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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钱

2023-03-06▶杨

飞天 2023年2期
关键词:春妮老姚罗汉

▶杨 逸

兰春妮生下第三天,姚老六还在蹬他妈肚皮。他妈身上套了件肥大的老头衫,后背印着三个红字,造纸厂。已经洗的褪了色。正值三伏头一天,他妈大汗淋漓。他爷、他爸、他五个姐,算上他妈肚子里的他,一共九口,围小炕桌坐了两圈儿,就着烀茄子蘸大酱,呼噜呼噜地吃水捞饭。

那是七十年代中期,三角地那栋老红楼还是火炕楼,灶坑在厨房,一年四季喂杂粮:煤块、煤坯、煤球、干柴树枝、油毡纸、破箩筐。灶坑连通灶洞那块儿有几块活砖,夏天堵上,冬天拿开。夏天做饭也得用炉灶,热气钻过那几块活砖上了炕,屋里就像澡堂子。

“这罪,真他娘不是人遭的。” 姚老六他妈一边拍打着老头衫,一边拿手背蹭着脖儿窝里的热痱子。

“不管你咋说,这是最后一个,以后就别想。”

“这事儿你说了算?”姚老六他爸用巴掌撑出把扇子,给老婆扇着风。他老婆非但没就坡下驴,反而借着微风把脸一绷,“这个户口都不知咋落呢!”

“车到山前自有路,愁啥。”

姚老六他爸妈都在造纸厂,他妈在包装车间,捆扎新闻纸。他爸裤腰带上挂了串钥匙,是生产车间库房的。库房保管员轮流当,这两年是他爸。他爷七十五六,瘦瘪枯干,像杆大眼灯。

这位姚老爷子一辈子没端过公家饭碗,晚清末年随爹妈逃荒过来,就在东大滩扒树皮。那时的东大滩,因滩宽地阔、水流平缓,成了远近闻名的木材集散地。松花江上游窝集(林海)伐下的圆木绑成木排,漂到此处会拆排上岸,加工一番,另做交易。那会儿不管天气如何,只要木排远远荡来,岸上各色人等全都如箭弃弦:小贩拉生意,风尘女子抖风骚,“铁抢子”们更是你推我搡,大呼小叫。互骂着爹妈大爷,蜂拥扑上。没多大会儿工夫,一根根老褐色的圆木就被剥得溜光,藏了百十年的处子身,白花花赤条条地在滩上打滚。滚够了再起摞,摞好了五花大绑。木帮们膀子上掮着胭脂印儿,心里跑着小翠小凤的嗲叫,高喊一声“哈腰挂啦嗨——嗨哟!”送裸木上马车。

姚老六他爷为人仗义,胆子也大,当年在“抢子帮”很有人缘儿。靠着扒树皮,有了自己的女人,又有了一儿二女。解放后造纸厂招工,姚老六他爸现跟老爹学了两招扒树皮手艺,虽然没用上,可凭着根红苗壮,也顺当成了工人阶级。老姚家从他这辈儿开始翻了身,不仅到点儿就开资,还分到了老红楼这套四十平的房子。刚搬进来的时候,真觉得一脚迈进了天堂。小两口在里屋,自由自在,夜夜笙歌。五十多岁就成了鳏夫的老姚头住外屋,吧嗒着旱烟儿,赛过神仙。

一晃十多年的光景,屋还是那屋,家却面目全非。夫妇二人还住里屋。许是年岁渐长,没了当初的黏糊劲儿,里屋小炕越来越挤得慌。老姚头领五个孙女住外屋,睡觉就像码沙丁鱼罐头,哪个一翻身都会惹起一串吱哇声。计划生育一开始,姚老六他妈就坚决响应,别说带环儿,绝育她都干。他爸就软磨硬泡,过去那么穷,俺家都没断捻儿,现在日子好了就断捻儿?在我这辈儿断?

姚老六就是这么冒着挨罚的风险怀上的。姚老六他妈是个直性人,刚一显怀就挺起了肚子,逢人就说,这回不一样吧?看我这腰,像不像地缸?看我这肚子,是不是男孩儿?三角地善人多,纷纷附和,粗地缸、扁身板儿,肚脐儿肯定往里凹的吧?带把儿的,准没跑!

两口子正呛呛姚老六落户口的事儿,老姚头把半根茄子卷个卷儿,珍馐般往嘴里塞了进去。咔一声,小炕桌周围两圈儿人,个个瞠目结舌地呆住了。

“爹!”

“爷!”

“快,下楼,找你兰叔!”

他们兰叔就是兰春妮她爸兰正民,是三角地有名的大个子医生。老兰家住一楼,老姚家住二楼,相距十八级台阶。姚老三麻溜,听她爸一说,撇了碗,不管不顾地冲下十八个凳儿,把老兰家门敲得像捶鼓,咚咚乱响。

“谁呀?”

“兰叔!兰叔!快,我爷不行了!”

兰正民只挂着跨栏背心,门都没关,蹽开大长腿,一步四个凳儿,眨眼到了老姚家。只见老姚头仰颌靠在被垛上,眼睛被张大的嘴逼得半睁半闭,嘴角涎水涔涔,眼珠已经散了神儿。兰正民心想,难怪姚家人吓这样,这姚老爷子就像一脚已经踩进鬼门关,不来个明白人拽一把,就再回不来的样儿。他翻开老姚头眼皮扫了眼,大手放在天灵盖一只,托在沾满口水的下巴一只,说笑道,“老姚大叔,今儿个天儿热,没整上两口儿?”还没等老姚头反应过来,咔的一声,那张大的嘴就被紧紧合上了。像电闸忽然给推上,老姚头的眼神倏地就扎束起来,透出了光亮。

“哟呵呵,哟呵呵——”他直起身子,大梦初醒的样子,“我这是,我这是?”姚家人一起喘了口气,姚老六他妈第一个说,“爹,你可把人吓死了!”姚老六他爸跟着说,“可多亏了正民兄弟了。”兰正民笑笑说,“脱臼了。大叔,没大事,以后吃饭,小点儿口就成。”说完转身正要走,老姚头一把把他拉住,摸摸索索地从身后枕头包儿里掏出个东西。

“正民哪,听说你有后了?这可是你老兰家第一大喜事儿。大叔没能耐,这点儿心意,你给我那孙女捎去吧。”

兰正民被戳中心思,眼圈儿发热。尤其老姚头那句“你们家这些年,真不容易呀!”正中他软肋。他是独苗,年已三十五,结婚四年才有了这个孩子。兰正民低头看,是个亮澄澄的方孔大钱儿,栓了根红毛线,毛线很新,比熟透的西红柿还红。这一定是老姚头藏了一辈子的宝贝物件,他满脸不好意思,塞回老姚头手心推辞。老姚头急得直咳嗽,说道,“你嫌这东西太不起眼儿吧?大叔跟你说,当年在东大滩,我跟个摇卦的交好,他给了这两个物件儿。他有话,这不是一般的大钱儿,这叫罗汉钱,能给人带来好运——咳咳——你大嫂连生了五个丫头,我都没拿出来,这回我算准了,能生个带把儿的,我给这小子留一个。这个,给你那后人。让这俩孩子都顺顺溜溜、长命百岁——”

听到这话,兰正民更加推辞,使不得、使不得。老姚头又圆睁一双大眼儿,急出一阵咳嗽。姚老六他爸使劲往外推兰正民,“老爷子就这么点儿心意,正民兄弟,快拿着。”

门还没关上,姚老六他妈的眼睛就剜上了老姚头,嘴里也飞出一连串抱怨,都是责怪老姚头的话。老姚头只管低头吃起了水捞饭,不搭茬。倒是八个月大的姚老六,不知轻重地给了自己妈一脚。

这边,老兰家屋里荡漾着氤氲的水汽,晚霞穿过透明的水雾,照在兰春妮红泥鳅般的胳膊腿儿上。她奶奶王文瑾,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弓起一只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膝盖,小心翼翼地给她洗澡。水流哗啦啦响着,红泥鳅一蹬一蹬的,每有水流过身,嘴就花瓣儿一样咧开。

兰正民欣然看着人之初的这一幕,咧嘴笑了半晌,才开始汇报老姚家的事。王文瑾笑呵呵地听着。说到“罗汉钱”仨字儿,王文瑾手一抖,红泥鳅差点儿出溜下去。她又像老鹰收紧爪子一样给抓住了。

“罗汉钱?给我孙女儿?”

“不能要。”王文瑾很快缓过神,断然说道。“明儿个,还给你姚嫂。”

兰正民有些吃惊,脸上写着为难,嘴里还是迟疑着应承了。炕上躺着的他媳妇,下体撕裂,缝了八针也没封住她的快人快语。听婆婆这么说就支起脑袋,满眼不解地问道,“妈,为啥不要?听说那大钱儿挺少见。”

“古人用过的东西,阴气重,别沾我孙女儿。”王文瑾没有表情,边说边拍着怀里的红泥鳅,“正民,务必还回去。”祖孙俩进了里屋。

兰正民尴尬地站着,手指肚一下一下摩挲着罗汉钱的方孔。

他妈王文瑾和他爸兰冠廷是旧医专同学,毕业后一块儿开了家私人诊所。诊所名字很浪漫——同道和。公私合营后,兰冠廷挺抑郁,六十年代初就故去了。“横扫牛鬼蛇神”那会儿,王文瑾也被扫了进去。这个家被抄过很多次,最厉害那回,兰正民因为年轻气盛,跟来人动了手,不但没占上风,还被反剪着胳膊抓走了。王文瑾急火攻心,一口气灌了自个儿半瓶敌敌畏。如果不是老姚头壮着精瘦的胆子,像个幽灵一样摸进来,使出年轻那会儿疯抢树皮的蛮劲把王文瑾扛到医院,兰正民早就没妈了。他老兰家能在三角地站住脚,母子二人能抬起头走道,还是秀丽进门之后的事儿。秀丽她爸是老八路,她自己是先进生产者,劳模。

正犯难,炕上的又说话了,给我吧,赶明儿我还。声音极小,显然是怕里屋听到。兰正民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

兰春妮从未见过这个罗汉钱。

六岁那年,春日里一天,海棠花皎皎地开着,阳光晴滟。大人都出去了,春妮被锁在屋里。姚老六隔着门喊春妮。春妮问,什么事?姚老六说,他爷要咽气儿了,嘴里嘎巴着妮儿、妮儿的,他妈说,这指定是召唤春妮啊。春妮的小脸儿红了又白,那双大大的鹿眼满是不知所措。姚爷说过,妮儿这丫头比海棠花都好看,长大了准得赛过西施。姚爷说这话的时候,去年的海棠花正开着,白莹莹的缀满枝头。如今海棠花又在窗外,好像从未凋零过,可姚爷这是要去哪儿了?春妮四下看看,门钥匙都在大人身上。她迟疑着问门外,姚爷能不能……等我奶回来再咽气儿?我奶给我反锁了……俩人刚里一个外一个紧贴在门上,姚老六他妈的喊声像支铁头箭扎了下来——老六子,赶紧回来,你爷不行了!姚老六慌了神,答应完又紧趴在门上小声问,春妮,咋办?门里的春妮说,等着我。就从小气窗钻了出去。

刚站在姚家门口,姚老六他妈就急火火地直奔过来,一手姚老六一手兰春妮,抓鸡崽儿一样提搂到老姚头脚下,嘴里说着,“来了来了,赶上了!快跪下,一起给你姚爷磕头。”

春妮跪在地上,膝盖被水泥地面的沙子粒儿硌得生疼。可这还是小事,大事是她突然紧张得只想尿尿。不知道姚老六是不是也想尿尿,他抓着春妮的手像通了电一样颤抖。姚大娘这时又说了,“爹呀,春妮也来给你送终了,你稀罕她一回,那罗汉钱儿呀,也算没白给!”

老姚头张着嘴,好像又掉了下巴,喉咙里隐约咕噜了一声,咽了气。姚大爷走上前去,一只手按住老姚头头顶,一只手托住下巴,咬咬牙,闭了闭眼睛。咔嗒一声,老姚头的嘴合上了。

“爹,以后打哈欠尤其吃饭,你可小点儿口!爹,不孝儿孙就搁咱家炕头送你上路啰——”姚大娘和姚大爷一起跪下,对那一排闺女说道,“哭吧!送你爷上路。”那几个都哭了起来,只有老五说,“妈,哭我会,上路咋送?”姚大娘说,“就是边哭边叨咕爷你走好。”老五就哭着叨咕上了。

春妮第一次发现,姚大娘有点兜齿儿。

磕头的时候,春妮憋出满头汗,还是尿了裤子。姚老六斜眼看见,也倏倏地冲开了水闸。两条小溪汇成一条小河,朝着满屋子撅在地上的屁股流去。春妮还没来得及掉眼泪,就不管不顾跑了出去。才跑出门洞,回身看到追出来的姚老六。春妮脸臊得跟灶坑里的火碳儿似的,问姚老六,大娘要是知道了,能不能打我呀?火碳儿把姚老六的脸烤得通红,还把嗓子烤得吭吭哧哧。

“——都是我自个儿——我尿的——行不行?”

晚上,王文瑾问起了尿裤子的事,春妮实话实说,把老姚家的事讲了一遍。王文瑾一直看着窗外,眼睛里游动着说不清的东西,半天才说了句,“你姚爷是个好人。”说完从叠成方块儿的被褥底下摸出盒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伴着一声叹气,缓缓吐了出来。

春妮知道奶奶抽烟,奶奶抽烟跟别人都不一样。烟在奶奶手里,那十根手指头云里雾里,像在变魔术。每次春妮以为烟要灭了,奶奶就轻嘬一口。像这样一口气抽进去小半截儿,她还是头回看见。她盯着眨眼就剩半根的烟,问起了兜齿儿、地包天。一说到罗汉钱,王文瑾倏地转过头,眼珠溜圆,半天,嘴里蹦出五个字:你那个妈呀!说完使劲在窗台上一按,灭了手里那半截烟,直着腰板奔厨房而去。

秀丽在刷碗,手指头浇着凉水,像十根细水萝卜。王文瑾没头没脑地就来了句,你太爱小!秀丽愣了,心里说,这找的什么茬?嘴里也只能问,妈,我怎么爱小了?站着跟儿媳妇说话太没身家,王文瑾通常不那样。她让自己在饭桌旁坐下,目光找准了窗外,才反问道,老姚头那个罗汉钱,你自己说说,怎么回事?秀丽的脸这才白了。吱唔了两声,像下定决心似的,是,我给留下了,邻里邻居的,卷了面子多不好。

王文瑾脸上那几个平时不易觉察的水痘坑儿都泛起了青绿,冷冷地说道,你贪那点儿小便宜,害我孙女去接人临了那口气儿!秀丽也一下子就明白了,老姚家也真是,就一个大钱儿——唉,赶上了,磕就磕了吧,好歹她姚爷也稀罕她一回。

你知道个屁?王文瑾在气头上,差点把这话冲出口。她那张脸因为把想说的硬咽了回去,显得很紧绷,青里泛白。经历过的一切让她清楚,有些话,再生气也不能说。人活着,就得顺的能吃,横的也能咽。可秀丽不明白这些,她那个脑子好像没有沟壑。这是王文瑾当初同意秀丽进门的理由,快人快语、简单直接。这也是婆媳二人最合不来的地方。那个罗汉钱,就是王文瑾硬咽下去的一样东西——

王文瑾被抢救回来那晚,老姚头把白毛巾包着的两个窝头从怀里掏出来,塞进她手里,叮嘱着,吃吧,吃了才能活。王文瑾看着破败的家,男人没了,儿子抓走了,自己差点儿见了阎王——那也得活,要不正民哪天放回来,他可咋活?想着老姚头这话,王文瑾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一宿。那之后,每次挨斗回来,老姚头都送来两个窝头,不凉也不硬,软乎的,温乎的。最后那次,老姚头掏出两个窝头,还哆嗦着掏出两枚罗汉钱。他睁着一双大眼儿木讷地杵在那里,喉咙里嘶嘶地响了半天,像把肺子嘶出道缝儿,才颤抖着叫出两个字,文瑾。说着,把一枚罗汉钱递了过去。

不该有别的心思啊,老姚大哥。好一会儿,王文瑾眼睛发直,像看着罗汉钱,又像凝望无边宇宙,茫茫人海。

老姚头叹了口气,把罗汉钱揣回了紧贴胸口的衣兜,又像个幽灵似的,离开了老兰家。

第二天,兰正民被放了回来,满头乱发直打绺儿,像个刚出笼子的野人。

“回来就好,活着就好。”王文瑾百感交集,泣不成声。这话也是老姚头说过的。

老姚头再没登过老兰家门。

“给我,我让春妮送回去。”

水龙头明明关着,水滴却隔一秒落一滴,像在给两个较劲的女人计时。终于还是秀丽谦卑地说,我去吧,春妮知道啥。王文瑾听完,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像变了个人,蹒跚着回里屋了。

秀丽发现去还罗汉钱,比当先进生产者难多了。她在汽保厂,轧汽车交接布。她暗自总结过,这个活就是以小胜大、以弱胜强、用信念战胜困难。她的手下败将就包括——跟她几乎一般高的巨型缝纫机、每套几百斤重的交接布、连厂长都认为不可能完成的月度任务、季度任务,都不在话下。可是去还罗汉钱,跟这些是两码事。不给,婆婆这关就是过不去,她秀丽赢不了也输不起。琢磨好几个来回,秀丽终于下定决心。

星期天,老姚家两口子都在家,门一开,迎面就是秀丽的红口白牙,开门见山,“姚大哥,我家正民说南马路那块儿有收这个的,听说,还是个值钱物儿。”姚老六他爸一听,脖子连着脑袋,登时就红透了。“瞎扯,十块八块的玩意儿,就是我爹留给春妮的念想,这是干啥?”说完难免一番拉扯,秀丽被推出了门。只听屋里说道,“你爷儿俩一个毛病,瘦驴还总想拉硬屎!”

王文瑾眼见秀丽上的楼,就回屋了。

眨眼就到了1985 年。此时的老兰家,已经是三角地首富。兰正民承包了一家医院,有点像过去交租子,只要如数交上承包费,剩下的自行支配。他形象好,口碑好,一开张就带过去不少老患者。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兰正民的医院就门庭若市。可他还骑着那台大凤凰,秀丽还兢兢业业上她的班,为了不迟到,天天吃风喝雨,连跑带颠的。表面看,方方面面都没什么变化。偏偏有细心的,看着老兰家哪哪都不一样了。

姚老六他妈过日子仔细,大小开资都记在账本上。账本是自己订的,用牛皮纸粘了个皮儿,右下角按了个庄严的拇指印。本子三十二开,看着不薄,一年一本。那一年她的账本记的有点儿不一样,正面是她家的,背面有时会多出几笔,是她顺手替老兰家记的。

5 月1 号那天,正面记着:小白菜,一捆,两毛;大豆腐,三块,七毛五;酱油,一斤,一毛八;米醋,一斤,一毛二;姚老三,一块五,春游;姚老四,一块五,春游;姚老五,两块六,书本费。总计:支出六块八毛五,收入零。

同一张纸的背面记着:人力车送货。物品名称:冰箱、双缸洗衣机;婆、媳手上各有个金戒指,婆大媳小。傍晚来两个人,送进去四盒点心、两瓶罐头、两瓶酒。

一次,临近饭口遇见春妮,姚老六他妈像是故意逗她,妮儿,你家晚上吃啥?自打被拎成小鸡崽儿那天起,春妮就不怎么喜欢姚大娘了,却还是忽闪着黑亮的眼睛,笑呵呵地说道,好像是烧鸡。姚老六他妈就挠着胳膊哈下腰,嘘声问她,拿个鸡大腿儿出来给你老六子弟弟,你舍得不?春妮用力点着头,扭身往家跑。

等春妮真从身后拿出鸡大腿儿,姚老六他妈倒怔住了,“这实诚孩子,你还真拿呀?”

王文瑾问春妮,家里搁不下你?非得外边去吃?春妮说,在外边儿能吃俩,在屋里只能吃一口。春妮从小吃东西费劲,王文瑾就不拦着了。

阴历年根儿了,三角地家家开始备年货。相距不到二里地、连着人民副食和国营商店那条街,每到这时就成了个露天的集。集上有说唱着叫卖十三香的,有卖粘豆包、干蘑菇、干木耳、山鸡、榛子、松子这类山货的,还有卖对子、糖葫芦、冻梨冻柿子和鞭炮的。卖东西的多是生脸,这两年也总冒出三角地那片儿的熟脸。住平房的吴磕巴,就立在一棵歪脖树下,吊着木匣子,卖烟。一有人问他,真的假的?他就磕磕巴巴保证,假、假、假的,死全家!买家就说了,假的,你自个儿招了!磕巴就可劲儿咧嘴,笑出槽牙。兰正民和兰春妮别的不管,只管买鞭炮。春妮穿着红色棉皮鞋,袖子里是块儿通红的电子表。兰正民给她买烟花,最贵的合家欢。爷俩正要往回走,有人高喊,春妮!

是姚老六。再一看,他五个姐都在,他爸妈也在。一家人围着辆手推车,车上花花绿绿,满是烟花爆竹。姚老六皲着脸,跑过来,嘿嘿呆笑。春妮也呆了,仰脖看着兰正民,爸,老六子家也卖鞭炮,你快买呀!兰正民两手满满的,故意不看春妮,跟那夫妇寒暄。春妮摇他胳膊,爸,再买点儿呀!姚大爷赶紧塞上两根冲天炮,推搡这爷俩。春妮脖子差点扭断,回头冲着姚老六喊,别忘了来我家呀,我给你蛤喇油!姚老六那小脸儿像贴了土豆皮,北风梢的。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八。二十八,把面发,王文瑾婆媳正在厨房发面,烀红豆,门响了。

“秀丽,忙着哪——”姚老六他妈门口站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北风从后面吹着她的头发,有点像焦边儿草。

秀丽头一回看到姚老六他妈没穿工作服,也头一回看到她这么没精打采,连忙往屋里招呼。

“不进屋了,大过年的,真张不开嘴。我想——跟你串换几个钱儿。”来借钱,这也是头一回。

秀丽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啦?”

“昨儿个卖鞭炮,咱哪知道还得办手续,还没卖上一半儿,都给没收了。”

秀丽觉得这种事儿可得赶紧安慰。兰正民那个医院,开始时没经验,灭火器没放对地方,也被罚过。可姚嫂来的真不是时候,自己那说道儿多多的婆婆就在身后厨房,正民医院的大事小情,婆婆一律不让说。秀丽急忙甩着手上的面,嘴里说着,“那爷俩手散,买鞭炮都花了,还有二百,先给嫂子拿着。”

话音才落,身后果然传来吩咐,我那屋还有二百,秀丽,都给拿着。

秀丽再次认定婆婆半点儿也不耳背。她扭头答应着,满脸的不可思议——这老太太就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送到楼梯口,姚老六他妈刚迈上一个台阶,忽然回过身子幽怨地说,“孩儿他爷叨咕过,罗汉钱能带来好运,咋只见到你家好运了,俺家的呢?”

秀丽有点儿不知所措,又庆幸着这话不是站在门口说的。

“快了,快了,指定能。”秀丽诚恳地替罗汉钱保证道。

转年,开春不久,土地才一松软,三台推土机就排着队,均速碾过板油路,挺进了三角地。市里第一座立交桥就要在三角地破土动工了。人们好一阵兴奋,有说,咱这地方眼看就成交通要道了,房子准准的要值钱了!也有说,值钱?大货车整天轰隆隆打这儿过,人和房子一块儿嗡嗡震,谁傻呀?还在众说纷纭,推土机就开始了行动。坚硬的沥青层在推土机的铁臂下成了面团儿,只消个把月,一里地长的大深坑就横在了三角地。人们开始望眼欲穿,想象中的立交桥胜过所有眼下的热闹。可就在此时,推土机熄了火,重新排队站着。施工停了下来。

三角地的春天很短促。海棠花在枝头只做三五日停留,类银类雪,着雨含羞。老杨树随风吐絮,笑纳人们对它的爱恨交织。燕雀穿梭,榆树钱儿飘落,头茬韭菜的香气在晚风中飘荡。各家的老黄历沐浴着霞光又撕去了一页,兰正民的办公桌台历背面,一行钢笔字龙飞凤舞:暮春已暮,夏至已至。

夏天就得下雨。雨下得正应农时叫喜雨,万物欢喜。可要是下上三天三夜,就成了灾。那年的雨就是那么怪,说不下,连着个把月滴雨未见,可下起来就是三天三夜。施工挖坑让三角地的人们出行困难,这场雨更是雪上加霜。三角地到处都是泥塘。可这场让大人愁眉不展的雨,却让孩子们欢喜雀跃——大雨把那个大深坑变成了大海。

这地方离江边不远,人们对江早就失去了新奇。眼前这片深不见底的汪洋,又黑又黄,不是大海又是什么?孩子们奔走相告,有海了!有海了!三角地没人见过海,海就变得亲切无比。

平房那边一群十五六的半大小子,率先扎进了大海。松花江早都扎够了,江里净是些蝲蛄泥鳅,没有大鱼。生猛的都在海里,鲨鱼虎鲸,章鱼巨蟹,都是动物世界里赵忠祥说的。管它真有假有,一个猛子扎下去,这动作就意味着有,意味着我敢,你不敢。几个小点的,十二三吧,也跟着扎了下去。海里岸上,同时传来叫好声。

春妮也跑到大坑跟前看热闹。她也是三角地的孩子,也没见过海。三角地所有的孩子好像都赶来了海边,几个头上扎犄角的小女孩儿还不停地蹲下起来,捡起一块儿石子说一声,谁谁谁,你看,我捡到海螺了!她们正豁牙子,咧嘴儿一乐,海螺和贝壳就愈发逼真。春妮不信那些,自己站在一边儿。大雨浇过的泥土像和好的面,稀软稀软。一个小女孩儿招呼她说,你咋不捡贝壳呀?电视里都这么捡!

春妮没搭话,脚下的稀泥塌方了。

春妮——

姚老六瞪大眼睛,发出第一声凄厉的呼喊。他吓惨了。春妮哪会狗刨啊?连在江边湿湿鞋都怕有蚂蟥。

春妮——

姚老六不知哪来的蛮劲,顾不上新换的校服衬衫和裤子,顾不上他妈今年新给买的塑料凉鞋,顾不上狗刨刨得不咋地,连寒碜的下海姿势也顾不上——他是叽里咕噜跌进海里的,像块儿土坷垃。跌进海里他才知道,原来海和江真的不一样,海深不见底,污浊忧悒,海水里面好像还有无数双怪兽的手,打着旋儿,鬼魅般抓住他的腿脚,死不撒开。

春妮的脸仰颌露出水面。姚老六只知道吐泡泡的是春妮,永远灿烂如一朵海棠花般的春妮。他拼命推着那些泡泡,掰开黑暗凶猛的怪兽的大嘴,扭断沾满污垢的打着卷儿的巨舌,向春妮冲过去。

太阳在头顶高悬,照着他和春妮一块儿长大的日子,照着春妮给的鸡大腿儿、猪蹄子、美味的签儿肉和腊肠。照着春妮替他写的作业,他替春妮背的书包,也照着连神仙也没法看到的未来。他忘了害怕,只感到自己像一条真正的狼犬,一只最勇猛的老鹰,他已经先春妮一步长大了。他看到了三角地外面的世界,那些只有火车道才够得着的地方。那里有镶金边儿的月亮,绿色的星辰,长着翅膀的大杨树。那里还有穿白裙子的春妮,躺在金光闪闪的沙滩上,脚上的红凉鞋像沾着露水的玫瑰花。

春妮和姚老六被救上来时,像两条游到虚脱的半死的鱼,胳膊腿儿都软软的,一丝动静也发不出来。三角地人声喧嚷,好似晴空响起了闷雷。

“快看看春妮咋样了?”有人连哭带说。说话的人一边谢着老天爷,一边还求着老天爷保佑。春妮听出是姚大娘。眼泪从春妮的眼角打着滚儿掉下来。

春妮眼睛一直闭着,右手攥成个拳头。等回到了家里,那拳头好像长死了,稍稍一掰,骨头会碎裂,皮肉会撕烂。兰正民没敢硬来,秀丽没管那个,用上当初轧交接布的手劲儿,春妮的手伸开了。

手心里是一枚罗汉钱,亮澄澄的,康熙通宝四个铜字静静地守在上面。

“怎么——怎么在你手里呀?”秀丽吃了一惊,随即像阵风似的打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有个装天麻丸的小铁盒,她打开,往床上倒。一枚拴着红毛线的罗汉钱打了个转儿,仰颌躺下了。

秀丽呆住了。

“妈,你听我说——”秀丽转过脸对着婆婆。她打算承受最刻薄的语调和眼神,她觉得没跑了。

“嗐!”是王文瑾。却一声长叹。没看秀丽,没看正民,眼睛定在罗汉钱上,又像凝望无边宇宙,茫茫人海。

屋子里静静的,秀丽和正民都呆愣着。春妮往起欠身子,嘴一张,呕出几口浑水。三双手一齐拍上了她的后背。“躺着,躺着,不磕不碰长不大,没事了,没事了。”春妮愈发不躺,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你要干啥?”秀丽头一个问。

“把这个,给老六子送回去。”

罗汉钱又抓在了春妮手里。那小手,掌心粉红,中间凹出个浅浅的小坑儿。窗外,月亮升着,太阳落着。春妮看了看自己的手,太阳月亮都在手掌心儿里,圆圆的,像泛着金黄,又像闪着银亮。那金黄和银亮融成一股瑰丽的暖光,烘干了被海水湿透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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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老姚
少林功夫拳(四)
孔府名菜“八仙过海闹罗汉”
李宏禹作品
表哥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