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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家犬

2019-09-23马拉

广州文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老谭老孟高丽

老孟握了下拳头,关掉电脑。这台电脑刚搬进来时,还是最新、配置最高级的电脑。六年过去,早就破败不堪,像是身体千疮百孔的老人,一开机“呼呼”作响。办公室多次说要给老孟换台新的,老孟不肯。他说,用习惯了,懒得换。电脑老是老了点,运行速度也慢,大的毛病倒也没有。老孟不着急,他经常看着电脑慢慢地打开页面,光标缓慢地移动。他对这台用了六年的电脑有种理解的同情。不愿意换电脑,倒不是老孟不想要新的,一想到大量的文件要整理,存到新电脑上去,他觉得麻烦。

关掉电脑,锁上办公室的门。出门右转三五米,再沿着办公楼的走廊走十几米,便是电梯处。老孟的办公室在九楼,下了电梯,穿过公司大堂,迎面是铁城的主干道。道路宽阔,中间的隔离带上种着高大的棕榈树,两头细中间粗,看起来像一只只修长的日式花瓶。天气略有点阴沉,南方的天气,雨说来就来。老孟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中一片铅色,重而压抑。在公司门口站了几分钟,老孟打了几个电话,约朋友们一起吃饭。铁城小,不像北京,约个饭局要提前两三天。在铁城,哪怕你已经坐在桌子边了,菜也点好了,这时打电话约人,也没有关系。顺利的话,半个小时内,大家都能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朋友之间,没有人觉得下班了再约饭局是件失礼的事。当然,重要的宴请,还是要提前约以示尊重。打完电话,老孟随手叫了辆的士。等他赶到,桌子上已经坐了三个人。老孟放下包说,哥儿几个都挺快的。老谭点了根烟说,你号召,兄弟们还能不赶紧过来。都是十多年的老哥们了,什么都不用讲,菜还是原来的几样。在这条街上吃了十几年,刚开始他们沿着顺序一路吃过去,吃完整条街,选了几个店,然后固定在一个店里。店固定了,他们把每个菜都吃过一遍,选定了十几个。以后再来,就在这十几个菜里选。老板见到他们,也不客气,连菜单都懒得给,随口问一句,还是那几个?还是那几个。一会儿,菜就摆上桌了。到了这个年纪,不光口味变得稳定,朋友圈也是,懒得再去认识新人。

酒喝到下半场,夜里十一点了。店里原本满满当当的人散了大半,只有几桌和他们一样的酒鬼还在战斗。老孟喝得沉默,一口一杯。刚开始,大家都没在意。老孟一直这个脾气,话不多。几个老朋友一起喝酒,也懒得问什么,大家彼此知根知底,有些话根本不用说出口。老孟话少,节奏却不慢,一个一个地碰过去。碰了一遍,又来一遍。老谭感觉不对劲了,他放下酒杯说,老孟,你今天不对。老孟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烟说,怎么不对了?老谭说,不是你这个喝法,你这一遍又一遍地打圈,有点求醉的意思。老谭说完,哥儿几个都觉得不对,放下杯子看着老孟。老孟说,都看着我干吗,喝酒,喝酒。老谭说,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有事儿说,看哥儿几个能不能帮上忙。老孟举起酒杯说,喝不喝,还喝不喝?老谭说,你这个样子,我反正不喝。老孟猛地一口喝完,重重地顿下杯子说,不喝算球。哥儿几个拿起杯子喝了,又给老孟倒上说,老孟,你别发脾气,哥儿几个不也是关心你嘛,怕你有事。老孟说,我没事。又喝了几圈,老孟放下杯子说,跟哥儿几个说个事儿。一桌子人看着老孟,安安静静的。老孟说,我辞职了。老孟说完,老谭点了根烟,抽了几口说,什么时候的事?老孟说,今天,刚刚把辞职报告交了。老谭说,想好了?老孟说,有什么想不想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说完,又喝了一杯。

老孟的事儿,老谭知道得多。他们两个住得近,平时除开喝酒,老谭经常去老孟家里玩。这些年,老孟过得不太顺心。他在铁城一家著名的上市公司上班,收入不错。老谭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和老孟比起来,他那点收入简直不值一提。他羡慕老孟,却没那个本事。老孟去公司上班,也不是他想去。他和公司董事长吴希凡熟,吴希凡亲自找到他,希望他过去帮忙。原本,老孟在廣告公司,日子过得自在,属于想去就去,不想去躺家里睡觉也没人管。之所以这么自在,原因也简单,老孟确实有本事,长于营销策划,对企业经营管理也有一套。他出过两本企业管理的书,当年都是爆款,这在铁城是不得了的事情。吴希凡请他过去时,承诺让他负责主编公司内刊,同时也参与管理,有机会再慢慢转到经营这一块儿。老孟想了想,答应了。虽然他在广告公司过得舒服,收入也不错,毕竟发挥的空间有限。如果去了这家公司,自己的管理才华也能发挥出来。他谈管理,属于理论型,说得难听点,算是纸上谈兵。有机会去指挥一支军队,没哪个有野心的将军不想。更何况,吴希凡还说,上班时间他自己安排,开出的薪酬在他现有的基础上翻一番。朋友们都支持老孟去,收入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有个发挥的平台。上市公司,还是搞投资的,怎么也比广告公司有前途。老孟进去之后才发现,他把事情想简单了。吴希凡确实器重他,只要在公司,几乎每天都会到他办公室坐坐。按照公司的规定,像他这个职级,连中层都不算,是要坐在格子间和其他同事一起办公的。吴希凡特意给他安排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位置也好,离吴希凡办公室不远,又隐蔽,平时没什么人打扰。老孟也满意。

头一两年,老孟主要负责编辑公司内刊。这对老孟来说太简单了。从组稿、写稿到设计、印刷,老孟一手搞定。他在广告公司多年,这些业务太熟了。内刊工作不多,两个月一期,薄薄的一本,六十来个页码。平时没事,老孟研究管理,也写点文学作品,诗歌散文之类的。吴希凡到他办公室,老孟泡茶,和他聊天。谈管理,也谈公司各种复杂的人事。时间长了,老孟发现,他成了吴希凡的智囊。他提供的思路很快变成了吴希凡的操作方式,他的位置却没什么变化。老孟爱面子,也不好直接和吴希凡提,毕竟薪酬真真实实地给了。吴希凡也和老孟说过几次,让他不要急,等机会合适,他一定会做的。待了两年,老孟慢慢明白了他的处境。他被全公司看成吴希凡的人,大家面上都敬着他,心里却不一定喜欢,总觉得他是个威胁。有什么心里话也不会和他讲,怕他给吴希凡打小报告。这么一来,老孟在公司成了孤家寡人,位置尴尬得很。前两三年,公司里经常有人请他喝酒,谈的还是公司的事。意思老孟非常明白,他们希望通过老孟,把他们的想法传给吴希凡,最好还能帮忙美言两句。老孟不喜欢这种酒局,自然也不会去传话。再后来,同事之间见面,虽然还是客客气气的,却没人约老孟吃饭了。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老孟发现,很多事情,吴希凡也做不了主。比如说安排一个人,只要是中层或以上的职位,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考虑,市里面也会直接参与,毕竟这是国企。几年之后,老孟看明白了,这公司也成了鸡肋。

在铁城,老孟日常相处的朋友只有几个。平时一起喝酒,多半是老孟买单,大家也习惯了,他收入高,没什么负担。他们认识时,都是三十左右的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体上都有一份过得去的工作,职场经验也有一些,正处于热血青年向油腻中年过渡的年龄。生活说不上富足,也绝不至于拮据。老谭他们都结婚了,有孩子,家庭负担还有一些。老孟看起来一身轻松的样子,进进出出只见他一个人。他们都以为他没有结婚,还是单身。直到有一天,哥儿几个喝多了,说起家庭生活,一个个身在地狱之中的样子。谈起生活中的琐事儿,夫妻之间的鸡零狗碎,孩子的花式调皮,还有各种意料之外的开支,纷纷摇头叹气,都说老孟牛逼,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怎么过怎么过。老孟突然说了句,你们怎么知道我没有结婚,怎么知道我就没有烦心的事儿?老孟说完,哥儿几个都愣了一下。老谭笑起来说,你结个屁的婚,从来没见过你老婆。每次出来喝酒,也不见有个电话催你。老孟说,我真结婚了。老谭说,我不信。又问桌上的人,你们信吗?都不信。老谭不信自有他的原因,他去老孟家那么多次,从来没见过他老婆,家里也没有一点女人的气息,他怎么可能结婚了?

后来,他还是信了,不得不信。那是他们认识几年后的事情,老谭去老孟家也去了几十次。每次去老孟家,两人在老孟书房吹牛聊天。老孟家房子不大,一百平米出头的样子。一进门是客厅,客厅边上有个小厨房和洗手间。里面三间房,一间是老孟书房,相比较房子的面积,书房大得有点离谱。老孟说,他扩建了书房。另外两间,门总是关着的。刚开始,老谭也没在意。去朋友家里,基本的礼貌还有,不会随便进人家房间。去的次数多了,老谭对老孟说,房间还是要经常通风透气,老是关着,空气不流通,不健康。老孟说,没事。老孟说完,老谭也没多想,各人有各人的习惯,再说了,老孟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房间,关着就关着。通常情况下,他们在书房吹完牛,等到天快黑了,打电话约朋友们喝酒。除开上厕所,两人基本都在书房待着,连客厅都很少去。老孟书房有张沙发床,老谭斜斜地靠在上面,舒服得很。沙发床边,有个巨大的窗子,窗外对着公园。如果天气好,公园里总有人放风筝,草地上总有人铺着垫子,孩子们总在追逐打闹。那天,老谭内急,打开书房门想去上厕所,走到客厅,他愣住了,有个女人正从洗手间出来。见到老谭,女人微笑了一下,也没有说话,快速闪进了房间,把门关上,整个过程悄然无声,像一只猫。老谭还记得女人的样子,白白的,微胖,比他略矮一点,样子说得上漂亮。上完洗手间,老谭回到书房对老孟说,老孟,怎么回事?老孟从书桌前抬起头说,什么怎么回事?老谭说,刚在客厅我看到个女人。老孟说,我老婆。老谭瞪大眼睛说,你真结婚了?老孟说,这个事情我骗你干吗。老谭不得不信了,他妈的,吓我一跳。

天黑了,两人准备出去吃饭。老谭想约两个人,老孟说,今天就不约了,就我们两个吧,喝点酒说几句话。临出门,老谭说,叫你老婆一起吧。老孟带上门说,不用了,她也不会去。他们找了老孟家附近的一间大排档,点了几个菜。老谭开了瓶酒说,他妈的,你老婆吓了我一跳,突然冒出个女人,白惨惨的,有点瘆人,还好是白天,不然要吓死了。老孟说,夸张了吧,哪有那么吓人。酒喝到半夜,老谭总算把老孟和他老婆的关系搞清楚了,他看着老孟,还是有点不相信。根据老孟的描述,他和他老婆认识八年,结婚六年。刚认识他老婆那会儿,看起来一切正常。结婚两年后,她开始接触一种他也说不出名字的宗教。从那以后,世界全变了。她沉迷于神的世界不可自拔,每天,除开学习教义,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很快,她辞职回到家里。从此,闭门不出。老孟想过很多办法,都没有用。老婆一天比一天封闭,一天比一天不爱说话,对老孟也完全失去了兴趣。老婆的房间,老孟进去过几次之后,再也不想进去了。倒不脏,桌椅擦得干干净净,书籍摆得整齐,气氛有些诡异。为了更深入地理解教义,她开始学习英语。很快,她的英文达到了可以阅读经典的水平。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翻译教义,她认为她在传播神的福音,将拯救人类于愚昧和痴怨之中。至于生活,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老孟说,你说的神没有给你食物,你吃的东西,用的东西,都是我给你的。她望着老孟说,那是因为神安排你来。老孟说,我也可以走。她说,那也是神的意志。老孟说,你会饿死的。她说,神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无须恐惧。听老孟讲完,老谭说,难怪你从来不愿意谈起你老婆。想了想,老谭说,要不你们生个孩子吧,可能有了孩子,什么都好了。老孟摇了摇头说,她是真的超脱了。喝完酒散场,老孟对老谭说,这事儿你知道就好了,别到处说。老谭答应了,回过头,他还是说了。哥儿几个再看到老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感觉。老孟想必知道老谭说出去了,也不点破,这种事情,迟早大家都会知道的,想藏也藏不住。

听说老孟要辞职,老谭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不管怎么说,工作还是个好工作。在铁城多少人想要这份工作,求之而不得。老谭和老孟碰了下杯说,老孟,这是个大事儿,建议你还是考虑清楚,别一时意气用事。老孟反问了老谭一句,一起玩了这么多年,我是意气用事的人吗?老孟说完,老谭闭了嘴。哥儿几个,要讲理性,没人比老孟更理性。平常喝酒,老孟喝得再多,也会保持残存的意志,他要回家。即使躺,也要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不像老谭他们几个,喝多了像疯了一样,路边上能躺,KTV的沙发能躺,连他妈的洗手间也能躺。就说老谭,好几次喝多了,还是老孟把他从酒吧洗手间扛出来的。不光喝酒,要讲做事,老孟在哥儿几个中,也是最靠谱的,他答应了的事,基本不用操心,他会办得妥妥当当的,中间甚至不用打个电话问一下。老谭换了个话题,怎么想到要辞职了?老孟说,没什么意思,再待下去像个笑话。老谭说,工作嘛,养家糊口,想那么多干吗。你说我,你以为我喜欢我那工作,他妈的天天看人脸色,不就是讨口饭吃吗。老孟说,这个饭我吃烦了,不想吃了。说完,老孟给自己倒了杯酒说,再说,我也没什么负担。咬了咬牙,老孟说,我离婚了。来,喝一杯。听老孟说离婚了,老谭倒一下子放心了。凭老孟的本事,到哪儿都能活下去,没老婆没孩子,更是自由了。即便如此,老谭还是多说了句,能不辞就不辞吧,干什么都差不多。老孟说,我还能去把辞职报告要回来不成?喝完酒,凌晨兩三点了。老孟喝得有点多了,摇摇晃晃的。老谭想要送他回去,老孟不肯。他甩开膀子,跑了起来,跑到离老谭十几二十米的距离,站定,大声唱起来“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他的声音苍凉激越,凌晨的街道上,偶尔有车跑过,只有风还在一阵阵地吹着。老孟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像是想从地狱走回人间。

等老孟醒来,下午两点多了。他起床,洗了个澡,刮了胡子。辞职报告虽然交了,还没批。按道理说,他还要去上班,不然算旷工。有没有人管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一回事。他不想去公司,办公室还得去一趟,有些东西要拿回来。特别是电脑上的资料,他写了些东西,存在公司那台电脑上,别的地方没有。下楼吃了碗羊肉汤,又坐了一会儿,老孟缓过劲来,昨天的酒喝得实在有点多了。几乎每次喝完大酒,老孟都想吃一碗羊肉汤。老谭他们的经验是喝白粥,就咸菜。他不行,他还是更喜欢羊肉汤。他想,他体内肯定住着一个西北人。说起西北,老孟真的想去一次了。这些年,他去过不少地方,却一直没有踏入西北地界。去办公室的路上,老孟盘算着,过几天,他要去西北,别的事儿先不管了。走进公司办公楼,有同事和老孟打招呼,老孟点点头。他走进办公室,收拾东西。东西很少,几本书,一件外套和午睡的枕头。他去办公室要了个纸箱,所有的东西装起来,不过一个纸箱,轻飘飘的。老孟在窗子边站了一会儿,有鸽子飞过去,天空中瓦蓝一片,远处的树木和房屋灰色的顶,还有铁城CBD闪闪发光的玻璃外墙。真是荒唐啊,老孟想,居然混了这么多年。他打开电脑,电脑“吱吱呀呀”地响,老孟点了根烟。等电脑开机,老孟清理了文件,有用的打包发到信箱,没用的直接删除。他关掉电脑,想着该走了。他站起身,正准备走,电话响了。老孟拿起手机一看,吴希凡电话,他挂掉了。电话又响了,老孟不得不接了电话,他不想吴希凡过来找他。老孟,你回公司了?我到你办公室来。吴希凡的声音。老孟说,不了,我准备走了。你别这样,我们聊聊。回头聊吧。老孟挂了电话,准备走,他看到吴希凡举着手机过来了。

关上办公室门,吴希凡问老孟,怎么突然想到要辞职?老孟说,也没什么,干了几年,觉得没意思了。吴希凡说,如果是薪酬的问题,我来解决。老孟说,不是这个事,我自己的问题。进公司这么多年,吴希凡对老孟说得上照顾,虽说职位没有调整,薪酬却是一直在涨。用吴希凡的话说,别的方面我有亏欠,钱上不让你吃亏。公司里面,位置就是钱,但位置比钱更值钱。给老孟加薪,没人在意,反正又没有抢他们的份额。位置就不一样了,抢一个少一个,而且只有抢到一个位置,才可能有更好的位置。吴希凡给老孟发了根烟说,老孟,这些年辛苦你了,我对不住你。老孟接过烟说,不说这话,大家心里都明白。吴希凡说,要不再想想,辞职报告我退回来。老孟说,千万别,我东西都收拾好了,你别让我难堪。吴希凡说,那晚上一起吃饭吧,算是告个别。老孟说,不了,不了,昨天晚上喝醉了。吴希凡说,反正昨天醉过了,今天再醉一次又何妨,就这么说定了。临出门,吴希凡扭过头说,辞职补贴的事我处理,你放心。老孟笑了笑,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事。如果为了钱,他就不辞职了。他也知道,这么清闲的工作,这个薪水,在铁城,怕是只有这一份了。

一出公司门,老孟订了从广州到成都的机票。他想从成都进藏,然后去青海和甘肃。既然出来了,那就游荡一番吧。老孟读过不少关于西藏的书,当然还有小说,他甚至还知道有个作家叫扎西达娃。至于青海和甘肃,他知之甚少。那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这十几年来,去西藏几乎成了文艺青年的标配。他自认他不是文艺青年,他只是想去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不打算穷游,他又不是没有钱,他就是想把自己伺候得舒服一些。没错,这似乎一点也不文艺,他也没打算文艺。在白云机场,老孟手机收到一个信息,他的工资卡上收到一大笔钱,数额之大超过老孟的想象。按规矩,他最多只能拿其中一半。想了想,老孟给吴希凡发了个信息,收到了,谢谢。发完信息,老孟关机了,还不到登机时间。他看着显示屏上的航班信息,他坐的班机还没有延误。飞到成都,老孟没有急着进藏,他在成都待了四天,吃了六顿火锅。他约了大学同学,还有前女友。他喝酒,他哭闹,他像个神经病,他是个疯子。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在铁城,他像一只紧锁的蚌,外人只能看到坚硬的壳。他前女友离婚了,他们一起睡了三个晚上。白天,前女友带他四处闲逛。晚上,他们喝酒。喝完酒,回到酒店,她掐他,咬他。离开成都那天中午,他们泡了半天茶馆。要去车站了,前女友说,我送你吧。他说,不用。他叫了辆的士。前女友发了个信息给他,你说过你永远不来成都。他说,我变了。前女友说,你没变,你还是老样子,任性,理想青年。他说,我配不上理想二字。前女友说,别再来成都了。

站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老孟有点不习惯高原透亮的阳光,他眯着眼睛。那个画面他太熟悉了,见过无数次。他坐下来,抽了两根烟,情绪平稳,毫无波澜。布达拉宫站在那里,没有主动靠近他一寸。他想起了朋友的两行诗“在灯火的明灭中,在隐秘的洗礼中/他原谅了世界对他的冒犯”。他想到,人活着多么可怜,似乎总是在害怕冒犯了这个世界。可是,谁他妈想过,这个操蛋的世界又是如何冒犯了我们?他穿过青海进入甘肃,沿途到处都是星月的尖顶。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前妻,她现在怎样,她还好吗,她还活着吗?和前妻离婚后,老孟删掉了前妻的电话。刚开始,他还记得。很快,他发现,他想不起来了。那个和他一起生活过快十年的女人,他曾经熟悉她的肉體多过熟悉自己的肉体,她给了他欢乐。什么时候,他们开始变得陌生了?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不再说话了。她的肉体,她的声音,她脖子下美好的气味,老孟都淡忘了。他对她的记忆寒酸到只剩下一个电话号码。现在,这个电话号码他也忘记了。她成为不存在的人,还不如一个让人惊悚的梦境。这个女人真的在他的生活中存在过吗?老孟恍惚起来,他是不是编了一个故事,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女人?鸣沙山的月亮,洞窟中的飞天,它们都有圆润的脸。它们都在发光,神圣而又纯洁,像是全世界的妹妹。

从甘肃回来,老孟黑了瘦了,两只眼睛却精光闪闪。一路上看过什么,忘得差不多了。他记得一只秃鹫,还有雪山顶上白帽子似的积雪。车在高原上穿行,远处的雪山,安静肃穆。他是在下午遇到那只秃鹫的。高原上空黑云涌动,小雨夹杂着雪花。他去看湖,据说那里的湖水是仙女的眼泪。老孟穿着羽绒服,打着伞,沿着狭窄的小路往湖边走。他看到前面路边黑乎乎的一团,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只秃鹫。它蹲在路边,雨水落在它耷拉着的翅膀上,它丑陋的脑袋往下滴水。老孟看到了它的眼睛,里面有种无法描叙的内容,深而空洞。那双眼睛如同灰黑的湖水,深不可测。老孟掉了进去。他对老谭几个说,你知道吗?那会儿,我觉得我就是那只秃鹫,站在雨水里,孤独又倔强。老谭说,你这出去大半个月,就看了只秃鹫。老孟说,够了,也值了,我总算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了,不过是只食腐的大鸟。

和老谭他们喝完那顿大酒,老孟消失了一段时间。老谭给他打电话,语音提示关机了。老谭有点担心,怕老孟出问题。想了想,又觉得不会,他能出什么问题。偶尔,老孟会给他们打电话,约着一起吃个饭。老孟也买单,只是不像以前那么积极了。如果有人提前买,老孟也不说什么,换在以前,他会生气的。谁组局谁买单,这是规矩。他们的饭局从一周两次,变成一周一次。再后来一月一次,直到随机。刚开始,大家在饭局上还会想起老孟,时不时提起来,慢慢地,没人提起了。老孟像个幽灵一样退出了这个圈子。虽然退出了,还是会有消息传过来。铁城太小了。老孟离开铁城了,老孟又回来了。老孟开了个小公司,老孟和谁吵了一架。类似这种消息。对老谭来说,老孟干什么,他不关心。他和老孟的联系日渐稀少,他的电话经常打不通。即使打通了,老孟也很少接。在老谭看来,老孟是在回避,不想和大家保持亲密地接触。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必要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每次经过老孟家楼下,老谭会朝窗口望一眼,而不会像以前一样,一高兴就上去敲門,也不管老孟在不在家。

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保持了三四年。很快,他们的联系又密切起来。这次,老孟主动的。他逐一给老朋友们打电话,约他们到家里吃饭。他特别强调,到家里吃饭。接到电话,老谭有点纳闷,去你家吃饭?老孟说,嗯,家里。老谭说,还是不要了吧,麻烦得很,我们去老地方好了。老孟说,都说到家里吃饭了,你就别推三阻四的。挂掉电话,老谭觉得不对劲,又打电话给其他人,都觉得不对劲,还是去吧。去之前,老谭特意带了包茶叶,他知道老孟喝茶。以前去老孟家,多半是空手,去得多,带东西显得太生分了,也没有必要。这次不同,老孟主动约去家里吃饭,就有了做客的意思,而且几年没去过,空手也不合适。老谭到得晚,等他到了,人就齐了。老谭把茶叶递给老孟说,今天有点反常啊,哥儿几个从没在你家吃过饭。他朝厨房看了一眼,里面亮着灯,听得见炒菜的声音。老谭说,还请了厨师,高级。正说话间,一个女人端着盘菜走了出去,笑吟吟地和大家打招呼,你们先坐会儿,很快好了。老谭看了老孟一眼,老孟把头转了过去。等菜齐了,都坐上桌了。女人给大家开了酒。老谭细细看了女人几眼,应该还不到三十,二十七八的样子。眉眼间有点老孟前妻的意思,脸上烟火气重些,不像老孟前妻给人超然世外的距离感。酒都倒上了,老孟举起杯子说,给大家介绍下,小高,高丽萍,我老婆。老孟说完,一伙人叫了起来,恭喜恭喜,老孟,这就是你不对了,结婚了也不告诉哥儿几个。老孟说,前几天领的证,这不约哥儿几个了吗。那顿饭吃得舒服,高丽萍欢欢喜喜地招呼大家。老孟看高丽萍的眼神,宽和慈爱,不像恋爱的年轻人,他确实大了高丽萍十来岁。这个年龄差倒也合适。高丽萍快三十了,懂事了,从场面上看得出来。这和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不一样。老谭喝多了,他站在椅子上给大家唱了首歌。喝完酒,高丽萍收拾碗筷,他们几个去老孟的书房抽烟聊天。老谭躺在窗边的沙发上,天边三五颗星子。他闭上眼睛,太舒服了。有几年没躺过这张沙发了,他怀念这种感觉。

结婚后的老孟和以前相比,有了些变化。先是衣着上,以前,老孟衣着随便,经常上身穿着皱巴巴的西装,下身一条运动裤,脚上套着双褪色的球鞋。他的衣领似乎从来没有挺刮过,总是一副焉头巴脑,没有精神的样子。有了女人的照料,老孟变了,他全身上下整洁协调,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像个正常的、居家过日子的男人。见到老孟的变化,老谭替他高兴,他说,小高人不错,好好对人家。从老孟的言谈举止看得出来,他对高丽萍颇满意。朋友聚会,他经常带高丽萍出来,两口子坐一起,时不时咬着耳朵说话。老孟告诉他们,高丽萍怀孕了,他很快要当爹了。老孟的眉眼间,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悦。他该高兴,四十多岁了,他终于快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由于孩子,老孟做了些规划,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过了。以前,哪怕还没和前妻离婚,他在经济上也没多大压力。离婚后,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了几年自在日子,没怎么为钱操心。工作这么多年,老孟积蓄还有一些,不瞎折腾的话,也够维持十年八年的基本生活。何况,他还能赚点钱,花得又不多。老孟没什么花钱的爱好,买点书,喝点酒,一套衣服能穿上十年。结婚之后,不一样了,除开自己,他还得考虑老婆孩子。高丽萍在私企上班,工作不忙,收入一般。老孟想过让高丽萍换个工作,结合高丽萍的条件考虑了一下,即使换个工作,收入也不见得会高,那就没有意义了。要是在几年前,老孟找找关系,可能还能把高丽萍塞到某个待遇不错的单位。这几年老孟过得逍遥自在,人情却是疏远了。突然去找人家,即使人家愿意帮忙,老孟也不好意思,他拉不下这个脸。目前,老孟还不用为钱担心,他手头的积蓄还够他们花上几年。问题是孩子一生,要花钱的地方就多了,还不知道哪里是个头。他得像只鸟一样,飞出去,给他们找回食物。老朋友们聚在一起,老孟话题中的烟火气渐渐重了。他对老谭说,以前从来没为钱操过心,现在不行了,马上有个小兔崽子要来了,我的好日子怕是过到头了。老孟开了间小公司,做的老本行,广告设计,连员工带他自己,只有六个人。以前,公司不死不活,没赚钱,似乎也没亏钱。老孟也不在意,他没花多少心思在公司上,从没指望公司给他赚钱,只是不想闲着无聊,纯粹当打发时间。高丽萍怀孕后,老孟想法有点变化。见到老朋友,老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有业务关照下。大家都笑,老孟,你还在乎那点小钱,我们这点业务,怕你看不上眼。老孟说,蚊子腿上也是肉,我见肉就想咬一口。

对老谭来说,老孟重回朋友圈当然值得高兴。更让他们高兴的是,回归朋友圈的老孟身上有了烟火气,不像以前,老是云山雾罩,世外高人似的。有了这点烟火气,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有些话,说得更肆无忌惮,完全不用藏着掖着。老孟游离的那段日子,他们还是有些失落,像是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大家照旧一起喝酒,却少了点精气神。老孟一回来,他们的精气神也都回来了。遇到事情,问问老孟意见再去做,他们放心些。在眼界上,老孟还是高出一筹。回到人间的老孟,没以前那么严肃了,话也多了,脸上活泛起来。好几次,他开玩笑似的说,有赚钱的机会,记得拉兄弟一把。这样的话,换在以前,老孟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说的无意,听的有心,老谭想,老孟怕是真的想赚钱了。私下里,老谭和老孟讨论过。他对老孟说,你现在有空闲,不如再去写本书,以前你的书不是卖得挺好嘛。老孟摇头说,以前写书是为了好玩,也是纸上谈兵,那和真正的管理有距离。再说,写本书能赚几个钱?我给你算算,我这种层次的,能卖两万册顶天了。一本书三块,两万册六万,扣完税,五万块钱,这点钱顶什么用?还不说要花多少时间多少心思。老谭说,那也比没有好啊。老孟说,这不是个办法,靠这个,我全家得饿死。老谭问,那你有什么打算?老孟说,还是要找项目来做,一个项目做起来了,问题就解决了。我不怕跟你说实话,到我这个岁数,非常麻烦。以前拿高薪拿惯了,你让我去上个班,每月领个万儿八千的薪水,我没什么兴趣。再说了,在铁城,也没几个公司愿意聘我。不是我自夸,我在铁城也算有点名声的人,把我聘过去,怎么安排?给少了,我不干。给多了,人家觉得划不来。给位置,也不好安排,高不成低不就,谁愿意请个爷回来?老谭说,你说的也有道理。老孟说,老谭,我和你讲,你这份工作好好做着,虽说发不了财,安稳。我现在是尴尬了,只能靠自己拼,能拼出一条活路,那当然好。要是拼不出来,也只能苦熬着。老谭说,要不你找找吴希凡,他赏识你,再回去上班嘛。老孟说,老实说,我也不是没想过,终究还是抹不下这个脸。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么丢人的一步。老谭说,找项目怕是也不容易。老孟说,哪有容易的事,还是要找,该联络的人联络起来,人脉通畅了,项目可能就做起来了。

回到朋友圈的老孟给他们带来了陌生的朋友,他们原本稳定的饭局流入了新鲜的空气。饭局的话题变得多样起来。他们从生活的琐事儿,朋友圈的八卦,国际政治经济形势,娱乐和热点新闻中摆脱出来,聊的话题更多地转向了做项目,赚钱。吃饭的地方也换了,从朴素喧哗的南下食街转移到了铁城著名的文化地标三溪村,啤酒白酒逐渐被红酒代替。这一切转换得如此自然,甚至老谭都没怎么觉察。那一两年,老谭跟着老孟见了各色人等,他们拿着计划书,畅谈他们的商业构想,还有不少已经展开的商业项目。在环境的影响下,原本对商业没什么兴趣的老谭也大致了解了当下流行的商业模式,各种专业名词脱口而出。

老谭还记得饭局上第一次出现新鲜空气的场景。他们在南下喝酒,老孟来得比较晚,那天下雨。他们约的六点半,老孟说,你们先开始,不用等我,我晚点,谈点事情。七点半,老孟没来。八点半,老孟还是没来。老谭忍不住給老孟打了个电话,你到底来不来?老孟说,来,我肯定来。九点半,老孟来了,身边跟着个高瘦的中年人,斯斯文文的样子。见到老谭他们,老孟说,让哥儿几个久等了,刚和高总谈点事情。老谭说,你吃过了吧?老孟说,吃过了,主要是想过来和哥儿几个喝杯酒。说完,拿了两个杯子,一个放在高总面前,一个摆自己面前。喝了几杯,老孟说,高总这儿有个项目不错,你们看看有没有兴趣。老孟说完,高总开始讲,一边讲一边和大家碰杯。等高总说完,老谭大概听明白了。只要交1888元会费,你就可以参加公司国际旅游项目。1888元能干什么?你去旅行社报团差价都不止这个数。但你只要交了这个钱,你不光可以参加公司组织的优惠旅游,如果引荐新会员,还会获得分成。老谭看了老孟一眼,他有点疑惑,这么个破东西,老孟真有兴趣?等高总走了,老谭忍不住了,他问老孟,老孟,你真觉得这是个好项目?老孟喝了口酒说,你觉得呢?老谭说,我觉得这是个傻逼玩意儿,这种东西要是能骗到人,我也是服气。老孟慢慢地说,你觉得是骗人?老谭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老孟说,我不关心是不是骗人,这个和我没关系。我只关心,如果是你,你会不会报名。老谭说,我不会。老孟说,那我和你讲,如果你打算去欧洲,去旅行社报团的差价超过1888,你会不会考虑?老谭说,这个就复杂了,我得考虑服务等等。老孟说,你看,你语气已经松动了,这意味着你可能会考虑。好了,即使你不准备去欧洲,如果你身边有朋友想去欧洲,你只要动动嘴,就可以拿到钱,这事儿,你可能也就顺便做了。老谭说,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老孟说,有意思,你低估了人性的贪婪。老谭说,老孟,你这样想很危险。老孟说,做事情,风险总是有的。说完,补充了句,当然,我不认为这个模式好,确实也挺愚蠢的。雨下得滴滴答答,老谭有点烦躁,他不喜欢这个样子,太飘了,让人没有安全感。他看着老孟,老孟的脸带着一层雾气,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在灯光的照射下,雨点晶莹透亮,一颗颗黑色的珍珠般从屋檐掉落下来。

孩子满周岁那天,老孟请了一大帮人吃饭。乌泱泱的十几桌,具体多少桌,老谭没数,反正挺多的。认识老孟这么多年,老谭没见过老孟这么大阵势请客。老孟结婚,没摆酒,连结婚照都没拍。高丽萍想拍,老孟说,算了,我这么大年纪了,拍了也不好看。高丽萍不高兴,也没有办法。老孟不愿意的事情,谁说都没用。结婚后,了解了老孟的脾气,高丽萍依着他。给孩子做周岁,还是老孟提出来的。高丽萍没指望,孩子满月没请,周岁正常来说也不会请。老孟要请,高丽萍当然愿意。和老孟结婚后,正常的人情世故,老孟都省了。虽说少了些麻烦,高丽萍还是有点不满足,好像生活缺少了点结实的证据。她就这么和老孟结婚了,生孩子了。在她看来,总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老孟一说,高丽萍就同意了。她想在老孟的亲戚朋友面前,正式地大范围地亮个相,她又不是见不得人。老孟打电话给老谭时再三交代,就是过来聚聚,热闹一下,什么都不要带,也不收礼金。老孟这么说了,老谭不这么想。他给哥儿几个打电话,老孟好不容易摆次酒,空着手去不合适吧?都说不合适,礼金肯定是要给的,至于多少可以商量下。商量后,说好了都给八百。先封好,到了现场,要是来宾都不给,老孟也不收,那就算了。只要有人给了,哥儿几个少不得。老谭到了坐下来,朝四周看了看,大半人不认识。老孟在铁城没什么亲戚,十几桌人,几乎全是男的,女的很少。这和正常的周岁宴不太一样。孩子周岁,按说姑婆嫂婶的多,这么多男人,说明这可能都是老孟的朋友圈。老谭把红包塞给高丽萍,高丽萍说了句“谢谢”,把礼金收了。老孟忙着招呼客人。老谭看到了吴希凡,吴希凡进来时,老孟和他站在旁边说了几句话。

招呼完客人,老孟挨桌敬酒,高丽萍抱着孩子。孩子壮壮实实,样子更像老孟一些。到了老谭他们这桌,敬过酒。老孟说,一会儿你们先别走,再找个地方喝点儿。高丽萍说,还喝还喝,你这一圈下来喝多少了。老孟说,高兴,喝点儿,没事。老谭说,一会儿看情况,我们肯定不会先走。老孟笑了起来,这也是,去哪个场,我们都是留到最后的。九点多钟,席上的人渐渐散了。送走最后一波客人,老孟和高丽萍说了几句,到老谭身边坐下。高丽萍原本出了门,又抱着孩子走过来说,你也别太晚了,怕孩子晚上闹。老孟说,我知道了,放心。高丽萍抱着孩子走了。老谭看着老孟说,你还能喝吗?老孟说,每桌走个形式,也就十几杯酒,这会儿才是主场。老孟这么说,老谭高兴,他心里还有这帮哥们。重新拿了酒,上了几个新菜。老孟说,老谭,不怕你笑,我今天是真高兴。老谭笑起来,老来得子,应该高兴。说罢,举起杯子敬老孟。老孟一路眉开眼笑的。喝到后面,老孟有点高了,突然脸色一变冒了句,为了个孩子,丢人啊。老谭说,别瞎扯,丢什么人,哪个还没给孩子做过周岁。老孟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事。老谭说,那还有什么。老孟说,你看到吴希凡了吧?老谭说,进门就看到了,他那个样子,显眼。老孟说,我找他了。老谭愣了下。老孟接着说,我去找他,让他安排个工作。老谭说,我还以为什么呢,为了生活嘛,这有什么,又不是违法乱纪的事。老孟说,我去找他,请他吃饭。我跟他说,吴总,我从来没求过人,今天我求你件事儿。吴希凡说,老孟,只要你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的,你说。我跟他说,你能不能给我老婆安排个工作?老谭,你知道吧,我去求人给我老婆安排个工作。老孟脸上一片沉痛之色,老谭给老孟倒了杯酒说,理解嘛,都理解,我要是有这个资源,我也会这么干。老孟一直摇头,一边摇头一边说,你说,老谭,我怎么混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要去求人给我老婆安排个工作。老谭说,老孟,你喝多了,早点回去。老孟说,今天什么都不说了,哥儿几个陪我喝好。这个羞耻,我跟别人说不出来。老谭问,那他解决没有?老孟说,前两个月跟他说的,去上班几天了。老谭说,那就好,吴希凡这个人还算仗义。老孟说,我有点后悔结这个婚了,我还生个孩子干吗。老谭说,老孟,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有家有口的,多好。来来来,喝酒,不说这个了。

老孟喝高了,吐得一塌糊涂,裤子上鞋子上到处都是。等老孟吐完,稍稍好了些,老谭扶着老孟回家,一路上老孟嘴里嘀咕着,丢人啊,丢人啊。把老孟送回家,高丽萍还没睡,坐在沙发上等他。见老谭送老孟回来,高丽萍说,我知道他今晚要喝多,又不敢给他打电话,怕他生气。老谭说,你让他发泄一下也好,老孟这个人我知道,特别要面子,这几年他压力也大。高丽萍说,老谭,我跟你说实话,我对他没什么要求,日子能过就可以了,我也不求大富大贵,一家人安安生生的,比什么都好。老谭说,我知道,他这个人对自己要求高。高丽萍说,他在铁城没几个说得来的朋友,你有空多开导他,他这个样子,我不放心。我要是贪图富贵,我也不找他,又不是没有有钱的人找我。我喜欢他干干净净的,他现在想得太多了,我说他不听,也不好多说。老谭说,你放心,合适的时候,我劝劝他。从老孟家出来,老谭心里有点酸楚,不光为老孟,也为他自己。他的那份工作,他忍了快二十年了,还在做着。二十年,小孩子都长大了,他还在那里。他一眼可以望见未来,他老了,他退休了,他死了。

过了几天,老谭给老孟打电话,约他一起去钓鱼。老谭说,有个朋友包了个山头,养鸡养鱼,一起过去玩一下。老孟答应了。去的那天,老孟开车,载上老谭。进了山,路两边满是高大的楠竹,大腿那么粗。穿过了竹林,地势稍稍开阔起来,沿着山坡栽了不少榕树,还有芒果、木瓜、荔枝之类的。老孟一边开车一边说,这个地方倒是蛮舒服的,以后有机会也搞一个,算是安度晚年了。老谭说,你还这么年轻,谈什么安度晚年。老孟说,你真以为我们年轻?开玩笑,不管承不承认,都是人到中年了。老谭说,中不中年无所谓,日子慢慢过着。老孟说,你今天约我出来是有话要说吧。老谭说,也没什么。老孟说,你就别骗我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除开酒桌和开会碰到,什么时候还开展过钓鱼这种活动?老谭说,话倒是也有几句。老孟说,你直说,别躲躲闪闪的,又不是外人。老谭说,来之前,好像是有好多话想说,到了这儿,好像又没什么说的。老孟说,那等你想起来再说。车在两栋独立的别墅前停了下来,老孟看了看四周,景色真是不错,远山如黛,近处果木葱茏。不远处有个鱼塘,鱼塘边上树荫厚实。老孟和朋友钓过几次鱼,湖边上,没个遮盖,戴了帽子,还是晒得脱皮。两人拿了鱼竿鱼饵,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放了鱼线。老谭点了根烟,顺手扔了根给老孟。浮标半天没动,老孟有点坐不住了,塘里有鱼没有?老谭说,有,前些天我还来钓过,一两斤一条的罗非。钓了一上午,老谭钓了五条罗非,一斤左右一条。老孟也钓了两条,差不多大小。吃过饭,两人开车回去。老孟说,老谭,你搞得我有点不知所以了。老谭说,没点什么事儿,你还不习惯了。老孟说,感觉太奇怪了。老谭说,真没什么,就是想约你散个心,别整天太绷着,人累得很。快到家了,老孟说了句,老谭,我手头正在搞一个项目,搞完这个,应该可以收山了,过几天我跟你讲。老谭说,你的项目,我应该参与不了。老孟说,这个不一样。把老谭送到门口,老孟握住老谭的手说,老谭,谢谢了,你的心思我懂,你放心。

忘了多长时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这个不重要。對老谭来说,一两个月不过转眼的事情。过了四十岁,老谭发现,有些朋友再次见到,似乎也没多久,一算时间,一两年过去了。说起朋友之间的交往,动不动十年二十年来计算。他和老孟,交往快二十年了,当时怎么认识,两个人都想不起来。老孟给老谭打电话,约到家里吃饭。老谭说,不方便吧,你家里有小朋友。老孟说,没事,有点事和哥儿几个说,家里方便些。老谭说,那好。挂掉电话,老谭有种预感,老孟这次说的事,应该和他提到的项目有关,而且,他们可以参与。下了班,老谭买了点水果。高丽萍开的门,见到老谭,高丽萍很高兴,说,来就来,还带什么水果,太客气了。老谭说,楼下买的,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和老孟在书房坐了一会儿,人来齐了。高丽萍做好了菜,摆了满满一桌。把酒倒上,老孟举起杯说,今天约哥儿几个,没别的事,给大家介绍个项目。老孟这么一说,大家都把杯子放下了,准备听老孟说。老孟说,边喝边聊,别太拘谨了。老孟的项目,大家听过不少,从南下食街听到三溪村。这几年,听得太多了。说的虽然多,靠谱的几乎没有。对此,老孟的解释是,做项目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中,谈一百次,有几次做成就很好了。这次,可能也是这样。只有老谭,他觉得这次可能不一样。要不,老孟不会约到家里来。老孟问,你们听说过云客享没有?老谭没听过,扭头看了看另外几个,也是一脸茫然的样子。老孟说,没听过就对了,以我的判断,很快这个项目会铺天盖地,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老谭说,什么项目,这么牛逼?老孟说,我只问大家一个问题。如果你去买东西,你花出去的钱,会分期还给你,直到100%返还,你干不干?老谭说,干,当然干,问题是天下怎么会有这种好事?老孟说,有。老谭说,就算天上掉馅饼,也不可能这么掉,100%返还,那商家赚个屁的钱。老孟说,别的你们不用管,我仔细测算过,这个模式当中,只有商家会吃亏,消费者和平台都不会吃亏。老谭说,会不会是传销或者非法集资?老孟说,有点不一样。老谭又问,合法吗?老孟说,以后我不清楚,现在可以搞,而且下手要趁早,晚了什么机会都没了。老谭说,我还是觉得有点不靠谱。老孟说,别的我不敢说,三年之内没有问题。老谭问,怎么搞?老孟说,简单,把钱拿出来,找参加云客享的楼盘买房子,能买多少买多少。你别看现在铁城楼价低迷,三年之内,铁城的房价至少要翻两番,到高点出手。老孟说完,老谭说,老孟,你这不是做项目,是赌博啊,没你这个玩法。老孟说,我把我两套房子都办了抵押贷款,再加上以前的存款,我准备出手了。老谭举起酒杯说,老孟,你玩得太大了,我有点担心。老孟说,富贵险中求,不然永远翻不了身。老谭望了高丽萍一眼说,你同意了?高丽萍说,开始我也不同意,既然老孟看好了,那随他。老谭说,老孟,别的话我不说了,谨慎点,真的,谨慎点儿。我们这个年纪,伤筋动骨的事情做不起了,比不得二十来岁的时候。老孟喝了杯酒说,我跟哥儿几个说这个,没别的意思,这是个空子。这个模式合不合法,未来会怎样,我们不用考虑,重要的是把这个便宜占到。不参加这个项目没关系,可以以消费者的身份占点便宜。反正你要买东西,能返还一分都是赚的。从老孟家里出来,老谭问哥儿几个,你们觉得靠谱吗?几个人都说,先看看老孟做得怎样,我们不急嘛。

老孟的行动速度快得让老谭有点反应不过来。一拿到贷款,老孟在东区买了三套房子,都是一百零几方的。老孟说,做投资,又不是自住,一百来方的最好出手。三套房子分布在三个不同的小区,均价五千出头,全是云客享商家。办好了手续,老孟开始供楼,云客享的返现每天准时打到他的账户上。老孟拿着手机对老谭说,现在信了吧?每个月返现的钱,我再加一点点就够供楼了,等于我只付了首期,靠返现基本能供楼了。很快,在铁城,老孟用云客享供了三套房子的故事流传开来。铁一样的事实让无数商家相信了他,老孟通过云客享平台供了三套房,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他的业务拓展得风风火火。和老孟预料的一样,过了不到半年,云客享遍地开花。酒楼饭店,教育培训,装修家私,各行各业都参与其中。老孟买房后,老谭家里要装修,他找了家装修公司,也是云客享商家。当他每天收到返现时,老谭快要疯掉了。他问老孟,老孟,还来得及吗?老孟说,还来得及,就看你敢不敢了。再且,想清楚,小花销无所谓,买房子还是谨慎点,你说得没错,这是赌博。我买房子,是确信它会涨,如果不能涨起来,那也是砸在手里了。老谭想了想,还是不敢。铁城的房价一直很稳,稳到什么程度?十年时间,均价从三千涨到五千。他不相信三年内能翻两番。

等云客享做到满街都是,老孟收手了。他退了出来,不再做云客享的业务。做的人多了,难做。再且,愿意加入这个平台的加入得差不多了,没有加入的,也不会加入了,都知道晚了,意义不大。老孟说,要找点正经事情做做了。他说这话在一年后,铁城的房价表现出强劲的上涨势头,老孟买的三套房子,均价快一万了。老谭说,老孟,差不多了,可以出手了。老孟说,不行,还没到点上,不到两万,我不会出手。老谭说,你疯了吧,两万。老孟点点头说,两万,这是我的底线。房价这个东西,一旦涨上去,很难下来,就算下来,也不可能跌到原点,反正我是赚的,为什么不再等等?老谭问,云客享还做吗?老孟说,不做了,这个模式有问题,我只是趁机赚点钱,怎么可能陷在里面。这个东西发展得太快了,要不了两年,应该会砸掉。老谭说,那怎么办?老孟说,砸就砸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作为消费者,能占点便宜就占,占不到就算了,还能怎样。老谭说,老孟,你他妈太坏了。老孟笑了笑,我也是生活所迫,不然谁愿意干这个。

铁城还是铁城,老谭还是老谭,老孟清闲起来。和大家一起吃饭,他穿回了舒服的套头衫,拖着双拖鞋。经常出现在他身边的各色人等退去,他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干干净净的。对老孟的这种变化,老谭他们高兴,他们早就煩死了那些人,一个个油头粉面的,一坐下来夸夸其谈,不着边际,一张口就是几个亿,要不就是几百亩地,只是碍于老孟的面子不好说出来。现在好了,世界清静了。除开高兴,嫉妒多少也有一点。都知道老孟手上有五套房子,他的后半生不愁了,光收房租也够他过的了。老孟喝酒比以前节制了,毕竟有孩子,意识到身体不是他一个人的。儿子还小,他算过,等儿子成年,他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不指望儿子养他,也不想给儿子增加负担。刚入社会的青年,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他还得给儿子准备点。到那个时候,他老了,没有赚钱的能力,只能啃老本。老孟和老谭商量,等房子出手了,他想包个山头,种果树。老谭说,种果树见效慢。老孟说,慢有什么关系呢,等挂果了,正是我们要钱的时候。老谭说,你想怎么搞?老孟说,我一个人也不是包不起,铁城大把山头,包一个要不了多少钱。你要是有兴趣,我们一起搞。你出点钱,入个股,事情不用你干。我不是闲着吗?我来搞。老谭想了想说,那行。老孟说,靠几个死工资,过日子还行,想过宽裕,难。老谭说,你去搞,告诉我入股多少合适就行。老孟说,行。

和老孟预料的一样,铁城的房价站稳八千后,迅速开始发力,接二连三的利好消息刺激着铁城的楼市。一到周末,深圳、广州、珠海的炒房客乌泱泱地涌到铁城,他们连房子也不看,划卡交钱,买房走人。那段时间,周末到铁城找老谭的外地朋友,基本都是来买房的。他们找到老谭,让老谭介绍下区位,然后匆匆赶到售楼部。不到三个小时,他们又回来了,钱给了,下订了。刚开始,老谭还问,你们不考虑下吗?他们说,哪里还有时间考虑,你去售楼部看看,跟抢白菜一样,再考虑狗屎都抢不到了。后来,老谭不问了,心烦。有次,老谭坐车去机场,身边四五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大妈。听她们说话,老谭意识到,铁城的房子真是疯掉了。这几个大妈专程从哈尔滨飞广州,又转车到铁城买房子,言语之间尽是抢到手的喜悦。铁城房价刚开始涨时,老谭想买,犹豫了。这一犹豫,再想买,老谭发现他买不起了。老孟卖房子那会儿,正值铁城房价迅猛上涨,他买的三套房子,均价突破了两万,原来的两套也接近两万的价位。老孟要卖,老谭劝他,真是搞不懂你,房价还在往上涨,你急着卖什么。老孟说,这个时候不出手,等房价稳了,出手就难了。再说,它已经到了我的预期,不要贪,差不多可以了。他果断卖掉了。房子卖得很快,三套房子,从挂出去到卖掉,短短两个礼拜。不光这三套,老孟还把原来出租的那套房子卖了。他说,铁城的房租这么低,这个房价下,拿房子放租,太划不来了。卖掉四套房子,老孟手上有了大笔现金。老谭带着酸味说,老孟,你他妈现在怎么也是千万富翁了吧?老孟算了算说,即使没有,也差不多吧。老谭替他算了一下,三套房子,每套两百多万,这就六百多万了。加上原来那套,八百万差不多了。他原来还有积蓄,一千万应该是有了。老谭问,你拿这么多现金,有什么想法没?老孟说,讲过了,包山头,搞果园。老谭说,那也要不了这么多啊。老孟说,剩下的,搞点稳健的投资,我这个年纪,经不起折腾了。这几年,我气都吐不过来,这会儿才算缓过劲来,我经不起波折了。老谭说,也是。老孟说,高丽萍有份稳当的工作,也不指望她升职加薪,只要能维持着,家里也够用了。我把这点钱看好,过点自在日子,也好得很。老谭忍不住骂了句,你他妈还想怎样,过的神仙日子。

等云客享崩盘,铁城的房价回落到一万五左右,老孟包好了一片山头。山头原来有人包,老孟包的二手,便宜得像是白捡的。卖家说,原本想得挺好,把山头搞好,朋友们有个活动的地方。他妈的,花了这么多钱,发现一年来不了几次,太浪费了。老孟接手过来,暗自惊喜。基础设施都搞好了,两栋房子,鱼塘也挖好了,山坡上没动,正好用来种果树。老孟找人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下,添了点家具,他特意做了三间客房。都搞好了,老孟请老谭他们过来玩。老谭他们站在房子前的空地上说,这里还是很荒凉啊。确实荒凉了点,不像他们上次去钓鱼的地方。老孟说,我又不是搞农庄,要那么繁华干吗。果园就要像个果园的样子。老孟在鱼塘里养了鱼,请了两个工人,管理果园兼带做饭。老孟整天带着两个工人在山头忙碌,他晒黑了,也壮实了。他种了半坡的枇杷,还有半坡的龙眼。到了周末,老孟出山和老谭他们喝顿酒,喝完回家。他得陪老婆孩子过周末。对老孟的状态,最满意的当然是高丽萍了。老孟不再四处奔忙,不再神神叨叨。平时,带孩子累是累点儿,想到家里一切稳稳当当,高丽萍觉得踏实。偶尔,高丽萍带着儿子去果园看老孟,儿子倒是高兴。老孟养了两条土狗,还养了鸡。果园搞得怎样,高丽萍一点也不在意。她相信,老孟肯定有办法让果园变出钱来,赚不赚无所谓,只要不亏就行。她高兴的是老孟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情,他把果园当成了他的归宿。等果园挂果了,高丽萍想再生个孩子。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马拉,1978年生,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思南》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生与十二月》《葬礼上的陌生人》,诗集《安静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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