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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艺术批评特征解读
——以《傅抱石先生的画》为例

2023-03-06张斐斐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教育学院广东深圳518055

名作欣赏 2023年5期
关键词:傅先生笔力傅抱石

⊙张斐斐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教育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老舍先生的《傅抱石先生的画》是一位文学家对画家的艺术批评文章,在笔者看来,这篇文章可推尊为艺术评论的典范之作。不论读者平素是否喜欢看画,是否对艺术感兴趣,老舍先生平实近人又落笔深透的文字,都会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激发出触类旁通的思考力量。文学语言与绘画语言同属于表达与交流的工具,凡是语言,在显露的同时也具有遮蔽的结构与功能,而真正的艺术家,甘愿从遮蔽处走出来,襟怀坦白,这是开放的姿态,打破封闭系统以拓出新的可能性,这是交流真实发生的基础。评论与批评性的文章,需以实事求是为准则,这就需要评论者不仅有良知还应具胆识,有眼界,敢下笔。无论文学创作还是绘画创作,都需要艺术表现的技法,而技法本身的磨练以及在技法基础上的风格形成,与艺术家本身的人格修为相辅相成,一位真正具有艺术精神的艺术家,应该是有个体性的,能突破世俗与传统羁绊的,在众人停下脚步的地方迈出新的步伐。

本文拟从“诚实与谦逊”“胆识与良心”“技法与修为”三个方面来对《傅抱石先生的画》这篇文章进行浅析。

一、诚实与谦逊

《傅抱石先生的画》的开篇老舍先生就坦陈:若要论“傅先生的画是属于哪一派系,我对国画比对书法更外行”,接着又说“可是,我真爱傅先生的画”。从这两句话中,读者已能深切感受到老舍先生行文的真诚与谦逊。艺术批评最忌讳故作高深,堆砌概念,以权威的姿态发惊人骇语。学者萌萌在评论水墨画家李世南的画时,也曾有过类似的表述:“我并不懂画,尤其不懂中国画。大概是中国画的程式化语言使我感到语言的障碍,但在李世南的画前,我经常忘了这层障碍,他的笔墨蕴含的情绪直接感染着我。”

艺术欣赏有没有门槛儿?需不需要理论基础?古往今来没有定论。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艺术欣赏与一个人的感知能力、艺术直觉与美的直觉以及对文化与艺术的兴趣程度有很强的正相关性,从直觉与兴趣这两个方面来说,老舍先生无疑具备很高的艺术欣赏素养。发人深省的是,老舍先生以“外行”的身份自居来谈傅抱石先生的画,非常难能可贵,他用简单的两句话拉进了“艺术与人”的关系,这本应是艺术与人最原初的关系——艺术从来都不是只为少数人享用的奢侈品,也不是用来彰显特殊感与优越性的工具。

即使完全没有绘画欣赏经验的人,对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传达出的强烈情绪也不会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判断一件艺术作品是否具有隽永魅力的一个重要标准是:能否直击人心。笔者也没有绘画理论的基础,但仍不会忘记在嘉士伯艺术馆被米勒的《晚祷》震撼心魂的体验。

老舍先生所说的“真爱”这种感受,是非常诚实且热烈的,是隐藏不了也假装不来的,这是艺术批评的起点。老舍先生提醒读者,踏进艺术之门,不是为了积累谈资,甚至不是为了目的明确的提升素养,而是在某一艺术作品面前,你真的感受到了“摄人心魄”的美与震撼。

老舍先生虽坦言自己是国画外行,分不清派别,但通过后文对傅抱石先生画作的细评以及对几位国画名家的点评,我们不难看出先生十分爱看画,并且他对中国画的理解打破了理论派别的条框限制,直接与生命的内在感受对接。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表现形式的透彻无碍的理解,独到而诚恳。读者因着这篇文章,一路跟着老舍先生看下来,不止拓宽了欣赏国画的见识,甚至在理解生命哲学的层面上也有了提升。

维特根斯坦曾说:“好品位是真诚的品位,因此任何使人诚实思考的事都滋养它。”在这位语言哲学家看来,诚实与好品位是紧密交织在一起的。老舍先生被誉为“人民艺术家”,他的文章人们很乐意读,也很容易读进去,甚至一读再读,笔者想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真”字。“真”是不矫揉造作,不故作姿态、装高弄玄,不高高在上,他的这片赤诚之“真”心,亦换来了读者的真心,让人愿意亲近。读者愿意把自己的时间、心意交给这样的文章,徜徉其中,同时正如维特根斯坦指出的那样,在老舍先生真诚的文字中,我们感受到一种自然流淌的美感。

二、胆识与良心

老舍先生在文章的第二部分,也就是第2、3、4自然段,讲解了一个主旨:“在艺术上,有一样永远不能改动的东西,那便是艺术的基本的力量。假若我们因为改造而失掉这永远不当弃舍的东西,我们的改造就是只虚有其表,劳而无功。”

引入这个主旨,目的是回复一些人对傅抱石先生画作的质疑。在这些评论家看来,傅先生的画法墨守成规,缺乏改进与创造。老舍先生提及了他所钦佩的几位好友,拿这几位画家的作品作为例子来进行对比说明。在老舍先生看来,赵望云先生把现代人物放到中国山水里面,还很和谐,只是笔力还是太老实,没有像刀刻一般的力量;丰子恺先生的山水或人物画,永远能抓到很好的题旨,永远另有风趣,不落俗套,只是一律用重墨,没有深浅,失去了绘画的线条之美;关山月先生,在画山水时,用笔非常泼辣,可是失之粗狂,能放而不能敛,而“敛”才足以表现力量。老舍先生接着讲到,关先生的线条能画得非常工细,一笔不苟,可他的线条仿佛是专为绘形,缺乏独立的美妙,而真正的好手中国画是每一笔都够我们看好大半天的。之后老舍先生又指出谢趣生先生的画以及不少致力于以西法改造中国画的先生们,也差不多犯了这个毛病,这几位画家都善用西画取景设图,但笔力弱,只能叫我们看见一幅美好的景色,然而在老舍先生看来,真正令人沉醉的所在是“从一线一点之中,找到自然之美与艺术之美的联结处”。

从文章的这一部分,我们不仅看到了老舍先生的下笔之诚,还领略了老舍先生的胆识与良心。写艺术评论性的文章,特别是涉及师友作品的批评性内容,很容易有恭维之词、避讳之处,很难坦诚指出问题所在,这似乎是人之常情,但在老舍先生的这篇文章中,我们看到的是磊落的胸襟与不凡的见识。老舍先生在评论以上诸位画家时,从审美的实践与理性的审美判断出发,有理有据,眼界高,视野宽,落笔准。读者亦能感受到老舍先生的一腔热血衷肠,他恳切地希望这些画家朋友们在绘画创作中能有所突破,共同让中国的绘画艺术更上一层楼。

哲学家罗素曾指出来,许多时候虚假的礼貌是在妨害真理。艺术家们切实需要的不是虚假的礼貌与不实的溢美之词,而是看见真实。这个时候,那些选择坦言真相的评论家,是真正具备良知且温暖人心的。罗曼·罗兰借约翰·克利斯朵夫之口说:“一个人想要真诚并不难,问题是要真的能做到。”真诚到最后,仍旧是一个关乎选择与勇气的问题。老舍先生切实秉承着“吾爱吾师(友),吾更爱真理”的态度着笔批评,令人感佩。

从老舍先生这篇文章的行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表达的真切与温厚,这种真切与温厚,在我们日常的语言表达中也是可以学习运用的。人们为了建立健康有益的关系,不需要去回避问题,也不是不能指出问题所在,而是需要思考我们应当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姿态、语气去坦言问题。老舍先生在第4 自然段中这样表述:他们(这几位先生)的改造中国绘事的企图与努力都极值得钦佩,可是他们的缺欠似乎也不应当隐而不言。这便是实事求是,敬事而信的态度。以敬重事实为基础,不说绮语但说诚言,首先表明对几位画家朋友创作态度的钦佩,同时也坦言问题所在,老舍先生相信这几位画家朋友有涵纳批评的胆识与雅量。之后,老舍先生恳切地指出来,凡是有意改造中国绘画,应具有两个“应当”:第一,应当把握中国画的笔力,有此笔力,中国画才能永远与众不同,在全世界的绘事中保持住特有的优越与崇高;第二,应当去下一番功夫学西洋画,有了中国画的笔力和西洋画的基本技巧,我们才能真正改造现时代的中国画艺。

三、技法与修为

从《傅抱石先生的画》这一篇文章中,我们不难感受到老舍先生特有的语言艺术与表达风格,在语言艺术与表达风格的背后,我们可以窥见一位艺术家的品性与修为。

老舍先生对傅先生的画,首先给出一个字的评价——硬。在老舍看来,傅抱石的画硬得出奇,每一笔像是刀刻的。接着老舍从书画同源入手分析中国画理应最会用笔,若失去笔力便失去了中国画的特点,可见老舍先生最重“笔力”,认为“简劲胜于浮冗”。“简劲胜于浮冗”这句深得艺术奥旨,不只适用于写作、绘画、雕刻,甚至超越了艺术的范围。在生活中,“简劲胜于浮冗”的行事风格同样具有指导意义。老舍先生进一步指出,顾恺之的画,傅先生的画,呈现出的是艺术的一种根本力量——美的力量。他们的作品不是美的装饰,而是美的原动力,这是对美与艺术更具根源性的认知与评价。

龚古尔文学奖获得者塔哈尔·本·杰伦曾坦言,让·热内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这位法国作家曾对塔哈尔·本·杰伦说:“写作的时候要心中有读者。要简单一点。”塔哈尔·本·杰伦也一直致力于遵循这一建议,在他看来,简单是成熟的一种标志。老舍先生一定会认同这两位作家对简单的重视。

老舍先生的文章通俗明白,也正是把读者放在了心里。这篇艺术评论文章,虽然是在谈画作,但言语简白晓畅,从对傅先生画作最核心的评价一个“硬”字中,可以看出,老舍先生不用奥峭艰深的词语,而是直接选择用一个通俗又实在的字。看过傅先生画作的读者,也会十分认同老舍先生的这个评价,这个最实在的“硬”字,确实一字传神。

同时,老舍先生在文字的俗白中又追求一种讲究与精致的美感,用老舍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写出简单的,有力的,可读的而且美好的文章。简单的、有力的,这两个特点正是老舍对傅先生画作的评价。老舍先生在这篇文章中的第一段就强调“简劲胜于浮冗”,这个简劲,就是简单的、有力的。这一句可以说已经上升到生活哲学的高度,我们可以过一种简单的、有力的生活,而且,“简单的,有力的”之后,加以可读性,最后指向“美好的”。文字也好,画作也好,生活也好,最终都可以指向“美好”二字。比如在这篇文章中,老舍先生用他深透的笔力,精妙有神地点到了傅先生画作的神旨:他的画不是美的装饰,而是美的原动力;“敛”才足以表现力量;有此笔力,才有了美的马达,腾空潜水无往不利矣。当然还有文章末尾的那一句:在山水画中,我最喜欢他(傅先生)的设色,他会只点一个绿点,而使我们感到那个绿点是含满了水分要往下滴出绿的露!有这样的句子,这篇文章真的是一篇“简单的,有力的,可读的而且美好的文章”。

当然,老舍先生在这篇文章中亦显露出了他一贯拥有的幽默诙谐的语言风格。老舍自己说过,文字要生动有趣,必须利用幽默,干燥,晦涩,无趣,是文艺的致命伤。

老舍的这种表达上的生动幽默,使得这篇看似严肃的艺术批评文章不再那么“道貌岸然”“正襟危坐”。在文章第4 自然段,老舍先生对提及的几位先生进行总结时,落笔十分谦逊恳切,说道:“这几位先生都是我所钦佩的好友,我想他们一定不会因为我的胡说而生我的气”,语气可谓诚恳到“可爱”。老舍先生在这里用了“胡说”这两个字,让一位可爱可亲的老者形象跃然纸上,一下子消解了这篇艺术批评文章的“紧”,转而为一种艺术探讨的“松”。此外,文章结尾的这句:“我们不希望傅先生停留在已有的成功中,我们也不能因他还没有画时装的仕女而忽视了他已有的成功。”这句有为傅先生鸣不平的意味,也有对时下人们的审美趣味的些微反讽,读来真是让人欣然捧腹。用老舍先生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想得深”,又“说得俏”,读来含蓄隽永,充满浓郁的幽默色彩。

关于创作技法,我们再来谈谈傅抱石先生的画作。正如老舍先生在文章中点出来的,傅先生的画作呈现出的是美的原动力,是自然造化之美与艺术之美的令人沉醉的联结。对中国古典美学的领悟,是傅先生绘画美学的一大特点,在他的作品中,清晰地反映了这种修养。加上他躬行万里,以造化为师,才能够使自己的作品既保持了中国画特有的气质与精神,同时又具备自然的豪迈气势与壮美。傅先生曾说:造化是最生动活泼的生活源泉,他有一方印章就叫“踪迹大化”。中国画家历来既重视“师古人”,也重视“师造化”。

在无比丰富的大自然中,傅先生探索出了表现山石的一套方法,被人称为“抱石皴”。皴法,为中国画的技法名,是表现山石、峰峦和树身表皮的脉络纹理的画法。画时先勾出轮廓,再用淡干墨侧笔而画。傅先生通过散锋乱笔表现山石的结构,形成独特的“抱石皴”,这种笔法以气取势,磅礴多姿,自然天成。在笔者看来,老舍先生对傅抱石画作“硬得出奇”“简劲”的评价,多半是对傅先生这种独特的“抱石皴”的评价。更值得一提的是,傅先生并没有因为发现了这种散锋笔法而大喜过望,相反,他对散锋笔法的运用是审慎的,他这种严肃而审慎的创新态度,在画作中表现出来大概也就是老舍先生在这篇文章中所强调的,“敛”才足以表现力量。“敛才足以表现力量”,哪怕不是在文学、绘画等艺术领域,在生活层面这句话所传达出的深意也是极具启发意义的。

文学家、画家同属于艺术家,正如哲学家邓晓芒指出的那样:艺术是一种追求,它最本质的特点是创造,是具有独特性的。但是需要看到的是,真正的艺术家是人,是纯粹的,作为人的人。不是认识和道德规范着什么是真正的、纯正的艺术,相反,正是艺术在开拓着心的认识,冲决着虚伪的羁绊而构成新型的道德意识。老舍在这篇《傅抱石先生的画》中,就直观地诠释了“艺术在开拓心的认识”的深意以及何为“冲决虚伪道德的羁绊而构成新型的道德意识”。

歌德曾说过:“一个人不应当虚度一天的时光,他至少应当听一曲好歌,读一首好诗,看一幅好画——如果可能的话——至少说几句通达的话。”在艺术中,有着真正的人生。通过阅读老舍先生的这篇《傅抱石先生的画》,我们再一次领略了老舍先生“简单的,有力的,美好的”语言风格,对艺术的传神写照也具有了某种超越性的眼光,我们跟随老舍先生的文字,不仅观摩赏析了画作,他那些能激发人触类旁通的精妙文字,更启迪了我们对生活哲学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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