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公寓
2023-03-06▶尚元
▶尚 元
一
鲜妮的老子在秀水街上摆了张地摊子,专卖些五金杂货之类的东西。在鲜妮看来,父亲的古板生硬就跟他出售的铁物件一样,给家里的生活带不来一丝温暖。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愿意买那种手摇式的鼓风机以及烫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斧子、锄头、窨井盖、生铁炉、泥瓦刀、大小螺丝、各类绳索躺满一地,直叫人眼里生出一层茧。鲜妮愁眉苦脸地望着赶集的乡下人,心想,他们大概都是些穷疯掉的家伙,要不然也不会光顾她家的摊子,磨价把嘴皮子都磨薄了。但父亲的好脸色永远是要留给陌生人的,事先却总是扮出一副掐起来疼拧起来疼的痛苦样子,三毛两角地跟人吵,就像跟一个即将饿死的人抢吃的。其实父亲的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这些在鲜妮眼里鸡零狗碎的东西总归是要出手的,一出手就是钱。鲜妮知道自己也跟父亲的商品一样,终有一天会被人带走。父亲因此会得到一笔款子。
这想法大概产生于十四岁。那时候鲜妮的母亲还活着,父亲从陶瓷厂下岗也不久,他们租住在徐姨家的屋子里。徐姨是本镇人,在宝中铁路旁的机车厂有个半亩大的院子,三间瓦房,割了一间给他们住。徐姨的男人早几年贩煤渣子发了财,走路都哼着小曲儿,见了鲜妮拍拍她的脑门,要么伸过来一只手,擦着她的头皮划到自己眉下,讪笑着说小妮子又长高了。鲜妮很怕,觉得他是个坏人,尤其是徐姨的男人喝多了酒,两只眼睛红得冒血,站在院里的杏树下唱着歌曲撒尿。哪里像个长辈,鲜妮心里提防,晚上都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徐姨的男人其实跟鲜妮的老子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在她家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们。鲜妮一家因此感恩戴德。有一次,还在上初二的鲜妮在书中看到“闺中”一词,跟同学打赌。赌的内容早忘掉了,但当她搞清楚意思,立刻就像被人在心上抓了一把。什么豆蔻年华、待嫁闺中、气若兰芝、宝马香车,当老师把这些浪漫的语境讲出来,鲜妮觉得自己活得真不如一只鸽子。
鲜妮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徐姨的男人偏又是逗鸽子的好手,建了一只巨大的铁丝笼,养了二十多只纯种的李梅龄。鸽子白天飞出去,晚上回来钻进笼子里,叽叽咕咕,吃喝无忧。而鲜妮却要分担家庭生计,每日放学回来替换母亲去看摊儿。周末或者逢集的时候更甚,大清早要把前一天码放整齐的冰冷的铁器一件件摆开来,供别人挑三拣四。傍晚又要把它们收起来,碰撞声和摩擦所发出的哐哐当当声简直叫人崩溃。真的是很讨厌,总有手脚不干净的人,偷偷把几根铁钉或者一只插头塞进口袋。开始她见到这一幕脸便红起来,不敢吱声儿。直到一个老头堂而皇之地把一把铁锹搁在旁边的三轮车上,然后盯住她的眼睛,明显是在试探她的反应,或许挑衅的意味更浓。那一刻,鲜妮才大喊一句:“嗨,你的钱还没给呢。”她感觉血液冲上头顶。那人飞速扔掉赃物,没事人一样,转身走了。鲜妮觉得自己赢下了一场战争,她感到莫名地兴奋。后来,她真的成为一个称职的雇员了,会毫不犹豫地喊出那句话:“嘿,你还没给钱呢。”她乐意看到那些人落荒而逃的狼狈样,被她一句话戳中心窝。可回头又纳闷,那些人有没有女儿,若跟她一般的年纪,她们有没有雅致的“闺中”。这样一想,她又立刻沮丧起来。
鲜妮第一次跟父亲争吵,说起来原因很奇怪。徐姨一家搬进城里住,把瓦房卖给了他们。这本身是一件好事,大家都高兴。乔迁之日,鲜妮一家被邀请去吃酒席,到了徐姨的新家,鲜妮像中了魔怔似的,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她经常光顾城里,见识过高楼大厦的壮丽,但却从未感受过三居室的辉煌。墙壁上贴了无纺布,隔断用了钛合金镶边的冰雕玻璃,沙发、茶几、餐桌、酒柜都是最时兴的样式,尤其是那间兼做书房的起居室简直令她魂不守舍。许多年后,当她回忆那个下午,鲜妮就会想到那只高低组合的大衣柜泛着微蓝的光,她从没有见过在书桌上架一张小巧的床,上下用木梯连接,一个安安静静的角落,适合读书写字,有一盏台灯最好,能把无数个夜晚照亮。徐姨说,房子是按照地中海风格装修的。她立刻想到大海,对呀,如果坐在一条渡满阳光的小木船上浪迹天涯,那该多好。
梦终该是要醒的。鲜妮被招呼着去酒店用餐,她一点儿心思也没有。那天她一杯水也没喝,浑浑噩噩的。回来后,满院子的煤炭渣子和灰黑的污泥,屋檐下到处都是鸽子屎。父亲喝得有点上头,迫不及待地用徐姨给他的钥匙打开另外两间房门,这里敲敲,那里捶捶,脸贴在墙面上用一只眼睛观测房子有没有变形走样。他把别人丢弃的东西当成宝贝,一张三人沙发,弹簧都冒头了,鲜妮的老子把自己丢进去,晃晃屁股,四肢伸展开来,就像乱世贼子坐上了皇帝的金銮宝座。还有一件木制的碗柜,里面黑糊糊的熏满了肮脏的油污,母亲却找了张报纸铺进去,把家里的盆盆罐罐摆得整整齐齐。他们一边搞卫生,一边对未来的生活满怀设想。鲜妮的老子感慨,终于有自己的屋了,以后再也不用被房租压着,往后攒了钱得把那棵老杏树挖掉,太碍眼,盖几间房子租出去,也向别人收租。母亲一听这话立刻变得泪眼婆娑,她叫着鲜妮老子的官名说:“大刚啊,有福你就享,我怕是等不到那天了。”鲜妮的母亲病恹恹地连叹几声,悲悲戚戚地抽出哭腔来:“都怪我这病身子,辛苦挣的钱都被我吃了药了,怎么就不死掉呢?”鲜妮老子的好兴致遭到打击,借着一点酒劲说:“又说这话,十年前你就说要死掉的,也没见你真的死一次。上天入地的路都通着,要走哪条走哪条,谁能管得住你的脚。”
母亲不敢哭了,噤若寒蝉。两只枯瘦的手抓起盆子里抹布,拧下一串黑水。
大概鲜妮的老子感到自己的话过分了,或者是他在憧憬未来时才想到了鲜妮,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已经是家里不可忽略的存在,不远的将来,在她身上的付出就要见到回报。她老子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不就把另一间房子给鲜妮单独住吧,孩子长大了,总不能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顿了顿又宣布:“明天到旧货市场上买几件称心的家具,得给女子备一张好的单人床。”
鲜妮的第一反应是委屈,然后是愠怒,再然后是不甘心。她想,凭什么她要住这样的房子,一个女孩的“闺中”可怜到要去旧货市场挑一张单人床,不干!眼泪一骨碌流下来,她冲着她老子咆哮道:“我要住徐姨那样的房子,我要住地中海风格。为什么不买城里的房,这烂地方才没人稀罕。”
她老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好端端的日子被两个哭泣的女人弄得灰头土脸。良久,才说:“白眼狼啊,人没长大,口气一下子长大了,这家容不下你了,你就去给徐姨当女娃吧。”他说话的语气跟训斥鲜妮的母亲一模一样,生硬、冷漠、蛮不讲理,横冲直撞。
鲜妮说:“你就不该把我生出来。”
她老子哑口了。
“无能。”鲜妮不依不饶,她不知怎么会想起一个文绉绉的词语,对付在她老子身上,就像一颗子弹打过去,干净利落,致人死地。
她老子听清楚了,打了个哆嗦,抡起手里的扫帚。鲜妮的母亲终究是害怕家里吵起来的,一闪身子,先护住女儿。她老子冲到母女面前,高高举起的扫帚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在半空中悬着,自己差不多也快成了一具雕塑。鲜妮泪眼汪汪,看到这个平日里冰冷的男人乌青的嘴唇,勇敢地昂着头,像盯那些顺手牵羊的乡下人一样,用执拗凌厉的目光,把她老子僵硬的身体灼成一截融化的软蜡烛。她老子明白了自己的贫穷是可耻的、没有尊严的,怪不得别人。这样的悲哀又给谁说呢。
事实上,这次争吵对往后的日子影响深远。鲜妮的老子对鲜妮的态度发生了幽微的转变,看似冷淡却时常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贫穷真是太可怕了,能让一位父亲在女儿面前丧失说话的勇气。
但显著的改变是,鲜妮再也不用抛头露面去看摊了,她还意外地收到了父亲的礼物,是一台雅马哈电子琴,尽管那是她老子从收废品的老伙计那里买来的二手货。她也有了自己的“闺中”,自是不比徐姨家的地中海风格漂亮,但聊胜于无,收拾收拾也算不错。一个像样的家能把一颗骚动的少女心锁起来,如果不曾见到外面的诱惑,一切都将安于现状。这是后话。
二
鲜妮是那种资质平庸的女子,学习成绩一般,人长得也不算出众。她努力读到初三,就触到天花板了。早早地过问生计让她变得早熟且异常敏感,也许是一次平常的月考失败,她便产生了彻底放弃学业的念头。这个社会,不是每个人都能跻身金字塔的塔尖,大部分人是要被踩在脚下的。鲜妮认识到生活残酷的真相,不止一次把自己关在闺房里掉眼泪。没人跟她说句心里话,绝望一点一点啃噬着她对未来的信心。她的老子早出晚归,整日拴在杂货摊上,为几两糊口碎银苦熬日月。母亲只晓得永不疲倦地打扫房间卫生,有洁癖似的,每天抹三遍桌子,又把水泥地面拖得乌光贼亮,做好早餐晚餐之后,就抄起砂锅煎中药。房间里总是弥漫着清苦的草药味,鲜妮闻着直犯恶心。她每天听得最多的便是母亲呶呶不休地提醒:“妮儿,你可要好好学习呀!”好像除了这样的话,她也不会说什么了。她是个不挣一分钱的家庭妇女,却是个花钱无底洞的药罐子,在家中能有什么地位呢。她年轻时患的哮喘,二十年了没好过,一不小心就咳喘得连气都上不来,需要紧急嗑药。干不了重活,除了每天做饭洗衣干家务,偶尔帮助丈夫看看摊,其他时间就只能闲坐在家里。鲜妮同样鄙夷母亲的无能,可她把话掖在心里。
学业无望,她开始评价自己的身体。她意识到容颜对于一个女人有着非凡的意义,于是第一次郑重其事地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麦色皮肤,鼻梁塌陷,眼睛小,又遗传了父母的单眼皮,脸是那种难看的大饼脸,嘴唇还好吧,看起来还算丰润。她用双手托住两腮,发现自己好看了一点,捏住鼻梁,又美了三分。她注意到自己的身材,宽松的校服下面,胸和臀,以及超乎同龄女生修长的双腿,正把花季少女窈窕的曲线完美地勾勒出来。她的心脏咚咚跳起来,撞了小鹿。
是有一个男孩子在追求她,叫王鹏。王鹏的父亲是县公安局的局长,据同学们讲,为抓捕一个杀人犯他曾徒手攀上七层高的大楼,将歹人一枪击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可王鹏就没他老子这般英雄传奇了,不说英雄,连狗熊都算不上。小小年纪专干欺男霸女的坏事,在县城中学混不下去,才转学来到安口窑,为的是参加来年的中考,顺利进入县城高中。王鹏个子矮,满脸淌血流脓的青春痘,腰里总别着一把双截棍。他的偶像是周杰伦,理想是当一名摇滚歌手,可他老子偏偏叫他学习,学不好便要家法伺候。现在好了,来到安口窑,正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呀。
像王鹏这种家庭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钱和胆量,而对于鲜妮,这两样东西几乎就是拿捏她的命门。王鹏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鲜妮的少女心征服了。他先是带她去吃火锅,喊一伙人,男男女女。接着又隔三差五地去KTV 唱歌,不唱也行,就坐在那里听别人鬼哭狼嚎,喝点饮料和啤酒,吃一袋爆米花。2005 年那会儿,这些消费在安口窑尚属新生事物,到处霓虹灯闪烁,麻辣锅底的味道远飘街巷,但普通老百姓没有几个真正见识过。王鹏这种纨绔子弟,自有追女生的手段。他托人在教务室查了鲜妮的生日,当天为她定制了十九朵玫瑰花,又弄来一个双层的巧克力蛋糕。上面画着两颗紧紧相连的心,写着鲜妮和王鹏两个人的名字,一支丘比特神箭穿“心”而过。一番老土的操作,却叫鲜妮激动得浑身颤抖。那一刻,她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王鹏更对她好了。王鹏又拿出一枚银色的指环,套在她冰凉的中指上。王鹏故作渊博地向她解释,戴戒指是有讲究的,四根手指从食指开始依次是“清热解毒”,就是请你追求、热恋、结婚、独身的意思。指环戴在中指上,那么就是王鹏宣布他们正式开始恋爱。不知说得对不对,反正她对王鹏的崇拜九十度转弯后直线飙升,鲜妮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姑娘,王鹏为什么就看上她了,她有什么值得别人喜欢的。
那天,一群小青年玩得很嗨,蛋糕没吃多少,全涂在了脸上,鲜妮为此感到可惜。惊喜激动的还不止这些,最刺激的是,王鹏带她去了网吧包夜,教她打CS,叫她大开眼界。天哪,世上竟有如此令人着迷的事物。她可以一宿不睡觉,累了,王鹏递过来一根香烟,渴了饿了,向老板要瓶矿泉水或者一桶泡面。她不用管钱的事,她只管享受快乐的时光就行。
鲜妮一夜未归显然把他老子吓坏了。找了一晚上人,第二天女儿却背着书包回来了。以过来人的经验判断,决计夜里没干好事。但做老子的首先担心的是女儿的安危,见她衣衫整齐、完好无损,心先放回了肚子里。他不能不询问她去了哪里。
鲜妮径直走入闺房,她老子追进来问:“昨夜在哪睡的?你还有脸回来?”
“你管得着吗?”
“我是你老子,我怎么管不着?”
“你就是管不着!”鲜妮把头一拧,坐上单人床,掀开被子滚进去。
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了。鲜妮的老子暴跳如雷。真是不得了,人没长大心先野了,一个女孩子竟敢整宿不回家,一问嘴巴还硬。咱家可丢不起这个人!鲜妮的老子左右探视,竟然想到要寻一件称手的家什招呼下去才解恨。结果还未动手,先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是鲜妮妈回来了。她早上出去寻人,未果,这时候回来打问情况,没想到父女俩正在屋里闹。鲜妮妈使出浑身力气才把一句话说完整:“掌柜的,你别生气呀,女娃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十五的闺女打不得,以后给咱记仇呀。”
“不打还不知她今后会做出什么丢脸事。”
“那你先打我吧,是我不好,我没给你生出个好闺女。”鲜妮妈哭。
“就是你把女子惯坏的。”
两个老家伙纠缠在一起,鲜妮妈哭了几声哮喘病就犯了,倒在地上,呼吸像打气筒一样,一声比一声紧迫。这时候,鲜妮没有像电视上演得那样吓得哭爹喊娘,而是从被窝里爬起来,跳下床,双手捂着耳朵跑出去。嘴里嘟哝一句:“你们真是烦死人了。神经病!”
类似事件只是个开头,就像冰面上一条细微的裂纹,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开裂扩大,终究要把鲜妮和她老子送向彼此对立的岸边。鲜妮的老子压根不会想到女儿会整天泡在网吧或者KTV 里,在他眼中,这哪是什么正经地方。老师找家长谈过几次话,认得他是秀水街上摆杂货摊的老鲜,明里暗里说这孩子再不严加管教恐怕要出事,毕业会考的成绩倒是其次。但学校抓不住人的脚后跟,能有什么办法,还是要家长多操心。“你女儿在外面被人养着。”这是班主任情急之下撂出的一句话,鲜妮的老子为此差点跟他打起来。后来,学校一致认为,有什么样的家长就有什么样的学生,反之,从学生的表现则能看出家长的素质。要是不负责任,谁敢说这样的话。鲜妮的老子不领情也就罢了,竟然恶语相向,竟然老拳袭人,那么也就没有必要把后半句话说下去了——鲜妮到底是被谁养着。
无奈之下,鲜妮的老子去网吧抓过几次现场,但都无功而返。鲜妮夜不归宿,不一定都是在打游戏,偶尔也会和王鹏手牵手去红旗招待所。这是大家亲眼所见的事实,可没人敢说。王鹏有个诺基亚,给鲜妮买了台小灵通,两个人随时保持联系。而且王鹏这小子,自幼受家庭氛围的熏陶,有着异于常人的反侦查能力,他们合起伙来耍鲜妮的老子,就像猫逗耗子一般容易。你都难以想象,王鹏的小马仔在秀水街和机车厂的大门口插了暗哨,鲜妮老子的一举一动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明摆着是要把他给气死。
该来的还是要来。
中考前夕,鲜妮的老子再次被请到学校,这次与他对话的是一个年轻斯文的副校长。副校长给他递了杯水,鲜妮的老子很感动。接着副校长把一张材料掀在他面前说,你看看吧,看完再说。鲜妮的老子预感到发生了大事,手心沁出汗珠,两眼模糊,看了半天,只看清那是一张中考学生的体检报告单,找了很久才找到鲜妮的名字。他把破褂子往紧里裹了裹,有点儿冷,像对待那些挑肥拣瘦的乡下人一样,献上卑微而又胆怯的笑容问道:“我闺女没啥大毛病吧。”副校长显然很吃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我都不知该怎么跟你开口,上面写着呢,怀孕!看清楚了吗?”鲜妮的老子怀疑他耳朵出了错,习惯性地“啊”了一句。副校长说:“自己看吧,才十五岁的女娃子,你们做家长的是怎么管教孩子的,这样大的事,影响太坏,学校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他的指头戳了戳那排蝌蚪一样浮游的字眼,果然鲜妮的老子就散了架了。
你说晴天霹雳也好,当头一棒也罢,一个硬铮铮的男人顿时像被什么噎住了嗓子眼,气儿喘不上来,脸色变得通红。“啊——”他大喊一句,蹲在地上,抱住花白的脑袋嚎啕起来。
他崩溃了。多少年来,他为了鲜妮没少操心,希望有朝一日能考上大学,扬眉吐气一回,现在她竟然做出这种臊人的事,而且她才十五岁,还是个娃娃呀。鲜妮的老子一边哭一边往自己的老脸上扇耳光,两只手左一下右一下,足足扇了二十多下。他的哭声被大楼里的学生听到了,他们纷纷挤在副校长办公室的门口看。副校长拽他的一条胳膊,但鲜妮的老子软沓沓的,如一堆烂泥巴。副校长喝散一群孩子,关上门批评他说:“这事得保密,保护孩子的隐私,我看你是想弄得全校都知道。”鲜妮的老子不哭了,只见他无助地坐在地上,伸开两条长腿,凶神般说道:“我要宰了那小狗日的。”
三
据有关人士讲,那天鲜妮的老子从学校出来后,还到秀水街的地摊上做了几桩买卖。给灯泡厂的程师傅选了一口八寸的大铁锅,用砂纸打磨干净。甚至有人看到,鲜妮的老子在拿到陈师傅给的一百元票子后,还冲着他笑了笑。鲜妮的老子一辈子节俭,不抽烟、不喝酒、不耍钱、不热衷女人,唯独在钱财的事情上斤斤计较。这些年来,他一直盘踞在秀水街边的旮旯里,起初贩售的东西并不多,一辆架子车拉来送去,早出晚归,后来摊子越铺越大,索性就在街边搭起帆布帐篷,安营扎寨了。安口窑太大,街道横七竖八十几条,秀水街是解放前的老街,市民自发汇聚起便民小集市,果菜生鲜要啥有啥。他在这里混迹生意,鱼虾相熟,见了面点头哈腰,多说好话多赔笑脸,谁也不会有意为难。而且,管城市的人大都把精力投在迎宾大道、中心广场那边的新区,这些年来对他就下过一次整改通知单,最后还不了了之了。在安口窑,像他这样的地摊子,不过是人家牙缝里一根韭菜丝,自己不说有,没人说他存在。
事实上,那天以及之后,鲜妮的老子并没有把鲜妮怎么样,只是力度适中地打了她一记耳光,然后说了句他自认为十分恶毒不吐不快的话:“真不要脸。”然后,他就跑到信用社,掏出一本绿皮存折取了三千块钱。这对一个父亲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如果你叫他上刀山下油锅入火海他都愿意,你叫他带着十五岁的女儿去堕胎,那简直是要他的老命。然而,事已至此,再无余地,他心里纵然百般刀绞,也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
他用一千元敲开卫生院刘医生的门。你以为他不明白,其实这个世界他早已洞悉透彻。当年在陶瓷厂,就是这个烧锅炉的小刘送了几瓶茅台酒,就从一个锅炉工摇身一变成了骨外科的刘医生。当然更多的是像他这样的普通工人,没关系没门路还清高得不行,死要面子活受罪,最后只能坐以待毙坐等下岗。现在事关花季女儿的声誉,万不得已,他不得不支起老脸委身相求。此处的委身,无关身份地位,只言人格高下。
刘医生念旧情。见了鲜妮的老子,刻意从桌下抽出一盒中华烟,弹一根给他。今非昔比,两人的差距一目了然。这些鲜妮的老子依然忍了,他最拿手的本领就是见了人先端起笑脸,以诚相待。他心情复杂地向老熟人说明来由,奉上钱款,竟然把自己搞出了一身虚汗。他的要求是,给鲜妮做手术不必刘医生亲自出面,只希望私下找个相熟的大夫,快刀斩乱麻,且要替他保守秘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要是叫太多人知道,女儿今后还怎么做人。他连鲜妮妈都没敢告诉,怕她哭,怕她受到打击又犯毛病。这话无需多讲,刘医生当然晓得利害关系,多少年不相来往的朋友找上门,不帮也得帮啊。刘医生满口答应了这件事,他表示很震惊,也很痛心,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老鲜,这个你放心,你找我是看得起我刘某人,这事包在我身上了。”鲜妮老子就差没哭出来,钱的事,他以为刘医生要跟他推托几下,至少也该装装样子,然而人家却毫不客气地将一千元揽入桌下抽屉,动作之娴熟让他的心咯嘣跳了一下。
手术是在私人诊所里做的,很顺利,医生叮嘱鲜妮的老子多买些营养品给女儿补补身子。学校也私下答应,只要鲜妮一个月后能正常参加中考,就绝不阻拦。毕竟这牵扯到一个毕业率的问题嘛。鲜妮经过这件事,也暂时收了心。她答应她老子,这段时间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复习,无论如何会把毕业证拿到手。他们的生活重归平静,但鲜妮的老子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他暗中打听,几乎可以确定女儿肚子里的野种就是王鹏的,但迫于他是公安局局长的儿子,又为保护女儿的隐私,照顾她本来就不平稳的情绪,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操他妈的,当日他在学校发誓要宰了那个祸害女儿的凶手,现在想想只能作罢。如果说时间是最好的麻醉剂,那么遗忘则是消除仇恨的特效药。
讲到这里,我感到心情沉痛,并伴随着无端的忧伤。因为树欲静而风不止,世上的很多事,你想忍气吞声,想自认倒霉,想求个安稳,最后却发现越是后退,越是无路可退,倒不如冲上去,拼个鱼死网破。接下来的事,震惊了整个小镇,你说是蓄谋已久也好,偶然遭遇也罢,但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秀水街上卖杂货的老鲜把县公安局局长的公子给捅了。大事,这在安口窑绝对堪称大事。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日,也就是鲜妮做完手术的第二天,王鹏这小子就拎着东北人生、冬虫夏草以及两条香烟登门看望鲜妮来了。他堂而皇之走进闺房,等鲜妮的老子发现时他正坐在鲜妮的床头亲吻女儿的手背。这一幕恰好掉进鲜妮老子的眼睛,他气得牙齿打颤,扑上来一把抓住王鹏的衣领,甩出两记耳光,然后把他扔到屋外的煤堆上。鲜妮的老子发起怒来挺吓人的,像只扑食的老虎。“滚!你这个小杂种。”他怒不可遏,站在房檐下警告王鹏:“你要再敢靠近我家鲜妮,看我不剥下你的狗皮做褥子!”王鹏爬起来,轻轻弹了弹衣服上的灰,以示无什大碍。然后笑着连叫了几声叔,掏出香烟递出去。“叔叔叔,你别误会,听我说嘛!”刚上前,就被鲜妮的老子一把打飞了。他手指戳着门口,反复就一句话:“你来我家做什么,你给我滚!”
王鹏说什么也不滚,鲜妮的老子掂起一根柳木棒扫过去,把王鹏赶到院外,关门上锁。又踅进屋内,抢过鲜妮手里的小灵通,连同一包吃的喝的隔着墙统统扔出去。正在气头上的鲜妮老子此时说了一句在理却不甚恰当的话:“你爸当锤子公安局长,连自己下的种都管不了,还管全县人民?”这话让王鹏听了很窝火,长久以来,只有人说他爸的好,哪听得如此唾骂。公安局长在他心中可是不容玷污的形象。出于一种维护父亲的想法,王鹏也不客气了,他学着电视上的台词说:“我叫你叔,是看在鲜妮的面子上,别给脸不要脸。我这是先礼后兵,实话告诉你,我跟鲜妮是真感情,咋了,你管得着吗?人家愿意。”鲜妮的老子提了梢棒,冲出去。王鹏倒还精灵,眼见情况不妙,撒腿就跑。追出半里地,鲜妮老子才停下脚,一转头,满脸的老泪肆意流淌。
接着,王鹏和他的小马仔隔三差五地来骚扰。他们不敢入室造次,就躲在暗处,用石头打碎窗户玻璃,要么砸烂房上的瓦片。有一次,鲜妮妈上街买菜,回来时篮子里跳出一只拳头大的蛤蟆,吓得哮喘病犯了,差点要了命。还有一次,鲜妮的老子早晨起来,秀水街的摊位前有人屙下一泡屎,这无疑都是王鹏这个小杂种干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和鲜妮见面,带她出去玩——这怎么能答应?鲜妮妈问鲜妮的老子,我们这是把谁得罪了,鲜妮老子选择继续隐瞒,他也不拿正眼瞧鲜妮,只冷冷说道:“你生下的好闺女!”可怜且糊涂的家庭主妇头脑简单,想不了太多问题,执着地认为那是鲜妮的同学在恶作剧。毕竟女儿长大了,一朵鲜花才会招惹来蜜蜂和蝴蝶,她到死也不知道,鲜妮招来的是苍蝇和臭虫,且对她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反击发生在一天夜里。王鹏和几个半大小伙下晚自习后又一次来机车厂鲜妮的家附近晃荡(中考在即,学校管理臻严,他们已不能为所欲为,每日须到班级报到。一放学,犹如野马脱缰,羁鸟入林),他们还像往常那样走走停停,彼此之间吹吹牛,夸点哥们义气的海口。王鹏站在鲜妮家的院外,显得分外动情,此时他的内心交织着少年偏执的想象和尚不成熟的爱恨情仇。只见他拿出一把甩刀舞了几下,嘴里恨恨骂着什么。然后捡起一块石头,似乎是要向他的小伙伴展示手艺。他掂了掂分量,然后从墙外扔向院内。他们听见咔嚓一声,似乎击中了什么易碎物品。小伙伴都跑掉了,只有王鹏站在那里。他不跑,跑才是孬种。不出王鹏意外,鲜妮的老子追了出来,看见门外站着一道鬼魅的黑影。
“小杂种!”
“老东西!”
这是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见面时给予对方的问候。这个世上,也许他们二者的身份注定要产生不解的仇恨,就像十八世纪美国西部的牛仔那样,需要一场公平的决斗,才能消除彼此心中的怒火。两个人狭路相逢,一个手提木棒,一个手握尖刀。此时夜幕已经落下来,远处的天空下,安口窑的新城萦纡着一片猩红的光芒,仿佛夕阳西下洒落人间的晚霞。
四
关于秀水街上摆地摊的老鲜和县公安局局长的公子斗殴一事,舆论影响甚广。鉴于其中一方的特殊身份,大家在谈论这件事时都显得讳莫如深。一个四十五岁的七尺壮汉跟一个十六岁的初三学生打架,前者于理自输三分。而且,就算人家上门挑衅,我打你两拳,你踢我两脚,也该是有来有往,点到为止。纵使王鹏手持利器行凶在先,也不能因此就对他痛下杀心,那是你老鲜动刀子的理由吗?况且,这刀最先还是握在王鹏手里的,从结果反推过程,可见当时鲜妮的老子犯罪的主观意识十分强烈,不属于防卫过当,应该叫作借刀伤人才对。总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一个老大人跟个吃屎的孩子计较什么。持这种观点的人,大都是些与此事件无甚干系的道德君子,或是一群嚼烂舌根道听途说之流,要是稍微了解一点鲜妮老子的为人,便绝对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只会说,一定是把鲜妮的老子逼急了,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人急了那是要玩命的呀。早听说那个公安局长家的小子不是个好东西,小流氓、小混混、社会渣子,这次算是遇到了克星。要知道,鲜妮的老子虽然体宽腰圆、长相粗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善人。有一次,秀水街上的寡妇王翠兰捉了一只大红公鸡到鲜妮老子的摊前买刃片,就是用在割麦的镰刀上的那种。王翠兰买了刃片转念一想,与其回家亲自动手,不如叫鲜妮的老子顺带着替她在鸡脖子上抹一刀,然后找盆热水,拔毛破腹,弄干净了再拿回去下锅。没想到鲜妮的老子死活不肯干,说他不是嫌麻烦,而是从没做过这等杀生害命的血腥活儿。王翠兰取笑他说,你真是把男人白活了,一只鸡都不敢杀,要搁在战争年代,你还不当了汉奸?鲜妮的老子架不住王翠兰的冷嘲热讽,一刀割下去,没要了鸡的命,却把鸡给割飞了。只剩半条命的鸡扑腾着两只翅膀,沿着秀水街这头飞到那头,从这个摊子跃上那个摊子,血溅得人满身都是,最后在屠夫杨长寿的肉案上,才被擒住,一把牛耳刀剁下鸡头。这件事把鲜妮老子的名声给播了出去,秀水街上的人都晓得,他就是个糠了的萝卜,没啥辣气。
民间的看法毕竟有失偏颇,官方的调查才最为可信。有一个好消息是,王鹏被送到医院得到及时抢救,院长亲自披挂上阵,操刀手术,生命暂且无忧。那一刀扎在小腹上,如果说人体的躯干最不致命的部位,大概就是这里了。
这起案件的特殊性,除了受害人身份敏感,还与当时的环境有关。事发现场只有两个目击者:鲜妮妈和十五岁的鲜妮。又鉴于他们都是鲜妮老子的亲属,所以她们在接受调查时所说的话可信度要大打折扣。有关他们的调查笔录,摘取重点如下:
调查地点:机车厂附近小院鲜大军家中。
目击者李瑞芳:“那天晚上,我正在屋内洗脚,窗子上的玻璃不知被什么东西砸烂了。这几天总是有人朝我们家扔石头,玻璃砸烂好几回了。我回头看,见床上有块石头,像鸡蛋那么大。我还没反应过来,掌柜的(鲜妮的老子)就从门后拿起一根木棒跑出去了,我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听见他们在外面吵,等我擦干脚穿上鞋出去,看见掌柜的站在那里,地上有团东西在动,起初我以为是条赖皮狗呢,后来才知道是鲜妮的同学。我们家掌柜的是拿了棒子出去的,你要说他戳了人,我不信,说不定还有别人。他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敢对人动刀子。你们让我见见他,我问问到底是不是他戳的人。小孩子淘气么,打烂了玻璃叫他赔钱,他咋就那么冲呢。我们一家三口都靠他生活,以后我们这日子可咋过呀。”鲜妮妈哭起来。
目击者鲜妮:“叔叔,我不想说。我没看见我爸捅王鹏,真的。我到大门外面,就听见我妈不停地咳嗽,我爸站在那里傻了一样。地上躺着一个人,我知道是王鹏,我以为他是装的,躺在地上又想耍啥花招,结果我爸叫我赶紧打120,迟了就来不及了。我害怕起来。我的小灵通被他给扔了,我就赶紧跑到街上找公用电话。我当时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到了红霞商店,本来要打120,我却打给了110,说了半天他们才说你打错了。后来110 和120 都来了。王鹏没死吧,他死了才好呢,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调查地点:安口窑人民医院某病室。
当事人王鹏:“是他先打我的,我想吓唬他,他一棍子打在我的胳臂上,把刀打掉了。然后他拿起刀就过来捅我,要不是我脚下绊了一下,是不可能被他捅到的。我练过少林功夫,他肯定不是我的对手。是我没注意,才吃的亏。等我病好了,我要跟他单挑——哎呦,他妈的,好几天了,伤口咋还疼着哩。能不能不挂药了啊,护士,护士呢?什么时候我才能出院,我要跟那个老家伙单挑。还有你们,我爸平常是怎么管你们的,这么啰嗦,把那老家伙抓起来了吗,抓起来先把他狠狠打一顿。我爸会给你们涨工资,提拔你们当派出所所长。快去呀,待会儿记得给我带条烟来,别告诉我爸,他妈的这地方连个烟都不让人抽,真是急死人了。”
调查地点:黑石县拘留所。
当事人鲜大军:“警察同志,别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要见你们局长。”
纵观整个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但民间和警方最关心的还是犯罪动机。可眼下,鲜妮的老子死活不开口,只能叫王鹏的老子来询问了。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话。王鹏的老子有没有借机以泄私愤,不得而知,只晓得鲜妮的老子在见到公安局长的第二天就被放了出来,似乎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共识,或说在拘留期间做了一笔口头交易。第二天,鲜妮的老子如常出现在秀水街上,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喜庆,而是鬓角明显染了一层霜,有明眼人发现,那种逢人谄媚的笑容消失了,自此以后,有人来买东西,他说话从不过三句。爱买不买,都不屑与你浪费唇舌了。
有好事者想打听一二,但鲜妮老子的嘴巴像被荨麻咬了,总是“呵呵”一声苦笑,悄然转身,不愿提及半个字。最后,有一种说法流传开来,说鲜妮的老子和公安局长小时候穿着开裆裤一起打过泥仗,两人见面便紧紧拥抱在了一起。经年不见,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相遇,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两人都流下激动的眼泪。于是他们相互交换香烟,攀谈起了过往岁月。
这个结果很符合中国人的是非观念和心理期盼,一笑泯恩仇,从此皆大欢喜,两不相欠。但事实往往是残酷的,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在此,我需做个客观陈述,以免混淆视听,误导大众。同时也不得不佩服王鹏他那个做公安局局长的老子的高风亮节。
那天晚上,身轻骨嫩的王鹏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螳螂,手持不锈钢甩刀,根本不把鲜妮的老子放在眼里。他花里胡哨的动作招式大都来源于香港电影《古惑仔》,上台表演也许能赢得掌声,但实战起来就要差强人意,如果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装!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玻璃棒槌,中看不中用。鲜妮的老子心里虽恨,却在想,我一个大人跟你个毛孩子一般见识,说出去丢人。他心里有个底,想控制事态,王鹏的挑衅却叫他下不了台。确实是他先动的手,抡起棍子试图把那把明晃晃的刀子打掉,没想到王鹏胆小,抱住脑袋往后一闪,脚下没站稳,摔了个趔趄。鲜妮的老子跳上去,将王鹏摁在地上,趁机先下了他的刀,还扇了好几个嘴巴子。两人由地面缠斗恢复站立状态,王鹏没占到便宜,哭了,恶言相向。他说,你算老几啊,竟敢打我,知不知道我爸是公安局长,你给老子等着,我叫他派人把你抓起来。这些话,鲜妮的老子都当他是放了个屁。可后来,王鹏口无遮拦地说道,老家伙,我把你女子搞了,那天我看见你带她去医院打胎,你就是个窝囊废,你能把我怎么样。你手里不是有刀吗,我捅你一刀没事,你有种也捅我一刀试试,来呀来呀,你这个老东西,你就没这个胆儿。鲜妮的老子一把掐住王鹏的脖子,此刻,他已经因为愤怒而丧失了理智。不是说要宰掉这个小子吗,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王鹏被一只大手举向半空,两只脚尖耷拉在地。这家伙到底是个孩子,一点人生经验都没有,不晓得男子汉大丈夫,生在天地间,也须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能软能硬。他触犯了一个父亲的底线,死到临头还浑然不知。他伸出一只手去兜里掏手机,想给当公安局长的爹打个电话,他说,你等着,我叫我爸弄死你。刚说半截,喉咙里便发出一串吱吱呜呜的怪音,王鹏似乎想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一搏,却变成一只漏气的皮球蔫下去。
“当时,我想一刀宰了他,我也不活了,可在下手的一刻想起,他也有个老子。我不想我家鲜妮出事,你也不想你家王鹏出事,可这些狗日的怎么就不给人省心呢?”鲜妮的老子见到公安局长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我就想给他个教训,他对我家闺女所做的事不该得个教训吗?我想见见你这个当公安局长的爹,你生出来的种就是这样祸害老百姓的?我闺女的事,跟你没完!”
五
故事讲到这里,就要分岔了。棒打鸳鸯散,鲜妮和王鹏两个人在中考之后即将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他们有真爱吗?也许有一点吧。他们的年龄都太小,尚无法承担爱情的后果。这时候就需要家人出面解决问题。鲜妮的老子向徐姨的男人借来两万块钱,赔了王鹏住院期间的医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王家不差钱,但权衡利弊,还回来一万,表示对鲜妮怀孕的事一点都不知情,从保护孩子的角度出发,这事就这样算了。双方取得谅解。夏天,蝉鸣声声里,他们参加了中考。王鹏后来被县一中录取,而鲜妮却要离开安口窑远走他乡了——广州的一所中专向她抛来橄榄枝,学制“3+2”,专业是女孩子热衷的空乘类,也就是说五年之后,鲜妮将取得大专文凭,同时还有可能应聘到某航空公司做空姐。鲜妮的老子又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希望是黑暗中的一束光,寒夜里的一堆火。但对于鲜妮的老子来说,他的希望却是一根擦燃的火柴,缥缈而又充满变数。按照中考成绩,鲜妮根本上不了高中,读中专是唯一出路。在当时,类似这样的学校俯拾皆是,每个中考后的学生都会收到天南海北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这些学校的名称往往大到吓人,冠以中国、北京、上海之类的地名做幌子,一些骗子经常冒充学校招生办的老师,驻扎在县城的小旅馆里,名为招录代办,实乃掮客中人。这些信息,鲜妮的老子是无法知晓的。他把教书育人的事业想象得神圣无比,社会上什么都可以掺假造假,唯独学校假不了。他一门心思想要鲜妮读大学,出人头地,这不正好吗,瞌睡上来有人递枕头。
鲜妮的老子手握一张录取通知书心情复杂,但最让他放不下心的还是鲜妮。广州太远了,跨越大半个中国。他家墙上有张简易的中国地图,鲜妮的老子一有空就站在前面琢磨。他年轻时出过最远的一趟门,是去天津大沽码头接船。厂里从德国进口了一台机床,须要验单,他和小刘从生产一线选拔出来,其他人则是领导和技术代表。他们去就是干活的,下力气的。这是身份所限。那时候,他想女儿长大之后能进厂当个技术员就好了,整天拎着茶瓶指东指西,动动嘴皮子,一辈子轻轻松松过。未曾想,女儿还没长大,厂子就没了,他也下了岗。生活是如此不尽人意,他只好摆摊做起小本买卖。鲜妮的老子无限感慨。
到了九月,离开学前一周,鲜妮的老子东拼西凑才筹够了大一学年的八千元学费。2005 年的八千块钱,在安口窑够买一间房子。他决定送鲜妮去学校,把她的生活安顿好。他咬咬牙花一百块钱给鲜妮买了双运动鞋,又买了拉杆箱,再苦再穷也不能叫女儿短精神。他自己,则扛起一只红白相间的编织袋,塞了鲜妮妈缝制的新被褥,护送女儿登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从六盘山区到岭南,数千里路程,鲜妮盯着车窗外,心思跑得很遥远。她早想离开这个家了,没有表现出任何留恋与不舍。而她老子则闭了眼,火车跑了两天两夜,一口饭都吃不下,刚一下车,人就病倒了。他们只好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住了下来。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城市,炎热、潮湿、拥挤、嘈杂、时尚,本地人说话,一句都听不懂。鲜妮的老子额头烫得像蒸熟的山芋蛋,高烧发到了39 度,他说这是中暑,不碍事,死不了。这时候的鲜妮,第一次履行女儿的义务。尽管人生地不熟,但她还是买来了消暑降温的药,照顾父亲服下。又为他买来肠粉和鸡仔饼,尝了一口,不好吃,强忍着把这些东西吞掉。他突然觉得女儿长大了。在家里,是他照顾她,出了门,他倒要牵累女儿。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告别,鲜妮老子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从没当着女儿的面流过泪。
“妮儿,爸还是不放心你呀。”
“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你才十六岁。大城市不比咱小地方,到了学校学习为重,可不许再谈对象,你答应我。”
“不谈就不谈,看心情咯。”
他们都有意避开那个敏感的话题,不去想过去的事。鲜妮的老子有愧于心,言至此,竟无法再继续下去。他不是个糊涂人,听得出鲜妮话里的分量。女儿真的长大了,成熟得太突然,倒和父亲生出一层隔阂来。其实,这层隔阂早就存在了。鲜妮的老子喉咙里噎了一团东西,在接受女儿成长的事实的同时,他认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在鲜妮面前,再也没有从前那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反倒像是有求于她。或许,有的话,说与不说,他们心里都明白。
发烧头痛稍好一点,第二天,他们辞了旅馆,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地址去找学校报道。主要是鲜妮的老子嫌房费贵,一宿一百二,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价格已经低到脚面上了,可他们依然是住不起的。鲜妮的老子扛着编织袋,鲜妮拖着拉杆箱,有点像旧社会江湖卖艺的父女俩,瞎子阿爹四处乱撞,明眼的姑娘身材窈窕、花枝招展,引得过路人侧目。鲜妮用从电视上学来的普通话,逢人打听广州亚圳职业技术学校,都摇摇头,表示从没有听说过这么个学校。广州太大了,找一个地址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换乘不同的公交汽车,最后,穿越城市,走到郊区看见了成片成片的稻田,才终于有了确信的结果。巨大的飞机从他爷俩的头顶上俯冲而过,这么说来,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远得不能再远,再走下去就只能坐飞机回家。在一个类似于北方小镇的村子里,他们见到路边摆放着一顶巨大的遮阳伞,下面有两张条桌,坐着四个空乘人员打扮的学生。两男两女,仪态万方。此时已是下午六点,接待新生的报名点上只有七八个人。他们也都跟鲜妮的年龄差不多大,衣着新暄,鞋帽讲究,一旁的家长则朴素得多。天下的父母皆如此啊,当看到他们,鲜妮的老子这才放下心来。
晚上鲜妮在新分配的八人间宿舍里住了。她老子在食堂外的长凳上躺下来。南国的熏风热得他睡不着,全身冒汗,黏乎乎的,浑身起了痱子,又痒又难受。起身走了走,这个广州亚圳职业技术学校的校园太小,三五步就走完了。三幢大楼,一个操场,一个花园,被一圈石墙围起来。当然,他也多留了个心眼,看大门口的牌子,把那串熟悉的字眼念了几遍,确信无疑找对了地方。第二天,他买了台灯、小风扇、衣服架子、牙膏牙刷、毛巾香皂之类的生活用品,站在宿舍门口等女儿去吃早餐,见鲜妮和一个姑娘穿着拖鞋下楼来,上前问女儿,鲜妮的眼里已有了新的内容。
“爸,你回去吧。”
“爸不放心你呀。”
“哎呀,你别跟着我啦——”
明显是他给女儿丢了脸。鲜妮的老子悲伤地笑了笑。鲜妮走远了,他却在原地踟蹰起来。
按照鲜妮老子的想法,大学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大学应该足够大,一眼望不透的那种。现在,他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可又没法对女儿讲,于是去找报名接待处的那几个人。得到的回答是,现有的校区是租借了一处废旧的村办小学,真正的学校尚在建设。空管样子的青年指着一张巨大的彩色展板告诉他,学校规划占地上千亩,投资数亿元,就在飞机场旁边,三年之后即可投入使用,云云。这样的话,他肯定不止一次对前来质疑的家长说过,早有了一套成熟的逻辑,言下之意,好大学怎么会要你这种连高中都考不上的学生呢,你这样的成绩就只配上这样的学校。宏伟的蓝图令人期待,捡漏、知足、一切向前看是大部分人的心理,如此也没有啥话说上,难怪人家有言在先,学制是“3+2”呢。
鲜妮的老子拔不动腿,在学校食堂外的长凳上接连睡了三个晚上,行为有点不受控制。他买了几张电话卡揣进兜里,没想到在学校门口遇见了女儿。鲜妮一愣,说:“你还没回去呀?”他看见她手里拎着几个青色的橙子。他把电话卡掏出来,送给女儿,又把身上剩余的钱拿出来,精打细算,只留下返程的路费,其余全给了女儿。“回去吧,求你了。”鲜妮叫了声爸,哀求道。
他伤心极了,说了句:“好好念书。”想了想,又补充道:“没钱了就管家里要,每天要把饭吃饱,别饿着。”
鲜妮也哭,眼里含了泪。那时候还不怎么流行手机,他问了女儿宿舍的电话号码,在门口小商店借了纸和笔,记下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想,此一去,竟成诀别。
此后数年,鲜妮的老子总像是把一件无比珍贵的东西丢在了广州,再也找不回来了。
开始的那段光景很难熬,家里少了一个人,房子空了,剩下老两口,大眼瞪小眼。有时候听得外面有动静,恍惚间觉得鲜妮放学回来了,赶紧起身出去,却发现庭院安静如初,是清风掀动了门板,或者是一只猫一条狗在作祟。整个人就忧心忡忡起来。姑娘到底是离开了他们。吃饭的时候,就想鲜妮是不是也吃了,睡在床上又想女儿此时有没有就寝。好在秀水街上建了两个公用电话桩,鲜妮的老子一有时间就给女儿挂电话。那边经常是一个湖南姑娘,听是西北口音就大喊鲜妮的名字。女儿怏怏不乐地来接电话,他就问今天吃了什么,天气热不热,上课都学哪些课程。如此几番,终于把鲜妮搞烦了,冲着他发起脾气。鲜妮说,你就知道说这些话,能不能问点别的。吃喝的事少操心,按月把生活费寄过来,我就饿不死。他又一次领教到女儿的乖戾,好似数年前他待人的粗鲁劲儿正在重演。他也不怒,听见鲜妮的声音总归是种安慰,不在乎哪种语气,能听到她,便已足够。他恐影响女儿,约定以后的电话由鲜妮打给他。正好那个公用电话桩就在摊位边上,插IC 卡,鲜妮的老子把电话号码说过去,在每个月的月底,他都能接到女儿打来的长途电话,向他报告生活费吃紧。最后这时间渐渐变得不再固定,间隔也越来越短。鲜妮的老子怕听到令他心悸的铃声响起来,却又渴望孤零零的生铁桩子焕发生命。隔着千山万水,那毕竟是女儿的声音。
六
王鹏是大伙眼里的坏小子,但他有个大伙公认的好老爹。以他对学习吊儿郎当的态度,成天喊打喊杀的,怎么可能考上高中?其实,个中原因一点都不复杂,拍着大腿都能想到。在有些人看来,似乎王鹏上高中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如果考不上那才叫不正常。别忘了他转学来安口窑的目的,像他这样的家庭,定不会重蹈去年的覆辙。再怎么荒唐的结果,总得有个看似合理的过程。你说是不是?
连鲜妮的老子都这样认为。他送女儿去广州,一则是鲜妮升学无望,二则是怕王鹏阴魂不散,日后骚扰。现在天南海北的距离,他暂且可高枕无忧。话说,王鹏自从被鲜妮的老子捅了一刀后,整个人就变了。社会教育在他身上产生了明显的效果。以至于高中时期的王鹏,行为有所收敛,竟能安下心来读书。三年时间,王鹏都表现得中规中矩,再没坑过爹,偶有人提及往事,他便自嘲道,他已不当大哥好多年。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事。至于鲜妮,也在他的心里渐渐淡化成一个模糊的形象。那时候年龄太小,不谙人事,一切都在稀里糊涂发生。他深感懊悔,却发现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王鹏考入了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如果不出意料,他将会成为公安战线上的一名得力干将,维护社会治安,打击违法犯罪的任务就要落在他的身上。所谓子承父业,莫过如此。哪个老子的事业不是在给儿子打江山。王鹏确实够争气,他所考取的学校据说在县一中的历史上从没有人能高攀得上,他是第一人。真乃空前绝后,风光一时无两。
上大学期间的某天,生活中的一件极其细微的琐事,使王鹏想起当年情窦初开时那个与他共赴爱河的花季少女。他产生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尽管他谈了女朋友,是系里公认的三朵金花之一,人送外号白牡丹,但王鹏还是决定跟鲜妮联系,打问一下她的近况。他没别的意思,更加不可能想要再续前缘,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复杂,经常干出一些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王鹏就是这种状态。他试着找到她的QQ 号码,加了好友,没过多久那边就通过了。时隔多年,两人再次连线,王鹏心里五味杂陈。你说跟她谈什么,爱情还是友情,哪个都沾不上边。他们早已萧郎陌路。令王鹏没想到的是,从鲜妮说话的语气所透露出的信息判断,她一点都不排斥他,相反,对于他的主动联系还很感动。表示她在广州这边几乎没什么朋友,诸事也不顺,行将毕业,却签不到一个让她满意的单位。每天都在惶惶度日,而且广州这种城市,外连香港,内接大陆,消费水平高得惊人,她每次向家里要生活费都迟迟不愿开口,等到饭卡里的钱不足个位数,才敢给家里打电话。得知鲜妮学的是空乘服务专业,王鹏顿时来了兴趣。他们的谈话开始由寒暄敷衍转向深入交流,除了学业,他们还谈到各自将来的打算,处没处对象,毕业后到哪买房生孩子。王鹏提出,可以借点钱给鲜妮,被对方婉言拒绝。她表示自己入校以来通过兼职,所得收入可补贴生活,并非想象得那样穷困潦倒。周末她去超市门口发小广告,临时充当汽车模特,不管怎样,只要咬紧牙关勒紧裤腰带,艰苦朴素,自力更生,等毕业了,苦日子将会过去,新生活即将到来。一席话,引得王鹏思绪万千,乱云飞渡的内心多了一份牵挂和留恋。她永远都是个好姑娘。他动了恻隐之心。
王鹏提出,好久不见,能否视频聊天。鲜妮表示网络上见面,她缺乏自信,没有心理准备。这些都可理解,王鹏不便强求。后来,鲜妮给他手机上发来一张照片,天哪,王鹏看到那个气质非凡、贤淑端庄、身着空姐制服的高贵女士,很难将她跟当年干瘦羞怯的小镇姑娘联系起来。他第一反应想到白牡丹俊俏的瓜子脸,与照片上的人比,简直天上地下。虽然白牡丹是系花之一,但警官学院女生本来就凤毛麟角,只要是个女的,都会成为男生们追捧的对象。且她们都有一副擒贼拿赃的好身手,体格健壮,敢打敢拼,是名副其实的女汉子,自难入女人中的花瓶之流。这好比在乡村小学进行成绩排名,全班就三个学生,第一名不见得就出类拔萃。王鹏除了给予赞美之词,随即保证,寒假期间他将组织一场同学聚会,请她务必回到安口窑,大家小酌几杯,以叙旧谊。
显然,是鲜妮的美貌打动了王鹏,给了他生活新的遐想。此后数月,他都与她保持着频繁密切的联系,渐渐的就把白牡丹冷落到了一边。他时刻想起,初三那年,他把两块钱的指环套在鲜妮干瘦的中指上。王鹏渴望寒假见面,提前买了铂金戒指,他是不是要移情别恋,这个不敢说,但鲜妮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确是真的。十月深秋的一天,王鹏正在体育场踢足球,跑了一身汗,坐在场边喝水,鲜妮突然打电话给他,向他借五千块钱。这消息,如果换作旁人,心思缜密又在刑侦专业深造的王鹏肯定要在电话里骂一句:“滚!敢骗到老子头上,知不知道老子是吃哪碗饭的?该死的电信诈骗!”但发话人是鲜妮,他的初恋,他深以为今生对不住的女人,王鹏不可能这么做,惊讶之余问清了原因。
一向热爱勤工俭学的鲜妮准备进购一批法丽黛儿的化妆品,真正的韩国货,从一个国际代理的手里拿过来,转手卖给她的那些姐妹们,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收入。以前关系熟,先拿货,后打款,自从姓汤的代理辞职去欧洲定居,新上任的代理对她暂未建立起信任,只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王鹏对这个理由半信半疑,钱对他不成问题,已经升任副县长的老爹每个月都指示孙秘书往他的银行卡里转入绰绰有余的生活费,积攒下来买一辆汽车都差不多。王鹏问,五千块钱够不够,如果不够他可以多提供一点,江湖救急,愿以千金博一笑。鲜妮说够了够了,发来两朵玫瑰花,以示感谢。王鹏对着那两朵花坐了一下午,直到浑身上下汗液干透,感到秋风入骨才回到宿舍。他权当这是对人心的一次试探吧。
果不其然,之后又有几次借钱的请求,王鹏都应允而后快。他在等寒假到来与鲜妮见面,那时候有什么话说不清楚呢。
寒假姗姗来迟。王鹏迫不及待地回到安口窑参加同学宴,但那天说好的聚会只来了五六个人,鲜妮也放了他鸽子。回家之前,鲜妮打电话说,已买好火车票,五年没回家了,很想念父亲母亲,二老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这样的消息无疑传达出她归乡心切,至于她所思念的是否另有其人,尚待证实,但这一句话足以叫王鹏心花怒放。结果——结果却是冷冰冰的。鲜妮压根就没回安口窑,后来给王鹏的解释同样是冷冰冰的:广州大雪封城,只能期待暑期见面。王鹏刚捂热的心被浇上了一盆冷水。鲜妮已经五年没回家了。这个贫穷的家不值得她回去。
那日,王鹏喝得酩酊大醉。很难想象,当年那个舞刀弄枪的家伙如今出落得仪表堂堂。看来大学真是造就人的好地方。同坐者皆言,王鹏的变化是本世纪最不可思议的事。那些早早走入社会,混迹闲散人群中的昔日的马仔们白混了一顿饭,当然要借此机会拍足马屁,显示王鹏的大哥地位不但从未动摇,而且坚不可摧。他是被别人抬回去的。他家在县城,安口窑只是其下辖一镇,王鹏醉生梦死过一回,愈加看清楚了鲜妮。在他差不多迷糊的时候,听一个马仔对另外的人说,鲜妮借遍了所有同学的钱,连卖菜的刘金涛都没放过。另一个马仔“嘘”了一声,提醒大家,那可是大哥的女人。那笑声里,王鹏就醉得更深沉了。
酒醒又过数日,王鹏决定去拜访鲜妮的老子。这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里一经闪现,就把王鹏吓了一跳。他设想了三种可能发生的情况:第一种是当他刚进门,即遭到鲜妮老子当头棒喝,小杂种,胆儿肥啊,你又来了,看我不弄死你。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至于他会不会追到街道上,这个可能性不大。第二种是鲜妮老子对他爱理不理,他只好坐在他家的那张冒着弹簧的烂沙发上,和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到鲜妮妈喊晚饭好了,他才尴尬起身,借故离开。第三种是他被鲜妮的老子奉为座上宾,对他又是敬烟又是递茶,然后默然坐下来,听他言明此行目的,很配合地告诉他这些年来鲜妮的变化。除此,也许还有第四种可能,这种可能性极大,那就是家里没人,此行会吃闭门羹。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也为了表示自己心存善意友爱助人,上门之前,王鹏特意换上学校配发的警服,戴上警帽,还顺路进水产店里捞了两条活鱼。他根据记忆走到机车厂,跨过宝中铁路岔口废弃的铁轨,看见往日的大院拆成一片废墟,只有干枯的蒿草堆里有一户人家,孤零零的,如同一座碉堡。走近一看,正是鲜妮家,有碗口粗的老杏树作证。墙壁上写着几个血淋淋的“拆”字,跟判了死刑的人一样,即将受刑倒毙。王鹏与鲜妮的老子见面,并没有按照如上四种可能情况的任何一种发生,因为当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去,鲜妮的老子压根就没有把他这个警服加身、警徽耀眼的职业人士和当年好勇斗狠的小杂种联系起来。换句话说,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他。
时间是上午九点多钟,鲜妮的老子端着一盆涮锅水泼在门口的空地上,滴水成冰,冒出一股白色蒸汽,卷起干燥的尘土瞬间凝聚。之后,鲜妮的老子往上面吐了一块干硬的痰。
王鹏站在那说:“叔,您还认得我吗?”
鲜妮的老子显然老了许多,精神状态也不佳,瞅了半天说:“你,派出所的?”
“我是王鹏,叔,您还记得我吗?您别误会啊,我来看看您。”他把鱼举在胸前,以示友好。
“王鹏?派出所的王鹏?”
“不是不是,叔,当年——您忘啦——”王鹏不好意思说下去。
鲜妮的老子似乎想起什么,目光从他的脸上秋风般一扫而过,拎起盆子走进去。事实证明,时至今日他都没有原谅王鹏,之所以还能保持克制,是因为他老了,对待生活心力交瘁,往事过去了,谁还愿意与之计较,再揭伤疤。走到厨房门口,鲜妮的老子转过头带着些许嘲讽的口吻说:“没想到你当警察了,回去吧,我家地方窄,小心弄脏了你这身皮。”然后就把王鹏关在了门外。
王鹏手里的两条活鱼冻成了冰块。
七
时隔多年,鲜妮的老子再次成为安口窑人眼里的新闻人物。
王鹏负“鱼”请罪,鲜妮的老子没给他机会,甚至连家门都没让他进。这件事就此打住,虽然场面难堪,但对交往双方均无造成实质性伤害,可视作各自生活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插曲。没有人会和这种毫无结果的事情过不去,来日方长,该干嘛干嘛。春节之后,王鹏按期返校,鲜妮的老子则为房屋拆迁的事和社区干部继续僵持。他已经在家坚守了半年时间,连去秀水街摆地摊的生意都置之脑后。
事情很简单。机车厂的土地卖给了开发商,要建一片高楼。邻里的住户都搬了,鲜妮的老子拗住不走,当了钉子户。要说这五年时间,鲜妮的家里发生的最大的事,莫如这件。他为什么誓死不肯搬迁,是人性的贪婪还是道德的沦丧,为此县电视台特意做了一档采访节目。电视里鲜妮的老子是羞涩的,讲话结结巴巴,他说:“我就在这小院住习惯了,车子能开进院子,开不上楼啊。”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一个老实本分贩卖五金杂货的生意人,出入图个方便,此话不假。他又说:“住了十年,住出感情来了嘛。”这句话虽然是真情流露,但不宜在众人面前讲,显得矫情,大伙都愿意咋到你这就不愿意了,就你有感情,别人都是冷血动物?闲人们说,他这是鼠目寸光,放着好好的洋房不住,肯定另有企图,世上事不过就是一个钱字吗,是嫌赔偿款太少。其实,以我对鲜妮老子的了解,他的想法再简单不过:不想搬就是不想搬,凭什么强迫我。这个心理很容易理解,他不过是个生意人,讲求和气生财,商商量量的事,非得一伙人跑到我家来,限定日期叫我滚出去,这是什么事?强买强卖,老子就是不同意!
老实人容易钻牛角尖。眼下,鲜妮的老子就这样干了。简直不可理喻。
残酷的事实还在后头。某日清晨,鲜妮的老子早起出门,见一众人马将他家包围了。我所说的一众人马,是指当下城市建设中对付钉子户最常用的力量搭配,在场人员都穿了制服,诸多部门,联合执法。此处不宜详说,说多了都是泪,反正是上百号人,数十辆车,把鲜妮家孤悬于荒野废墟上的房子堵得水泄不通。鲜妮的老子也曾试图和他们谈判,努力和对方讲和,对之前每一个上门来做拆迁动员的社区干部好言相求,甚至不惜拿出消失很久的卑微的微笑,也不惜炒两个小菜,摆一顿小酒,但事实证明,人家吃他的饭,却不吃他这一套。事实同时也证明,鲜妮的老子不识时务,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一直坚持与人为善,诚信经营,但现在,他的人生观即要遭到颠覆。没人愿意再陪他做无畏的消耗。
时值二月初二龙抬头,早春的气息刚刚降临人间,吹面不寒杨柳风,真正的黄道吉日。鲜妮的老子眼见这阵势,一阵心虚害怕,活了半辈子没见过如此威武森严的场面,而且还是专为了对付他。此时,他已经心怂,思谋着怎么借坡下驴,就按照上次的条件,他全盘接受,立刻签字画押。毕竟他是个善良本分的人,不想把事情闹大。但事态发展显然超出想象,不可能按照他的想法进行了。
几个警察扑过来直接把他架到了警车上。鲜妮老子说:“警察同志,我签字还不行吗?”
没人跟他说话。跟他说话的人不在现场。待会自然有人跟他讲政策。鲜妮的老子想挣扎一下,人的本能反应。有人从外面关上车门,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摁住他,只要他稍微一反抗,四只大手就同时用力,把他的胳膊往后一提,脑袋就要低下去。他的胳膊又酸又疼,可人家不打他不骂他,只是把他拿住。他闻到一个警察嘴里喷出的蒜臭味,半小时之前,他也许刚从羊肉馆子里出来,用一张布满漂白粉的劣质抽纸擦了擦油汪汪的嘴唇。另一个警察身上有股婴儿的尿骚味,虽然穿着警服,他依然能闻到。他是个年轻的父亲,睡眠不足,夜里经常起来给孩子换尿片。他从他红巴巴空洞的眼神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都不容易啊,他想。
与此同时,另一众人马蜂拥而至,冲进小院,蚂蚁搬家似的把屋里的东西抬出来,搁在外边的空地上。两台装载机一起上阵,一兜端掉老杏树,轰鸣着直奔瓦房而去。鲜妮的老子心疼了一下,随即就麻木了。反抗是毫无意义的,反抗只能徒增痛苦。过度的惊吓,他感到胃在痉挛,缩成了拳头。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汗珠子从额头上滚下来。嘴里有蒜臭味的警察终于开口了,问:“怎么了,没事吧?”鲜妮的老子咬紧牙齿说:“没事,胃疼得厉害。”缺乏睡眠的警察腾出一只手,从车上翻出保温杯,递到他嘴边,给他喝了一口热水,剧烈的胃疼才消减一些。
鲜妮的老子看见家里那张又脏又破的三人沙发被人抬出来,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太寒碜了,真丢人。别人看见怕是要笑话的。他哀求道:“警察同志,放我下车,我把屋里的东西捡一捡。”没人理他,两个警察只负责看管他,没这么大的权力。他又说了几句求情告饶的话,束缚身体的力道并不见得松弛多少,他便不再央求。他的胃又开始疼。
这时候,一道红色的火球从屋里冲出来,在地上打起了滚。他的心仿佛被人攥住,从胸腔里猛掏一把。鲜妮的老子分明看见火球里有个人影。如果他多读几年书,就会联想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就会想到回炉重造淬火出锋,但是很遗憾,鲜妮的老子是个守惯了苦日子的粗人,诗情画意与他毫不相干。他的眼睛里流出了血,“啊啊”大叫起来,他破口大骂,乱抓乱咬,但两个警察一点都没放松对他的控制。就像一句歌词唱得那样:“生活是一条绳,你越挣扎,捆得越紧。我们总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活在别人的牢笼里。”鲜妮的老子徒劳无益,最后喊了句什么话,一口气没换上来,昏死过去。
事发突然,外面乱作一团,一众人马都慌了。谁都没料到,躺在床上咳喘不断毫不起眼的鲜妮妈会用生命捍卫房子的尊严。他们都把关注的重点放在鲜妮老子的身上,以为他会闹,结果偏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搞错了对象。一个病秧子,关键时刻,以死相拼。这在后来的事故调查和责任认定上,是极其重要的一个方面:“当事人李瑞芳久病卧床,事发当日拒不配合执法人员清场,搀扶其出屋时谎称天气寒冷,要求到另一(隔壁)屋内加穿外套,致使对其放松警惕。当事人李瑞芳进屋后,反锁房门,在工作人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往自己身上倾倒汽油,然后自焚。根据现场勘验,找到1.2 升可乐瓶子一只,系当事人用来盛装汽油所用。该汽油瓶子被事先藏匿家中,初步判定,自焚事件早有预谋。经调取汽油采购手续,证实为x 月x 日鲜大军在城东加油站以给三轮摩托车加注燃油为由购买,手续合法,事实清楚。拆迁方案中对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做了全面部署,措施具体,分工明确,指挥得当,现场也安排了救护车等应急设备,一旦出现人员伤亡,可随时就医就诊。但在形势的预判上严重估计不足,造成当事人李瑞芳经抢救无效死亡,应对有关责任人给予严肃处理。”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上百号人,对付不了一个视死如归的病妇人。事件最终的结果是,以玩忽职守的罪名论处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工作人员,赔了鲜妮的老子一笔钱,连同房屋拆迁款,他成了一个徒有一笔存款却无家可归的人。巧的是,对本次拆迁负有领导责任的正是王鹏他爸(两家的缘分可是真深啊),现任黑石县政法委书记。他也因此得了个记过处分,至于李瑞芳的人命赔偿款,当然不会出自他的腰包,所谓公事公办,私事私了,他当日并不在场,无辜背负了骂名。鲜妮妈就这样死了,死得轻于鸿毛,死得遭人唾骂,死得疑点重重,死后留给鲜妮的老子几十万块钱。你说她是真傻啊,赔上自己性命,给了别人实惠。安口窑的人认为,眼瞅着鲜妮的老子将来续弦在望,到时候她只能在九泉之下目睹别人的幸福了。
一场阴谋论甚嚣尘上。在大家看来,鲜妮的老子虽然是个憨厚人,但爱财如命,一年四季站在街边捞钱,只进不出,锱铢必较,是典型的守财奴。大家有看西洋镜的复杂心态,酸溜溜的,觉得鲜妮的老子凭空得了这些钱,就像看见邻居家的狗拖着一条猪后腿,都替它多操了一份心。于是便有了闲言碎语,说鲜妮妈的死是受了鲜妮老子的指使,目的是为了以死要挟,哄抬价款,然后坐享其成,独吞战果。恶语中伤之下,鲜妮的老子也不多解释(他跟谁讲呢),只是孤独地坐在秀水街上,守着自己的摊子,痴呆了似的。没人买东西,他能静静地坐上一天。质疑者有他们的逻辑与口实:一是汽油是鲜妮的老子买回来的,放在家中,事先是否给鲜妮妈李瑞芳交代,如若遭遇强拆,便可据此进行最后一搏?二是有目击者看见,那天鲜妮的老子走进街道办,拿到鲜妮妈的死亡赔偿款和丧葬抚恤金未做任何解释,他甚至向工作人员说了句“谢谢”。这就太反常了,以他的为人,应该据理力争,讨价还价,不到最后一刻不松口,而不是这么容易就接受了对方开具的条件。而且,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悲伤的情绪,平常得就像去银行办理取款业务。有人还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说李瑞兰下葬时,鲜妮的老子没掉一滴眼泪,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她是个花钱的药罐子,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可言吗?
这么说来,也难怪别人要误会他了。
八
有了钱的鲜大军依然过着贫穷节俭的日子,在安口窑,他起码也算个百万富翁。数年前,鲜妮与县公安局局长家的公子早恋怀孕弄得满城风雨,人们说起他,便绕过姓名,直呼他为鲜妮的老子。虽然他想尽办法保护女儿免遭伤害,但飞短流长无孔不入。现在,他孤家寡人一个,住在秀水街边的帐篷里。他生活里唯一的希望就是鲜妮。有时候他会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之后,一个悲戚温和的声音对他说,照顾好我们的女儿啊,我们苦就罢了,不能再叫女儿苦下去。他就使劲点点头,是啊是啊,我们这样做还不是为了闺女,一分一厘跟人吵,你以为我愿意,以为我不懂得人情世故,以为我要享受吃喝穿戴?其实,我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在梦里惊醒之后,帐篷里一片漆黑,街上偶有喝醉酒撒酒疯的汉子,一声声尖利的口哨把夜晚划出几道雪白雪白的口子。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这顶为生活提供来源、劳苦功高的帆布帐篷已经很陈旧了,毕竟能遮风挡雨。现在回过头看,它很早就有了家的属性,只是对于他一人而言。锅碗瓢盆,床铺被褥,还有一盏电灯和取暖用的小铁炉子。这不就是一个家吗?
令鲜妮老子耿耿于怀的是,老伴出事后,女儿鲜妮没回来吊丧。像李瑞英这样的人生结局,没法给她办个体面的葬礼,就在南山脚下花一千块钱买了块狭小的公用墓地,草草把她的骨灰葬了,入土为安。这个过程简直让人欲哭无泪,她的人生,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撒手人寰。鲜妮的老子不敢把实情告诉女儿,只是平静地说道,你的母亲李瑞英去世了,希望你能抽空回来一趟。他这个人总是瞻前顾后,考虑别人太多,怕突发的变故影响女儿学业。五年时间,到了毕业的关键时刻。这五年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女儿在广州读了五年书,他倒像在安口窑坐了五年牢,现在就要刑满释放了。没想到,鲜妮接过电话,愣了半分钟没说话。他听出来她在哭,他让她哭了一会儿,才想到女儿很久都没回家了。广州太远,来去一趟不容易。鲜妮说她在深圳。实际上,他对这两个城市没有任何概念。眼下你连你母亲的葬礼都参加不了,念书有什么用。他这样想,话却不是这样说的,他说:“哦,那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夏天的时候就该毕业了。”
他真的老了,以此为代价,是女儿的成长。就像飞出去的气球,他无线可牵。
写至此处,我感到胸闷气短,急需抽一支烟来缓解情绪。你可以看到一个父亲的悲哀与无奈。我不想就他的故事继续写下去,这些大概你们都猜得到,无非就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盼着鲜妮回家,掐着指头算离校的日子,当初“3+2”的大专学历,在他这里成了至高无上的荣耀。他有他的考量,那就是凭此学历,想方设法叫鲜妮在县城谋个正式(体制内)工作,然后寻个好人家嫁了,给他生个乖外孙,每日牵在手里,足以告慰人生。他想到好几个走上领导岗位的老朋友、老熟人、老关系,包括徐姨的男人也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或许到时可助鲜妮一臂之力。为此,他不惜拿出那一笔款子当做交易的筹码。他信心满满,可是他错了,他尚被谎言蒙在鼓里。
现在回过头来说五年前的鲜妮。当初她被送到广州亚圳职业技术学校,不到一年时间,学校就被查封,吊销了招生资格,他们这批学生被赶到了大街上。尽管他们也曾以受害者的名义联合起来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但均无下文。一句话,他们被一张蓝图骗了,一夜之间失去了学校。这情况并不鲜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前苏联宇航员克里卡廖夫在太空翱翔了311天后返回地球才发现,他连祖国都没了。与之相比,他们算是幸运的。后来的日子,鲜妮想过回安口窑,但她实在不想踏进那个满是灰尘的街道,一头扎进贫穷的家中,不想每天听到母亲念紧箍咒似地说很多遍“好好读书”之类的废话。她成熟得太早,又被眼前的世界乱花迷眼,广州这样的城市谁不喜欢呢,她愿意像一粒被风裹挟的种子,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既来之,则安之嘛,如今名牌大学的学生一毕业就要失业,遑论像她读的这种没名堂的烂技校,混出来又有什么用。
鲜妮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她老子。她知道老头子肯定会暴跳如雷,指不定一冲动跑到广州硬把她抓回去。她一边谎称上学,一边跟着几个姐妹们打工。刚开始确实发过一段时间的传单,来钱慢,又在餐厅里做起了传菜员,偶尔还兼职当汽车模特。女孩子只要长得漂亮,来钱并不难。这是她后来悟出的道理。她曾谈过好几个有钱的男朋友,他们为她租房子,鞍前马后,奉她为女神。有了这般大树小树,既可乘凉也可依靠,还可从上摘取果实,简直衣食无忧。她有时候也去夜总会当陪酒女郎,挣钱更快。她从来没发现,原来有钱人的生活是这样的,超出想象。我们一个月的收入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塞到姑娘手里的一笔小费。她的生活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呢?鲜妮在纸醉金迷的广州城里彻底迷失了方向,忘记了自己只是个从小镇走出的穷苦家庭的孩子,除了吃青春饭,一无是处。
这也是鲜妮四处举债的原因。入不敷出,不劳而获,一个姑娘如果混到这一步,肯定是她的价值观出了问题。
王鹏就是她攥在手里的数台提款机之一。好在人家毕竟是警官学校里的高材生,心知肚明,要不是念及旧情早跟她撕破脸皮了。王鹏甚至可以把她的所作所为告诉远在安口窑的鲜大军,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他对她还抱有希望。王鹏做了一件令人敬佩的事,他以鲜妮的名义偷偷还清了前者在昔日朋友中所举的全部债务,累计达到数十万元。并告诉这些朋友,以后切不可再与鲜妮有任何经济上的往来。在做完这些事情后,王鹏果断删除了鲜妮的联系方式,跟她未做告别,便一刀两断,投身到白牡丹的怀抱里去了。以上情况,鲜妮并不知道,她发现了生活中微小的变化,往日那些想尽办法打听她的下落并找她委婉讨债的老同学突然消失了。没人惦记,竟觉得很不适应,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她想到王鹏,再打电话过去,那边给予的回复是:“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如此重复多次,毫无结果。她又通过QQ 和电子邮件联系,才发现已被对方拉入黑名单,或是王鹏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鲜妮知道自己阴谋败露,无脸再见江东父老。
眼见夏日将至。如果那所学校还在,她还是个学生,那么她将愉快地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然后在到学校门口的照相馆里租一套学位服(尽管专科没有学位证),然后拖三五个姐妹到校园的草坪上把学士帽高高抛向空中,摆几个青春靓丽的姿势,留下大学生活里的最后一张照片。可现实是不允许她多想的,回首这五年,除了吃喝玩乐、站台作秀之外,她的时间都消耗在了和不同男人的调情与周旋上,浪费在下午三四点从出租屋里醒来描眉画眼穿衣打扮然后在华灯初上之时匆匆赶场的夜路上。她再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个患白血病的亲弟弟,有个父母双亡由奶奶抓养的灰色童年,有一段因为贫穷而辍学的苦难经历。这样的谎言谁信啊,信她的人都是冲着她的美貌去的,都把她当成了猎物。
五年了,总该有个交代。执迷不悟的鲜妮要一条道走到黑。她偶尔也会伤心流泪,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震惊和羞愧,可当她置身其中,就又觉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么一大堆姐妹,如过江之鲫,谁认识她鲜妮一个,高级的物质生活难道不好吗,谁不喜欢爱马仕的包和路易威登的皮靴。她总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并坚持认为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是积极向上的。
既然这样,总归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日,鲜妮去逛街,有个鬼鬼祟祟的黄毛小子塞给她一张办证的小卡片,她瞄了一眼准备扔掉,随即脑子灵机一动,冒出个两全其美的想法。将错就错,她主动与对方联系,花二百块钱,办了一张学校的假毕业证。她拿着这张薄薄的红色纸片陷入沉思,千辛万苦不就是为了这么个破玩意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看脸看证的时代,现在,她即可自豪地宣称,她大学毕业了!鲜妮准备用假证糊弄她老子。到了特定的一天,她打电话向远在安口窑的父亲汇报了五年来的学习成果,谎称自己业已毕业,正在一门心思寻找工作。鲜妮的老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巴,一个劲地叮嘱她,返乡路上多留心眼,并提醒她,将当初背到广州的铺盖以及碗筷务必带回,切不可胡乱丢弃。老祖宗讲,一个人不管走得再远,饭碗儿可不能砸,砸了,后半辈子就没吃的饭了。她不耐烦地应承着老父亲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告诉父亲,虽然毕业了,但眼下她不便回家,学校为他们这批学生制定了就业计划,还得等。为此,她又编了很多谎话,说同级的第一批学生已经去东南航空公司实习,她把宿舍里的小台灯、小风扇之类的东西转手卖给了低年级的学弟学妹,用所得款项买了一条裙子。她的谎话讲得出神入化,天衣无缝,这几年她除了学会怎么化妆,怎么购物,怎么穿衣搭配,怎么哄男人开心,恐怕只剩下这件本事最拿手了。
随后,老父亲几次三番催她回安口窑,大有一日连下十二道金牌的架势。终于有一天,他们父女二人吵翻了脸。鲜妮的老子质问她不想回来,是不是心里有鬼,无脸见人。为证清白,鲜妮一气之下便将毕业证寄回家中。她本想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没想却亲手送给她老子一服攻心的毒药。
九
人逢喜事精神爽,鲜妮的老子好似年轻了十岁。
鲜妮妈李瑞兰百天忌日刚过,就有人上门给他介绍对象。媒人先试探他的口气,问对往后的日子有什么打算。这是个开放性问题,不限答案。鲜妮的老子想都没想就说:“赶先把小妮子的工作给解决了,她就要毕业,能在县上考个事业单位,也好再给她说个婆家。”
媒人一听,南辕北辙了,眼下是要给他说续弦之事,谁管他女儿嫁不嫁人。就又引导,问,一个人过活难道不心慌,没个洗衣做饭的帮衬着过日子,你看这帐篷,哪像个家呀。鲜妮的老子这才明白来人所为何事。这么说,他也不是没想过,以前秀水街上的寡妇王翠兰,四十来岁,脸蛋子白,身条子展,做得一手好饭菜,如果是她,倒也能考虑考虑。可是王翠兰两年前嫁人了,嫁给了马鞍梁煤矿的老万,据说两个人年轻时有过一腿。时隔多年后,男人亡了妻子,女人死了丈夫,有情人才终成眷属。关于他俩的故事,安口窑的人们茶余饭后所浪费的唾沫星子够灌溉十亩西瓜田。如果写成一本传奇小说,肯定畅销全国。就连王翠兰当年也不吝惜赞美之词,说鲜妮的老子为人厚道,就是命苦了些。她不知鲜妮妈后面的壮烈之举,否则鲜妮的老子有可能在他俩之间插上一脚,让两情相悦的爱情变成类似于徐志摩和林徽因那样的绝世风流。不过现在另当别论,媒人说的并不是什么有名的主儿,而是乡下一个三十七八岁的老姑娘。媒人从手机里翻出照片给他看,模样还过得去,就是面相有点痴呆,媒人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此女年轻时感情上受过挫折,智力不怎么正常,你不惹她就没事,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媒人还向他晓以利害,女人嘛,重要的是能生养,又没拖累,鲜妮的老子也还不到五十岁,说不定两个人婚后还能再生一个娃。老来得子,恐怕他会激动地哭起来。
鲜妮的老子一听这话就下了逐客令:“走走走,都这把年纪了,我还娶什么娶。”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小瞧人不是,怎么也该说合个正常人吧。他把自己后头的事想了想,女儿长大了,在那里晃着。家里要再进来个女人,还不把天捅破了?
有道是安口窑人对他的关注已经远超平常。在讨论续弦再娶的问题上,往往要给他扣一顶有钱人或着百万富翁的帽子。这样,他的优势就超出很多老年丧偶的本地男人,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好在秀水街上的帐篷没有门槛,有的话踩不断也该踩低五厘米,说媒的人提醒他,千金难买老来伴。索性后来,他便把话放出去,我一个鳏老头子不可能再讨女人,除非——除非先把女儿的大事安顿下来再说。这样就很好,总算叫那些惦记他兜里有一笔存款的中青年单身妇女看到了希望。婚姻这种事嘛,还要看个缘分。缘分一到,拽都拽不散,缘分不到,捆也捆不成。你说是不是。
鲜妮的毕业证书寄回家中,他视若性命。将其与存折、银行卡等贵重物品锁在一起,遇到上门说媒的人,他就把它拿出来炫耀一番,务必让对方看清上面盖的戳印,并告诉来人,女儿长大了,有的事也不能光顾着自己,还得为娃娃们考虑。这一招果然有效,把很多心意不诚的人拒在了门外。但有一个人的出现,叫他的心思变得松动。那就是老邻居徐姨的堂妹徐小娥。
怎么说呢,这女人前头的丈夫死得并不光彩。宝中线修通后,安口窑流行一句话:“要想富,偷铁路。”他男人跟一群人去扒火车皮,掀下来两麻袋葡萄干,也把自己掀下来摔死了。他给年轻的徐小娥肚子里留了种。时光荏苒,现在那小子已经读高三了。徐小娥打算守一辈子寡,可眼下,寡妇带孩子,生活太艰难。明摆着来年高考结束上大学又是一笔费用。徐小娥年纪轻轻,有几分姿色,做超市的导购每个月只有八百元收入,除此在社区领着一份微薄的低保金,在这个时候,她才想要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旧社会有人卖身葬父,现在正是嫁母供儿,此等事迹谁不感动,谁见了不想帮一把?可鲜妮的老子又不傻,晓得人家是瞅着他的那几个钱,就害羞地晃起大脑袋,用自己深思熟虑的理由堵住对方的嘴。登门说媒的自然是徐姨。对这门亲事她比当事人还热心,可劲夸赞了一番鲜妮的老子,说他如何如何能吃苦,如何如何节俭,数十年如一日坚守街摊一线,硬是靠着一己之力把日子过到了人前头,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事情最后落到一点上,那就是徐姨帮鲜妮的老子打听黑石县大学生就业安置相关事宜,只要鲜妮能考上大学生村官或者“三支一扶”之类的岗位,他和徐小娥的婚事就没有后退的余地。口头协议是徐姨单方面提出来的,鲜妮的老子很无奈,尚未做任何辩驳,热心的老邻居直接砸出一句话:“这事就这样定了,你等我的信儿。”旋即满脸欢喜地夺门而去。
徐姨的男人是早些年的暴发户,如今事业有成,已经由商转政,担任了县里的政协委员,身兼多个社会头衔,说话办事自有些份量。再说他是鲜妮老子的拜把兄弟,又是徐小娥的堂姐夫,这事他不出面没有第二个人。一场饭局之间,鲜妮的老子亲手把毕业证、鲜妮的个人简历等珍贵资料交到把兄弟的手里,并承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至于怎么谢、谢多少,借着酒酣之际他伸出一把粗黑的手指头。鉴于隔墙有耳、人众口杂等不可预测的风险因素,徐姨的男人把他狠狠批了一顿,现场罚酒三杯,对他酒后乱讲话表达出强烈不满。
“鲜大军,你他妈要是再这么说,你的酒我也不喝,你的事我也不办。你太不把我王某人当兄弟了。不是看在小娥的面子上,我懒得管你。”
这话讲得意味深长。
“你看看你,死了老婆,我们磕头拜把的兄弟要做一担柴(连襟),好事好事,其他话不必多说。”
鲜妮的老子被弄得云里雾里的。只有在筵席散尽回家的路上,徐姨的男人才对他交了底:车走车路,马行马道,一样也不耽搁,你就回家安心等消息吧。
两个月之后,县上发布公告,当年应届毕业生公开招考,择优录取。鲜妮的毕业证和个人简历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鲜大军的手里。东西还是当初他用黑色塑料袋包起来的,至于中间经历过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鲜妮的老子向昔日的把兄弟支付了一笔结交应酬、送礼办事的额外费用,然后被告知,鲜妮考工作的事需要到人事局报名,走公开考录的严格程序。笔试之后,如果还在列,那么他极有可能帮上忙,因为届时他将被邀请担任面试环节的社会监督员,虽然不是考官之一,但他们同处一个考场,且平日交往不错关系良好,可借机向在他们面前疏通美言几句,给予打分上的照顾。
这里有个疑问,那就是,两个月里,徐姨的男人到底有没有把这张伪造的毕业证送到相关管理人事工作的领导手里,有没有从中看出端倪,不得而知。我希望他是真正为之努力过的。现假设一种情况,他已经私下跟某领导言明此事,但就在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却发现毕业证是假的,于是人家勃然大怒,拍了桌子,撂了挑子。徐姨的男人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只能转过身来以同样的态度对待鲜妮的老子。但是他花出去的钱不可能要回去,所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他只能假装不知情,和颜悦色地对鲜妮的老子打起退堂鼓,并附加几句安慰的话,再次把皮球踢回到他的脚下。
老实人办事就是这么难。于是,一个容貌苍老的父亲在女儿缺席的情况下,走进了安静肃穆的机关大楼,缩在角落里,等前来报名的一堆青春年少荷尔蒙旺盛叽叽喳喳的大学生散尽之后,等办理报名手续的科长关掉电脑洗净茶瓶掀开当门摆放的条桌准备下班之际,才鼓足勇气凑上去,把一包黑色的东西塞到对方手里。科长显然吃惊不小,他没注意到楼道里还有个老头儿。科长心下不快,欲将其扫地出门,正言告知他次日再来,但一善之念,他突然改变了想法。科长重开电脑,摆正条桌,以一个共产党员和人民公仆应有的态度接待了鲜妮的老子。因为他想起自己已故的老父亲。
鲜妮的老子从未受过如此平和的礼遇,鼻腔儿发酸,浑身血液暴涨,身体有点飘起来。科长一言不发,一丝不苟。他把所需的材料递上去,等着对方做最后的审查。年龄、籍贯、学历等条件都符合要求,最后科长留下一部分材料,告知他,鲜妮具备考试资格,叫他回去转告本人即日复习备考,至于具体时间另行通知。鲜妮的老子感激地想掏一支香烟答谢对方,却发现自己平常不抽烟,口袋里除了一串钥匙和一块破手机空空如也。他询问:“同志,那啥时候考试,有个大致的时间不?”科长“咦”了一声说:“你先等等!”
问题就这样被发现了。先前,科长并没有仔细甄别毕业证上烫金红印的学校名称,再一看,脸上卷起一阵风,阴暗起来。“你的毕业证是假的!”他说。
“假的?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这事我干了起码有十年了,你自己看吧。”科长毫不客气地把红色纸片扔到鲜妮老子面前,像一枚血淋淋的人头滚过来。他的心陡然一颤,胃隐约疼起来。他勉强把鲜妮的毕业证拿进手里,端详其中内容。科长说:“广州亚圳职业技术学校四年前就被撤销办学资格,怎么会有这个学校的毕业证?野鸡大学,老师傅,你不会是拿我寻开心的吧。”科长吹灯拔蜡,关门打烊。鲜妮的老子倔强地认为:“不可能,我闺女在广州上了五年大学,学校怎么会是假的?”他竟不知再说什么好,强词夺理也罢,就说:“肯定是你搞错了,是你想故意刁难我,是你想让我给你送礼。”
科长气得笑出声来。笑毕,端起架子说道:“老师傅,你这人真有意思,你要对你说的话负法律责任。真不真,假不假,我们说了不算,网上一查便知。”他在互联网上输入鲜妮的身份证号查寻一遍,显示:查无此人。
鲜妮老子的胃病犯了,剧烈的疼痛让他像一只烧焦的老蝉蜷缩起来。他真想哭一鼻子啊,可他忍住了。他又想跟眼前人据理力争,却没有一丝儿力气。他脸色苍白,虚汗直流,心里清楚人家说的是真话,可就是不愿相信。事实只有一种嘛!他不知是怎么和科长告别的,也不知是怎么穿过狭窄的楼道走出大楼,走到阳光明媚的大街上。这时候,他强烈地意识到要给身在广州的女儿打个电话,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这件事摆清楚。
“爸,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并没有去读书,是我辜负了你。”这句话鲜妮已经在脑子里盘旋了很久,现在终于说出口,如释重负。
鲜妮的老子看到太阳拖着巨大的阴影碎成一池秋水,有风在耳边呼呼响着,顿时一口鲜血吐在街边的马路牙子上。
十
一心指望女儿学业有成出人头地,没想,到头来竟是一场空。鲜妮的老子一病不起。他的胃病反复发作,疼得吃不下饭,人暴瘦了二十多斤。徐姨一家建议他去西京医院检查,这么多年了,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硬实得像一块铁、一条船,现在终于抛锚搁浅。徐姨指派小娥陪同,鲜妮的老子坚决不同意。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算是怎样一层关系呢,他可不想让安口窑的人嚼舌头。鲜妮的老子似乎预感到自己病情趋恶,十分思念鲜妮,如果女儿能回家,陪他看病,那将是最合适的人选。世上唯一的亲人,砸碎骨头连着筋,他不想见她,感情上终是难以割舍。徐姨看出他的心思,就给鲜妮打电话,报告他老子的病情,结果,那边的电话号码也换了,从此失去联系,杳无音信。
恐是鲜妮无脸见人,不敢面对她的父亲。
这件事同样深深刺激了鲜妮的老子,每天除了胃疼,就是不停呕吐。喝一碗白米粥,都要作呕半天,只好蹲在地上,蜷缩起来,才能稍感舒适。
一个人说倒就倒下了,沉重得犹如一声叹息。
老邻居徐姨还是把自己的寡妇妹子徐小娥派到了鲜妮的老子身边,服侍他吃饭服药。去西京医院检查,徐小娥不愿陪同,但最后还是去了。在结果尚未出来之前,他们谈了一些过去与将来的事情。鲜妮的老子心情倒还不错,他问小娥这些年来为什么不嫁人,苦了自己。徐小娥说,她家小子长大了,知道他爸当年的一些事,不想让儿子感情上再受到伤害。
“当老子的,即使不在世上,也不能让娃儿认为他只是一个平庸的人。”
这句话极大地震撼了鲜妮的老子。他们自此很少交流,只在抵达西安的前一天晚上,徐小娥说住旅店太贵,要不就登记一间房子。鲜妮的老子瞅了瞅她,红着脸说,这怎么能行?然后拉开上衣口袋,慷慨地把钱掏出来,给他和徐小娥每人订下一间,客气地像两个同路的陌生人。
这样住了两个星期,才按照预约、挂号、诊断、检查的一般程序对鲜妮老子这条千疮百孔的破船进行了诊断,结果是:胃癌晚期,癌细胞已扩散肺部。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是:手术切除三分之二的胃,然后进行为期三个疗程的化疗观察。这消息是医院通知徐小娥的,在医生眼里,她俨然是家属的角色。但她又是那样古怪,看不出任何情绪流露,也从不和患者多说一句话,没事做的时候就站在阳台上眺望楼下巨大的罗汉松。鲜妮的老子躺在病床上问徐小娥,到底是什么病。徐小娥不打算告诉他结果,骗他说只是一般性胃溃疡。鲜妮的老子说,这么个病,县医院都能治,何必跑这么远。他看到主治医生带着一帮子人出出进进,窃窃私语。此时的他,不啻于一个局外人,病是他得的,倒与他无关了,什么事都是人家跟徐小娥商量。他已然清楚,自己的身体出了大麻烦。手术之前,需要缴三万块钱,徐小娥问他带卡了吗,密码是多少。鲜妮的老子对于钱的问题历来在意,他不是不放心这个女人,他只是觉得自己一把贱骨头不值得花这么多钱去修理。他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雪白的天花板,听到隔壁床上的女人从杜冷丁的麻醉中醒来后痛苦的呻吟。他发现对方缩在被褥里,大小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五官奇瘦无比,头发掉光了,只能看见一颗秃秃的脑袋。一种绝望的感情立刻涌上心头,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旁边的陪护:“噢,她得的啥病?”
“癌症,晚期。”陪护是医院里的钟点工,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
“噢,癌症呀!”他嘴里念叨着。
“这个你拿着,指不定哪天能用上。”陪护掏出一张名片递到他手上,就不再与他说话。见她趴在那颗洁白的脑壳前大声说道:“饿的话就动动眼,喝口牛奶,你现在只能吃流食——什么?你想吃罐头,这个可不行,坚决不行。”
护工忙了一会儿,那女人的呻吟微弱了些,恐是昏迷过去。“真是太糟糕了,她的儿女们都去哪了,见钱不见人,他们难道不想见他们的母亲最后一面吗?真是受罪哟。”护工是个基督徒,把她胸前的十字架捻了捻,做了个祷告的动作。
当天下午,鲜妮的老子拔掉输液管上的针头,偷偷往枕头底下压了五千元现金,一个人溜出医院,坐上了回安口窑的长途汽车。次日清晨抵达久违的街市,重新开启他的生意。只是这次,那些小商品小杂货的价格低了很多,几乎是半卖半送。他不与任何人讨价还价,给多少钱都叫来人拿走。
仅用两天时间,鲜妮的老子就把摊位上的货物甩卖一空,那顶维持家的名义的破旧帐篷也被他送了人。他在秀水街上盘踞多年,当上述杂物被清扫一空之后,街道如同多了一块纱布拆除后干净的伤疤。他难过地紧走几步,身上背着一只黄色的包,里面装着他一生的积蓄,也是他全部的家当。此刻他很想感谢街坊邻居,他甚至对那块让他立足的巴掌大的地块都产生了眷恋之情,可是他只能走,走掉以后什么事情都将顺理成章。他思念女儿,无论她犯了什么错,都是他的骨肉。如果还有机会,他一定再对她叮咛几句话。此刻,他远去的身影如同天空中的孤雁。
鲜妮是在三年后才回来的。一个年轻的母亲手里拖着个咿咿呀呀的小男孩。她下了火车,走出闸口,时光恍然若梦,所见一切都陌生得如同十四岁那年她站在镜子前面看到的现在的自己。小小的火车站,小小的镇子,废弃的铁轨裸露在荒草滩上,随处可见黑乎乎的煤堆。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当然她也不认识一个人。数年前,她去韩国做了面部整容手术,把自己变得更漂亮了,有了一副出众的皮囊。她走过陈旧的街巷,空气里飘起一股女人香,也飘着她儿时的记忆。大家都回头看她,心里纳闷,安口窑怎么会有这般时髦的女人,还拖着一个衣着鲜亮的小男孩。她极高的回头率引发了路人的议论,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来,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问要不要打车,她冷冷地说了句谢谢。她知道回家的路,不远,却怎么也找不到。很多年都没给父亲打过电话,那串号码僵尸般躺在手机里。现在打过去,传来的已不是当年父亲熟悉的声音。
鲜妮在小镇的宾馆勉强住了一宿。翌日,再到秀水街,发现那里空荡荡的,少了一个叫作父亲的男人。这些年来,她第一次流下了真正意义的眼泪。她只好牵着小男孩去社区居委会打听。她夹杂着洋文的外地口音和高贵的举手投足使得工作人员不敢有一丝怠慢,光是那件坤包就得上万块钱,她已然脱胎于普通人之列。现场竟有一个人是她的初中同学,惊叫:“啊,是你,鲜妮?”
毕竟还是有人能认出她的。她看了对方半天,矮胖矮胖的,画着惨淡的妆,衣服一看就是廉价的地摊货。她根本不记得那人是谁,于是假装热情地连说两句:你好,你好!
毋庸置疑,她的老子早死了,三年前查出患有胃癌,一直住在养老院里。在那里,身体允许的情况下,他总跟一群鳏老头子打扑克,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曾经,徐姨找上门来,希望他能和徐小娥把结婚的手续办了,然后搬到女方家去住,让小娥伺候伺候,吃几顿好饭,享受为数不多的天伦之乐,结果被鲜妮的老子赶了出去。他是在养老院离世的。院方替他办完后事,居委会也参与了,他没占公家一分钱便宜,所有的开销都是他自己承担,也许离世之前,他已经把各项费用清算了一遍。
鲜妮嚎啕起来,却发现眼里没有泪水。她只知道父亲是个孤儿,一出生就被运煤卡车的司机和他的情妇遗弃在了安口窑。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除了她,世上再无亲人。现在她也成为一名孤儿了,真正的无家可归者。
鲜妮在父母的坟头撒满了百合花的花瓣。往日努力逃离的地方,如今想留下来却找不到借口。鲜妮拎着小男孩准备离开,一个陌生的电话找到了她,那人自称是养老院的院长,问她是不是鲜大军的女儿。在确认身份后,院长说她父亲生前留了东西给她,如果有时间就到维多利亚小区见个面。鲜妮纳闷,院长说:“哦,就是以前的机车厂那里,现在修起了住宅楼。”
机车厂啊,多么遥远的名字。有种记忆活了过来。鲜妮按照院长说的地址找上门去,是一套三居室,落满了灰尘,很久都没人住过了。她注意到房子装修的风格,蔚蓝的天空,宁静的大海,恍若来到一个洒满阳光的海滩上。十年之后,她对地中海的装修早已失去兴趣,空荡荡的房子,倒有一盆葱郁的海棠花,好像受人精心照顾,居然长得生机盎然。鲜妮突然想起,父亲生前也喜欢养花,家里有只八哥笼,但一直空着。院长把一个挎包交给她,说她父亲的遗物都在里面。打开来是一本作废的存折,里面夹着五百二十元钞票。还有那张伪造的毕业证,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她看见一个肮脏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父亲寄给她生活费的明细,哪年哪月多少钱,记载得清清楚楚。鲜妮又一次落下眼泪,那一笔笔钱原来是每个月从父亲身体里抽出来的一管管血啊。院长安慰了她几句,这才郑重其事地将一包带着塑料壳的钥匙交到她手里,又笑着捏了捏小男孩的脸蛋,告诉她,房子也是老家伙的,他为之奋斗一生。鲜妮一愣,终于理解了一个父亲的心。院长说,老家伙生前四处打听,最后选择了这里,他倒是心眼够贼,死之前还将遗产进行了公证。
“我爸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鲜妮把钥匙抓在手里,努力幻想父亲的过去,那种记忆模糊起来,就像一汪清泉打碎的春天的倒影。哦,海棠公寓!她猛然醒悟,这不就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吗?
她还想打听更多她老子的消息,一转眼,淘气的小男孩爬上窗户,撕掉了几片海棠花的叶片。鲜妮佯装生气,在儿子的小屁股上拍了几下。阳光把房间照得通明透亮,似乎那一刻,岁月在她身上又开启了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