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闲人
2023-03-06何卡林
▶何卡林
一
李向阳病了。这个消息,我是去吊唁同事常森母亲时才知道的。
清溪镇上的人,都知道李向阳爱帮忙。他像长着一双顺风耳,但凡哪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不用请,他几乎第一个赶到。常森的母亲去世,独独不见他的身影,我困惑,问常森,常森摇头。我把目光放在他的脸上:“你啥子事得罪他了?”常森说:“没有啊。你晓得这人的德性,就算我得罪了他,知道我母亲去世,他也会来的。”
刘大嫂从屋里端了半盆水出来,听见我们的话,“噗”地把水泼在坝子边上,说:“李向阳病了,来不了喽。”
我吃了一惊,问道:“得了啥病,重不呦?”刘大嫂说:“不晓得,只听我大娃说,好像他去救一个娃儿,滚到鱼塘里,整病了。”我在镇上工作了三十多年,与李向阳交情深,退休后住在城里,很少回去。不知他病了也罢,既然听说了,就得去看望一下才过意得去。常森家里请了“一条龙”丧葬服务,我也帮不了多少忙,吃了午饭当散步,就买了几斤苹果,去了李向阳家。
李向阳住在楠木湾,离镇上三四里路。好几年没来了,房子还是那两间,石头加砖头砌的墙,灰不溜秋的,在附近洁白的小楼中,很是抢眼,几乎成了文物。门关着,敞坝里长满野草,几块砖头凌乱地躺在泥巴地上。我手舞足蹈地踩着砖头走到门前,弓身敲门喊道:“有人没得?”一时没有反应。多一会儿,门“嘎吱”一响,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盖过眼睛的头来:颧骨高耸,眼光骨碌,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皮,腰佝偻如虾米。我不觉一愣,咋个就老成这个样子了?
李向阳微微一愣,喘了一口气道:“二哥,你怎么来了?”我说:“常森母亲走了,来烧香;听说你病了,来看你一下噻。”李向阳讪讪地笑笑,端来一条小板凳,有气无力地说:“不好意思,屋里乱糟糟的,外面坐。”说完,用衣袖在凳上抹了两下。我玩笑道:“潇洒哟,招待我坐草坪。”
早春时节,房前的两棵桃树一点也不在意主人的冷落,竟然开出几朵粉红的花来,两只蜜蜂嗡嗡地飞着,给眼前破败的景象平添了几分生气。靠墙的简易棚子里,两根龙杆静静地躺着,发出青冷的光,一头有些黄泥巴。
平日里,李向阳会大声呼三喊四,此刻却是相对无语。一会儿后我打破沉默:“得了啥子病,好点没有?”李向阳说:“前两天滚进鱼塘里了,受了点寒,得了重感冒。”我问:“吃药没的?”他说:“吃了,煎的草药。”我注意到,李向阳说这句话时,脸上竟然泛起一丝微笑。我继续问:“有效果没有?”他缓缓地点点头:“有,好很多了。前两天倒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我们这种人,烂贱。”我松了一口气,转移话题:“这几年扶贫,没给你整一下房子啊?”他说:“村支书叫我到了年龄去养老院。”我说:“好事噻,政府关心你。”“我不想去。”没想到他会冒出这样一句话出来。我想,他不去养老院,老了该怎么办?正想劝劝,常森派人来叫我回去写挽联,我想以后再说,趁机与李向阳告别,说:“你要多保重身体,有病要抓紧治哈,吃草药不行就去医院看看,大家都等着你帮忙哩。”
回来的路上,我碰上镇党委宣传干事小黄,他曾是我校的学生,在成都读完大学,考来镇上工作不久,问我去哪里了?我说:“去看望李向阳,他病了。”小黄说:“好一些没有?我也是去找他的。”“找他有事?”“听人说他从鱼塘里救起了一个娃儿,见义勇为。”我关心起来:“他救人了,怎么一回事?”小黄说:“具体情况不清楚,所以我要去采访一下。”我说:“做得对,就应该多宣传一下这些最底层的百姓。”告别后,我回到镇上。
常母中年守寡,信佛,每年至少要上峨眉山烧一次香,平日乐善好施,乡邻口碑极好。她晚年瘫痪在床,曾强烈要求死后一定要土葬,寿材早已漆了多遍,坟山已拱好。虽然清溪镇也是火化区,但管得也不是那么严。常森决定遵母遗愿,悄悄为之。安葬时间已看好,第三天卯时。
晚上守灵,亲戚朋友各取所需,喝茶、打牌、下棋、聊天听便。堂屋内,道士们正在给亡人开路,锣鼓、唢呐、鞭炮和诵经声此起彼落。其他事交由一条龙的人去办。
俗话说:“皇帝老倌死了都要借撬撬”。一条龙也不是样样工具齐全,比如龙杆。龙杆之于丧葬,有如吃饭之于筷子。龙杆不好找,为两根,称为一副,必须用同根生的双杈树,两头的粗细要相当,六寸左右;年轮最好是九年的倍数,长按九尺九寸取材,九九归一;材质以朝阳山坡上长的杉树最好,这种树伸展,重量轻,韧性不错;砍伐的时间也有讲究,中元节午时最好。由于龙杆选材要求高,不好找,故在清溪街道一带,只有李向阳才有一副,已有些年头了。家家顺一条龙早就想添置一副,一来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二来是天然林禁伐,即使有合适的也弄不下山来,没能如愿。这龙杆就成了稀罕物。如果李向阳这副不租出来,就只有到二十里开外的大山脚下去试试。班头给常森提出:“其他啥子我们都没有问题,唯有龙杆,是不是你们想办法解决哟?”
这无疑是让常森捏红炭丸。他焦头烂额地说:“我又咋个解决嘛。”
我听常森为难,就搭白道:“找李向阳噻。”
常森一拍脑壳:“你看我忙昏了,当真李向阳不是有一副吗?”
一条龙晓得李向阳有龙杆,不愿去租,多少有一点同行忌讳,心头更有小九九,怕李向阳敲竹杠。我想到和李向阳的关系不错,便对常森说:“明天一早我去帮你找李向阳如何?”
常森一筹莫展之际,好似找到救星,双手一拍:“太好!太好了!那就麻烦你哥子了。”说着就要摸钱给我。我连忙摆手道:“不要慌,我先垫着,回来找你报账。”常森愣了愣道:“也行。”语气这才轻松下来,忙别的事去了。
二
第二天上午,常森叫上两个亲戚跟我一路去扛龙杆。在路上,我又想起李向阳扛龙杆的样子。老实说,我同他见的第一面,就是从龙杆开始的。
那年夏天,我爱人的祖母离世,一家人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腰拴汗帕子,有点敦实的人,扛着一根龙杆走来。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肩膀一耸,将龙杆撂在街边,随后走到檐坎的条桌上,拿起一个海碗,从茶缸里舀了一碗老鹰茶,咕咚咕咚灌下肚后,捞起衣服一角往脸上抹了一把汗,望着屋里长长地喊了一声:“主人家,还有啥子要做的事,尽管铺排哈。”声音很大,粗声粗气的嗓音与外表相当。我见状马上递过一支烟去。他把烟凑在蜡烛上点燃,猛地一吸,就燃了小半截,随即将嘴唇一撮,脑壳往上一抬,吐出一串烟圈来。他仰头望着烟圈腾空而起,旋转着慢慢消散,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这人有一米六左右,圆圆的脸,眉毛下弯,嘴角微翘,鼻子像剥了皮的肉粽子,红中透出油光。笑起来,嘴唇像一朵盛开的葵花。我看他面相比我老,招呼道:“哥子,辛苦了。”
爱人走过来说:“啥子哥子呦,他比你小,你就叫他李向阳。”
李向阳听后,粗重的眉毛一扬,一把抓紧我的手,使劲握住抖动着:“何二哥,我晓得你是老师,我们队上的娃儿都在你们学校读书。有麻烦事找我。”话中带着几分豪气,还晓得我在家中排行老二。
屋里传来岳父的声音:“李向阳,麻烦你去坡上剃点柏香枝,再砍两根竹子回来扎灵棚好吗?”李向阳松开双手,应了一声“要得”。把嘴里的烟屁股往地下一吐,用脚碾灭,去灶房找来一把弯刀,屁颠屁颠就上山去了。灵棚就是出殡时罩在棺材上的一个棚子,竹片扎成骨架,上面绑上柏树桠枝,挂着白花,喻作松柏长青,吉祥。抬着上山时,一路还会散出柏树的清香味。干这个是李向阳的拿手好戏。
时间好混,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想着事,不一会儿又来到李向阳家。刚走到小院墙外,就发现了新情况。檐坎上,一个五十上下的女人正在忙着淘着什么草草,旁边有个十二三岁的娃儿正在扫地。
我纳闷,昨天怎么没见到这般风景,李向阳交好运了?于是玩笑道:“大姐,当家的在吗?”妇人一愣,脸上飞出一抹红霞来,她手脚无措地往里一指,大声喊道:“李向阳,有人找你。”说完,慌忙端着洗好的草草走进屋中,差点与李向阳碰了个正着。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玩笑道:“李向阳,你给老子好久娶了一个舅母子回来,喜酒都不拿点来喝,不耿直,说不过去哈。”李向阳脸一红:“小声点。啥子舅母子呦。她叫香草,她娃儿落到鱼塘去了,我把他拉了起来,受了凉,得了重感冒。她扯来散寒草药煎水给我吃。不要乱说哈。”
我听后道:“是这么一回事嗦,还以为你交桃花运了呢。”他说:“有什么事吗?”看样子有点巴不得我赶快走的意思。我才说:“我来帮常森借龙杆。”李向阳说:“是这么一回事呦?龙杆你抬走就是。”我递了300 元过去,他手一挡:“笑话,二哥亲自来看我,还要钱,收起来。”说话有了底气。我说:“帮别人借的,你不要客气哈。”李向阳想了想:“不是客气。常森的母亲人好,不止一次招呼过我吃饭。她升天了,忙都没有帮上,当我随一个人情,要得不?”我说:“话虽然这么讲,但规矩还是要的噻。”又把钱递了过去。他犹豫了一下,只好勉强道:“要得嘛,”说着从我手中抽出一张50 元的钞票往上一扬,转身回屋,一副没商量的样子。
我和常森在学校是多年的老搭档,关系最好。那年我岳父过世,常森守灵到天亮,我也理当如此。这晚,道士们的功课是“下祭”和“辞灵”,院子里诵经声、锣鼓鞭炮声响个不停。
学校的几个同事先后赶来吊唁,常森忙不过来,叫我帮着招呼一下。我们就在小院边的桂花树下喝茶摆龙门阵。紧一阵慢一阵的锣鼓声和道士的诵经声过后,道场告一段落,院子里一下子便冷清下来。这时,大家才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陈杰老师好奇道:“咋个没看到李向阳呢?”我说:“他病了,没来。”陈杰叹了一口气:“我说嘛,要是有他在,场合就会热闹得多。”
确实,像这种场合,李向阳十处打锣九处在。这人日常的作派也有意思,往往标配是:额头上老顶着一副墨色眼镜,穿着一身没带肩章的警服,紧绷绷的不合身。有人说,这是他某天去帮亡人烧衣服时,悄悄留下来的。他到那里就像是一只闹山雀儿,咋咋呼呼,上蹿下跳;见到认得的人,老远便大呼小叫,有小名的叫小名,有诨名的叫诨名,时不时还爆出一些荤笑话来;他也爱与人开玩笑,但不管谁占了便宜,总是“咯咯”一笑了之,永远都是胜利者。有了他的瞎咋呼,原本一个伤心之地,就被他搅得波翻浪涌,但却少了几分庄严与肃穆。
有几人起身告辞,陈杰和常森走得近,要多坐一会儿。他上厕所回来时被龙杆绊了一下,弯下腰来把龙杆往里顺了顺,问我道:“听常森说,龙杆是你帮着借来的?你和李向阳的关系不错呦?”
我说:“你晓得噻,我爱人姓李,他是舅子哒嘛。”
说起这个舅子,有时让人哭笑不得,爱帮忙是优点,但又很麻烦,如要是在街上碰见,他老远就会大声喊:“何二娃,给老子好好读书哈,考上大学,老子奖励你一百元。”十丈开外都能听见,惹得旁人大笑不止。在小镇上,我好歹也是一个人物,这玩笑背着人开开也就算了,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无忌惮,如此猖狂,还是有点让人下不来台。
陈杰说:“你就教训一下他噻。”我说:“告诫过的。我要他说笑要分场合,注意影响,他满口答应,但过后却忘得一干二净,简直没有办法。”“嘟”的一声,一条消息把陈杰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手机上,而李向阳的身影仍在我眼前晃悠。
为了应对这个舅子,我还真是费了一番心思。后来只要在街上老远见到他,我就趁早绕开走。如此李向阳反倒更加得意。有一天,我正和两个学生走在街上,左肩突然像被挨了一棒子似的,惊回首,又是他,且手上沾满香灰。我正要躲开,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百元券,高过头顶几晃,又说出那句“老子奖励你一百元”的老话。我正思忖怎样应对,谁知一个学生一跃而起,夺过钞票说:“我考了100 分,奖励我噻!”李向阳没料到黑松林里会杀出一个“李逵”来,先是一愣,然后伸手抢钱,“李逵”拔腿就跑。李向阳转身就追,踩到地上的香蕉皮,重重地摔了一个仰巴叉,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以往他与我开过玩笑后,都要找人嘚瑟一番,说我不敢惹他。这次遭了一个突然袭击,收敛了一些。见这招有效,我决定改变策略,也来一个先发制人。有一天我在街上又见到这位舅子,还没等他开口就往他肩上一拍,抢先道:“幺儿,上课铃都响了,还在街上瞎逛,考不及格,看老子打烂你的手板心。”这下他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茫然中嘻嘻一笑,手在空中乱舞了一通,像吃了福席似地走开了。
“我也听人讲过,这个闲人好耍得很。”陈杰看完一手机段子,喝了一口茶后,冒出一句话来,打乱了我的思绪。
“你也了解他?”我有意反问。
陈杰道:“听人说,这个闲人的日子潇洒呦,他每天日上三竿时起床,像一阵自由的风,慢悠悠地走到镇上,先听听有没有鞭炮声或锣鼓唢呐声,再四处看哪里有没有摆着花圈,撑起‘望龙’。再不然就到几家纸火店走上一周,看有没有村民前来买冥品。如果有,说明有人家在办丧事,就赶去帮忙,这下生活就有了着落。”
正好有一人靠了过来,插话说:“不光这些哈,他有时候还要去医院看看,去看有没有人可能在近日抬出去。人家都伤心死了,他却阴着高兴。”
这些我都知道,但听起来还是有些别扭,就说:“喂,人家有时也要去做几天小工哈,不然的话,花销用度怎么办?”我说的是真话,但只是偶尔而已,他吃不得那个苦,只要稍混得下去,就立刻打住,然后买上一包红塔山香烟,见到熟人就大方地递上一支,还笑嘻嘻地给点上,然后告诉你一段才从茶馆里听来的花边段子,完毕双脚一并,右手往头上一举,来一个“军礼”,然后满意地扬长而去。
张道士忙完一段道场后,坐下过来喘一口气,听到我们的谈话,感慨道:“你别说,办丧事还真是少不了这个李向阳,像放鞭炮,借东借西,上香换蜡,烧纸装罐,剃柏香枝扎灵棚,编火烟包,布置灵堂等杂事,都很麻烦,但只要他在,准会跳梭梭地去做好。亡人上山时,他还要帮着抬上几杠。”他声音有点沙哑,喝了几口水后,眯眼休息。
道士的话公允,因为他在的地方,李向阳基本都在。这就正如人说的“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本事”。李向阳经历多了,这些就成了他的本事,所以哪家有人走了,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民间办丧事程序确实复杂,孝家人许多都搞不规整。如此一来,李向阳就成了一个“司仪”,什么时候该点炮了,该哪一辈的孝子上场磕头了,就是那些平日里,根本不正眼看他一眼的人,也要听从号令,这时的李向阳,简直是春风得意。故人安葬后,他还要帮着孝家打扫房屋,门窗贴符,点香蜡祭奠,焚烧故人的衣服,有时还帮着孝家送火烟包等。说起送火烟包,不由得让我又想起曾经惊心的一幕来。
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放学后我到乡下一位学生家做家访。回程时已是傍晚时分,田野里静悄悄的,除了蛙们的“呱呱”声和虫儿的“唧吱”叫声外,再没多余的声音。当我走到一片坟山地时,突然见到前面一个白影在移动,一团火一闪一闪,阴森恐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火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是一个人,穿着一件白衣服,肩上扛着一把没有明火的火烟包,一跛一跛地晃悠着慢慢移动。这人嘴里斜斜地叼着一支烟,脚下没发出一点声音。我后背一阵凉飕飕,脚底发冷,手心冒汗,赶上此人就要超过时,我不自觉地借着淡淡的月光,看了对方一眼。原来是他。
我吃惊道:“李向阳,你装神弄鬼地做啥?吓了老子一跳!”
李向阳遭此袭击,也吃了一惊,看清是我后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说:“黑灯瞎火的,你去哪里哟?晓得不,张三娃的老汉死了,没人送火烟包上山哒嘛。”我开玩笑说:“是这样嗦?娃儿乖,做好事积德!愿你一长成人。”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在川南一带,人过世后,下葬往后三天,每天黄昏都要由孝子送一个火烟包到坟山上去,以照亮亡人在天堂的路。这火烟包由干稻草编成,扁扁的,状如女人头上的辫子,宽处在二十厘米上下,编得越紧实,燃得越久。坟山阴森恐怖,有些家里没人敢去,孝家为难时,李向阳就挺身而出,自告奋勇为其代劳。有人与他开玩笑,说他是万众人的“孝子”。他呢,也不在意,反倒自嘲,这是做善事,善有善报。
我们边走边聊着。我问李向阳一个人夜里在坟山上走,怕不怕?他说:“有啥怕的,死鬼没有活鬼可怕。”确实,李向阳尝遍了人间的恐与惧,生与死见多了,什么也就看开了。沉默一会儿后,他把火烟包从左肩换到右肩,耸了两下,又发起感慨:“张三娃,顶着风臭十里,比老子还谎,一天到黑,光晓得在外面打牌,听说还吸粉,没了钱就去借高利贷,背了一屁股债,东躲西藏的,就连老汉停起了,都找不到人。人都埋了,他才冒了出来,是怕人逼债。”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唉”了一声后又说:“回来也好,磕上几个头嘛。没想到的是,他回来就闹着要和兄弟分房子,好卖了用来还债。为这事,两兄弟差点打了起来,老母亲气得没办法,只得偷偷流泪。他家没人送火烟包,我这才帮他送一下,今晚是最后一次了。”说到这里,李向阳又叹了一口气自语道:“这次的龙杆钱,恐怕是又洗白了。”
“嘭”地一声,金毛抬来一条板凳,重重地落坐在我身旁,在这静静的夜,把人吓了一跳。他一张苦瓜脸,看样子又是打牌输了,心不在焉地刷了一下手机屏后,嘴巴一努说:“李向阳,他妈的一个耍哥子,有田地不种,一天到晚东游西逛,五十大几的人了,婆娘都找不到一个,没用的寡公子!”这金毛是建筑老板王青的儿子,常森的表亲。他的脸像一把梭子,骨感的手臂上,刺有一条青龙;常牵着一条大黄狗在街上乱转,头发又染得黄黄的,人们就叫他金毛。金毛仗势着老汉有钱,成天不是坐茶馆,就是打麻将,一般人都不招惹他。
金毛见没人搭腔,又说:“李向阳,厚脸皮,饿了就东家走西家窜,到处骗吃骗喝,不给他好脸色,还装着没看见,烂眼一个。”
我晓得,李向阳和金毛结有梁子,主要是金毛自以为老汉是大款,蔑视李向阳。李向阳不买他的账,有过几次交涉。
那是一个雨后的夏日,金毛口中含着一根冰激凌走在街上,见一个美女走来,看了一眼就丢不下,光顾着看了,没注意脚下一滑,手一扬,冰激凌甩在了女子的裙摆上。美女火起:“你赔我裙子!”金毛说:“赔你?要得,好多钱嘛?”美女说:“八百元”。金毛说:“乱说,骗人,我妹才买了一条,两百。”说着摸了两百元递给美女。美女接过钱来,转身要走。金毛说:“站住,钱给你了,裙子就是我的,脱下来。”说着就假装要动手。李向阳正好路过,看不下去,就对金毛说:“算了,大白天哪里有你这个说法呦?”事情在众人的劝说下,不了了之,但从此金毛觉得扫了他的脸,怀恨在心。事后,李向阳觉得得罪了金毛也不好,他在金毛的父亲手下做过几天小工,还没有得到工钱,想改善一下关系。一天,他见金毛在街边遛狗,就笑着抽出一支红塔山香烟递上,正要掏打火机给点。谁知金毛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手一摆,把牵狗的绳子往两腿间一夹,故意将红塔山香烟拿起来凑到眼前看了又看,然后将烟卷夹在耳朵背后,左手得意地从衣兜里摸出一包大中华来,右拇指在烟盒底往上一弹,将露出部分含在嘴中,再把脑壳往前一歪,示意李向阳给点上。李向阳见金毛如此无理,愕然收起笑容,缩回打火机,哼了一声扭过头来,口朝着地上一“噗”,愤愤地扬长而去。我正好路过,本想上前对金毛说几句什么,想想还是算了。后来李向阳告诉我,那天他气坏了,一个人回到家中,孤零零地坐在小院里望着苍天发呆。他觉得自己简直还不如一条狗,不如金毛牵着的那条大黄狗,日子无聊至极,恨不得找一人与他对骂一阵。如今想起来,确实有些可怜。
我觉得金毛刚才的话有些过头,就说:“喂,你这话有点过分哈,人家还是肯帮忙的。帮了忙吃点饭有啥子嘛?”
金毛听后自知无趣,悻悻地走开了。
三
“李向阳,命苦啊。”一个深沉的声音传来。说话的人是清溪茶庄的老板,常森的学生,李向阳的远房哥子。李老板刚忙完今天店里的生意,赶来守灵,听了我们的谈话后,发出这一声感慨。
小镇因清溪河而得名,早年是南丝路上的一个驿站,茶馆多,其中以清溪茶庄生意最好。这茶庄就在清溪河边上,吊脚楼内是茶室,室内的陈设弥漫着浓浓的川南茶文化气息。室外原是居民取水和过河的码头,两棵高大的榕树根如蟠龙,干似虬缠,皮若裂岩,树身长满了青苔,寄生物附在苍老的树干上,如一位百岁老人,捋着长须,斜向河中,清清的河水从榕树下流过。树下摆满了小茶桌、竹椅子,茶客在此古树浓阴下喝茶,河风吹来,清凉而舒适。李向阳平日无事,就到他这位哥子的茶馆喝茶。哥子知其德性,任由他自己取一个茶杯,倒上茶叶,冲上开水坐到茶友中混时间。茶馆里信息丰富,哪家有婚丧嫁娶、做生、乔迁、升学等大凡小事,只要摆坝坝宴,对他都有用。茶友中,有的抱着手机看视频,更多的人是天南海北地神侃,侃的除从电视里才看来的焦点新闻外,多是生意、钱财、女人和庄稼长势等几个方面的事情。也有诸如在高端酒店吃过的进口龙虾有多大,用海参熬的小米粥味道有好鲜之类,听得人口水长流。李向阳多是一个听众,但他也要找机会插上几句,吹一些关于关羽、张飞,宋江、武松之类的故事,刷存在感。他利用泡茶馆的机会,打探到了不少镇上有趣的人和事,然后再转告他人,炫耀自己如何见多识广,完了还没忘记补上一句:“不要摆给别个听哈”。李老板有事外出时,就叫李向阳顺带着招呼一下生意。这时的他,举止殷勤,跑上跑下,很是快乐。就这样,他往往一杯绿茶冲成白开水,一直喝到天黑才回家。
我听了李老板发出的感慨,于是问道:“你说李向阳命苦,咋个的呢?”夜深人静不能冷场,也想更多知道一些李向阳的趣事。
李老板把小凳朝我这边挪了挪,叹了一口气,猛地喝了几口茶,摆起李向阳的龙门阵来。
李向阳的父亲在解放前被抓去当壮丁,后来投诚了解放军,1953 年入朝参战,但还没有到前线就停战了。他复员回家后在矿上当了一名临时工,一场矿难丢了老命,这年李向阳才两岁。他的母亲拿到赔款不久,就将幼小的儿子交给年迈的祖母,回老家改嫁他人,从此音讯全无。祖母出嫁前生活在私塾老师家庭,知书达理,平日里就给孙子讲一些诸如《水浒》《三国》之类的故事,还有兔妖狐精修炼成人的怪异奇谈,以及刘邦斩蛇起义的野史传说等,这些对李向阳影响很大。
七岁时,祖母也生病走了,李向阳成了一个孤儿。幼小的他只得靠生产队和乡邻的救助,饱一顿饿一顿地过着吃百家饭的日子。有时饿极了,就把裤带勒紧硬扛,实在扛不住了,就东家揪一个瓜,西家摘一个果,或从地里掰两个苞谷,刨几个红苕烧熟充饥,被人逮着了,就被教训一顿。他慢慢流浪社会,成了一个讨人嫌的人。有时在田边,张三叫他过去,过去了,对方并无言语,劈头就是一拳,再挥手叫他离去;有时在地角,李四叫他过去,猛不迭就是一个耳光。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他脸皮搞得厚如城墙。
有一天,李向阳在街上瞎逛,看见有一家人在办丧事,就主动去帮着做一些事情,很卖力,居然受到了主人的夸奖,高兴了好几天,于是计上心来。之后,凡哪家有什么大小事,他就赶去帮忙,如此这几天就有了饭吃,还有酒喝,尝到了甜头。
“老师好!”一声礼貌而清脆的问候,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走了过来,有些面熟。我仔细一看,才认得是学生张虎。好久没见这孩子了,我关心道:“长这么高了,在哪里读书?”张虎笑笑说:“在县里的职校读高三,正在实习,已与一家公司签了约。”我说:“那就好,日子不容易吧?”张虎沉默了一会,带着感激的语气说:“这几年多亏李向阳叔叔了,他每个月都给我钱,还买衣服。”看到眼前这小子,几年前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教育张虎,他常去游戏厅。突然,李向阳窜了进来。他抓起我桌上的茶杯,咕嘟咕咚就将一杯茶水灌进肚里,手往嘴角一抹,嘻嘻一笑正要说话,看到有学生在,才闭上了那张不知深浅的嘴巴。张虎见到李向阳,吃了一惊,赶快低下头来。李向阳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学生,一切了然于胸,收起笑脸严肃起来,用指尖在张虎的头上轻轻敲了几下,学着老师的口气说:“你娃儿是怎么搞的嘛?不好好读书。我就是没有读到书,才落得今天这个样子。你也要像我这样过一辈子吗?”临走时,我把这小子交他带回家,并请他转告家长配合教育。
张虎是张老幺的儿子,与李向阳同村,两家走得很近。平日里,李向阳在外面帮忙时,见桌上还有没吃完的糖或水果,就顺手抄一点在身上,路过张老幺家门口时给张虎吃,两人很亲热。那年冬天,老幺在收拾别人刚还回的龙杆时,不慎摔倒,龙杆重重地砸在身上。老幺本来有病,这下病情加重,卧床不起,他老婆早在几年前外出打工就没再回来,李向阳就常去老幺家端茶送水。临死前,老幺拉着李向阳的手,吃力地说:“我死后,龙杆你抬去。我只有张虎这个牵挂,劳烦你帮忙看照一下行不?好歹送他初中毕业,孤儿子,可怜啊!”李向阳是一个实诚人,喜欢张虎,又听说龙杆给他,就满口答应了下来。后来,李向阳把龙杆扛回家中,在院子里搭了一个棚子,把龙杆和一应配套的两副牛子、四根抬杠、八根撑子,还有一大坨麻绳等全都有序放在里面,再盖上两块捡来的喷绘布。每逢清明节和中元日,都要点上香蜡,祭拜一下,视如宝贝。
张老幺死后,李向阳果真当起了张虎的准监护人。在他的关照下,这小子渐渐长大成人,时不时见他俩亲热地走在街上,形同父子。后来,村两委把这一善举报了上去,李向阳受到县有关部门的表彰。记者采访他时,李向阳说:“我也是孤儿,和张虎同病相怜。龙杆本来就是张老幺的,有点收入,用在他儿子身上,也是应该的噻。”正经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看来,这张老幺还真的没有看错人。
四
夜深了,常森忙完这天的事,累坏了,又不能上床睡觉,我陪他在楼上客厅迷一会儿。不知不觉中,便迷糊地合上了眼睛。一阵脚步声把我惊醒:“何老师,还记得我不,范青。”一个小伙子站在面前,说着话随手递过一支烟来。我手一摆说:“当然记得”。常森从迷糊中醒来,柔了柔惺忪的眼睛:“范青来了?”小伙子回过头来,叫了一声“舅”。这才知,范青是常森的外甥,隔房的。他在城里忙完店里的活,下班后才匆匆打的赶来。
“你们认得?”常森问。
“那是当然,老熟人了。”我说。
几年前,我在城里买了房子,假期和双休日下去住住。一个闷热的夏夜,我去街上透透气,路过一家小饭馆时,见一个人叼着一支烟,斜靠在店门口人行道的椅子上,好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他——李向阳。李向阳见我先是一愣,随即挺身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握住手不放,问长问短。这时,隔店的一个小伙子走出店门,定定地朝这边张望。李向阳招呼说:“范青,过来,这是何老师。”范青听后,拿起一条塑料凳过来坐下。李向阳又说:“我与范青合租一间地下室,是好哥们。”
那晚,饭馆也没什么生意,李向阳干脆泡上一杯茶,又搬来落地电风扇朝着这边吹着,三人喝着茶,漫无边际地聊起天来。电扇摇着头,发出“呼呼”的响声。
我问李向阳怎个想起来城里打工?他告诉了缘由。
两月前的一天,建筑队老板王青的老母亲走了,李向阳又去帮忙。他曾在王老板的工地上干过几天小工,还欠着工钱。黄昏时分,李向阳扛着龙杆走进小院。敞坝摆满了东西,他顾到眼前,就没顾到后面,龙杆一头扫到桌上的茶杯,碎片冲进烧纸钱的火盆,火焰赓即四散开去,差点引燃了旁边的纸人纸马。穿着孝衣的金毛也跪够了,趁机站起身来,脸一黑叫道:“李向阳,你给老子是怎个搞的,没长眼睛吗?晦气。”李向阳还能说啥,只得默默找来扫帚,把碎瓷片打扫干净,重新在火盆里棚起纸钱烧上。那天,负责收“烧香钱”的人是金毛的姨妈。在对账时,发现少了一千多元,就小声问一旁帮着发回赠帕子的刘五姐,打听李向阳是否靠近过。李向阳忙完一段要做的事情,过来取茶喝,正好听见她俩的谈话,觉得欺人太甚,吵了起来。后来才知道,是金毛打牌输了,悄悄从包里抽走了钱。事后,李向阳觉得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很是难过,心里想,老子如此热心地帮人办事,没得一声好不说,还被凭空怀疑是小偷,破了做人的底线,一气之下就到城里打工来了。
我问他走了龙杆怎么办?他说,临走前已用铁链锁好,钥匙放在街上的陈记纸火铺中,如果有人要用,就自己去抬,租金一人一半。
我玩笑道,你一个耍哥子,来干端盘子、洗碗的事习惯吗?他笑了笑说,开始是不习惯,一天干到黑,热得招架不住,工钱又不多。后来,还是觉得这城里比乡下安逸,很热闹,街上美女多,又天天嗙油大,吃饭管饱,慢慢就习惯了。说完还没忘记给老板揽生意,叫我们常来吃饭,他叫老板打折。
得知李向阳在此处打工后,我进城只要有时间,就去找他聊天。有一天却不见了踪影。
“李向阳呢?”我问老板。
老板把脸一沉:“不知好歹的东西!老子请不起他。”说完愤愤转身走进后厨。我热脸贴上冷屁股,不好多问,只得悻悻走出店来,在隔壁问了范青后,才知道李向阳后来的事情。
一天晚上,老板叫李向阳去街边的小车上搬炒菜的油进店。他发现这油味道不对头,凭经验是地沟油。于是好心劝老板不要用这种油炒菜,还说要是被查到了,不好说话。老板叫他不要声张,给他加点工钱。一根筋的李向阳哪里会听?结果被炒了鱿鱼。
再后来,李向阳又去了另一家酒店打工,这回又发现厨师在炒菜时,把还没洗过的菜叶就直接放入锅中;也见厨师在擤了鼻涕后,手上还吊着鼻涕丝丝,就用手去抓菜。李向阳觉得好恶心,多次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大厨说,陈大师,你不要随便加味道呦,手洗后再抓菜噻,口头吃得哒嘛。大师傅正满头大汗,心里毛焦,把不锈钢勺子往锅中一摔,一掌推过来说:“关你事,又不是弄给你吃,给老子滚远点。”措手不及,李向阳一个踉跄,脑壳撞在不锈钢大案桌的棱角上,鲜血渗出头发,疼痛难忍。这下他来了气,顺手提起一把汤勺,横着就扫了过去。倒是没打到大师傅,但几个装辣椒面、花椒面、胡椒面佐料的钵钵却遭了殃,调料粉末撒入炉火中,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顿时弥漫后厨,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想想看,得罪了大师傅,还有好果子吃?李向阳只得忍气离开。
再后来,他又去医院当护工,看护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这老头有两个儿女,大儿子在做生意,小女儿在省城一家公司上班,都难得来一次。老人思念儿女,病情加重。有一天,李向阳好心劝老人的儿子多来看看,对方不但不接受,反说他没把病人看护好,这不是,那也不是。看护病人这活不好干,端屎端尿不说,成天还不敢眨一下眼睛,病人心里本来就毛焦,稍不如意就会发脾气,很辛苦。顾主不心存感激,还如此言语,干脆不干了。
李向阳就这样走一方,黑一方。又回到清溪镇,过着他那早已习惯了的,不阴不阳,半死半活的日子。
五
常森的母亲早晨安葬好后,我又随他的两个亲戚去还龙杆,为的是再去看看李向阳。走进小院,就闻到屋里有炖鸭子的香味飘来。一个女人正在灶上忙碌着。李向阳见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我问他:“病松一点没有?”“好多了,吃了几服草药。”他说。我见他能在屋里走来走去,精神也确实好了许多,又有香草在,办好交接后就告辞回了。
在路上,一人老远就向我大声喊道:“何老师,发表了!”又是镇上小黄,他手里拿着一张《古城日报》,兴高采烈。我说,“这么快啊?”把报拿过来一看,果然上面刊登了一则题为《李向阳水中救少年 木龙杆成为好帮手》的通讯。小黄入职不久,还是第一次在市级报纸上发表文章,自然很兴奋。
我仔细地把报纸看了一遍,文字加小黄的介绍,这才搞明白李向阳救人事迹的大概过程。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李向阳正扛着龙杆回家,见同村香草的儿子肖洒背着一个大书包,边走边玩手机。李向阳提醒道:“娃儿,走路小心点,万一摔进鱼塘,冷呦。”肖洒只“哼”了一声,头也不抬。李向阳闪身超过,没走多远,忽然听得后面“扑通”一声,随即是一片杂乱的击水声和断断续续的救命声。不好!李向阳赶紧丢下龙杆,跑回去伸手拉人。可是,鱼塘坎子是用水泥糊过的,很光滑,离水面一米多高,手根本够不上。肖洒在冰冷的水中扑腾着,眼看就要淹过头顶。情急之下,李向阳突然想起那根龙杆,忙返身扛来将其梭入水中,大声叫道:“不要慌,抱住龙杆往上爬。”肖洒已经冻僵了,拼命爬上来一点点,又滑下水去。李向阳见这样不行,只得左手抱住龙杆,伸出右手朝下拉人。没想到,小孩慌乱挣扎,非但没被拉上来,反把岸上人拉下了水去。李向阳穿着一双捡来的大头皮鞋,鞋陷入稀泥拔不出来。慌乱中,他只得使劲抱着龙杆往上挣扎,好不容易才把脚从泥中拔出。喘了几口粗气后,他双脚使劲绞住龙杆,叫肖洒踩着他的背,用手抓住龙杆往上爬,他顺势用力往上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把肖洒推上岸来,李向阳则成了一只落汤鸡。
天还很冷,李向阳经冰冷的水一浸,毕竟是上了点岁数的人了,当晚就发起高烧来。他浑身火烧火燎,一晚没睡好。第二天日上三竿了,口干舌燥,喉咙如同被火烤着,想下床烧一口开水喝,但梭下床时,头昏眼花,腰酸背痛,脚步飘飞,一个饿痨窜摔倒在地,躺了半天,才挣扎着爬起身来,重新躺上床去,蜷缩着合上眼皮,脑壳里产生幻象,一缕不祥的意念涌上心头,莫非我这辈子就这样完了?云里雾里,似睡非睡,他肚皮前胸贴着后背,想熬点稀饭吃,试了几次又爬不起来。不知过了好久,也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隐隐约约有人敲门,由轻到重,由重变轻,接着响起一个浑浊中渗透着明亮的声音:“在家吗?”
门外,静静地站着两人,肖洒和母亲香草。
昨天傍晚,香草正淘米下锅煮夜饭,见放学回家的儿子泥一身水一身回来,嘴皮乌紫,颤颤巍巍,背缩成一坨。香草偏过头问道:“咋个的呢?”肖洒愣了愣说:“踩滑脚掉进鱼塘里去了。”“咋个不小心点嘛,快点把衣裳裤子脱下来。”她放下淘米的瓢,在围腰帕上揩了揩手上的水,进屋找来衣裳裤子,将准备煮饭的水先给儿子洗了澡,换上衣服。第二天香草上街赶场卖鸡蛋,才从别人的嘴里得知李向阳救她儿子的事情,说要不是李向阳搞得快,肖洒可能就喂鱼了。香草老公前年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时,从手脚架上摔了下来,不治身亡,儿子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办丧事时,李向阳出了大力。无论如何得去感谢一下人家才对,但送点啥子好呢?鸡蛋不卖了,墙壁上还有一块老腊肉,就送给恩人表示一点心意吧。香草回家等儿子放学回来后,饭也顾不上吃,提着礼物就去了李向阳家,可关门闭逢的。她掉头对儿子说:“可能你李叔叔上街喝茶去了,我们晚上再来吧。”
娘俩正要转身,门“嘎吱”一声响,裂开一条缝,探出一颗花白头发凌乱像野草的头来。香草惊喜道:“在家啊?”她心热口烫地说明来意。
李向阳把娘俩让进屋去。屋里光线晦暗,杂乱不堪,几件湿衣服搭在板凳上,站不成站,坐不成坐。“不好意思。”李向阳有些局促,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身来,但人是昏的,又倒回床去,强行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说:“很对不起,水都没得给你们喝。”多少年来,屋里第一次来女人。香草环顾屋内,冷清清的,问李向阳:“吃饭没有?”李向阳在喉咙里吐出两个字来:“没有。”
香草耳边响起她老公死后那两天,李向阳招呼大家吃饭时,粗大明亮的声音来,现在连蚊子都不如,都是救自己的儿子造成的,禁不住眼窝子一热,叫肖洒把地扫一下,她去杂乱的灶房洗了锅生了火,煮了一碗糖蛋给李向阳端来,用调羹舀喂。李向阳喝完后,用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好甜!随即用感激的目光闪电般瞟了一眼香草,又赶快把头低了下去。不一会,香草煎了老姜、橘皮红糖水给李向阳喝下驱寒。又扯来野菊花、摘耳根、打锣锤、五皮风等散寒的草药煎水让他服下。走前,还把板凳上的脏衣服给洗了。之后,香草又把家中的老鸭子杀了,炖汤给李向阳喝。在香草的调养下,李向阳的病情慢慢才有所缓解,勉强能下床走路。
回到镇上,我看离吃饭还早,就和常森的两个亲戚去清溪茶庄喝茶,金毛也在。多一会儿,见李向阳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像举着一面旗帜迎面走来,头发才在地摊上剪过,人精神了许多。我暗自一喜,他的病好了?大声招呼过来喝茶。随即嘱咐老板加一杯屏山岩门炒青。李向阳径直走向我,微微哈着腰,把报纸递到我的面前,指着一篇文章说:“刚才镇党委派人给我送来的。你晓得的,字认得到我,我认不到字,写的是一些啥子哟?你念一遍给我听嘛。”他的两只脚一颠一颠的,脸上一扫暗淡神色,眼角嘴角的皱纹里都堆满笑意,人也生动起来。
我接过手一看,就是小黄那张《古城日报》。我用开玩笑的腔调说:“哟,我都没有上过报纸,你娃儿长大了,上报纸了嗦?”他手往上一扬:“哎呀,不好意思。”脸上浮现出一丝傲然的神色,样子很可爱。其实,小黄给李向阳送报纸时,已把内容念过。李向阳要我当众念一遍,是想张扬扩大影响。尤其看见散烟给他都不抽,还污蔑他偷钱的金毛也在那里,更觉得应该好好显摆一下,出一口心头的窝囊气。
我念完报纸,表扬李向阳不声不响做了一件大好事。金毛把眼光从手机上移了过来,嘴一咧,伸过手来说:“我看一下。”我把报纸递过去。他接过手奚落道:“报纸上尽瞎说,你们也相信?”边说边把手指倒腾在报纸中间,就要往两边掰。李向阳见状,心中的灿烂立刻凋零,大声吼道:“不准撕!”闪身扑过去要抢回报纸。金毛向后一扬,无意中手拐子挡开了虚掩的窗子,趁机把报纸扔出窗口。
窗外是清溪河,寒风吹来,皱起粼粼波光。报纸像一只蝴蝶,闪着翅膀落在了水面上。李向阳狠狠地瞪了金毛一眼:“你娃不得好死!”说完,侧身狗屙尿一样抬起右脚伸向窗口。我见他要翻窗去捡报纸,劝他说:“算了,我想办法给你找一份。”他断然拒绝:“不!”
报纸离岸边有两米多远,李向阳看了看周围地面,想找一根棍子什么的把报纸刨到水边来。可惜光坝坝,草都没几根。他弯下腰开始解鞋带,我急了,大声喊:“要不得,你感冒还没有完全好,冷水一浸,谨防把病弄翻。”
李向阳没听劝告,扒掉鞋子,挽起裤脚,踩进水中,试试探探地朝报纸蹚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