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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情(短篇小说)

2023-03-06魏思孝

作品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孟

魏思孝

我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候,我们国家正和伊拉克发生战争。我提到这些是因为一个人,我不会说他是一个英雄,英雄是什么呢?我们才是英雄。这里说的是督爷,他就这么活着。洛城督爷,即使他懒惰——督爷可能也是洛杉矶最懒惰的人,在懒的世界排行榜上也一定名列前茅。但是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人……我有点断片了,管他呢,我介绍差不多了。

——《谋杀绿脚趾》

1

吴文忠并不清楚儿子到底能判几年,这个小学没念完,只认识几个字的农民,对法律有限的认识中,他知道杀人偿命,再多一点,邻居老孟年轻时捅人被判了五年。去年冬天,临近年底,西葫芦行情好,一斤三块钱,吴文忠种一棚,被人偷走一半。大道的监控拍下了车牌号。第二天上午抓到人,下午两个人就从派出所出来了。后来一打听,其中一个人的堂叔,给市里的领导开车。这件事让吴文忠明白,都说法不容情,也有弹性。这是他对法律的第二个认识。知道儿子出事后,吴文忠从派出所回来,先去找的老孟。两家的房子在一排,相隔两户,距离不到四十米,邻居三十多年,也没多少来往,当初两家盖房,各自搭手出过力气,村里婚丧嫁娶,也都能凑在一块,一张桌子上喝过酒。吴文忠性格温吞,总是充当看客,几杯酒下肚,只会让他更加沉默。老孟可管不了那么多,监狱生涯让他在村里获得了横行的权利,对谁都不用过于遮掩内心的想法,动辄拿来取笑,吴文忠自然也是被取笑的对象之一。在粗俗的骂人俚语之外,再缀以老实(已近窝囊)。老孟出狱后,和村里大多数勤劳的菜农只操持大棚不同,他成立了一个统销点,作为中间商,利用能说会道的秉性,以威严做后盾,没几年,先是买了货车,搞蔬菜运输,又在村南边的国道旁建了一座两层小楼,一楼办公,二楼住宿,烟也只抽软中华。老宅租给外地人,成了废品收购站,门口堆放着刚收上来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各类废品,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吴文忠每天进出,都在心里问候老孟的祖宗八代。吴文忠的菜交给村里另一个统销点,那是他本族的一个堂叔开的,也是村里的两家统销点之一。有时,知道价钱没有老孟给得多,吴文忠也认了。本族情分是原因之一,他有些怵头和老孟打交道,自从发家后,老孟底气更足了,话里话外都不中听。

吴文忠骑着电动车,从镇上顺着国道往回走,远远看到老孟统销点停着一辆货车,正在卸白色的塑料泡沫箱。到了跟前,彩钢板围成的厂院里,几个妇女正在把刚收上来的柿子装箱,称重,贴胶带,垒放好,叉车运到另一台货车上。老孟站在街边,指挥着工人卸泡沫箱,看着点,坏一个算谁的。看见吴文忠过来,老孟指挥更为起劲,用自己此刻的忙碌来掩盖,本以为他只是路过。见电动车停下,老孟转过脸说,还不赶紧去棚里摘西红柿,在这里闲逛,视察我工作啊。吴文忠说,忙着呢。老孟说,你眼也不瞎啊,这空谁不忙,不忙钱不来。吴文忠说,今年西红柿还行,我昨天打听了下价,一块三。老孟说,一天一个价,今天一块三毛五,你今年种了多少?吴文忠说,我这小打小闹,西红柿就种了一个棚,另一个棚的茄子刚爬蔓。老孟说,今年想来我这里?吴文忠一听,知道他误会了,忙说,问点别的。他清了下嗓子,又说,有点说不出口。老孟说,你这人真磨叽,有什么不好说的,反正借钱没有。吴文忠说,不是为这。老孟说,只要不是钱的事,什么都好说。

吴文忠看着泡沫箱,在五月,如同一地的雪。一阵风吹过,已经卸下大半车的车兜里,破碎的泡沫颗粒纷扬着扑向他俩,身上,衣服上,头上,沾满了泡沫颗粒。老孟呸呸往外吐,背过身。吴文忠站在原地,脸上汗液粘着泡沫颗粒,如同长满了白色的痘,趁不留意,他问,你当初进监狱,是咋回事?老孟抽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拍打身上,这都多少年的事,你提这个干啥?你也想学我捅人啊?吴文忠问,你当初咋捅的,把人捅成啥样了?老孟点上根烟,你怎么不问我为啥捅?吴文忠说,我不关心你为啥捅,我就想知道你把那人捅成啥样了。老孟说,活着好好的呢,年前我赶集还碰见那人了,递给他一根烟,寒冬腊月的还掀开肚皮,让我看那道疤,我回头买了一只笨鸡,塞给了他。我当初看上新安桥的一个女的,他也看上了,决斗呗,他输了。吴文忠说,就为这点事?老孟说,这叫尊严,你懂个屁,你没看过动物世界啊,这叫争夺交配权,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吴文忠说,为个女的,五年,不值。老孟说,肏,用你可怜我了。吴文忠又问,那你觉得五年判轻了还是重了?老孟说,政府的事,还轮得着你操心了,我都放出来小三十年了,考虑这个干啥,没碰到严打算我命大了,咱村里的牟良田,比我晚一年,就偷了粮店里的三袋地瓜,命没了,下次上坟,你问他冤不冤。吴文忠说,良田这人从小就爱顺东西。老孟说,吃过牢饭的人,知道滋味深浅。又一想,老吴,我知道你心里想啥了,你是想捅人了。吴文忠扭头,跨上电动车,走了。老孟在后面喊,窝囊一辈子了,你别想不开,多大的事,过去也不算事。(卸完货,已过七点,老孟去二楼冲了个热水澡,换上短衣短裤,来到一楼,坐在老板椅上,泡了杯热茶,点上一根烟,把腿架在桌面上,望着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一片,他吼了句,把灯打开。厂院里探灯亮了,妇女们还在挑拣西红柿装箱。香兰坐在马扎上,背对着屋。她当然没有觉察到,自己在弯腰时,上衣和裤子中间露出的腰和碎花的内裤,正在被老孟慢慢欣赏。这里面没有任何的情欲色彩,同龄的女性早已经不是老孟这个村里能人的选择了,念旧确是他身上一直无法改变的特质。去年冬天,老孟从别人嘴里知道香兰的儿子欠了网贷,被人打断了腿后,他背着老婆帮忙还了一部分,又让香兰来这里上工。和忙季打零工的村民不同,她是为数不多的固定工人之一。老孟陷入回忆,想不起自己当初追求香兰的细节,以至于还要为她捅人。老孟走出去,刚迈出门槛,因腿麻跌倒在地。妇女们回头看他,发出一阵哄笑。老孟压坏了一个泡沫箱,骂道,让你们箱子别乱放,没听的时候。)

吴家湾中间的水泥路主干道,是村北边的大棚区通往国道的必经之路。前些年把沿街村民私自种的小菜园铲平,拓宽的车道能双向通行,但一到蔬菜上市的时节,这条路还总是堵车。货车、私家车以及村民的三轮车混在一起,如同等待疏通的下水道。吴文忠骑着电动车加入其中,如同一条肉丝被卡在牙缝里。喇叭声此起彼伏,十来分钟挪动了不足五米。换作平日,慢性子的吴文忠也早就失去了耐心,今天他身体沉重,车胎也跟着主人如泄气一般。他两只脚支撑着地面,嘴巴念念有词,捅人,五年,捅人,五年,捅人,五年,捅人。卖豆腐的老邢,没听见吴文忠说的什么,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合,打趣道,还算能赚多少钱呢?老邢没像往常那样,在这位憨直的菜农脸上看到羞怯的表情。吴文忠没搭话,让老邢没法开口推销挂在车把上的仅剩的三块钱的豆腐。吴文忠靠两只脚慢慢挪动,十多分钟,终于走出了拥挤的路段。天要黑了,确定剩下的这块豆腐卖不出去,老邢收摊。他骑着三轮车,嘀嘀摁着喇叭,回邢家庄。又过了十几分钟,终于出了道,老邢打开车灯,进入小道,在路边看到一辆电动车,认出是吴文忠的。顺着河堤边上的田埂,五十多米处,一个黑影蹲在那里。老邢吼了句,钥匙也不拔,把你车骑走了。吴文忠没反应。他摁了几下喇叭,不回家吃饭,坐在这里等哪个娘们呢。还没反应,老邢下车,把豆腐取下,挂在吴文忠的车把上。骑上车,老邢边走,边回头看,吴文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团漆黑,连他都有些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个人,还只是自己眼花了。(这块豆腐,吴文忠带回去,放在饭屋的瓷盆里,当天没吃,又过了几天,等他发现时,冒出一层绿色的斑点,已经馊了。吴文忠按照父亲生前的做法,搅拌成糨糊,剁了几根葱,又加了一小块的姜末,撒上盐,搅拌呈糨糊状。这块自制的臭豆腐,吴文忠每次顺着碗边,用筷子抹一下,吃了好几天。每次吃,他心里想,吴安柱从小也喜欢吃,这是这对父子为数不多的共同之处。当电视台的摄制组来到吴家,各间屋拍外景,放在桌上的这碗吴氏臭豆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并给了两秒钟的镜头,作为这个贫瘠家庭的注脚。工作人员一起围着,又没勇气尝一口,问吴文忠,这是什么?显然,它比吴文忠本身更引起大家的兴趣。)

2

村里出了个杀手,这和当季的蔬菜价格变动,成了吴家湾的村民最热衷讨论的问题。不论是照看孙子辈的老人,还是在统销点来往运菜的菜农,但凡有两个以上(包括两个)的村民交谈,吴安柱成了必提的名字。除去吴文忠的左邻右舍,大多数村民对吴安柱并无多大印象,即便是现在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也不会认为是本村村民。这是普遍现象,大概因年轻人常年在外念书,初中、高中、大学念下来,十来年间个头、长相变化之快,令人感慨,现在的生活条件是好了,不是人高马大就是过度肥胖。尤其是吴家湾这个远近闻名的蔬菜种植基地,菜农辛苦不假,但小富也是事实。菜农的后代享受了理应得到的生活,他们只在寒暑假偶尔在家,以学习的名义不去大棚里帮父母,穿着打扮俨然和城里的孩子没什么区别。吴安柱并不属于以上此类,母亲生病欠下外债,家庭拮据。吴安柱大专毕业后,不务正业,拒绝了和父亲去操持两个大棚的提议,断绝生活来源后,他在外面混迹两年之久。两年的时间,一个蔬菜大棚,少说能赚十万出头,两个大棚就是二十万,抛开各类成本和人工的开销,这是最基本的行情。但身为菜农,三百六十五天午休,没有任何的消遣,在棚里当牛作马,身体过度消耗,岁数渐长后各种慢性病和关节疼痛,这些辛苦更容易被人忽略。一个人,成为杀手。其中内情,在村民的猜疑下,生发出了各种可能。这种神秘感,一直保持到法制节目的播出。在这之前,吴文忠作为杀手的父亲,在吴家湾承受着流言蜚语,但也享受着杀手之父的荣光。村民对吴文忠的态度复杂了起来,在背后说闲话,感叹他命运不济,老婆死了,儿子又不走正道,其中夹杂着幸灾乐祸。他们不愿意承认,行动上已经亮出鲜明的态度,吴安柱从根上改变了吴家的门风。吴文忠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汉,说不定也蕴藏着惊人的力量。那些平日里占过吴文忠便宜,欺负过他的村民,忙着去修复这种看似危险的裂痕,见到吴文忠,热情打招呼,甚至递上一根烟。这些举动,就像是在挽救自己的性命。交谈中,吴安柱自然成为禁忌的话题。吴文忠不清楚,村民都知道他儿子成了杀手,不仅是村里,很快儿子也要走向全国了。

在吴家湾的历史上,目前来说,有幸上过电视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前妇女主任宋明霞。她早年在戏班里待过,会唱京剧。年过五十后,宋主任的嗓子如初,依赖于传统的元宵节等节目和这些年政府组织的乡村大舞台,她总会穿上戏服,画上脸谱,唱《穆桂英挂帅》:“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她年轻时还能一字马,在《我是大明星》的海选上,宋明霞唱完后,对评委说,如果晋级了,下一轮还有更精彩的节目。为了准备下一轮比赛,宋主任在家练习,不慎韧带拉伤后掉泪了,逢人便说,不服老不行。晋级赛上,宋主任说起备战的艰辛,又哭了,不仅是评委,连吴家湾守在电视机前的各位村民,也都有些心疼,因电视节目延迟播出,众人早就知道她被淘汰了,见面后,还是表示应该晋级。又说,那个所谓音乐学院的光头教授,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会唱戏吗?他懂什么是京剧吗?有什么本事坐在那里点评你?看他长得熊样,还有脸当评委了。在参加节目后的两年,宋主任开始走穴,频繁出现在门头开业和婚庆现场,出场费都上千到几百不等,随时间推移呈下滑趋势。有时,也去临近的县市。总之,那几年,宋明霞给儿子在县城付首付买了一套房子。至于村里的妇女工作,宋主任无暇兼顾。慢慢地,她过气了,偶尔请她出山,也只给百八十块,最多管一顿饭。再次选举时,宋明霞也丢了妇女主任的职位。如今,她在家里带孙女,偶尔唱一段戏发在抖音上,等待再次走红。置顶的还是她参加《我是大明星》的视频,总计点赞量在三千多。宋明霞的抖音粉丝不到两万,不是吴家湾的第一,但已经是乡村顶流了。

现年二十五岁的孙世乐,占据吴家湾短视频粉丝数的头把交椅。二万三千多的粉丝中,多半是在他曾经参加《快乐向前冲》的节目中积累的,这个从2009年开始的闯关节目,每周一至周六18:53-19:50播出,霸屏十余年,在山东广大农村的妇孺老幼间,有着堪比足球世界杯的影响力。从夏初到春节的几个月间,由群众参与,选拔赛,周冠军,月冠军,季冠军,再到总决赛,一条固定的赛道,培养了为数众多的青年竞技偶像,给这些在乡村不受待见的精壮小伙提供了一条致富道路,他们纷纷放下原本的主业——包括但不限于退伍军人、小商贩、菜农、泥瓦匠、车间工人、快递员、肉贩等,依据赛事奖金和变卖奖品,积累了人生第一桶金后买房买车,纷纷转行当了小老板——主要是餐馆等普通私营业主,名气大一点的代言地方小作坊生产的食用油、白酒和洗衣液等,如果外形和口才占据其一,也会去兄弟节目《我是大明星》上面露脸,所谓的文体不分家。尽管他们的名气只局限在山东的乡村,考虑到上亿的人口基数,在数千万的乡村中混个脸熟,这已经比世界上许多的国家人口要多。大概因乡村并不发达的经济,难以有效化,没有出现粉丝成群结队摇晃着荧光棒发出一阵阵尖叫的场面。乡土明星的效应,就拿并不出彩的孙世乐来举例,作为一个退伍军人的菜农,他在赛道上最好成绩是折戟在季冠军的冠亚之争中,由于伤病,年底的总决赛上,在八进七中淘汰。赛道的伙伴们簇拥着孙世乐,一起高歌任贤齐的《兄弟》泪洒赛场,发誓还要卷土重来——这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实际上,他只参加了一年的比赛。也就是这短暂的一年,他赢了八辆电动车、四台冰箱,估价不到三万。等他回到家乡,出门总是碰到热情打招呼的村民,年龄不限,指着他的脸说,你就是电视上那个跑赛道的吧。很快,亲戚朋友张罗他的婚事,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相亲二十余次,和朱台镇开汽修厂的千金,走在了一起。婚后不久,老丈人出资在镇上开了一家洗车行,兼保养汽车,孙世乐也就把要继续在赛道上拿冠军的事情抛之脑后。和体育明星一样,不出成绩,被大众遗忘是必然的,乡村最不缺乏的就是无事可做擅跑能跳渴望发财的小青年了(这还不包括体校的学生,碍于面子,不参与这类业余赛事),吴家湾还有几个小伙去参加比赛,但都没有突破孙世乐的成绩。如今,孙世乐已经人间蒸发,快手账号也停更了大半年,从还在不断更新的辱骂和讨债的留言中,我们可以一窥来龙去脉,这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赌徒欠债,又借高利贷,继续下注要翻盘,最终血本无归的故事。洗车行早已变卖,卷帘门上贴了招租的告示,房东虽粉刷一新,但还能从散落的红漆斑点上,想象讨债队伍所留下的痕迹。同样在寻找的还有孙世乐的家人,他的老婆早就打印好了离婚协议书,只等他回来签字。

3

村书记给吴文忠打电话,让他去村委。一上午过去,人没来。村书记骑着电动车找到棚里,吴文忠趴在蔓藤间,拖着筐子摘西红柿,听到村书记喊,直起身子赔着笑说,本想摘完这一筐就去的,还麻烦你跑一趟。村书记扬手,你少说这些没用的。吴文忠跟在后面出了棚,站在屋外。书记说,老吴,你儿子出息了,都惊动省里了。吴文忠没明白怎么回事,说,捅个人,怎么省里还知道了?省电视台的《法治在线》,了解到吴安柱的案子,想拍期节目,通过省委宣传部,找到市委宣传部,市里又找到区委宣传部,区里又找到镇委宣传部,镇又找到吴家湾的书记,一层一层下来,所说的话,也都一模一样,要全力配合完成拍摄工作。吴文忠说,西红柿上市,就几天的工夫,行情随时在变,摘不下来,就烂在棚里了。书记说,你政治觉悟怎么这么低?上电视又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烂几个西红柿算啥?吴文忠倚着墙根,蹲下,又不是多光彩的事,上了电视,让孩子怎么找对象?书记说,你考虑倒是长远。又说,你是觉得我这个村书记官小,不把我放在眼里,等着省里下来人是吧?吴文忠说,书记,我可没这个意思。书记转身,走了几步,打量着吴家的两个大棚,你和村里签合同,承包这块地是几年来着?吴文忠说,十年,当初想一口气签二十年,你不同意。书记又问,今年是第几个年头了?吴文忠明白了。书记又说,明年再签,咱一口气签二十年,让你一口气种到走不动了。吴文忠问,我也没上过电视,不知道怎么准备,还留下他们吃饭不?书记说,吃饭,村里负责,你啥都不用准备,人家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什么叫全力配合?就是让你干啥就干啥。书记跨上电动车,说,这两天哪里也别去,等通知。

摄制组一行四人,开着一辆黑色的商务车,驶入吴家湾时,闻讯的村民们早已放下各自的农活,分列两道,翘首期盼,让这本就狭小的胡同,只勉强留下一条空隙通过。这既是村书记的有意组织欢迎,也是村民好奇心作祟,希望摄影机能抓拍下自己,在电视上露个面。车停在吴文忠的家门口,工作人员几步并作一步,在村书记的带头下,溜进了吴文忠的家里,并马上关上铁门。吴文忠在天井里早已摆好了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两个盘子,一个是水果,另一个是西红柿。吴文忠穿着一身下大棚的褪色迷彩服,两只手窝在裆处,神情拘谨,语气颤抖,礼让吃西红柿,又说,自己家种的,刚摘的,新鲜。这句客套话,没有引起众人的重视。四个人,除了出镜记者是个女的,其余三人,都是男的。记者拿出黑色的手提箱,打开,三层抽屉,一个个拉开,化妆用品陈列在眼前,开始上妆。口红、眉笔、眼霜、睫毛夹、海绵扑……在吴文忠的眼中,如同面对刑讯逼供时所用的刑具。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吴文忠的差别,已经完全是人和动物的区别,一个只是遮体,另一个才叫衣服。摄影师率先开口,让吴文忠领着进屋。一会出来,对主持人说,杨姐,还是在这里录吧,屋子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太乱了。转头问吴文忠,怎么住人的?吴文忠说,一个人,凑合住,没那么多讲究。杨姐化完妆,站起来,拍打了下黑色西装,端坐时留下的褶皱,顿时没了。吴文忠只在拍摄时,看到杨姐和蔼的微笑,录制之外,没正眼瞧过他。吴文忠面对记者无瑕且美丽的脸庞,差点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是为儿子求情。

这天,上午拍了两个小时。中午休息,村书记领着四个人去外面吃饭。吴文忠一个人吃了臭豆腐和着热水泡的煎饼。下午又录了半个小时。吴文忠这天过得,恍惚到如同一个梦境。节目播出,他才知道自己那天究竟说了什么。在记者的引诱下,吴文忠说了很多话,包括儿子的成长经历,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不少。这并不符合他平日内敛的性格,当然在采访前,记者那句,案子还没宣判,答应片子出来,让法官看,能争取减刑,这让吴文忠的心里多少抱有一丝幻想。节目播出中,吴文忠的镜头不到半分钟,留用的几句话是,吴安柱不爱学习,好不容易考上大专,毕业后也不找工作,这两年不知道在外面干啥。那些为儿子求情的话,都没用。吴文忠看完后,气得把碗摔了。

《法治在线》摄制组去看守所采访吴安柱,先给他看了对吴文忠的采访画面。吴安柱上次在家里还是春节,大半年过去,家里变化不大。桌子上的那份臭豆腐,激发了他早年间形成的味觉反应,加上这阵子顿顿窝头、白菜、玉米面稀饭,口水注满嘴巴,吞咽时给人感觉在哽咽。以前吴安柱吃臭豆腐,吴文忠总让他少吃,变质的东西吃多了不好。吴文忠满头大汗,坐在镜头前,眼神失焦望着对面,这让吴安柱感觉到一种更为刺痛的挫败,抵消了为自己这段时间在看守所的遭遇所充满的自怜,这大概就是亲情的力量之一。吴文忠一脸愁容,说着对儿子的评价。孩子还是小的时候好,不让人生气,大了就不服管了。这两年,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平时也不回来,干什么也不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父亲对自己的评价,不禁流下泪。记者对吴安柱说,你爸不明白,自己的儿子怎么就成了杀手了。在最后成片里,吴安柱寥寥几句:我没当过兵,也不是什么特种兵、兵王什么的,这都是我从网络小说里看到的。我没杀过人,我也不敢杀人。

从观众的角度,我们无法得知受访者在说这段话时的语境。考虑到节目片长,记者的提问被删减,也无法知道提问的详细问题。从转场的几个分镜,也明白,这是被剪接的,并不是全貌。吴安柱面对镜头,有些拘谨,这对观众产生误导,我们不能就此武断地得出他性格腼腆。他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说话时眼神缥缈,说出的话,轻飘无力。也不能就此认为,这是一个狂傲不羁的人。我们全然忘记了,案件诉讼进展缓慢,长达月余的关押——十几个人挤在大通铺,和监友们相处艰难,被悬而未决的判决折磨。吴安柱疲惫不堪。至于肤色白皙和略有发福,那是因为几个月不见阳光,以及强制性戒烟后身体各方面的机能失调。

附:采访全文

记者:你今年多大了?

吴安柱:二十二,虚岁二十三。

记者:进来多久了?

吴安柱:五月四号被逮住的,先在刑警大队关了两天。办好手续后,来到看守所,就在这里,一个多月了。

记者:在里面住得还习惯吗?

吴安柱:也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不习惯能怎么办?就这么个环境,这里也不是养着你的,毕竟是自己犯了事,要进来改造的,肯定没有外边舒服,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刚进来的一周比较难熬,一个监室也是一个小型的社会。新来的,谁都不认识,晚上还要守夜,睡不好觉。要拖地打扫卫生。先盘问你到底犯了什么事,问来问去的。后来,就习惯了。慢慢地,自己就成了老人了。在看守所里,只能关三十多天,案情复杂点的,比如说杀人了之类的,时间长一点,能再申请关押一个月。你看我这都一个多月了,比我早来的,很多都已经出去了。没出去的,比如老何,他杀人了。还有小田,网络诈骗,事比较复杂,骗了两三百万,听说还在联系受害人,也没走。这家伙,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这才是心术不正。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了,让他刷了好几天的马桶。我刚来的时候,一共二十三个,在我前面的,加上我,还有我们八个,现在一共二十一个,新来的十三个。在这里面也是按照资历来的,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干活挨训,新来的还不得也要经历这一遭。呆久了,大家没事还帮忙分析下案子,出出主意。他们说,我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故意伤害,捅人脖子,幸好人救过来了,没死,要是花点钱赔偿下受害人的话,估计关四五年吧,而且我这也是属于从犯,被人雇着,情节没那么严重,我认错态度也好,没和警察兜圈子,问我什么,我就说什么。这都我们在一块瞎琢磨。要说其他方面,就是有点无聊。我算明白了,为什么进来一个人就刨根问底,让他交代,就是憋的,想听点新鲜点的事。昨天刚进来一个小偷,五十多岁,从十七八岁就偷东西,说话太有意思了,说年轻有次偷到一个当官的家里,柜子里成捆的现金,他没敢多拿,具体没说拿了多少。不过好日子过去了,现在的小偷不好干,大家都不用现金了,手机也都有密码,到处都是监控。但他手又痒,去超市里偷东西,这不又进来了。我在里面话不多,我一般都是听他们说,他们说得比我有意思,我再说出来就没什么滋味。

记者:我看你适应环境的能力挺强,在里面交了不少朋友。

吴安柱:哪有,我刚进来那会,睡不着觉,寻思这辈子交代了。我也不是没想过有一天会进监狱,但真进来了,还是感觉不一样,那种绝望,不知道以后出路在哪里,这和刚毕业那会还不一样,就算不知道干什么,但起码有自由。但人就怕对比。在里面的,我这算什么,有杀了人的,不知道会不会判死刑的,还有比我小的,父母都死了的。还有进来好几次的。我起码比他们要好,坐四五年牢出去,也才二十五六岁,以后的路还长着。大多数人的心态都挺好的,在里面有说有笑,不然这一天天怎么熬?白天还好,去叠手套,晚上能看半个小时的《新闻联播》。回到屋里,趁着熄灯休息前,就抓紧说点话,里面人流动也快,今天来,过几天就走了,谈不上什么朋友。我也不可能出去后,特意找他们。学好不容易,学坏不难。我平时没朋友,都不走正道了,再和他们交朋友,我更完蛋了。

记者:我看你资料里,你读过大学?

吴安柱:也不算是什么大学,就是一所技校,五年制的,学的电气自动化。

记者:具体都是学什么?

吴安柱:也就是名字听着好听点,其实也没学到什么东西,可能别人学到了。我基本上没怎么上课,都是在网吧打游戏。主要是我上课也听不懂,我对这个根本不感兴趣,是吴文忠不知道听谁说了,学这个毕业后容易就业,这话也不假,我很多同学毕业后,就去厂子里上班了,在车间里看个仪器什么的。我当初实习也去过,没意思,八个小时就站在那里,盯着个机器看,倒是不累,但一想到这一辈子就守着一个机器,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呢?其实还不如坐牢,车间里规定很严,不能说话,要一直守着机器,就算是一条狗,被拴在那里,听到动静还能叫两声。白天还好说,到了夜班,看一宿机器,不打瞌睡不成了机器人了,我被逮住两次,一次扣三百块钱,实习期一个月五百块钱,我干一个月,倒贴了一百块。你说这还有人性吗?我是受不了这个,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还真能干下去。

记者:那你想干什么?

吴安柱:我要是能清楚自己干什么,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我一直没找到人生的方向,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从出生到现在,也二十多年了,除了在学校里待了十来年,难道我学习就是为了盯着机器?为了赚那几千块钱?要真是这样,我觉得人活着真的是没意思,还不如去死,但是死也没那么容易。我只知道现在的生活并不是我要过的生活,我想活得精彩一点。

记者:你认为什么才是精彩?你觉得谁的生活是你想过的呢?

吴安柱:肯定是不为钱发愁吧,我不知道有钱是什么感觉,但也见到过那些有钱人,什么都不缺,好像生活中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问题,对吧?你肯定接触的有钱人比我多,但只有钱也没意思吧,最好是有一番事业,但又不能太累,让别人瞧得起。我看那些电影里面,黑帮里的老大就特别受人尊敬,但结局总是不太好,早晚都被弄死。你要是真让我选一个人的生活,我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不过人无非就是那么点欲望,名和利,有了这些肯定就是享受人生,满足各种欲望,不论是心理的还是生理的,如果这些都满足了,那就到了另外一个层次了。我想那么多也没用,我估计这辈子是达不到这种境界了,也无法体验到这种生活。我现在想得很实际,就是你曾经拥有什么,如今失去了,这种就是最宝贵的,就我现在这种情况,能有自由就可以,不用回到里面,和那些人挤在一起,上个厕所都那么多人在边上,一点个人隐私都没有,天天吃的这些东西,猪食都不如。

记者:有钱人的烦恼可能比你的还多,你已经失去到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但拥有更多的人,更害怕失去。

吴安柱:也对,我真是啥都没有,就剩这一条命了。

记者:在你们农村,你算是读书比较多的了吧。

吴安柱: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和我一般大的,有的初中没念完就赚钱了,现在过得也挺好,起码有车有房的。比我读书多的,还在上学,本科毕业了,读研究生。我属于夹在中间,要是不读书,可能也就认了,随便赚点钱。我不是念书的料,不然上个好大学,选择的余地就多了,不至于下车间,看机器。

记者:你爸还是支持你念书的。

记者:你妈走的时候,你多大?

吴安柱:那年我十四岁,还在上初中,也不是什么正经学校,是个武校。在临县,坐公交车要倒车,一个多小时。封闭式管理,一个月休两天。我学习不行,吴文忠觉得我念下来也没啥用,就给我找了所武校,强身健体都是假的,他怕在村里受欺负,想让我练好了,替他出头。那学校寄宿制,四个班,一共不到三百个学生,校长是从少林寺下来的,据说还是李连杰的师弟,墙上贴着他俩在《新少林五祖》中的合影。这部电影我们看过,没看到校长的镜头,只是个替身。后来我们才知道,李连杰压根就不是少林寺的,哪来的师弟。那时候我们不懂这个。我去的那会,刚开了散打的课。武术没练几天,老师说我身体不协调,动作做出来不好看,把我调到散打队了。我从小在家里干农活,力量还行。练了半年,就出去四处打比赛了,也拿过几个奖牌,反正就是打架,拳击,腿技,摔跤,啥都学一点,我在里面不算好的。散打队一共十几个人,后来选七个,走体育特长,没有我。散打加起来总共不到两年,后来学校出事关停了。有个新来的学生,被同学欺负,打得脾脏破裂,当时没事,到第二天人就没了。回到家,继续在镇上念初中,留级了,课也跟不上。那阵子,我妈也没了。更没心思学习了。

记者:你妈是怎么死的?

吴安柱:我妈年轻的时候下过煤井,当时来钱的路子少,也没开始种大棚蔬菜,靠种地不行,她就去临镇小煤井寻活。一开始也不下井,下井工资高,她胆子也大,没多久碰到塌方,压在里面。我还不太记事。咱这边的小医院治不了,送到市里,全身各处骨折,又是内脏出血,大小手术做了十几次吧,算是捡回来一条命。从那以后,她身体一直不好,刚开始还能勉强走路,后来拄拐,再后来就只能坐轮椅了,最后在床上躺了好些年。出了事故,她神经也不好,总是头疼,夜里睡不着,瘦得不行,也就八十多斤,大夏天也把自己裹严实,不能受风。刚开始那会,煤井还赔钱,出了事,煤井手续不全,再说那地方本来不产煤,就直接关门了。治病的钱都是借的,实在没钱,就整天喝中药调养。我妈死前,不吃东西,只喝点水。吴文忠在大棚里忙,我在家守着,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就眼睛含着泪。我妈这辈子命苦,活着的时候都在受罪。

记者:你和你爸感情怎么样?

吴安柱:吴文忠眼里只有他的两个大棚。

记者:你出事后,你爸也很担心。

吴安柱:我妈死后不到两个月,他就把一个女的领回家,住在一起了。把我妈的东西都扔了,遗像也给藏起来了。那女的是邻村的一个寡妇。前些年,寡妇的儿子考上大学,她就搬走了。她就是看上吴文忠的钱了。他还觉得人家和他真心过日子。我上技校,问他要生活费,他每次都给我甩脸子,让我少花。钱都用在养别人的儿子上了。反正,自从我妈走了,我就没家了。

记者:你毕业后这几年怎么过的?

国内方面,埃塞农户通常使用木材做薪材和烧木炭,随着森林过度砍伐,收集燃料占用了农民大量生产或休闲时间。使用竹子作为替代燃料(薪材、竹炭和炭饼),不仅保护森林及耕地,同时因其速生的特点,可以大量节约农户采集木材燃料的时间,大幅增加全社会在其他生产性劳动上的投入。埃塞竹产区有用竹子建造房屋、篱笆等的传统。

吴安柱:这有什么怎么过的,这个社会也饿不死人。实在没钱花了,就借。借不到,就找个地方上班,干上一两个月,手头有个几千块钱,还债,剩下自己花。我没什么花销,我对吃穿这方面没什么讲究。没钱的时候,就在网吧住着。有点钱,就租个房子,一个单间,一个月也就一两百块钱。在厂里上班有一点好处,就是管食宿,吃食堂,住宿舍。这两年就这么过来的。

记者:你是怎么想要当杀手的?

吴安柱:你见过迷药、枪支的广告吧,就是那种刷在墙上,大街小巷都有。你想过没有,干这种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胆子真够大的,就这么留下电话,也不怕警察找上门。我这个人爱琢磨事,就想弄明白,他们是怎么个套路。我就打电话,想买点迷药。对方给了我一个账号,让我先把钱打过去。我立马就知道,这是骗人的。我说这样不行,要见面。他说,爱买不买。我把钱汇过去,那边发了一个地址,在植物园,东门停车场的垃圾桶,一个白色的小瓶。我回去试了下,喷在毛巾上,捂住自己,没管用。我打电话过去,我说这是假的。他说,就是假的,你告我去吧。妈的,我怎么告?总不能告诉警察说,我买这个玩意,我干什么用。后来一想,这是个来钱的门路。我就办了个手机号,在公厕里到处写上。过了好几天,也没人给我打电话。我就想,这样来钱也慢。不如直接当杀手,替人复仇什么的。

记者:你是真想杀人?

吴安柱:怎么可能,我就是想骗点钱,干这行的都有预付金。就算他们被骗了,也不可能报警。

记者:找你的人多吗?

吴安柱:不少。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接的。

记者:这个有什么讲究?

吴安柱:我只为女的复仇,男的应该自己去解决这些事,女的是弱势群体啊。

记者:你的意思是只骗女的钱吧,男的你不敢。

吴安柱:开始是想骗钱,但后来又改主意了。

记者:为什么改主意?

吴安柱:她们太惨了,听完她们的故事,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帮她们复仇。

记者:为什么不报警呢?

吴安柱:她们就是报警没用,才找我的。

记者:她们是怎么联系上的你?

吴安柱:我选了几个高档的小区,在地下停车场贴小广告。

记者:第一个电话你还记得吗?

吴安柱:说起来有些好笑。我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地下停车场的清洁工。她上来就骂我,问我小广告是不是我贴的,说我弄的这个东西很难擦,物业检查通不过,让我别在这里贴了,再贴的话她就报警。我当时都蒙了,我都不知道她咋想的,我好歹也是个杀手,她就不怕我对她下手,跟这样的人真的是没办法讲道理。我也犯不着和她一般见识,挂了电话,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她也不容易。

记者:那第一个想请你的,是什么情况?

吴安柱:对方是个男的,问我是不是杀手。我说,是。他问我怎么个价钱。我问他,谁雇人?他说他雇。我说,这生意做不了。他说,我都没说怎么回事,你咋就做不了?我挂了电话。一会,他又打过来,让我别着急,先听他说完。是怎么回事呢?他也不是让我去杀人,让我去放把火。这个男的开超市,本来生意挺红火的,旁边又新开了一个超市。竞争对手。让我把那超市给烧了。我一听就来气,我他妈好歹也是杀手。我就骂他,你是不是人?正当生意,你把人家店烧了。我挂了电话。一会,这男的又打过来。我俩就在电话里骂起来了。他要把我举报了。我说那我也举报你,你还想烧人家的店。

记者:你多久接到的第一单?

吴安柱:不到一个星期。

记者:是沈颖这单?

吴安柱:对,也是第一单,就出事了。不过,在她前面,还有一单,差点谈成了,都见面了。

记者:这个是什么情况?

吴安柱:我们都在公园约好见面了。她问我有没有经验。我说,这个你放心,我以前是特种兵,在缅甸那边杀过人。这女的也不是让我杀人,只是想出口气。她有个男朋友,家暴她,动不动就打,但又分不了,想让我教训下她男朋友。我问她,怎么不报警?不行找父母出面也行,犯不着非要走这条路。女的说不想让父母担心,也不想报警,关几天出来了,还会骚扰她。只能以暴制暴。我一看这女的,真的是可怜,脸还是肿的。她还在念书,是个大学生,家境也一般。我更不忍心去骗她了。我说,要一万块钱。女的觉得太贵了。也就算了。但我还留着她的手机号,寻思等我赚了点钱,可以免费帮她这个忙。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记者:你为什么没骗沈颖的钱?

吴安柱:本来也想骗的,但一听她说完,觉得这已经不是钱的事了,那男的简直就是畜牲。沈颖的妹妹才十三岁,念初中,就给糟蹋了。而且还不止一次,都没生育能力了,一辈子都毁了。才判了两年,这男的就出来了,太便宜他了。

记者:你收了沈颖多少钱?

吴安柱:我也是被气坏了,就建议直接做个亡单,这种畜生就不配活着。我定的价格,亡单五万块钱。沈颖不同意,觉得杀人不好,主要是怕被连累吧,说做个残单就行,卸条胳膊挑断个脚筋什么的。我说三万块钱,定金一万,完事后再给两万。

记者:你拿着一万块钱都干什么了?

吴安柱:前期买摩托车和电棍什么的就花了好几千。我那阵子没钱,营养跟不上,寻思这是个体力活,起码要养好身体吧,吃吃喝喝的也花了好几千,反正最后杂七杂八的,根本没剩多少。我问她要少了,我后来在里面问别人,三万真是良心价,一般都上十万了。

记者:你当时怎么下手的?

吴安柱:朝脖子上捅了一刀,天黑,没看清楚具体捅哪里了。

记者:沈颖骗你了,你知道吗?

吴安柱:骗我什么了?

记者:沈颖根本没有妹妹,她和你说的都是假的。她和陈子凯是男女朋友,陈子凯要分手,沈颖不同意。两个人就是感情纠纷。

吴安柱:你听谁说的?

记者:我来之前,先采访的他俩。

吴安柱:我不信。沈颖和我说的时候都哭了。

记者:她哭,也是为了自己。

吴安柱:那她为什么要骗我呢?

记者:她没说?可能有难言之隐吧。

吴安柱:难她妈了个逼的隐。亏我这么信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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