学姐表白,整一堆蜡烛摆成一个心形,抱着个吉他,在女宿舍楼下面唱歌,公鸭嗓,刺耳。路上接到了邱振河的电话。那一刻,怎么说呢,就是觉得我没妈了,这个世界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按照西方人的说法,心肌梗塞这种死法是上帝的怜爱,因为人不遭罪,我妈这辈子,也就上帝怜爱她。
“邱振河对佟雪梅是仁至义尽了,连你都觉得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可你想过没有,当他对一个女人有情有义的时候,对另一个女人是不是无情无义呢?”
“你当着一个人的儿子的面,讲他爸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感情,这事儿说的过去吗?我爸死了,他喜欢的女人小脑萎缩,那我可以不可以说是报应?”
9
“不是报应,是遗传。”
我和王雪回到喀秋莎之后,看见了那个老柴。
已经是午后时分,正是喀秋莎的人锻炼的时间,走廊里回响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声音,别看各个房们紧闭,里面的人都跟着活动着呢,就连几个卧床的能动动胳膊就动动胳膊,能伸伸腿就伸伸腿。王雪说:“雪梅前几天迷糊,晕倒了,叫了120,住了好几天院,今天出院。本来就小脑萎缩再加上心脏这事儿,以后日子不好过了。”
103 房间已经被清扫过了,纸箱搬走后,空间大了很多,竟然显得有些空荡荡。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也按照大小也重新摆过了,窗台上除了那架手风琴,又放了一株绿植。
看到我之后,老柴没有像别人那样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猜是不是王雪在微信里已经和他说过了。他和我握手,碰了一下,像怕烫着似的,马上就躲开,连眼神也不和我碰触,扭头和王雪说话。要她再检查一下,打扫得彻不彻底。他担心,雪梅回来会不会再找她那些东西。
王雪说:“只要那架手风琴在,应该就没事。”佟雪梅这个病,磨得记忆越来越短了,有时候觉得她只记得某一个时间里的事儿,像是人生就卡在那儿了,回来后,可能都不记得有那些东西了。
老柴纠正说:“雪梅现在这个情况,像是记忆出现了折叠,经常把两个不同时间里的事儿记到一起,也挺好,记得的都是她自己愿意记住的。这么活着,没那么苦。”
我看不出老柴的年纪,猛一看,像是三十多岁,细看,得有四十多,其实,说五十多岁也行。细高,微微驼背,头发长而稀疏,说话用力,嘴里像是咬着什么东西。他解释说:“我问了,雪梅这个病应该是遗传她家老太太。她妈就是这样,最后动不了,躺在床上好几年,遭了不少罪。”
老柴说他有八分之一的犹太血统,是一个诗人,从小就爱,一直没停过那种。他说,“阿尔兹海默症是一个浪漫的病,活了一辈子,又把自己交回到小时候,什么都没带来,什么也都不带走,不占你们人世间一丁点的便宜。”
我问他:“写诗会遗传吗?”
王雪制止我,“别搭理他,他是诗人,危险。”
老柴露出不屑的样子,“诗人有什么危险的。”
王雪回他,“膈应人不咬人。”
老柴陷入沉默,就在我为自己的冒失刚刚露出些许尴尬的时候,他说:“好东西不会遗传,能遗传的都是坏的。”
他转过身,直盯盯地问我:“你写诗吗?”看我目光游移,他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继续说:“你爸写诗,我看见过。这一点你没遗传你爸。”
那年,帮着把佟雪梅安置进喀秋莎后,王雪和老柴离开,没走几步,老柴说把打火机落在302 了,得回去取一下,路上好抽两口,省得回家还得去阳台,天凉了,抽一支烟冻得哆里哆嗦的。
邱振河黑A 牌照的出租车还停在喀秋莎的院外,将近11点了,疗养院十点半熄灯,整栋楼没有一丝光亮,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邱振河站在院子里,背对着院门,突然挥动拳头,像是生气,在击打什么,左右交替,速度极快,满耳都是衣袖的破风声。不一会儿,停止击打,立正站立,右肩耸动,胳膊被肩膀扯动,向前抛出,然后是左肩左手如是,头部晃动,双脚交替跳动。反复几次,动作幅度变大,变快,脚步落地沉闷,间或有喘息。也许过了很久,也许没有多久,邱振河动作减慢,似乎力竭,直到停止。
邱振河上车,点火,车辆低吼,尾灯闪亮,拐个弯,消失。老柴说我,“你爸算是个诗人,一辈子就写了这么一首诗。”
我叹了口气,“我不懂诗,请您指点一二。”
老柴也叹了口气,“如果说你的躯体神奇而碧绿,如果说你的魅力无涯无际,如果说你在黑暗中狂舞不息,那么,哪里是你的根基?”
“这是我爸写的?”
“不是你爸写的,可意思都差不多,你爸写的比老聂好,神秘,深邃。”
我问:“老聂也是你们一伙的?”
老柴看我一眼说:“你这个样和你爸一样,小脸子,又一辈子好面子。”
王雪说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又当着孩子的面,你就别说那些了。有啥用啊?不是我说你,你要是真的有那个魄力,你当初怎么不找雪梅?在这一点上,你还真就不如邱振河,人家不像你那么会说,可都做到位了。”
王雪抱着窗台上的手风琴,随手拨弄,发出声响,仔细听,弹奏的是那首俄罗斯民歌《喀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弹来弹去,反复是这一句。
老柴说:“雪梅快回来了,把东西给她弄好吧,别让她发觉了。你也别和她争了,这么多年,你除了没有小脑萎缩,哪点能耐赶得上她。再说了,争来争去的,这辈子都快争完了。”
王雪没搭理老柴,抱着手风琴望着窗外发愣。喀秋莎一楼的窗户都安装了防盗网,小手指粗细的钢筋,生了锈,可余威仍在。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房间里的人,如同囚禁在牢笼里。
王雪长出了一口气,收拾起手风琴,竖在窗台上,“现在谁都不争了,就你还在争,你再争,你争得过命吗?”
老柴说我爸就没争过命,万里大造林那会儿,我爸跟中了邪似的,一有工夫就去参加说明会,连出租车都不开了。老柴说:“现在想想,你爸那会儿也不一定就是为了一夜暴富,虽说是也说过投进去钱就长出钱这种话,可最多的还是在说五年内再造一个绿色的万里长城,沙漠变森林,好像是这辈子终于抓到了个抓手。别说啥都没挣着,就算是挣着钱了,他们老邱家也回不到原来了。”
看我一脸诧异,老柴转向王雪,“看来这小子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邱振河真的什么都没和他说。”
按照老柴的说法,我家原来住在北京的一个胡同里的,具体哪个胡同,我爸也没说明白,他估计是我爷爷就没跟我爸说明白。他说,我家肯定不是一般人家,我爸说我爷戴一副眼镜,镜片厚,跟瓶底似的,一圈一圈的,看不见眼睛,镜腿用胶布缠着。
我家是从我爷爷那辈儿到依兰的,应该是犯了什么错,戴帽儿下来的。老爷子脾气倔,到了依兰之后,还总往北京写信,估计也没啥回复,可坚持写,有人看见他一整就去邮局寄信,邮局的人离着老远都能认出他,总穿一个破军大衣,不系扣,一走道,呼扇呼扇的,好认。
在我爸四岁那年,我爷得病,吐血死的,大伙都说是气死的。
我奶认字,会背千字文、百家姓,应该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人看着就不一样,那时候再苦,再穷,也收拾得立立整整的。老邱家院子的晾衣绳上总是挂满刚洗的衣服,冬天的时候,衣服冻硬了,西北风一吹,直晃荡,玉米秸秆一样互相碰撞,发出声音。老柴估计,我爷失势,下放到依兰农场,应该多少和我奶的出身有点关系。
我爸16 岁那年,我奶也死了。在她死之前那几年,还有人过来抄家,逼老太太交出里通外国的发报机,说我爷总不系衣扣,也是和国外的暗号。大伙都说老太太是窝囊死的。死前几天,告诉两个孩子,以后老老实实种地,靠天吃饭,省心。
我爸还有一个哥,都说我那大爷要是活到现在,肯定是一个人物,主意正,脑子活,这一点像我爷。小将们过来抄家的时候,我大爷带着我爸一人两把菜刀,护住我奶,眼睛都红了,谁上来砍谁。抄家那帮小子瞅了半天,跑了。
我爸16 岁那年,也就是我奶死了没两个月,我大爷死在了家门口,脑袋让人砸了一个大洞。发现的时候,不知道死了多长时间,都硬了,穿不上衣裳了。大伙儿帮着找了一个白皮棺材,可尸体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支楞巴翘,装不进去,用热水往胳膊腿儿上浇,温软开了,再捋直,放进棺材里。腿都烫掉皮了,露出了白骨,半个依兰都是一股人肉味儿。
老柴说,我爸像我奶,小时候挺好,长大后看人脸色活着,是让人吓破胆了,一辈子都没缓过神儿。
老李头和那个胖胖的张姐过来看看103 收拾得怎么样了,露出一副满意的表情,“这多利索,也符合消防安全的要求了。”她和我说:“佟老师前几年不这样,尤其是这两年,把她那些旧东西当成宝一样,晚上睡觉都得守着,谁动跟谁发脾气,还往人身上砸水杯,老李头之前的那个保安就被烫到过。”
两人又对我说了一大堆好话。主要是感谢我配合他们工作,提前交了五年的费用,应该组织家属都向我学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那一刻,在他们的眼里我是我,还是我爸。
10
大概只有老柴从没把我当成我爸。
在院子里的白桦树下,老柴递给我一支烟,很随意地问我,“来多长时间了,王雪老师和你唠半天了吧?”我吐出一口烟,没等回答,他又问:“是不是又唠叨过去那些破事儿了?”我回复:“没太回顾过去,主要都是在畅想未来。”老柴根本就不搭理我,他眯缝了眼睛,歪头抽烟,“你爸叫你什么,小岩?你俩打架么?”
一时之间,我搜刮不出太合适的词去形容两个男人的关系,硬挺着回应他,“我爸对我好,从不打骂,尊重我……”
他打断我,“你爸和我说过你的事儿,在这一点上,你比他差多了,他不做作。”他不等我反应继续说:“我能想到王雪都和你说了什么,你也不用先想着你爸怎么怎么样,你妈怎么样,佟雪梅怎么样。你是他儿子,他是你爸,这一点永远也改变不了,天下父子,不都那样么。你现在还小,等你有了孩子,或许能理解他们。”
“是吗?”这是我那时候的疑问。
“是的”,这是我现在对那个疑问的回答。
孩子对大人带来的改变是难以预估的,在我的儿子面前,我像是重生了一般,那么我的出生,对我父亲的改变又是什么呢?
那天在那个叫喀秋莎的地方,老柴对我说:“你也不要想你爸对你或者你妈怎么好或者不好,你和你爸的关系就是中国普通的父子关系,你爸和你妈也是普通的中国夫妻关系。但你爸这人不普通,他心里有火,可人没被烧着,他爱惜自己,也保护了火。”
一条黄色的小土狗,跑进院里,小狗的脸上有一道白,从脑门到鼻子,像是谁有意画了一道白漆,腿有点瘸,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围着我们左嗅嗅右嗅嗅。
一辆三轮车从喀秋莎院外经过,蹬三轮的是一个老头,须发皆张,拉长了声调喊,“清洗排烟罩喽,哪家清洗排烟罩啊?”车很慢,声音更慢,人已经不见,声音还留在院外游荡。
不远处,铁栅栏门被风吹动,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如果生命是一条河流,我们的流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的呢?
那个电子邮件是老柴写给我的,是我爸交代给他去做的,“无论怎么样,死者为大,我得帮他把这件事做完。”老柴问我,“如果你没有接到保险公司的那个电话,就是再写两封电子邮件,你也不会过来吧?”
在收到那封电子邮件之前,我接到过保险公司的电话,说我爸投保过一个意外险,在投保人发生意外后,会有一笔不小的赔偿,受益人是我。
保险公司问了我很多问题,包括我爸之前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慢性病,死前的精神状态,最近家里有没有需要特别用钱的地方等等,我听出来了,保险公司怀疑我爸有没有可能在骗保,他们和我说这都是正常流程,让我别多想。
老柴也怀疑我爸的死因,在出事之前,我爸和老柴提过,说他知道美国发明了一种新药,能根治小脑萎缩,他想给雪梅买。还问过老柴,这样的药从哪里能买到,得多少钱之类的。老柴冷笑,“也就是你爸信这些,他是从快手里知道的。”
他说我爸死前的那段时间看着就不太正常,谁会信那些短视频胡说八道呢,他就信。叨咕过好几回,药有效最好,治好了,雪梅还能过几天好日子。没效的话,也没办法,试试总不会错。
大概是半年前吧,他把我的邮箱地址给了老柴,说万一有一天可能用得着。现在老柴才明白过味儿来,处理保险这事儿,我是受益人,我得出面按个手印啥的。邱振河问过老柴,保险公司一般都怎么赔偿,大概能给多少钱。他和老柴说,我那个儿子挺混蛋的,但他有出息,看不上这几个钱,关键是人也孝顺,有耐心,那时候对他妈特别耐心。
老柴说,听到我爸死讯的那天,他也挺吃惊的,想来想去,不管怎么扯淡,还是给你发一封邮件吧,起码让你知道有这个事。
“给你发那封邮件不是帮着你爸骗人家保险公司,我有犹太人血统,按照犹太人的说法,人死后第三十天,才魂飞魄散,在此之前,还能听见亲人说话。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趁着他还能听到你说话,你劝劝他,保险公司也不是吃素的,你爸那点小伎俩,不漏才怪。”
何建华一遍遍打电话过来,看我没接,发来一句微信问,“到手了吗,一共多少钱?保险赔偿不需要交个人所得税,是实数。”
我打字回他,“滚犊子。”
我苦笑,“没想到,他会在那么早就知道给自己买保险。”
老柴说:“你爸哪有那个脑子啊,是你妈给你爸买的。”
看我一脸惊愕,老柴说:“别听王雪和你说的那些,你爸对雪梅没那么高尚。佟雪梅走到今天,你爸得负一半责任,起码雪梅离婚有他的原因,总往人家家里打电话,打了电话也不说话,是个男的都得怀疑啊,两口子能不打架吗。”
老柴说:“我不知道雪梅遇到你爸对她是幸运还是不幸。要说你爸对雪梅不是没有爱情,可我总觉得他爱的是上高中时候的雪梅,不是后来的雪梅。王雪老师也说,邱振河爱上的是年轻时的雪梅,雪梅爱上的是年长后的邱振河,也对。不过,你爸总是需要雪梅老师这样一个人,是不是雪梅不重要,只不过恰好遇见了雪梅而已。”
老柴说:“无论怎么说,邱振河对雪梅一直挺好,可那不是对雪梅好,是对自己好。”老柴吐出一口烟,“你爸失败了一辈子,爱情是他最大的成功,他得坚持,就像,坚持一个理想。”
11
佟雪梅下出租车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梳着男人一样短发的女人,就是王雪老师给我看的照片里那个像小鹿一样的女孩。佟雪梅胖胖的,肩膀上披了一件大衣,只能看到穿了黑色的裤子,棕色的鞋,从侧面看,竟然很像是我妈。
唯一可以和照片印证的就是脸色依旧很白,但已不是健康的粉白,而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看得出来她长了一双大眼睛,眼神有些呆滞,但如小孩子一般清澈。看到我的时候,一道闪电从眼睛里划过,像小女孩那样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你怎么才来啊?”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紧闭双唇,身体僵硬,任凭她摇晃。
佟雪梅看我不说话,有些着急,“一会儿就打铃了,你不要打篮球去了,赶紧回教室吧。”她往四周看了看,王雪、老柴、张姐、老李头散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她害怕似地拉着我衣角,躲到树下,“你快说啊,我一直在等你说,你怎么那么笨呢,别让交通局那个把我抢了去。”
一天将尽,落霞满天,我们站在喀秋莎疗养院的白桦树下,风吹树叶发出海浪般的声音,落叶如雪片般纷飞。佟雪梅仰脸望着我,背对着阳光,肩膀上扛着一轮落日,脸上氤氲着少女特有的娇羞。
我眼睛一红,抓起她的手,“好,不让别人把你抢走,咱回家,外面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