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乐雷发诗歌与江湖诗派之异同

⊙李佳玲［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南昌 330000］

⊙欧阳小兰［湖南省宁远县实验小学，湖南 永州 425600］

乐雷发生于南宋末年，是宋理宗朝的特科状元，属于江湖诗派。钱锺书在《宋诗选注》中谈到，乐雷发“其实算是宋末小家中一位特出的作者”①。他虽然身在江湖诗派之中，却凭借其独特的人生经历、高洁的气骨与雄壮昂扬的诗歌情调独树一帜，是南宋后期江湖诗派中的突出者。

一、乐雷发生平

根据《九疑山志》记载，乐雷发（1210—1271）字声远，号雪矶，是九疑明月山人。父亲和伯父都是进士，然而他们对朝廷满怀失望，不愿为官。乐雷发在父亲的教导下从小精通诗史，长于歌赋，怀着抗战报国、收复失地的理想。他因政见与权贵相悖，屡次科考失利。曾经做过短期的低级幕僚，于乡中收徒，讲学象岩。弱冠以后，在湖南、江西、广西、江浙等地漫游，交友广泛，仕林皆重。淳祐十二年，乐雷发为乡贡进士，授太学录。宝祐元年，门下学生姚勉考中进士第一，效仿李郃上疏让第老师乐雷发。理宗特诏雷发，对问八事。理宗当即赐特科第一。然而因为与时政不合，雷发空有状元头衔，终不授实职。见到理宗和权臣偏安一隅，不谋抗战复国，于是退隐之心萌生。宝祐四年乐雷发称病告归，隐居在九嶷山下，流连山水之间，培养救国救民的后辈人才。在雷发告归之后，理宗后悔不用其言，愈发思念其忠直，敕建一座状元楼，赏赐八百亩良田。雷发卒后，葬于茶油岭，有《雪矶丛稿》。

乐雷发一生秉持父志，希望抗战复国，甚至有投笔从戎之意。他人品贵重，为士林所敬仰。他的诗歌融入其高洁的气骨，成为气格日下、风雨飘摇的南宋诗坛上的一支傲雪寒梅。

二、乐雷发与江湖诗派之同

南宋后期的江湖诗派中以未能入仕的文人为主，这些文人以售卖诗文、干谒权贵维持生计。书商陈起从宝庆元年开始为这些文人印刻诗集，总名为《江湖集》。乐雷发便是江湖诗派的成员之一，陈起的《江湖集》中曾收录了《雪矶丛稿》。《宋雪矶先生诗集序》中谈到乐雷发存诗150 余首。1986 年岳麓书社出版的《雪矶丛稿》一共收录其诗歌138 首。这些诗歌的主要内容是遣怀言志、酬唱赠答、写景抒情。

江湖诗派大都不满于江西诗派在诗中大量资书用典的习惯，他们学习杨万里，宗法晚唐诗风，力求明易畅达。但终难脱离窠臼，达到较高的境界，诗歌气格普遍卑弱。因此，从诞生之初，江湖诗派便饱受争议。宋末元初的方回,而对江湖诗派描绘风云月露、僧寺道观等无关国计民生的题材和奔走干谒权贵的人格丑态颇为不满。②清人也对江湖诗派颇多批评，王士祯指出: “南宋诗小集二十八家，黄俞邰钞自宋刻，所谓江湖诗也。大概规木无晚唐，调多俗下……余多摹拟‘四灵’，家数小，气格卑，风气日下，非复绍兴、乾道之旧，无论东京盛 时，已可一概也。”③沈德潜认为江湖诗派刘克庄和方岳辈格局纤小、边幅狭窄、缺乏内蕴，且带有衰飒之气。④

乐雷发早年酷好交游，漫游于湘赣桂浙等地，交友甚多。他的好友中不少是江湖诗派的成员，比如江湖诗派代表人物之一的戴复古。在江湖诗祸中，权相史弥远从《江湖集》中找出一些诗句，编造讽刺朝政的罪名迫害江湖诗人。其中，曾景建诗云：“九十日春晴景少，一千年事乱时多。”当国者见而恶之，并行贬斥。景建，布衣也，临川人，竟谪春陵，死焉。⑤乐雷发怀着深沉的悲痛，以《濂溪书院吊曾景建》 抒发对曾景建深深的悼念。

作为江湖诗派的成员，长期围绕着陈起与江湖诗人们进行交游唱和，乐雷发的诗歌创作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些江湖诗派的影响。比如，乐雷发与戴复古交情深厚，经常进行诗歌唱和，纵观《雪矶丛稿》，便能看到《寄戴石屏》《与复古叔读横渠正蒙书》等酬唱诗作。他的诗歌风格明显受到了戴复古的影响。二人都关心国事，反映民生疾苦，有不少此类题材的咏怀诗。戴复古有“官司行赈恤，不过是文移”⑥这样尖锐的批评，乐雷发有“九壤卧龙呼不起，乳臭谈兵空满耳”⑦这样辛辣的讽刺。二者语言风格上皆有一股雄放之风。

江湖诗派的成员们身份复杂，主要有底层官员、江湖游士、隐逸之士，人数众多。其中大部分人无心国事，也不愿意过清贫寂寞的生活。许多江湖诗人为了获取功名利禄，写了许多干谒、应酬的诗。这些诗不论是在思想内容上还有艺术技巧上都空洞俗套。诗歌在这些江湖诗人的手里已经成了一种获取钱财的工具。乐雷发虽然一生能够保持清高耿介的品格，但除了入仕的几年，他生命的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交游与讲学。在这些时间里，他的经济状况并不好，生活比较贫苦。在《戊戌冬仆客桂林雪中赵叔愚书张司业逢贾岛绝句为寄今冬对雪感而有作》中，他用“饥能驱我瓶储罄，老不饶人镜影华”⑧形容了自己饥肠辘辘、年老体衰的状况。《萍乡病渴》中“犬子无从典鹔鹴，荒村忍渴望潇湘”⑨写自己因为贫穷只能落脚在萍乡的荒村，连水都喝不上。为了维持生计，哪怕高尚如同乐雷发，也必须进行干谒。

《雪矶丛稿》中有一部分干谒诗，如《送桂帅钟尚书赴召》《谒李梅亭》。这些干谒诗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夸张的阿谀奉承之词。比如《谒李梅亭》中“世无真魏扶吾道，人以乾淳望此翁”⑩，把李刘比作像真德秀、魏了翁这样了不起的著名理学家，实际上言过其实，有奉承之嫌。这类干谒诗内容雷同，艺术价值较低。

江湖诗人们作诗最主要的题材是写景。乐雷发也一样，作为一个湖南人，他在诗中时常热情地称自己为“湘翁”，漫游于湘赣桂浙等地，他在诗中给人们描述了南方地区的独特风光。

《雪矶丛稿》的第一篇便是这位“湘翁”为家乡九嶷山紫霞岩所作的《九疑紫霞洞歌》。诗人以奋发悼厉之气概，跌宕跳跃之笔法热烈歌颂紫霞岩之奇——“猗欤奇欤，紫霞之洞真天开。千变万状不可述，恍疑幻出壶中之蓬莱”⑪，而后以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紫霞洞中形态各异的石头比作天上的仙人，写自己仿佛来到天界与各路仙人相会——

或跣巨足垂天云，或卬短趾流沙浔。

或出姑射处子身，粉霞红绶藕丝裙。

或示普陀大士行，或持簪柳垂宝缨。⑫

走时也恋恋不舍，要“摩挲岩石题恶句，记我杖履敲云来”。全诗笔势大开大阖，语言雄奇飘逸，是乐雷发写景诗中的精品。

还有一首格外显眼的写景诗是他的《秋日行村路》——

儿童篱落带斜阳，豆荚姜芽社肉香。

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蛉伴绿螳螂。⑬

与奇幻的紫霞洞风光相比，这是一幅闲适而平淡的田园画。诗人首先用清淡的白描笔法描绘了一幅夕阳下孩童嬉戏的欢快场景，田野间豆荚、姜芽茁壮生长，伴随着社肉的浓香。在诗的后两句，诗人用一种幽默的口吻自问自答，谁是这一路稻花的主人，是这些在田野里生活的昆虫们。这幅优美恬适的田园图景洋溢着诗人对大自然的热爱与赞美。最后两句也得到了《四库全书提要》“虽涉纤仄，亦无俗韵”⑭的赞美。

三、乐雷发与江湖诗派之异

虽然身为江湖诗派的成员之一，但是乐雷发的诗歌有其过人之处。与许多的江湖诗人不同，在乐雷发的诗中始终洋溢着赤诚的爱国主义精神，同时他雄伟飘逸的诗风也让他成为江湖诗人中特出的一位。另外，观察乐雷发的诗歌可以发现，他在书中经常资书为典，这也是他不同于许多江湖诗人的方面。

（一）赤诚的爱国主义精神与雄壮激昂的诗风

古人常常作诗言志，乐雷发也是如此。他主要生活在南宋末年宋理宗统治时期。宋理宗虽然喜好文艺，当时号称“文章天子”，却柔弱不堪。理宗继位，朝政由宰相史弥远把握。统治集团苟且偷安，歌舞升平。史弥远死后，理宗亲政，联蒙灭金。金国虽然在蒙古族的进攻下灭亡了，然而唇亡齿寒，在1235 年，理宗收复三京失利导致蒙古撕毁盟约，大举南侵，爆发的宋蒙战争长达四十多年。在本该韬光养晦的时期，理宗却不理朝政，行事荒淫，任用奸佞，使贾似道等奸臣把持了权柄。江河日下，风雨飘摇，蒙古的铁骑进犯中原大地。当时的诗坛在陆游与辛弃疾陨落之后，激昂慷慨的声音减弱，充斥着吟风弄月、投谒应酬之作，这以当时的四灵诗派与江湖诗派为代表。当时许多江湖诗人也以干谒谋求名利，对国事漠不关心。

而乐雷发秉持父志，从小便有抗战报国之心，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国事。偶然间看到胡料院带来的古代车攻图，他渴望抗战的心情便如潮水般喷涌，先是感叹“卫家武刚捍突骑，马家偏厢走羌夷。只今车阵无人识，天狗横空洒腥血”⑮，古代猛将行军所制的车攻图如今竟无人能识，后又热烈希望车攻图能够被皇帝看到并用于收复失地，“车攻图，车攻说，八采眉前曾进徹……李纲政要讲车战，南渡勋业应可收”⑯，想到这里，诗人欣然神往，仿佛看到收复失地的大军车轮已经碾过失地。看到钟尚书北行，想到国家山河陷落，他也会有“书生亦有中原志，那得君王丈二殳”⑰之感慨，想要弃文从武。在《罪言》中，他忧心被蒙古兵侵扰的成都，又感叹“人才不似深衣古，国势如何楮币轻”⑱，人才在宋朝不被重视，国势衰颓难以挽救。哪怕是闲居隐逸，也有“忧国苦无蠲益草”⑲之叹。在《雪矶丛稿》中，乐雷发对国事的担忧俯拾皆是，爱国之心可见一斑。

乐雷发雄壮激昂的诗风与他炽热的爱国之心结合，便成为当时诗坛上特出的一支金戈铁马之兵。这类雄伟激昂的爱国诗篇是乐雷发的诗篇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明珠，代表诗作是那首为人称赞的《乌乌歌》：

莫读书！莫读书！惠施五车今何如？请君为我焚却《离骚赋》，我亦为君劈碎《太极图》；朅来相就饮斗酒，听我仰天歌乌乌。深衣大带讲唐虞，不如长缨系单于……好杀贼奴取金印，何用区区章句为？死诸葛兮能走仲达，非孔子兮孰却莱夷？噫！歌乌乌兮使我不怡，莫读书！成书痴！⑳

这首诗作于乐雷发成为“特科状元”之后，蒙古侵入西北，雷发励志发愤，作此诗号召人们弃文从武，奋勇杀贼。作者要求“焚《离骚》”“劈碎《太极图》”，将矛头对准读《离骚》的文人和空谈误国的道学家，对他们提出了 “深衣大带讲唐虞，不如长缨系单于”“吮毫搦管赋《子虚》，不如快鞭跃的卢”的批评。对于空谈误国的道学家批评尤其尖锐，矛头甚至对准了颜回和孔子，这在当时是十分勇敢的。《乌乌歌》之言直陈时弊，激昂慷慨，淋漓尽致，令人读之一震。雷发抗敌复国之志，激昂慷慨之风，都体现在这首诗中。

（二）资书为典之好

相比于其他江湖诗人，乐雷发非常喜欢在诗中用典，这一点颇有江西诗派“无一字无来处”的风格。综观乐雷发的存诗，除少部分写景之作外几乎首首用典。

首先，宋人用典崇尚广博，乐雷发也不例外。雷发崇尚理学，当时的理学大师真德秀、魏了翁常被他用作典故，比如《送桂帅钟尚书赴召》“人才晋魏凋零后，国事江淮倥偬时”㉑，《谒李梅亭》“世无真魏扶吾道，人以乾淳望此翁”㉒，在其笔下，两位理学大师是当世人才，可匡世道，可见推崇之意。此外“萼绿华”“何侯”“鲁妙典”“《法华经》”等道释典故，诗中也经常出现。元结、三苏、周敦颐、晏子裘等历史人物在乐雷发的诗歌中更是随处可见，历史故事典故也是信手拈来，在《送程营道官满赴阙》中，“鲁封有驯雉，张廷无讼牛”㉓“赠我茂叔莲，纫君晏子裘”㉔，连用许孜有德行而鹰雉栖房梁、张欧以诚长者处官所以廷无讼牛、周敦颐笔下象征高洁人格的君子莲、节俭的晏子裘四个典故，夸赞了程营道在任期间的德行。由此可见乐雷发作诗所用之典涉猎之广。

其次，乐雷发的诗歌也存有化用先人诗句的情况，这点颇有江西诗派“点铁成金”之风。在《逢熊季可》《寄李伯辉》中，诗人两次化用杜甫《春日忆李白》“谓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㉕句，以“暮云春树饱相思，今共秋风捋白髭”㉖“蘋草青莎招隐士，暮云春树忆诗人”㉗表达对友人的相思之情。《次韵李监丞同刘玉渊游七泉》“漫叟诚有知，骑鲸跃层渊”㉘化用杜甫“若逢李白骑鲸鱼，道甫问信今何如”㉙。《谒李梅亭》“九拔鲸牙气贯虹，玉堂归只守文穷”㉚则引用韩愈《调张籍》“赤手拔鲸牙”㉛来赞誉李梅亭居官刚正不阿的品格。

乐雷发的优秀作品用典明晰畅快。《乌乌歌》采用“博典”手法，全诗句句用典，以《离骚》《太极图》等典故代指空谈误国的道学家，犀利的批判与文本完美融合，呈现出踔厉奋发的气势。不过有时候也存在堆砌过度的毛病，有“掉书袋”“点鬼簿”之嫌。典故太多，读者难解其义，诗歌的艺术价值也不高。

四、总结

江湖诗派中的乐雷发作为南宋末年比较特出的一位小家，一方面受到江湖诗派的影响，为了生计写作了一些干谒诗，在与其他江湖诗人交流的过程中相互学习影响，在羁旅中书写赏景抒情之作。另一方面，炽热的爱国精神与雄伟激昂的诗风使他成为当时诗坛上特出的一支金戈铁马之兵。学习江西诗派资书用典也是他跟其余江湖诗人的不同。他在南宋末年文学史上的特出之处，值得我们给予更多的关注。

①钱锺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72页。

②④ 王顺贵：《从历代宋诗选本看“江湖诗派”之传播与接受》，《湖南社会科学》2015年第2期，第174页，第174页。

③王士祯：《带经堂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26页。

⑤ 罗大经：《鹤林玉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8页。

⑥ 戴福年主编：《戴复古全集》，文汇出版社2008年版，第112页。

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㉛ 萧艾注：《雪矶丛稿》，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9页，第60页，第95页，第53页，第1页，第1页，第98页，第98页，第9页，第9页，第28页，第27页，第28页，第4页，第25页，第53页，第16页，第16页，第58页，第57页，第58页，第17页，第17页，第53页，第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