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之索隐
2023-03-06▶雪樱
▶雪 樱
至今,我的手机里还存着那天下午五点钟的全部记录,包括120 救护车司机的手机号。那是庚子六月的最后一天,父亲的导尿管不淌尿了,母亲发现蓝色方格床单湿了一大片,尿液从小便处渗出,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们商量马上叫救护车送父亲去医院。
120 是我打的,每一次摁下这个号码,我的心就跟着瑟缩成一团。不是恐惧,不是脆弱,而是害怕失去。我双手紧握着手机,盯着母亲慌慌张张地把病历、水杯、吸管、剃须刀、尿壶等生活用品打包装袋,做好住院的所有准备。如果说生与死之间有扇大门,那这扇大门的开合,一定在天黑时分。医护人员抬着担架登门,询问几句,给父亲做心电图,几分钟的时间,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我再看他一眼,再看他一次,他就像熟睡的婴孩,那么安详。那一刻,似乎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转动,我的呼吸也变得狭促。
我之前所设想的种种场景都没有发生,去医院,急诊室,留观室,打点滴左氧氟沙星,导尿管留置手术,膀胱冲洗,母亲整夜陪床,不吃不喝,以及四处找熟人给医生打招呼。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却都发生了:准备后事,设置灵堂,冲洗遗照,预约告别展厅,寻找安置墓地。夜晚的大幕缓缓落下,这样的时刻使我既熟悉又陌生,既慌乱又战栗,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此前父亲多次发病去医院,大都是在这个点,正值下班晚高峰时段,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有一次他的尿管滑出,打出租去省城某大型医院,挂急诊号,值班医生是个研究生,让拔出来重插尿管,但说什么也不让患者上诊疗床,从租赁的轮椅上就完成了全程手术操作。回家当天夜里,父亲发起了高烧,血尿不止,果然是尿管没有插好,折腾一宿,熬到天亮又去了离家最近的另一家医院,照例是挂急诊号,医生拔出尿管,又插了一次,为了保险起见,父亲在急诊室住了几天,没有大碍才回家。我至今想不明白,那个研究生为什么不让病人上床换导尿管,担心弄脏床单还是其他原因。也许他并不知道,这一次小概率的操作失误,在患者家属身上留下多大的创伤和无可挽回的精神重创。
父亲是个要强的人。小时候,大伯在家里逗他玩儿,他从一米半高的八仙桌上摔下来,嘴里嚷嚷着腰疼,奶奶觉得小男孩磕着碰着不碍事。那个时候,爷爷在校办开车,正在外地出差,也没有长途电话,只能发个电报过去。等爷爷回来,事情已经过去三天,急火火带着父亲去医院,检查完毕,医生直摇头,说来晚了,错过手术最佳时间,孩子将会落下终生残疾!爷爷追悔莫及,回家和奶奶打了一架,直说一辈子对不起父亲。残疾,这两个叫人生厌的字眼,在父亲身上打上了刺眼的烙印。毕业后分配工作,他没能进入高校,尽管爷爷四处托熟人走后门,却被同种情况的人家给攀了下去。命运这副扑克牌,从来都是毫无规律可言,父亲接下了这副牌,好的坏的悉数在手,退到黑暗的旷野里,他把每一张牌扇得“啪啪”作响。后来,他进入一家福利工厂当仓库保管员,恪尽职守,年年都是劳模。我所知道的都是听姑姑说起。
父亲的衰老比我想象的要来得早。2000年,他在南部山区亲戚开的酒店里打工,一头栽倒在苹果树下,大口大口地吐血,幸亏被隔壁大院的邻居老韩家发现及时,送进当地县医院。我们家没有安装固定电话,当老韩家把电话打到楼上邻居王爷爷家时,也是在傍晚时分,我刚放学进家门,母亲接电话回来,筒子楼里回荡着她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她对我说道,“你爸在医院急诊室,我得马上过去。你自己在家,有什么事找邻居帮忙。我早已忘记母亲是怎么乘坐长途汽车,几次倒车辗转摸着黑找到当地县医院的,我只记得事后她多次说起,你爸那次吐血太吓人了,满满一快餐杯都盛不下,输了好几袋血浆。事后,我才知道,父亲的病与喝酒有关。陪客人喝酒,一天三四场,经常米粒不进,喝到昏天暗地,有时候躺在两个椅子拼成的“床”上睡到天亮,也没有人给他盖个毯子。我交的每一分学费,都是他用命换来的,弥漫着酒精的味道。
第二天,父亲转院到省立医院。那天中午一放学,我飞奔出校门挤上公交车,直奔医院急诊室。我挨个推开门看看,一个不是,又一个还不是,不知一口气推开了多少扇门,才扑向了父亲的怀抱。他脸庞瘦削,眼睛凹陷,布满血丝,黑黢黢的一圈胡茬,扎得我脸生疼,仿佛见证这些天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经历。他向来都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天不落地刮,就像他的为人处事,光明磊落。母亲揉揉通红的眼睛,告诉我父亲已经脱离危险,父亲张口欲言,但极度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临走时,我从书包里掏出两个五仁月饼放在他的枕边,他脸上露出些许笑容。那年的中秋节,我们家的团圆就是父亲的劫后余生。
那次出院后,经过一段时间康复训练,父亲又能骑上大飞轮自行车带着我四处闲逛了。只是,留下脑血栓后遗症,比如冬天双腿冰凉,说话不很利落,左侧肢体不够灵活等。但这并不影响他去医院陪床,晚上在厂里值夜晚,白天去医院照顾爷爷,数九寒天,他穿着大棉裤上自行车,先用一只手把左腿拽上去,再铆足劲儿跨另一条腿,那动作多少有些滑稽。爷爷是南洋人,大背头,身材魁梧,一米八左右,父亲体弱,搀扶他下床走路,很快就逼出一身大汗,棉衣棉裤湿答答的,回来路上吹着寒风,极易生病。
这期间有两件事令我刻骨铭心,一件是爷爷的去世。奶奶去世那会儿我还在尿床,不谙世事,因为奶奶长期卧床,上幼儿园后,我天真地以为人死了就是床板上挖了个窟窿,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奶奶去世没过半年,后奶奶进门,先是掌管财政大权,接着改变饮食习惯,每天只吃两顿饭,日子过得俭省又简单。后奶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患有精神残疾,结婚又离异,靠她的工资养活,还要供大孙子念书。老二和老三下岗,在外面干零活,日子过得并不富裕。那年的清明节,爷爷抽身离去,让这个原本不和谐的大家庭乱了套。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风大,气温高,早上父亲去医院,顺便捎着午饭,母亲包好小馄饨装进保温桶。午后,父亲垂头丧气进了门,我快言快语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他耷拉着脑袋说,你爷爷,没了。又说,中午吃了不少馄饨,说走就走了。医生下班了,如果早点上班,兴许还能抢救过来。他的整个身体陷在椅子里,看上去像害了一场大病,脸色白的吓人。那天中午母亲蒸了一锅米饭,第二天都馊了,长了绿毛。出殡那天,姑父反复说道,咱爸这一天好记,清明。
爷爷是建国前这所学校的元老,在学校开了一辈子的汽车,零事故,出殡那天,学校领导班子到殡仪馆送别,那场面很是叫人感动。没过几天,父亲收到了法院送来的一张传票,他人生第一次坐上了“大椅子”。我把开庭看成坐“大椅子”,开庭那天后奶奶也到场了,就爷爷的遗产和房产进行分割。有好多邻居,为父亲打抱不平,房子就应该是你的,不给儿子给谁,你不能再让步了。那段日子,父亲经常坐在台灯下用蓝黑钢笔写东西,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那表情严肃又庄重,他写了密密麻麻一本子,装在一个塑料夹里。他写字的时候,我从来不敢出声,他从小教育我,女孩子要把字写得大气,让人瞧得起,他经常说,我看你写不好字将来怎么办。他的钢笔字属于无师自通,横平竖直,遒劲有力,就像他的为人处事,给别人帮忙有一分劲儿绝不使半分力。酒店里的点菜谱都是出自他的手,姑父经常向客人介绍,老钟的字就是字帖,不逊色于那些书法家!直到他去世后整理遗物,我才有机会第一次打开那个本子:某年某月某日,在学校外面花坛边,分得父亲丧葬费三千零几十元。某年某月某日,在人民法院开庭调解,父亲房产归老太太,房子里的家具自愿放弃……看着看着,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想起他最后一次从爷爷家回来,带回来一个飞利浦剃须刀,里面沾有未清理干净的胡渣,他坐在窗户前,捏着小毛刷小心翼翼清理干净,又重新装进盒子里。整个下午被浓雾般的沉默笼罩,蔓延成一片巨大的虚空。那是爷爷留给父亲的最后遗产吧。
另一件事就是父亲骑行去看爷爷。爷爷与奶奶合葬在城东的玉顶山公墓,距离我家19.5 公里。印象中是那年五月底,父亲撂下一句话,“我出去一趟,不用等我吃午饭!”就骑上自行车出了门。直到傍晚天黑了,还不见他的踪影,母亲很是担心,免不了胡思乱想,跑出去好几趟,都没有等着他。就在这时,他进了家门,灰头土脸,脸色蜡黄,胳膊晒得黝黑,不,是暴晒的脱皮,就像蛇皮脱落的样子,有些瘆人。父亲向来不愿被人问起去哪里了?干什么了?他去卫生间洗脸的空档,母亲把饭又热了一遍,端到桌上。他不疾不徐地交代道,“我去看我爸了,那个(墓地)几年没去,被四周包围了,当年买(墓)时可是风水最好的地方。”大口扒拉了几口饭,他端起盛满稀粥的粗瓷碗,转着碗沿吸溜吸溜喝着,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我和他说了会儿话,走得急没买火纸也没带瓶酒,我们爷俩好喝上几盅。临走时,我给他磕了三个头。我爸都能理解,他不怨我。”我瞥见父亲的眼角噙着泪,但他始终昂着头,让泪水没有落下来。爷爷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流泪,只是喃喃自语道,“如果中午医生早点上班,你爷爷说不定就能抢救过来,再活上个三年五年。”简单吃完饭,父亲就走着去厂里值夜班了,唯一的一次没有骑车。他的胳膊上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褐色印痕,一沾水就瘙痒难耐,仿佛时刻提醒他记得那个阳光暴晒的下午,他是怎样骑行到城东去向爷爷告别——没过多久他再次病倒,十二年后离开人世间,那次的父子告别仿佛是上天的苦心安排。
父亲是个要强的人,然而,再体面的人,到了死的时候也会尊严难保。疾病,是死亡的预演,拴住人的身体,同时也会一点点拴住这个人背后挺立的家庭,然后以不费吹灰之力轰然摧垮。我从来不认为父亲是突然去世的,他是缓慢地离开。
2008 年5 月,汶川地震,父亲去党支部捐特殊党费,回到家里还没坐下,就突然间身子一歪,摔倒在地,口水直流,失去意识。后来,我在书中写过,那是我们家的地震。那是我第一次拨打120 急救电话,也是在下午五点左右,致命的下午五点,黑暗的下午五点,飘忽的下午五点,疼痛的下午五点,笼罩着死神的影子。救护车的车轮先碾压过我的心,再一路呼啸着驶向医院的大门。这次父亲病情复发,拴住了语言神经中枢,不会说话,同时神经压迫导致无法排尿,插上了导尿管。主任医师查房,他连说带比划道,“不学会说话,我就不出院(回家)。”每天大声读报,大声骂人,骂母亲。有一次午饭是从食堂里打来的韭菜猪肉水饺,他梗着脖子不吃,咕噜咕噜说个不停,嘴边嗫嚅出一层白沫,就是没人能听懂。他急得满头大汗,又叫又嚷,惊动了护士长。片刻,他指挥母亲拿来笔和纸,用不灵活的右手歪歪斜斜划拉出一个字:蒜。他要吃大蒜,吃水饺不能没有大蒜。整个病房的人都投来目光,纷纷向他竖起大拇指。
出院的时候,父亲说话已经没有问题,只是下半身失去知觉,那根导尿管成为嵌入体内的隐形炸弹,每过二十多天就要做一次导尿管留置手术,居家护理会随时面临尿路感染的风险,所以父亲每天都要喝很多的白开水,以降低感染机率。从那以后,母亲被拴在了病床前,一小时导一次尿,喂一次水,每天常规护理,寒冬腊月她也是穿着棉衣入睡,只为起夜导尿方便。她把泌尿外科医生的话念成了口头禅,“尿液呈淡茶水色就是正常。”久病成良医,但也能把家人磨得没了脾气,把耐心磨得恍若弹簧,易折易断。最难处理的是父亲大便,开塞露根本不管用,母亲戴上一次性手套抠,有时候上一次大便折腾四五个小时,累得她栽倒在床上,动弹不得。父亲第一次发病,住进急诊室的那天晚上,大便失禁,床单、裤子都沾满“黄金”。母亲躲进厕所里洗啊洗,她边洗边掉泪,仿佛要把黑夜洗白,把不幸的命运洗没了,内心的委屈与痛苦猛烈翻腾,很快就被墨水一般的夜色所吞噬。父亲去世后,我与朋友回忆这些往事,她突然问道,“那时候阿姨多大年龄?”我心头一惊,她才38 岁,再过两年我也到了这个年龄,我能够像母亲那样照顾父亲吗?没有答案。
后来,当我读到犹太裔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的非虚构作品《遗产》,讲他如何悉心照顾患脑瘤的父亲时,我不禁有些哽咽。他把父亲接到家里进行照顾,父亲大小便失禁,弄得浴室、地面、睡衣都是屎迹斑斑,他耐心清理并避免妻子知晓,他抱着父亲到浴缸里洗澡,处处维护父亲的尊严。他如是写道,“你清洗父亲的屎,因为你必须清洗,可清洗完之后,所有过去没有体会的感觉,现在都体会到了。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明白这点,当你抛开恶心,忘记作呕的感觉,把那视若禁忌的恐惧感甩在脑后时,就会感到,生命中还有很多东西值得珍惜。”他还说道,“我得到的遗产,不是金钱,不是经文护符匣,不是剃须杯,而是屎。”看到这里,我为自己的虚伪深感惭愧。人至中年,抛开繁华与喧嚣,我才意识到自己非但没有抱过父亲,像他伺候爷爷那样给他擦洗和收拾大小便。最惭愧的是我一直极力回避着“死”这件事。
《圣经》上说,“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放在心上。”当一个人重病卧床,逐渐丧失大小便的自主能力,其实就是在向着死亡快速滑行。那些繁琐而枯燥的照料,没完没了的屎尿,不时爆发的争吵,最终都锻造成为了一门人人必修的功课:陪伴。
有人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那不过是美化,我却认为,陪伴是最痛苦的煎熬,考验人性的最后耐心。父亲一点一点地离去,母亲也在慢慢透支身体,我安静地目送着他们,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去年冬天父亲入土为安,为了准备随葬品,我和母亲忙活了整整一个多月。物品不会说话,但它的声色神息,以及附着在上面的故事,叫人既伤感又惆怅。物之索隐,把我们引向一条漫无边际的回忆之路。收音机,他最喜欢的机型;剃须刀,他只用过几次,母亲从里到外又擦洗一遍;钢笔,我吸足了蓝黑墨水;笔记本,我挑选了一个浅白色的新本子,他爱干净;还有小手灯,他喜欢随身携带。当礼仪师把这些物品摆放整齐,将要合上盖子的瞬间,墓旁边的那棵合欢树枝桠被大风刮得哗啦作响,那是父亲的回应吧。我心里想。
“等哪天我走的时候,就一个要求,把导尿管一定给我拔掉。”父亲去世前几个月,多次交代这句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他的离开是件很遥远的事情。那个天色已经黑透的傍晚,我把这句话对医生重复了两遍,又嘱咐道,“你们拔的时候轻一点,再轻点。”尿管离开父亲身体的那一刻,他的灵魂向上飞升,轻盈,自由,父亲回家了。
天黑了就要回家。
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恩典。此时,母亲泪流满面,而我只有一颗清泪挂在脸颊上,久久不肯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