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 助
2023-03-06禹风
禹 风
1
林之渡从学院里潇潇洒洒走出来,速度不快不慢,身上没背包包,逢台阶轻身一跳,朝四周慵懒看看,脸上似笑非笑……他不是最红的教授,但他自认很受学生欢迎。
每堂课都是一场严肃的演出,上课绝对不等同于一般演讲或群聊。他不羡慕奥斯卡奖演员的演技,真正好的演出是与生活合一,严丝合缝,如小提琴家在自家阳台上奏与日月而听;好角色深藏不露,就在人群里。
林之渡还暗中自豪另一件事:他把学术家和投资家的技艺双双发挥到极致。这些年他边授课边把大部分收入投进股市。他按自己的眼光选股,遵守自己定的极苛刻的操作纪律,虽也经历股灾的惊涛骇浪,但后来还是赚回来,总的收益不错。全身而退后钱交给太太,买了银行理财产品,基本锁定了利润。
林之渡身为有才且有财的大学副教授,身高一米八二,穿衣服有品位讲品牌,外表翩翩。他也懂含蓄,从不炫耀,亦少自夸。所有春风得意全在他的步调里,你看他走路沉稳如绅士,脸上有明亮之色。
他的个人品德因他的低调并未招人注目考察,他倒坦然希望别人对此关心和调研一番。自任教以来,大家都晓得,一届届文科学生女孩子越来越多,男生渐少,到这几年,几乎已有女校感觉。他一个正当年的倜傥教授,成天面对一大群荷尔蒙爆棚的女生,没暧昧的眼波飞入他视线不可能。
胆大包天的女孩子时下有的是,如今的适龄女性不再有写信的技巧,宁愿到他下班路上拦截他,赤裸裸也不掩饰,完全是他上大学时代莽撞男生的做派。天哪,他但愿自己不感到别扭!他巧妙且不留模糊余地地躲开了。他认为这挺自然:妻子才貌出色,不给他任何受大诱惑的机会;而爱惜羽毛源自他从小的谨慎,虽羽毛并非历来美观,但婚姻达成后,他挺能保持心理的整洁。
林之渡,林之渡,公子翩翩在公学。
同事们赞他有古雅风。他欣然受之,越发着意自己的言行风度,居然发展到中午在办公区暖水房里刷牙,连曾经拿起的烟也戒了。
系主任和副系主任对林之渡都不错,挺器重他。他俩分别对他交代:“之渡,你是个稳重的人,我们将来恐要拜托你的。好自为之。”这话,互为对头的两个人说得重合了。可是,也没法不一样。
林太太马霞在音乐学院任教,她并非演奏家或歌唱家,她更璀璨,是作曲家,主创弦乐。每年逢寒暑假,她都要安排赴欧旅行。
林之渡觉得生活之舟虽吃重,但航行环境一切正常,风正一帆悬。
走出大学校门,暂时就脱离了林教授喜欢的秩序圈,校外是城乡接合部,管理松弛,常常乱糟糟,呈现淋淋漓漓俗世色彩。
靠近校园有条食街,几乎被众多经营性厨房的油烟雾化了。各种瞄准大学生零用钱的小铺子、小餐馆挤成团,好比小老板们开过光的手环上密密的香木珠子。路面上都是油垢。
林之渡要么走食街,这是捷径,要么从大马路绕行。
大马路多处交通管制,得多走半公里,才抵达他搭乘的40 路公交站。
40 路公交车将停在他的公寓门口。学校到家这段路乘客稀少,公交车像他的专车。
平时林之渡宁愿躲开食街绕远路,今天决心抄近路,赶早一班公交车回家。
没其他原因,今天是太太的生日。他已在家门口的花店订了鲜花,花店姑娘已帮忙到哈根达斯店提取了他预定的冰激淋大蛋糕……
林之渡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口罩,戴严实了,足以抵挡食街上的劣质油烟。他轻轻哼着《卡门》哈巴涅拉舞曲,绕过食街地面的坑坑洼洼,轻快地往前走。
学生们拥有青春,青春的眸子看不见食街脏污。他们来这里找快乐,享受好时光。
他高高兴兴环顾那些小店、小铺子,分辨是什么系的男女学生在哪些小店聚餐。他走过一些男女。这些男女蹲在地上。有的面前放工具,表示他可以出卖劳力;有的深深低着头,把自己的“不幸”和相配套的“卑微”要求写在大纸上,并不确保纸上故事能为人所信……
口罩遮掩了他的神情,他得以坦然走过这群人,赶他的公交车。
他想起家,想起晚餐将有的快乐,想到妻子会让女儿代吹蛋糕上的五色烛,她如此贤淑和美好,女儿也聪明好学……他的微笑被口罩掩蔽。
他不经意地看了看落在尽头的一个孤单女人,这女人清清爽爽,也戴着白口罩,身边白纸板上写“代理学生教师各种文秘工作”。
他猛然把脸转回来,心咚咚跳,他看见了一双他从未忘记过的眼睛!
林之渡加快脚步,那女人并没朝他看。
不,她怎会沦落到这地步?完全不可能!
难道世上有如此相像的眼睛?或许……毕竟那女子戴着口罩。想必她拿开口罩,他会长吁一口气,怪自己把别人想扁了!
林之渡告诫自己相信常识,更要相信知识阶层的立身之本:逻辑。以常识判断,那是一双在夜色中显得和记忆中的某人相像的眼睛。
根据逻辑,记忆中的女子早已成家,过着大多数城市女性都有的平安生活。
他曾很多次如此祝福她,如同她最后寄来的那张圣诞卡上亲笔写给他的祝词。温暖的、真情的话都留在心上了。
公交车开来了,司机打开车门,等待车站上唯一的他上车。
车门合上了,车开走了,林之渡还在车站上傻站着。
不,不行,不回去看那双眼睛一下,不让那女人扯掉口罩说几句,他不会安心的。
这个夜晚会被疑虑毁掉。
林教授鼓励自己勇敢些:兄弟,与其成天高谈阔论,不如做件小事,跑回去确认一下!
忽然夜空飘起毛毛细雨,行人们加快脚步。林之渡惶惶然失却了美好的步态,他奔跑起来:雨水可能在他到达前赶跑所有的人,只给他留下一个扎心的问号。
2
马霞每天下午四点半从音乐学院下班,这是她的职业令她惬意的一个方面。她和林之渡都欣赏欧洲人善用公共交通的坦然姿态,她搭地铁回家。
这时点上地铁常有空位,马霞坐下后就打开提包,搬出书本。她这阵子沉浸其间的是一本冷僻而精彩的波兰长篇小说:雅•伊瓦什凯维奇的《名望与光荣》。毋庸置疑,作者懂古典音乐,从头至尾在文中谈论作曲家和演奏家们,品析大家作品。不过,应该说音乐只是吸引马霞打开这本书的因素,另有捉摸不透的东西让这本书始终留在她提包里。
今天上了地铁找座位坐下,马霞就迫不及待掏出了《名望与光荣》的中册,翻到第八百多页,是奥拉对着母亲尸体谴责包办婚姻的那一段,她读得惊心动魄。
因为书中那位母亲“明智”而“正确”的抉择,奥拉过上了稳定宽裕的生活,生养了几个孩子,个个长得漂亮,然而她内心深处依旧爱自己年轻时钟情的那个浪荡而不稳定的男人。她不幸福,只收获深深的哀怨。
马霞抚着长裙,端庄地坐在地铁座上读小说这一段。她并没有一个包办她婚姻的母亲,不,她的经历不完全一样。
如果说包办,马霞觉得并不只是母亲,自己也包办了自己的一部分。
她走出地铁站,家就在不远处的漂亮公寓楼里,但她不想马上跑回家。女儿放了学自己会回去。今天是为娘的过生日,不想立马赶回去料理家务。她推开鸢尾咖啡馆的玻璃门,走进去点咖啡,再推门出来,坐到隔壁街心花园普希金铜雕像下长椅上。
昨天那是一次巧遇,她相信金立宇没有事先策划。
院长在她下班前打电话来请她别急着走,有客人想见见她。但客人说必须先告诉她他的名字是金立宇,由她自己决定见不见他。
他?!
马霞没回答院长就挂掉了桌上的内线电话,她冲出办公室,推开化妆间的门,反手关紧了。她对着镜子看自己: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妇,脸上线条秀丽娴雅,眉目间透出端庄和羞涩。虽不比真实年龄显得更年轻,但镜中女子显然拥有稳定的经济能力、某种状态的良好家庭生活,以及可从缓不从急的自由,无须被生活压力折磨……
还行吧?她犹犹豫豫。怎么能当着院长的面不给他面子呢?若不见,岂不是……再说,她发现自己有点激动,是的,她想见见他!
差不多二十分钟后她来到了院长办公室,她穿着风衣,拎着大提包,像下班前拐过来打个招呼。她礼貌而矜持地用右手食指的指节轻轻敲门。
院长笑呵呵一下子把门拉开了,马霞咕哝了一声“院长”,看见金立宇局促地站在房间中央,他比她高一点,高得不够多。他气色很好,说:“嗨,老同学!”
老同学?这称呼把马霞逗笑了。她笑得露出整齐的牙齿。
忽然她又抿了嘴,这自有原因,她一下子想起了金立宇过去对她说过的话:“从你牙齿上我能读出你心情。”
马霞说:“稀客哟,多少年没见了?”
院长像个明白人一样摊开手,瞅着马霞,采用体贴语气说:“霞老师,之所以打电话留你,我也是忽然衷心触动。立宇来看我,他并不知道你在学院任教,我倒还是第一次知道你俩是中学同学。我现在去声乐系有点事,你俩叙叙旧,我这儿没人打搅。”
院长轻轻带上了门。金立宇忙不迭道歉:“我不是故意的,马霞。我真不知道你在这儿执教。”
马霞看看他,他没多大变化,他竟然还羞涩,对她不能显示自信。也许这是真情遗留的形式?她友好地笑了:“有什么呀?好久不见,我也很想见你。”
她主动坐到与他沙发垂直的另一张沙发上,拢了拢自己长裙,笑看他:“你不是出国了吗?”
“一言难尽。”金立宇说,“一言难尽,我又回来了,但还得走。”
“是的,那么多年,怎么能一句话说明?”马霞感到一种亲切,又觉得自己能把握住这私密空间的气氛,“立宇,我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我也很难说清自己的状态了。”
金立宇打量她,大概见她气色不错,人依然美,便放了心:“你好好休养,我看不出你生过病,不会有问题的。你,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有一只大胆的白头鹎从普希金雕像的头颅上俯冲下来,大概想看看马霞咖啡杯里有什么,拍翅从马霞额边掠过,惊了她。马霞看着泼了一地的咖啡,忽然悲从中来,心头一阵绝望。她觉得心脏搅成一团,泪水便盈满了眼眶。
泼地的咖啡散发着馨香,比泼水更叫人难过。
不过,马霞晓得这事大概就到此为止,上帝安排的一次不期而遇,是她和金立宇之间清纯关系的一次回光返照。这没改变什么,除了帮她更清晰更深刻地认知到没有爱情的婚姻到底多悲伤。
可是,没有爱情不是普罗大众的常态吗?又有多少人在婚姻中拥有爱情?
那些没有爱情的女人们有了孩子。
孩子让她们产生了新的爱情。
那么,家里担当父亲的那位先生到底是谁?从哲学上看,他是谁?从文学上看,他又是谁?从音乐上看呢?
马霞俯身拣起咖啡纸杯,她完全记得自己今天过生日,林之渡该已经到家了,乖女儿也到家了。
可她从没像此刻这样抗拒家庭气氛,她简直不能就这样走回去,走进她的现实。
金立宇,正如她一向揣摩的,还没有任何婚姻史。她当然不信他这些年里没有风流韵事,但她相信他心里留着艰难的障碍。那障碍不用提就来自她,马霞。
不能责怪任何人,也不能怪她妈妈。妈妈只是宽泛地对她说,像金立宇这样的男人不合适,妈妈连金立宇是什么样子都没认真看过(其实金立宇来过家里,妹妹看出了他的特殊,妈妈没留意)。妈妈觉得她该嫁给有确切前途的人,而非所谓的青年才俊。才俊之士的可怕,不晓得妈妈是怎么弄明白的:他们若非将他们的女人们变成供他们消耗的能量体,就是光有才俊而已(上帝只给了他们这些)。
马霞当年做决定时只是参考妈妈的意见,主意是她自己拿的。
她那时身体状况还不错,父亲可能遗传给她心脏病的担忧被大家选择性忽视,她有好些追求者,都是好人家子弟。
况且,在学院举办的舞会上,有一回她同金立宇结伴。跳舞时金立宇极其嫉妒地告诉她,他发现她的眼光在留恋某个人。是吗?她听了勃然大怒,没否认。难道她没有飘飞的自由?金立宇过于自尊,他竟然放开她,从舞会上消失了……
也许他真不该那样做,不该愚蠢地展示自我。他打开了他自己的潘多拉魔匣,从此各种晦暗不清的东西缠绕着他。
他和马霞之间依旧清纯,却不再让她觉得难舍难分。
大学毕业后不久,她照妈妈的安排认识了林之渡,很快接受了他的求婚,是的,这是个明智得人人羡慕的抉择。
回头看,迄今为止,人人都还钦佩她明智。他们觉得马霞这种美丽而羞涩的人物跟教授很相配。
林教授以洁身自好回报妻子的爱,这更是今世难得。
3
飘洒的雨丝在林之渡眼镜片上蒙了层雾,他一把摘掉眼镜,在羊绒小背心上擦。戴上眼镜,他站在食街的油腻里四处张望。霓虹灯洒下光斑,地面油污泛起淡淡虹彩,那些人都已鸟兽散,各自躲雨去了。
他的心先是一松,随即却一阵紧似一阵,连胃部也隐隐抽痛。不行,一定要找到“她”。
“她”不一定是她,但需要确认。
他盲目地朝一家家餐厅和小吃铺子里探头,都是些学生仔,没有他想看见的人。
他回到街心,竭力瞭望,忽然,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背影,这背影烫到了他的眼睛。
林教授忘记了行走的风度,他撒开脚丫子狂奔起来,生怕那背影在远处消失。
他终于接近了“她”。“她”夹着自己摆摊的道具,在雨中麻木地向前走。“她”没伞,也没雨衣,似乎也不在乎淋雨。
“请您停一下,女士。”林教授在这女子背后喊一声,向前伸出右手臂。
女子愣了愣,明显听见了。可“她”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女士,能不能请教您一个问题?”林之渡可怜兮兮地问。
女人倏然转身,林之渡还没看清“她”的脸,“她”倏然又转回去,加快了脚步。
林之渡更起了疑心,他迈开脚步,想超到前面去。女人忽然右拐,朝一条小弄堂疾步走进去。
这是条阴暗的小道,看着不像能通往什么地方,很可能是断头弄堂。林之渡跟紧她,大声说:“女士,我是林之渡,我是不是认识你呀?”
他这么说是一种防备,以免旁人误会。可是,他的大声叫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只见走在弄堂中央的女子身体摇晃,然后软了腰肢,一下子瘫倒在地……
华敏醒来时是躺在林之渡的臂弯里,她缓慢地看见街灯形成的亮雾,然后是那被雨打湿的陈旧民房外墙,再者,是一张和印象中有所差异的男人的脸。男人脸上有雨水或泪水,像发现了什么差错那样盯着自己。哦,真是林之渡,这么巧!
华敏恼怒的情绪从胃里翻滚上来,然后,跟从前一样,一股温柔的力量从心里泻出,挡住了怒气。
林之渡扯下昏厥女子的口罩那一刻,就已明白“她”正是她:一个陌生又非常熟悉的人。
“华敏,”他见她清醒了,像要安慰她,“没事了,别紧张,我只是路过。”
“别紧张”?他这是什么话呢!
华敏和林之渡都被这句顺口说出的曾用语噎住了。林之渡悲哀,华敏却觉得尴尬。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看见他的衣服因积水的地面全弄湿了。她没说什么,收拾起自己东西,推开他,离他几步远站住。
“我们一起去喝杯热咖啡好不好?”林之渡问。
华敏乌黑的眼珠在眼眶里凝望他,他觉得这种凝望何其熟识,就像紫葡萄到了绽裂的时刻。
“谢谢,下雨了,我还有事。再见!”华敏转身朝弄口走。她加快脚步,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林之渡低下头,不言不语地站在变得更密更疾的雨水里,他叹口气,追上去:“华敏,你到底有什么难处,在这里摆摊?我正好在旁边的大学里讲课,我可以帮你。”
华敏站住,在食街霓虹灯下转脸对他,他看清她满脸的憔悴和干枯之色,只有她的眸子仍旧发亮。华敏说:“你很多年前认识我,现在你看见的只是你知道的外表,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我们现在等于互相不认识,你何必管陌生人的闲事?”
“不,”林之渡冲动地说,“我欠你。我从前不太明白,后来,越来越明白。”
他不由分说扯住她的臂膀,四周看了看,用力拉住她,拉她进了街口“小瓢香”的门,跟服务生要一个小包间。
包间有潮湿气,身上渗着淋到的雨,他让她坐到对面餐椅上,往日又重现了:
刚大学毕业一年多的林之渡和大学二年级女生华敏,坐在城市另一家高校后街上的“阿莲餐厅”小包房里,谈笑风生……
“华敏,不管我们是不是成了陌路人,我都想帮你忙。”林之渡说。
金立宇同老友从淮海路上光明村酒家三楼雅座走出来,饱餐一顿之外还聊了各种各样的往事。老友说,立宇啊,你出国这么久,怕是回不来咯。
金立宇说:“大律师,我们到酒吧再喝一杯吧,我有点私事要办,想请你出面。”
金立宇带着律师上了高楼,在摩天顶上进一家顶级消费的静悄悄的酒吧,要了律师爱喝的人头马。
“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律师舒心地笑,“立宇,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光屁股兄弟,有啥事?你相信我,我尽力。”
金立宇冷笑了一下,不过,他收敛了奔突的情绪:“大律师,我年轻时缺少魅力,现在本身魅力还是缺的,但我实力够了。我想从一对上海的夫妻那,把我从前的女朋友抢回来。”
“喔哟,”律师呛一口,“立宇,感谢你的信任,你真是直来直去。从法律上讲,虽然凡事都可操作,不过,这个这个,就像上海老话讲的,有点不作兴呀。”
金立宇眼观鼻,鼻观心,他有一张端正而白皙的脸,单眼皮眼睛有梁家辉味道。他一点不犹疑,喝干杯中酒,举举空杯子:“别误会,那对夫妻是凑合着过日子,没有爱情。”
律师朋友摇摇头,像要启齿说什么不值当的话,他犹豫了又犹豫:“喏,立宇哦,阿拉好朋友,我讲句心里话,如果婚姻必须有爱情,那接下来该是离婚潮了。”
只听见哐嚓一下,金立宇不知道怎么搞的,把手里空酒杯弄碎了,拇指上登时涌出鲜血,一道浓稠红色细流。
他举起流血的手指,塞进自己那薄薄红唇的嘴巴,用力吸吮:“我见到她了。她哭了。你懂?”
律师朋友的酒吓醒一半,连连点头:“可以想象,可以想象,每个case 情况不同。好吧,既然老兄你这么坚定,我们谈谈具体的困难点吧?”
“困难的点就是他们有个小孩。如果她单身,我安排她出国不归就是了。可是,女人生了小孩,小孩就是现实的爱情。”
“你成了虚幻的爱情。”律师笑了,他找到了平衡点,“其实你还是有理智的,你的思考本身在反对你的激情。等你冷静一下,想好了,我们再谈。”
“小孩也可以出国啊,去读名校。”金立宇抢白说,“她可以带着孩子先出国,其他慢慢再说。我需要你保证我每个步骤都不会和国内的法律拧着,我需要顺畅地解决任何问题,因为,因为她从来是个犹犹豫豫、软弱的女人。”
律师朋友接过金立宇给他斟满的酒杯,拍了拍金立宇的肩膀。
4
厨房里的环绕立体声高级音响播放着加布里埃尔•福雷的《帕凡舞曲》,马霞其实就为听这舞曲的起始部分,她一遍遍体会如此神秘而美妙的起始何以没有华章续上。
这是个看起来挺让人费解的厨房,和别人家的厨房不一样,其实也是这套公寓在装潢完成后唯一拆过重建的部分。林之渡是按他个人兴趣装潢了房子后才向她求的婚,十年后马霞经过无数次龃龉和冷战,获得了改建厨房的机会。她不仅给厨房安装了自己必需的音响,也改变了厨房的配置和色调。
林之渡原先将厨房打造得温馨美观,整体浅绿色调,橱柜不惜血本全用了加拿大枫木,硬质而光滑。冰箱占了差不多整整一面墙,瓜果蔬菜和食品饮料全体储蓄在厨房里。中间还有个岛台,放上大瓶鲜花。女儿很喜欢这厨房,总在门口看着看着,睁大眼睛说“哇”。
马霞起先笑吟吟:“漂亮有啥用?我弯着腰做饭,在风景里憔悴。”
是的,林之渡没有特别欣赏马霞一米七十二的身高,很少夸她长得高挑。厨房的橱柜高度、洗碗槽的高度他都按常规尺寸定,马霞当时不可能提醒他,可婚后他竟也看不见她在身高上遭了罪: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天天下了班都得做饭做菜,体贴的老公早动手照她身高改建厨房啦。可她就算抱怨了,又怎么样呢?
林之渡倒不是吝惜金钱,他很肯为她花钱的。林之渡仿佛也意识到了马霞对厨房的微词,他犹犹豫豫打量他亲自设计的厨房,结果总流露出欣快神色:这淡绿色的厨房,全套高档厨具和电器,外加昂贵的进口木材,瞧那淡淡的瑰丽的木纹,嘿,真神气!
他央求马霞:“装修很麻烦的,你没试过不懂得。要不我们多去餐馆吃,每周呢我也做几次饭,厨房就这样吧,好吗?”
有女儿之后,她把厨房的苦恼忘在了脑后,像忽然习惯了那种不舒服的高度。她总像大虾一样弯着腰在厨房里忙活,耳朵里是油盐酱醋下锅的嘈杂声音。林之渡对她的体恤是每晚惯例来洗碗刷锅,尽管洗刷得不太干净,但总也分担了一小部分厨房的苦恼。
有一次体检医生说她有腰肌劳损,马霞立刻知道这是“林之渡厨房”送给她的礼物。
她想有一个自己喜欢的、让自己能直立干活的厨房。
林之渡听着她含笑的唠叨,慢慢地他脸上的微笑一天比一天收敛,后来有一天他合起正阅读的书,认真地对她建议:“要不我定做一张有滑轮的靠背椅,你调好高度,坐着洗菜,坐着起油锅?”
马霞想笑,可眼泪从眼眶里飙出来:“你不用着急,我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厨房里做瘫掉的!”
“好吧,好吧。”林之渡是见不得女人落泪的,女人流泪嘛,可不就是对他的否定?“那就拆掉厨房重装吧,随你的心意。”
之后那半年马霞没有动手重装厨房,而且也不再提厨房。她去了若干次咖啡馆,坐在那里消磨本该在厨房忙活的时光。林之渡对此的警觉度不高,他中午吃学校伙食,学校对教授非常照顾,晚饭马霞做的菜少了简单了,他个人是不在乎的,只在乎女儿会不会失望。好在女儿并没什么反应,妈妈自然暗暗疼着她。
马霞单独坐在咖啡馆里消磨下班后的时光,她戴副墨镜,上演冰雪美人,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喜欢有人来搭讪。她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坐着,却想起了金立宇。
金立宇缠绕在她身边的所有日子里都爱说一句口头语:“侬意思哪能(你的想法是)?”
“侬意思哪能”不是随便的五个字,它代表了上海男人的最大价值:尊重女人。
不会有一样东西,是的,何止厨房,金立宇会不问过马霞自己去买去定,如果他娶了马霞当老婆。
马霞这般信着,所以,她在咖啡店品尝苦涩。
还有,金立宇着迷马霞的身高。
当然,腻歪时他开玩笑说同马霞打kiss 不需要低头,保护了颈骨。但更多时候,譬如下舞池跳舞或一起散步,他由衷地夸马霞身高恰到好处,他和她站到一起很有荣光。
马霞理解他的真心,金立宇审美上天生喜欢高挑的姑娘,他眼里只有高挑美女。
如果嫁给金立宇,我早就有自己喜欢的厨房了,还加一套音响。她下结论。
她是不会去找供应商的,她只懂音乐,不懂怎么和装潢业的小老板们打交道。可是,林之渡忙这忙那,就是不记得厨房的事。
人和人不一样,有的夫妻再怎么吵闹反目,等每个星期的某天互相眼神对上一起上床,照样你欢我爱。马霞却心烦,推开了林之渡的手,避开了他凑来的脸……
到了这份上,林之渡才理解了问题的严重性,一边套问马霞对新厨房的设想,一边怜惜起已磨损的关系,终于按马霞心思一步步完成了厨房的重建。
马霞第一次推开竣工的新厨房,一股舒适的热流溢满心房:所有的台面都加高了,她可以直着身子洗涤;冰箱换小了,增添了意大利品牌的电烤箱,煤气灶有了四个灶位,冷热水龙头可伸缩,还可以变化水流模式……最体现马霞个人需求的是那套考究的音响,现在她可以边当家庭煮妇边听选中的音乐。
今天是她生日,林之渡忽然打来电话说系里有事要晚点到家,请她和女儿先吃晚饭。马霞早在周末已想好了菜单备好了料,回家就进了厨房。
“妈妈生日快乐。”女儿小依的声音仍旧有点奶声奶气,虽已将升初中,平时看不出她有多少忧虑,总是笑盈盈。
马霞回过头,小依捧着一大束粉色玫瑰,花色衬出她面孔的滋润气色。
“这花自然是你的大情人送的,我只是从花店阿姨手里拿进来。”小依笑得一歪头,辫子跳了跳,“花店阿姨还代爸爸去取了生日蛋糕。妈妈,我好想先吃一口。”
马霞看看这面目像极了林之渡的孩子,娴雅地笑了:“你敢!今天必须妈妈吹了蜡烛才能吃冰激淋蛋糕!”
小依的出生改变了一切,不是吗?
马霞知道所有人的婚姻都大同小异,自己的如果拿出来跟人比,至少还体面,也就是没人会给予太多油腻的评论。“林教授和林太太,林太太是音乐家。”单单这两句,绝大多数上海人听完只能肃然起敬。
其实倒也没让老婆孩子等多久,马霞才端六菜一汤上桌,用纱罩子罩住,和小依一起偷偷打开哈根达斯冰激淋蛋糕,在大蛋糕背后挖下几小团,拿着比利时饼干嘻嘻哈哈尝了尝,门口就响铃了。林之渡满脸愧色站在门外:“我晚了,你们都饿了吧?”
林之渡是扬手打了个出租车,先把精神不佳的华敏送到她住处附近的超市门口,然后才心急火燎赶回来的。林之渡全然没忘今晚要为太太庆生,他还担心花和蛋糕不能及时取到呢。
送完华敏,他单独坐在出租车后座,双手捧住了脸。回想起自己和华敏间的点点滴滴,他羞愧难忍,又叹息华敏的命不好。如果当时华敏对他不是那样宽大和深情,他也许不得不担负起自己的责任……那样,就没有今天的林教授,也没有他引以为傲的“高端家庭”了。
“你先回家好好休息,”他加重语气对华敏叮嘱了三次,“你的事,不让我管我也得管,你等着,我替你想办法。”
现在站在自家门口,门打开了,他像看见美丽梦境:娴雅端庄的是太太,她实在气质沉静,如兰花般自带清香;甜蜜娇柔的是小棉袄,如春天新叶簇着新花,发出透明的光亮。林之渡笑对妻子女儿,心却发虚,有种亏负感攫住他,既觉得亏负华敏,也觉得亏负了身边人。他迈腿进门,腿却有点僵硬。
马霞看见他沾了许多污渍的裤腿,笑笑说:“先去换衣服吧,我们等你。”
林之渡扑在面斗上洗脸擦发,他想立刻转换角色,进入好丈夫好父亲的设定,然而这么一想,他的心竟抖颤起来。他抓住面斗边缘,朝大圆镜里看自己。
镜里脸色灰白的男人肯定不是好人,他神色过于惊惶。假设走出盥洗间,那边餐厅里坐着的是华敏,会怎样?
还有……他不敢想下去,镜子暗色的背景里有双跳离了面孔的不成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林之渡使劲用手拍打自己脸颊。
5
手机在静音状态,但手机在钢琴上发出微微的震颤,只两下,便结束了。先打个底吃了点冰激淋的小依高兴地跳起来,替妈妈取来手机。
马霞看了一眼,心跳加速,她连忙摁掉,差一点直接关机。
“祝你生日快乐,重获幸福。”手机短信是贺喜。
这么写的还能有谁?可马霞丁点儿也不责怪金立宇,他难道没有祝福她的权利?
小依背对着妈妈,马霞瞪着她的两根小辫,忽生奇思:假如这是金立宇的孩子,她会长得像自己这般修长吧?面相如果是金立宇的,那会平添一种英气。
她抬起头,男人从走廊里走来了,恍惚是金立宇,但却是现实世界的王:林之渡林教授。
她竟然轻叹了一口气,没让人察觉。
有什么好后悔的?自己做的选择,当时还感到安心,充满希望。甚至,有阵子作曲,她都感觉旋律里平添了家庭气氛,庸俗却温馨。
马霞对老公和孩子忽生歉疚,她硬生生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让自己赶回安全并良好的状态。
“我宣布:妈妈的生日宴现在开始!如果不是吃了点点心,我们已经饿疯啦!”小依当了今晚的司仪。
林教授握住太太的手,动感情地说:“生日快乐,霞。辛苦你了,多亏有你!”
马霞听他这么说,嗬一声:“跟谁学的呀?你平时哪有这样子嘴甜!”
小依哈哈举起手来:“跟我学的。爸爸跟我学的!”
林之渡的心一暖,浑身血液流动,这才慢慢缓过神,回到了自己家里。
生日宴,一桌菜都是马霞亲手做的。马霞是作曲家,又不是个厨娘,可这些年基本上都是她在厨房做出每日的饭菜。
阁楼上有她单独的工作间,逢灵感来,闭关作曲。她一般烧好一大壶水,蒸一锅白面馒头,就上去了。谁也不能打搅她,她可能一连两三天都不出工作间的门,工作间有小小洗手间但没浴室。她结束工作的第一站是淋浴房,出浴后才同家人相见。
那种时刻,她的模样就像长途跋涉到家,昏昏欲睡,轻声地和气地同人说话,忽然就睡着。作曲中间她从不睡觉,她说她会大汗淋漓,有时很难受,类似于分娩。
林之渡知道,有了小依之后,马霞创作时间越来越少,很多次,即使进了工作室,也大大缩短了作曲时间或半途而废。她没吐过什么怨言,但林之渡对她花费大量时间在厨房确实过意不去。不过,要林教授代替妻子下厨,他本人都难以置信。没理由,就是如此。
“妈妈做的菜好吃极了!”小依有一小会儿筷如雨点,不讲话,一下子赞叹出声。
“好吃,做得真好。”林之渡茫然地跟着女儿说。
一直在看他的马霞忽然站起身,拉他朝墙边侧坐:“好呀,林大教授,我问问你,你觉得好吃,你吃到什么菜?”
林之渡一惊,他食不知味,根本没注意自己的筷子夹起些什么。
他慌忙装笑:“吃你几道菜,我就像满汉全席都吃到了。荤素都美味。”
马霞并没有继续为难他,其实,马霞比他紧张。马霞看出林之渡心不在焉,心里装着事呢。这事又不像他平日里藏不住会大说特说的学院八卦,倒像是……像是感情上!
马霞立马想到了金立宇。金立宇这人如今可是个有手腕的魔王。除了不会把辣手下到她马霞身上,他绝对不会对其他任何人客气的。是不是金立宇已搞出了什么动静,惊动了之渡?
不是没这种可能。
若这样,倒要好好应对,一点儿马虎不得,绝不能出什么差错。这事关身家和名誉。
马霞一边笑着拉林之渡转来,一边说:“我赌你从没关心过我花了多少精力照顾你的胃!”
林之渡赔笑说:“你实在辛苦,我其实都在心里。”
放回钢琴上的手机又颤抖了两下,马霞倏然对金立宇生出一种气恼来。
她尽可能平静地接过小依拿来的手机,特意做得一点不回避林之渡,打开手机时让他自然瞥见屏幕。
小赌博赢了,不是金立宇,是妈妈祝贺她生日的留言。
“外婆可真是的,明明祝我生日快乐,问的却是你这小妖精好不好。”她把手机递给小依。小依欢呼一声“外婆顶宝贝我了”。
吃过了饭,林之渡抢着动手收拾餐桌,这反常的举止更让马霞疑虑。马霞推他到沙发上休息,等吃蛋糕:“还是我来吧,天天做,习惯了,偶尔一天被赦免,难免就要生出希望来。”
林之渡看着马霞背影,她人高挑,其实不耐家务。他拦不住自己去想华敏。华敏体形娇小,不过大概因从小没被娇惯的缘故,做起事来耐劳,且不会叫苦。怎么讲?也许就是那种劳碌命吧。
他之所以对华敏有一种牢固的信任,这和事实本身的说服力有关。林之渡和林家三舅舅都记得华敏尚是大学生时的一件事。那件事,让华敏轻而易举在他俩心里占下了位置。
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时林家三舅在教育局宣传办当主任,为地区运动会的缘故,局里给了一笔预算,要做三千件印字白圆领汗衫。林之渡当时已介绍华敏去三舅那儿勤工俭学,这事就交给华敏联系供应商了。华敏不辞辛苦,到处找小小投标商,认真选拔,把事情办得不错,最后送来的成品用料很好,卖相叫人满意。没想到华敏还敲开林家三舅办公室的门,上交一个大红包,是承办厂家塞给她的回扣五千元。那年头,五千元可是笔巨款。
林家三舅及时看出了外甥的居心,或者他已晚了?他把林之渡叫到自己家喝酒,喝完酒把之渡的舅妈打发开,教训他:“喂,你给我离华敏远点,这是个好姑娘,如果你不想娶她,就不要引诱她。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其实三舅不晓得,林之渡也是如此这般对自己说的。许许多多女生都够不上“好姑娘”,本来,大家理应追逐“好姑娘”不放手,可林之渡发现事到临头并非这样!
林教授这会儿又想起华敏的事迹,心里有点澎湃。
本来他该跑到阳台上抽根烟,平息一下自己的心潮。但今天他受了刺激,有点木呆呆。他顺着心思想着想着,一抬头,马霞端着蛋糕正好奇地端详他。他吓一跳。
哈根达斯的蛋糕冰激淋能创造出其乐融融的心境。不过,这心境大概只归于小依。小依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哪个都亲。她是快乐的小依,是林大教授和女音乐家的掌上明珠。
好在林之渡不是圆滑之辈,他从来不喜欢找借口,更不喜欢扯谎。他不想解释自己为何若有所思,这种事在他而言也不是没发生过。如果马霞一定要钻研他,他会被迫说,同上几次一样,是系里的人际关系难摆平,烦人。如果她不问,那好,没啥需要解释的。
几年前林之渡曾忽然想念过很久不见的华敏,他知道华敏在哪里上班,他通过总机电话找到她,请她喝咖啡。
那次华敏大大方方来了,跟他到哈根达斯店坐下,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那里很安静。
华敏已跟同单位的公务员(一个篮球打得很好的科员)结婚,有个儿子。
华敏显得有点憔悴,但仍没妇人的体态,还像大学女生,似乎比从前愤世嫉俗些。
她显然就是来同故人见见面的,她显得很平静,没怨艾,像以前一样,没一丝一毫的企图心。
她跟林之渡说她丈夫年纪比她大却不懂事,业余除了打球,还喜欢玩股票,输多赢少。他怎么会管孩子呢?他自己还是个大小孩,从前是他姆妈的负担,现在是她的了。她笑了,说自己忽然有了一个大儿子,一个小儿子。
道别的时候,她谢谢林之渡牵挂她,请她吃冰激淋。
她打开自行车锁,是一辆半旧的车。她飞身上车的一刹那,裙子飞扬起来,圆润的小腿在低空画出白藕般的弧线,林之渡感到自己再次错过了很好很美的故事。他呆呆站着看她骑远,觉得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她。哈,哈根达斯!
马霞吹蜡烛时觉得林之渡的心不在这房间里。咦,这是什么情况?
她凭着自己对丈夫的了解和感知,绝不相信林之渡沾了桃花,他倒真不是花心男。
之渡对自己是看重的,醉心的,坚守的,他爱惜羽毛,存着事业上的野心。但他对男女之间看得挺开,欲望不强烈。对她马霞,恐怕也不强烈。马霞想,你不能寄望一个男人对女人守规矩,同时又荷尔蒙爆棚吧?他没有不正常就好,家庭生活不需要那么多情欲吧?
因此,马霞便越来越担心金立宇搞鬼,他那家伙,虽不是坏蛋,但很会挑战行事为人的界限,或者说,他喜欢创造事理的新边界。
马霞对自己也是有责备的。那天在院长办公室,她同金立宇猝然重逢,她心软,没对金立宇多加防范。
现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看事情自然的走势,在节骨眼上再想办法把握吧!
假使林之渡不捅破窗户纸,她也不。
时间会比人更好地处理复杂情况。
这么想,她也就坦然。她对自己说:生日快乐!
她分冰激淋蛋糕给林之渡,是镶着“快乐”两个红字的那一块。林之渡低下头,默默地吃。她感觉不到丈夫此刻的心情。
6
金立宇没想到私家侦探事务所的王侦探是个女人。
王侦探王小姐带着居高临下的气派斜睨金立宇:“金先生,侬要坦诚。我不搞清状况一般不接案子。要是听起来不符合我认可的逻辑,我也不插手。”
金立宇不声不响站起来,朝事务所窗边那架旧红木穿衣镜看看:褐绿色英国呢西服,黑色乔吉亚•阿曼尼领带,墨镜,高挺的鼻梁。他自己反像个侦探。
他叹口气,再次坐下,面对面打量王小姐。王小姐年纪有四十三四,用了蛮高级的化妆品。他忽然对她有了点信心。
“你又不是心理医生出身。我只要你调查真相,不需要你了解我的内心。”他笑了。
“我只帮我认可的人去争取真相。我又不缺钱。”王侦探嘴角翘起,嘲弄地笑。
金立宇学着她翘起自己嘴角,无声地自嘲地笑。他把穿笔挺黑褐色西裤的腿架到王小姐办公桌角上:“好吧。你问我答。”
王侦探一秒钟也不浪费:“为啥调查对方和异性的交往?”
金立宇的眼神是看不见的,他在墨镜后看着王小姐还是望着别处,别人不晓得,只能猜。
“他是我情敌。”金立宇柔和地吐出一句,“我希望他另养着女人。”
王侦探递过协议文本,上面无非规定了提供的服务。金立宇瞥一眼酬金数目,拿过王小姐的水笔签上自己名字。
“既然收费这么贵,我想我改主意了,你继续跟我谈谈心吧,或许你能治疗我的心理创伤。”他斜睨王侦探。
“行啊,”王小姐很酷地看一眼他的签名,把协议书锁进了抽屉,“离开前您付第一期款。至于所谓心理治疗嘛,你问我答。”
“题外话:生了孩子的女人,还记旧情吗?”金立宇绽开笑纹。
“难说。”王小姐快口。
“那么,假如她老公有别的女人,她总会记旧情了吧?”
“也许。”王小姐满脸嘲弄。
“怎么,这就是你的高见?”金立宇笑道,“你不也是个过来人嘛。”
王小姐扯扯袖管,忽然露出劳力士表:“我工作的价值在于提供真相。金先生,玩火要有心理素质,你懂的,不光为了不烤焦自己,也要为别人着想,要记旧情。”
金立宇嗖地收腿,脚落到地上,慢慢收起来:“受教了。”
他走出王侦探办公室,到她男秘书那边付了首付。需要付几期,视情况而定。
他走出这楼,顺淮海中路往东走,他是有目的地的,去淮海公园。
淮海公园并不大,周围景物和建筑变化不小,但园里那些梧桐树并没有挪过窝。
金立宇想起当年透过照相机取景框看见的高挑女生马霞。马霞是作曲系的,类似于知识分子;他是吹小号的,劳动人民。
那时候他兜里没钱,光凭赤裸裸的一点青春魅力请马霞出来逛街。他明晓得马霞对自己不曾一见钟情,马霞大概是攒一把男的在手里比比的意思,反正,也没给他下什么驱逐令。
他那时不敢直溜溜地凝视她,所以照相机是最好的窥视孔:马霞脸红了,她有点忸怩。不过,她的表情泄露了金立宇能领会的东西。她对他没有那种火辣辣又情怯怯的发烧感。
如今觉得自己几乎拥有了一切的金立宇很想献上换不来自己心跳的“一切”,只要马霞对他自然而然发生火辣辣的感情。会吗?渺茫的。不会吗?还是赌一把,或许。
反正,珍惜这过程吧。
华敏回到老房子亭子间,这曾是她外婆住的房间,这会儿轮到她住了。瘫子在床上呻吟一声,他听见老婆的脚步了。初中生小弥坐在楼梯口做作业,对她讲:“姆妈,饭菜热过了,我喂爸爸吃了。你快下厨房间吃吧,现在那里没有邻居做菜。”
华敏答应一声,今天容易动感情,她的眼泪一下子要飙出来。没想到叫天天不应,老天还给她这么乖一个小弥。尽管儿子还帮不上她什么大忙,你看他却不要为娘的多操心。小弥是无价宝,他心里想着娘还没吃晚饭。
华敏摸摸儿子脑瓜,轻声说:“姆妈吃过夜饭了。在马路上碰到老朋友,蹭了人家一顿饭。”
“哎呀,姆妈运道好,下馆子了。”小弥自己听了馋,却为娘高兴。
瘫子在床上也咕噜一声:“开心就好。”
华敏犹豫片刻,跑进房间,摸摸瘫子额头,给他掖掖被子:“阿关,你不要灰心丧气,你一个喜欢搞体育的人,身体有本钱的。只要我凑够手术费,我们就去做手术。你一定会起来走的。”
瘫子没回答,他慢吞吞伸过手来摸到华敏的手,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像是说两条腿毫无感觉。
华敏这时放开瘫子的手,当着他面低下头,合手呼喊了一声“天父”。
她饱含热泪祷告起来,不让瘫子听见她的祷词,但瘫子再次感受到了她的热烈和不肯放弃人的坚定,他讲话便带了哭音:“上帝还要不要我呀?”
华敏默默地跟天父诉说了巧遇林之渡的事。主要是林之渡那种温柔而坚决的态度让她有感触:这也许是天父的安排。
林之渡没问她不必要的问题,一点没银行放贷款前查三查四的那种企图心。林之渡了解到她筹钱为夫治病,马上就说:“我给你钱。我资助。”
怎能白白要人家的钱呢?这是万万不可以的,华敏直接而迅速地表达了拒绝。可林之渡像是抢人家原始股一样,执拗地重复:“华敏,给我一次机会。华敏,难道不是我欠你的吗?”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林之渡欠我什么呢?华敏暗暗想了一个多钟点,还是觉得牵强附会。她不认为这男人欠了她什么了不起的债。他有点傻,或者,自视甚高。
说一千道一万,当年大家都年轻,都贪玩。华敏想,那时候主要是自己守不住了,像春天深夜里放声咏叹的小雌猫。她是在校园舞会上认识林之渡的,林之渡彬彬有礼地插进空档,从别的男生手里抢过华敏当舞伴。他跳舞并不出色,不过他真的优雅,像个华敏幻想中的绅士。
记得那回跟他跳了一会儿,别人又从他手中请走了华敏。华敏其实已在留意他,看他站原地不走开,她故意回到他面前。
她记得林之渡很用力地推开了那个跟他竞争的男生,挽起了她的手。他在吉特巴的舞曲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凑到她耳边:“我试了试,别人跟你跳舞,我试了试,我觉得嫉妒!”
他击中了华敏的心弦,华敏舞会后跟他去了河边。
“你没有女朋友吗?”她不相信地问。
“我有的。”林之渡回答她,“我很花心。”
“那么你收集洋娃娃一样来收我?”她笑了,觉得这人也太不会掩饰。
林之渡却很虔诚地回答她:“我不晓得,我想找到能让我产生嫉妒的女生。也许,那就拯救我了!”
她当时很容易,她也晓得。
他在河边吻了她,他竟亢奋起来,让她感知到了。
“你发疯了吗?”华敏无力推开他,她比他更想要。
那个夜晚没发生什么,可后面几个月里,他俩疯狂地在校园里约会,总在夜色中。他不是本校生,他已经毕业上班了。他和她钻到各种匪夷所思的暗角落,在黑暗中互相索取。然后,没越过最后的界限,他忽然淡下来,彬彬有礼,依旧请她到校外吃饭,买礼物给她,只是不再借着夜色来。
她迅速地交往了新的男友,而且,她在新男友(一个更莽撞大胆的男生)不停的撩拨和尝试下,失去了童贞。
不久之后一个秋日,林之渡又出现在校园里,他是特地来找她的。他神采奕奕,问她一向过得怎样。他带她去五星级饭店吃饭,说各种愉快的事。他带她去他装潢好的新居,那是他按揭的,属于他个人的空间。
他俩上了床,她现在有了新经验,将那些蛊惑人的都尝试在他身上。他终于忍受不住了,越过了他自己画的红线。他变得勇猛,这让她感到溶化中的飞升。
当她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她发现自己是用锤子砸他的脑袋。
她心软了,她可不是要讹诈他。她答应了他的安排,单独去了他不宜出现的医院,他的一个朋友很体贴地安排好一切,保证她的安全和体面。
只是,她疲惫地回到家躺了十来天,她憎恨他始终没再出现。
她倒不觉得林之渡亏欠她。她没有那种女生受害的成见,她晓得自己是投入的另一方,更像合作玩一种有风险的游戏。她没想过什么婚嫁,也没想过要人家做经济上的补偿。
这解释了后来她一切的选择和行为。她认为自己始终如一初心不变。
现在,她确实在难中,运道实在太坏了,男人打一场球,跳起来扣篮,掉下去瘫痪。这到底是什么事呀。她人在教会里,问牧师,查经,虔诚地祈祷……
“不要着急。”在小瓢香包房里林之渡恳切地说,“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自责得厉害,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了。但是,我们见面了。”
林之渡了解了大概情形,他说他即刻就去托关系为她先生找专家。现在他手里有点钱,手术费住院费他现钞交给她,她只需要把钱花掉把人治好,其他的都不要提。
7
马霞作为高个子的女人,高个且漂亮,漂亮而富有气质,是女音乐家。她的外表劝阻了很多人对她袒露真实情绪。因为马霞娴静平和没攻击性,也不炫耀自己,人们心里的负面就难以对她倾泻。也就是说,她不太受他人的刺激或攻击。
马霞后悔自己的隐忍欺骗了别人,更对自己无益,她明白自己在关键年月里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也没有决断的勇气。单是姆妈,一个普通的妇女,就约束了她。
金立宇曾表白过他如何感知她的外表。金立宇总是痴痴瞟她一眼,又瞟她一眼,不敢放肆地盯着她看。金立宇说她脸上有一种羞怯,她的雀斑加深了这种内向的美。
是吗?雀斑!
她曾为自己鼻翼的雀斑抓狂了很多年,自从意识到高挺的鼻梁两侧有淡淡雀斑,她就认定雀斑减损而不是增添了自己的美容。她暗暗寻求去除雀斑的方法,试过很多香味各异的手制软膏,结果是雀斑像她的自卑,天然发生、天然成长、天然地驻留不去。
因为脸上的雀斑,当然也因为她离群索居,她根本没意识到男人对女人的身材更在意更敏感。无论是金立宇还是别的男生,他们的眼神都在她的背影侧影上溜冰,她竟浑然不觉。
金立宇练习小号时吹出了她的腰肢的线条;有位小提琴手后来告诉她他练琴突破水准是因为突然看见她经过,她奇妙的身材启发了他。她总回自己宿舍,在宿舍里娴静地读教材,周末回家,在家画画。她不单单有音乐天分,还着迷于国画:那些细碎的花朵,纤丽的金鱼,或飞絮似的蝴蝶……
第一次看见同班女生为男生吃醋而互殴,马霞惊呆了,她知道成人世界为房子为钱为官职奋力竞争,但为了男生互相拉扯头发口吐秽语超出了她的想象。别的女生斗殴的拳头打在了她的感觉器官上,让她瑟缩。
同时,在一些匪夷所思的方面,她却变得坚强。譬如,同寝室女生见了蟑螂会哭喊奔逃,到楼外校园央求男生帮忙打蟑螂,她们借蟑螂撒娇作痴。马霞不但自己对付黑油油的蟑螂(她恶心得吐了),竟然还发展到与一条烟一样长的蜈蚣对峙。她的脸先变粉红尔后深红,鼻翼的雀斑发白。她默然不语,却不肯让蜈蚣安然离去,用手里那只脱下的鞋子阻挡它的去路(她担心蜈蚣潜伏到寝室床铺间)。没人来帮她,没有骑士。她也没想过要找骑士。她瞪着蜈蚣,耳朵里奏鸣着虚幻的曲调。终于她“啊”地大叫一声,鞋底准确击中蜈蚣头部,将蜈蚣的头打成一张扁片,那无数只细足仍浪涛般涌动……
马霞看着金立宇在上音附中混成能在男生中竞争大哥地位的人,他当然还有对手,但他的气势睥睨群雄,很多男生奉承他,跟在这个有立升的小号手屁股后头。
金立宇开始对很多事发言,对别人的事插手,无缘无故地帮助某些人却同另一些人作对。老师们有的特别喜欢他,嘴里总立宇长立宇短,少数教师却反感他。
马霞看惯了金立宇乐于到处拿主意的气派,所以当他贸贸然向她示爱,一反常态对她谦恭有礼百依百顺,她不是喜悦或得意,她第一反应是尴尬和恐惧。金立宇一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就有了其他女生见蟑螂时那种汗毛直竖的感觉,想躲开,并手足无措。
是的,穿越她少女时代、持久守恒的幻想里,她将遇到的是一位高大而沉静的男子,带有父亲般的风度,彬彬有礼小心翼翼地同她交朋友,一起画画一起作曲,很久很久才水到渠成地掏出钻戒,单腿跪于她面前。
嗬嗬,金立宇?他的拿手戏是亮堂堂的小号,吹出集合和冲锋的激越。他有的是钦慕他的女生,他恐怕有一大把可以放在手里选。
马霞疑心其实是自己对金立宇的无视吸引了他,他可能想通过征服她满足他的好胜心。马霞懂得理智是少女最好的财富,她不为所动,不考虑金立宇这个人选的合不合适。
不过,金立宇毕竟是金立宇。
有个声乐系的女生似乎同他打得火热,大家都传说这女生即将到美国去,她父母和兄弟都已离开上海好一阵子,在华盛顿落户。有人说她的父母在美国的学院帮金立宇安排妥了入学。马霞听了只感到吃惊,没受到啥震撼。这故事听上去才像生活本身。
让马霞大吃一惊然后怦怦心跳的是后来遇到的那事:金立宇同那传说里的女生课后在学院法国梧桐树下拦住马霞。金立宇嘶哑地对那圆睁双目的女生说:“当着你俩的面说清楚,我喜欢的是马霞。”
马霞尴尬得到达愤怒程度,她相信连自己的雀斑都气得发出了白芝麻的光泽,她口吃地问:“你,你问过我吗?啊,你,你事先问过我吗?”
寡言少语的马霞顿时成为校园流言蜚语的对象。男男女女都用异样眼神观察她。
马霞像个吃了亏说不出口的老实人,绷着脸,人家看她,她却脸红起来。
那女生离开了学校,不管是否出国,反正她消失了。大家都把马霞说成赢家。
金立宇私下跑来,厚颜无耻地辩解说他说的全是真心话,他愿为马霞做任何事,而且,心里的情感是不由自主的。
“我有什么好?”马霞涨红了脸,脱口而出萦绕心头的疑问。
金立宇还真是考虑了一小会儿,他转动眼珠组织思路的模样让马霞原谅了他,那模样诚实而谦卑,不同于他往常的气概。
“我说不好,”金立宇大胆而谨慎地回答,“反正,她们都像是我的哥们,你却是我的女人。”
马霞被无形的热浪击中,金立宇拉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他胸口。
像一艘船上轰鸣的蒸汽动力房,他的心跳带动了她的。
8
上午的课讲完,林之渡回办公室喝了杯香片,削了一只新西兰苹果,不准备吃午饭,他得赶着去银行取钱。
到了银行,排队等,他听着报号,心里不由得比较起华敏和马霞。
华敏在男女关系上比马霞随意多了,这是客观事实。所以,他当时根本没想过同华敏长久。而马霞,虽经人介绍才相识,但他信她端庄自守。事实证明,她同他结婚时年龄偏大,仍守身如玉。此外,马霞是艺术家,华敏只是普通人。
林之渡对自己的选择还是安心的,它合情合理。
然而,有些事虽不足以说出口,心里想想未必不可以。
马霞,就像她性情已暗示的,对床上那回事不怎样热衷。生完女儿之后,林之渡更难得唤起她的春意。
华敏却相反。
华敏是顺从的,也是热衷床事的。她和林之渡度过的短暂时间里,百依百顺,林之渡说什么她都服从,想干什么她也跟随,甚至讨好他。
婚后这么些年来,马霞一开始还配合林之渡,渐渐发生小小冷战,最后她开口反对。她有她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已相让过好些日子,对不起,如今她要做回自己了。马霞甚至说:“林之渡,你不要太自我。我再这么荒废下去,连作曲都没灵感了。”
林之渡当时很惶恐,无论如何,一个人不能让有天才的妻子被日常生活湮灭。他当即回答她:“我可以带女儿,你自便。”
那之后,每天是他送女儿上学,周六周日他陪女儿出门上培训班。
不过那不是马霞指出的全部。马霞的自我复苏,而她的自我是全方位的,一旦显山露水,绝不比林之渡的自我少些壮观。那个厨房的改建却已让林之渡感到恐慌。
假如娶妻可以事先沙盘推演,那么,林之渡想,华敏也许更能夺得最终胜局。你看,她对她成了瘫子的丈夫尚且尽心,何况……
电子人声的呼唤打断了林之渡的遐思,轮到他取款了。
他顺利取了款,但是,他个人零用钱只放了五万元。其他的钱,他都交给了马霞管理。
手术,一个瘫痪的大男人的手术,五万元大概只能充当手术后营养费,华敏还有孩子要负担。
这事谁都可以商量,就是没法同马霞商量。除非说谎。
林之渡不愿意说谎,他傍晚去找分管他课程的副系主任。
“老板,我有急难,想借用我项目名下的科研基金,用我每个月的工资作担保。”他深思熟虑。
副系主任脸上露出痛苦神色,这很自然。大家身在象牙塔里,同僚之谊虽有,但最好保持各自清洁。不过,话说回来,科研基金已按各人的科研项目分到各人名下,且用途宽泛,说到底本就是补贴研究人员的诸般花费。
“我乡下的长辈急病,老板,你懂的,这种亲戚平时我提都没跟老婆提过,现在提,太奇怪。但我也不能六亲不认。”林之渡开始撒谎,他想过,这种白色谎言只为凑钱,事后归还,没有道德压力。
副系主任沉吟片刻,拉开抽屉,拿一份红头文件给林之渡看:“希望你理解。”
那是刚刚下发不久的新通知,杜绝了林之渡挪用科研基金的可能性。
“老婆不是外人,”领导微笑,“跟她解释解释,甚至可以让她一起去乡下看看亲戚。人嘛,谁没有几个穷亲戚呢?”
走出系办公大楼,林之渡倒有点犯晕上头。这事,已在华敏那儿夸下口了,心里觉得能因此救赎自己,却卡在钱上。
说不得,十万火急,赶紧跟朋友借钱吧。
想起来能商量借钱的朋友不少,林之渡想自己需要慎重。
他打电话给最常谈心的哥们儿,对方立马关心他出了什么事。林之渡倒不瞒他,况且从前也同他说起过华敏其人。
好哥们儿在电话里谆谆告诫:“之渡,不是我不借你钱,你想想,这事关乎你和马霞的今后。你怎么聪明人犯糊涂?过去的事它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华敏不是你记忆里的华敏,你等于管了陌生人的闲事!我劝你先不要轻举妄动!”
林之渡又打给一位素常很随意花钱的阔朋友,不同他说原因,就说商借二十万元,写借款合同,愿意多付利息。那阔朋友哈哈笑,说借钱小意思,随时划账过去。不过,教授你得说明白这钱是干吗用的,而且得实话实说,这就是条件,利息倒不要你的。
林之渡想了想,说不能解释原因,算了,不借了。
他在这城市自出生以来生活了许多年,从没跟人开口借过钱。跟家里人也不曾。
他有点惊悚地记起自己曾同朋友们探讨过借钱这事。当时他想也不想,肯定地说:“从来不借钱的人开口借钱,绝对是出了大问题。”
别人都点头同意,大家认为假如借钱的是熟朋友,最好的方法(也是无奈)是送个一两万元钱给他。
林之渡明白了,跟朋友借钱是不明智的。
可是,这钱急用啊。开了口不能办,华敏会怀疑他的动机。
其实,林之渡倒是想多了华敏。
华敏完全理解他。华敏白天在机关上班,困得趴在桌上睡着了。同事们晓得她的苦楚,不但不叫醒她,还都把桌面上的电话机搁开,免得铃声吵醒她。这机关嘛,没啥急事,都是内线电话,有事走走楼梯当面讲也行的。华敏是好人,大家同情。
华敏梦见林之渡,同从前梦见他不同,现在梦见他,她在梦里拒绝了他。
醒来她发现自己哭湿了衣袖。
她记得自己当年给林之渡寄告别的信柬,她祝愿他像扯起风帆的大船,一路顺风。有海浪亲昵相送,去往他追逐的远方。
她从不曾设想自己能同林之渡长久,她觉得自己是翅膀无力的燕雀,在大鹏幼小时彼此才有短暂狎昵。
她发现林之渡为她自责甚深,她不是感到欣慰,反增添了心理负担。
如果他确实有钱,愿拿来帮她渡难关,这是好事,她心里温暖。但有一点必须明确,她要为此写下借条,等自己慢慢把钱省出来,全部还他,还要加上等同于银行定期利息的一小笔。
老公的病是有希望治好的,这不仅是医生说的,也是他平日给她留下了健壮的印象,她信之无疑。
不过,她暗地里还有最重要的牵挂,那就是儿子。小弥才是华敏的心头肉。
华敏想,其实小弥可以是任何父亲的儿子,是老公生的也好,是林之渡生的也好,别人的也一样。她自己大概对交往过的那些男友们都没太在意,但小弥只有她一个母亲,小弥的喜怒哀乐与她息息相关,比她自己的喜怒哀乐更能支配她。
她想的是,假如林之渡借给她这一大笔钱,不能全部用到医院里头去,先要从中悄悄为小弥留下一点,保证他上大学不会太拮据。
对了,自从他父亲瘫了,他还没下过馆子呢!
9
马霞推开林之渡书房的门,看了看他烟缸里插得刺猬一般的烟蒂。她反手关上门,又替他把窗户打开,往书桌旁小沙发上坐下:“怎么了,是股票又套牢了,还是已经割肉了?”
她有点哀怨情绪,她想搞清楚林之渡是不是听见些有关金立宇的风声。她问心无愧,可若要对这种事做解释,可不是作曲那般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的过程。那能把人怄死。她不想解释任何有关金立宇同她之间的事,沉默是金。
林之渡笑了笑,声调虚弱:“放心,没事。股市平稳。”
“那你这两天为啥有心事?”马霞横下心,单刀直入,想把担心的事从心上卸掉,哪怕冒险。
林之渡没回答,他打量着妻子。台灯的晕黄灯光里,她神色单一、朴实,充溢着某种固执的力量。
他觉得自己可以冒险一试。
“回答我,别把事藏在心里,你忘了过去股市狂跌你吓出病来?”马霞露出一丝微笑,这笑纹挂嘴角上,无掩无饰。林之渡想,夫妻一旦做久了,说话就直来直去,再不会劳神把负面情绪处理过再端出来。
如果她听见不爱听的,会不会立马疯狂?
“怎么,这么严重了,我这样子追问,你都不说?”马霞一边问,一边心虚了。她忽然对金立宇有点奇怪的愤恨,她也不懂为什么。
“难道你对我有啥不可以说的?”她叹息一声。
“我准备告诉你的,但你首先要信任我。”林之渡豁出去,觉得这不过是认识她之前的事,扯不上“不忠”。
马霞品着他的话,歪过头看他,秀发垂向一侧,洗耳恭听。
“我想同你商量取点钱出来,我有急用。”林之渡说。话吐出口,人轻松了一半。
只不过为了钱的事,马霞心一松,不过,有种怪味升腾出来,黏在她心头。
“为啥花钱?”她问,好奇得要命。
“因为……”林之渡已把谎话吐到了舌尖。傍晚不是同副系主任也扯过了,再顺舌头扯白色的谎话有啥难度?不过,他愣了,他觉得对马霞不该扯谎,从来都没扯谎,难道将来以一个又一个谎话来遮盖这第一个?
“因为一个在认识你之前交往过的女朋友。”
话吐出来,他立刻感到彻底轻松了。这会儿,看马霞了。
“女朋友,你不是说你从前没谈过恋爱?”马霞很认真地问,像落在云里雾里。
林之渡不想纠缠什么细节,他想越过无谓的细节,只谈要点:“算不得什么恋爱,请你相信。只不过很巧,我在学校外边食街上看到她和乞丐在一起……”
“啊?”马霞睁大了眼睛,“她是干什么的呀,谁会混这么惨?”
林之渡努力地说:“也是大学毕业生,当公务员。但她先生瘫痪了,急需手术。我看不下去。”他说着,忍不住哽咽了一下。
马霞浑身起了一阵寒毛,她似乎理解了林之渡,她觉得自己不能不注重自己形象,何况她本不是残忍的人。
马霞伸手握住老公的手:“这样呀,你就借钱给她好了。我这就替你取出来,要多少?”
林之渡抬起眼,看着马霞:“你真好,我发誓这是事实,我正巧遇上的。我没有任何邪情私欲。”
马霞笑起来,笑出了声:“可是,你隐瞒了你的情史。唉,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之渡还想说什么,马霞挥挥手:“放心,你说了那是在认识我之前,我信。但有个条件,你必须带上我一起出面,我可以见见这个需要帮助的人,或许,我也能帮她。”
林之渡答应了,但一下子担心了。
这么多年没见华敏,她不会变了吧?她不会说出些什么来,害了马霞?
林之渡倒真不是怕自己陈年的渣相暴露,他只怕马霞受伤。可是,马霞既然开了口,那也是不能回绝的,否则徒然引她起疑。
王侦探很快就约见金立宇,仍到侦探社办公室见。
金立宇其实并不关心王侦探发现了什么,他觉得棘手的是如何处置王侦探的发现。
他给王侦探买了礼物,是Dior 的香水礼包。
无论多大年纪的女人,无论她的心态是否乖戾,都会喜欢香水,都会被香水的贵重气息带进愉快和友好的情绪里。
“是吗,他在外头有女人?这是大概率事件。”金立宇听了王小姐简短的介绍,“足以影响他的婚姻吗?”
王小姐下意识地抚摩着Dior 礼盒的纹理,显得有点主动:“这要看如何渲染,是吧?任何事都可以加热或冷却,我们只提供事实。很可惜,这位先生和这位女士没留下太多的把柄,我只知道他们刚开始幽会,而且男的给了女的可观的钱。可并没有开房记录。”
金立宇怪笑:“相比于开房记录,我倒更喜欢读到优雅的情书或表达私情的信物什么的。身体的背叛在我们这代人看来,远不及心的偏离。”
王小姐有点逢迎地冲他点头,她计上心来:“也许,下一回他俩私会,我们能录下他们的谈话来。”
金立宇从西服内袋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王小姐面前:“你们按专业的顺序去做吧。但要记得,我要的是简单真相,以及证明真相的详尽可靠的证据。我不是什么下三烂的人,很有可能,你的所有发现将来都烂在我手里。我一向有成人之美。”
“那是当然,”王小姐说,她笑得烂漫了,“金先生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
金立宇从侦探社的大楼走出去,扬手招了一辆大众出租车,抵达外滩江边。他推开半岛酒店的玻璃转门,进入华贵的气氛里。
金立宇进底楼廊吧要了酒水,在吧台边坐下。他拧起英挺的浓眉,想着自己。
“拔起萝卜带起泥呀!”他自言自语,喝光杯中酒,又向酒保要。
哪能要一个伤心而愤怒的马霞,哪能接收一个受伤的怨妇!如果不自欺欺人的话,他只想带走冷静的、深思熟虑的、权衡后做了决断的女人,她带不带上孩子倒不重要。然后,然后是远走高飞,再也不要让她回这城市。
至于被舍弃的那个男人,让他自食其果好了,何必为他费心?
金立宇憎恨所有挡过或仍挡在自己道上的男人,尽管时运使然,这些人本身连知道都不曾知道他金立宇,他们只是好运的自然竞赛胜利者。
金立宇如今时来运转了,他不会利用目前的优势报复谁,但也绝不会怜悯这些倒大霉的人。
金立宇喝得高兴,他忽见东墙边边柜上陈列着一支黑管。他吩咐侍者取来,用酒精擦了擦。
他兴高采烈地走到酒吧尽头的表演区,让侍者将彩灯打到自己身上。
酒吧里除了侍者不过三四个散客,他试了试音,吹奏起来。
他吹的是《百万英镑》的主题曲:一个落魄的美国人,借助百万英镑回过神来了,他获得了美人的青睐和势利眼们的欢呼……
庸俗人生就是如此,猥琐的人类重复这种成功。金立宇的手顺着黑管的滑音慢慢摸上去,快要掐住命运的喉咙了……
10
华敏下了班不去食街了,她换了个离家更远些的街口,摆开自己的小广告牌。
谁都明白没有任何地盘是可以无偿挤入的,她生意没等来,却接待了一个人。这是个还算和善的五六十岁老头,留白色长须,脸上有个肉瘤。老头问她是怎么回事,要挤在这儿。
华敏如实说自己男人突然瘫了,没钱治,孩子还小。白天她上着班的,下了班再来试试运气。
肉瘤老头瞪着眼听完,点点头,告诉她他信她的解释,不过她在这里接不到生意的,不信就试试。另外,“看你可怜,就免了你的管理费吧。”
可他的话不对,华敏还是接到了生意。有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人停下脚步很耐心地盘问华敏,最后说她一眼就看出华敏是个碰上急难的。“既如此,请你给小孩当一阵子家庭教师吧;你的工作证让我复印一下,可能做个背景调查,你别在意。”
华敏苦挨了这一阵子,现在有人聘自己当家教,心里自然高兴。她买了两大罐光明鲜牛奶和一根山林大红肠回家。牛奶给瘫了的人喝,红肠给小弥当零食。想到林之渡还将帮自己,但这两天没有他的消息,心里有点怅然。
瘫的人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神情萎靡,每天靠她喂饭喂水接屎擦尿。他自己无可奈何,什么也做不了。
华敏理解这样躺下去谁都会发疯,所以每天上班前她都录好了他爱看的电视节目和球赛,打开电视机才出门。中午靠小弥从学校跑回家,喂他阿爸吃午饭,处理些急务。
华敏因为自己接受了林之渡的帮助,心里对瘫子就有点虚。尽管这事如今完全没什么暧昧,但她难做解释。谁会愿意解释解释不了的人事呢?即便真相摊开来能感动人,那也不行。
她有点犹疑:林之渡忽然出现在面前,像个救星,可,虽然他是好意,毕竟叫人心里不踏实,而且,心里其实怪怪的。
那躺在床上不能动的人慢慢地咽下她煮热的牛奶,她看得出他备受煎熬:原先的偏圆脸变细长了,面色像纸张那样,黄白没活力。他现在每天靠她帮助漱口刷牙,但嘴里依旧有浓重的口气。今天他的嘴角凸起了红斑块,像患了口角炎。
“你别管我了,先去洗澡吧。”他迟缓地说,可能闻到了她身上的汗气。
“你要解手吗,有啥不舒服吗?”华敏习惯性地问。
男人用力摇了摇头,力量大得像是甩头。
华敏肩背的毛孔一下子绽开了,习惯性地感受到他特有的怒气,一种发作起来如野马脱缰无法管控的瞬时破坏力。
她愕然看向他的眼睛:“你怎么了?”
男人咬住了牙关,他的咬肌绷紧,目光发白,像仇视着什么。她感到后脑勺发烫,有什么暂被忘却的现实又隐隐要浮起。
“你哪能凑得足这么大一笔钱!”瘫了的人嘴里嗤出一股浓烈胃气,让华敏不由得作呕,“华敏,我可警告你不要乱来!我宁愿瘫着。”
华敏嗖地站立起来,她瞪圆了黑眸子:“你胡思乱想有个限度好不好!我在拼命,你倒好!”
其实她仍不懂得:人要发泄出来,尤其一个刚瘫掉、刚开始绝望的人要发泄,还是不要阻拦为好。只听男人辛苦摆动头颅,嘴里激烈地发出了咝咝声:“你又不是个能找到办法的人,你向来只去走捷径……”
“闭上你的嘴,够了!”华敏喊道,她的手捏成了拳。
“我只说最后一句,”他不肯停下,“小弥是个好孩子,关于他,我不再说什么来折磨你。但是……”
华敏的眼泪已倏地飚出了眼眶。啊,小弥!
“不要忘记当初你是怎么胁迫我同你结婚的!”她大声喊道,“难道你当时不晓得小弥!”
第二天中午华敏没伏在办公桌上打盹休息,林之渡约了她到小瓢香见面,林之渡说:“钱我带来了,你可以预约医院手术了。另外,我太太和我一起来见你,她也关心这事。”
他没能再多说什么,华敏不敢在电话里做特殊反应,她猜想有个厉害的女子正坐在林之渡身边,竖起耳朵听着她。林之渡要拿到钱,想必得获得这女子的同意。
整个上午她都沉浸在这通电话创造的奇异氛围里,那将会是一餐怎样的午饭?
上帝啊,这事情叫人尴尬!
假使有选择,华敏一定会打回电话给林之渡,声称已通过亲戚朋友筹措了手术费用和其他医疗费,感谢他好意,感怀他为她做出的努力,以及一切的一切。然后她会提议林之渡再次中断同她的联系。
如果有选择,她一定是这么做,对林之渡,对自己,对躺在床上瘫着的人,以及对那位尚未谋面的女士,这岂不都好!
可她只能去吃这顿午饭。无论发生什么,争取得到救急的款子;写好借条,保证日后归还。她没选择,倘瘫了的人再拖下去,怕就没救了。他从没吃过苦,既没吃苦的能耐,更没所需的心理素质。
她想救他,她得救他啊。
华敏按约定的时间,稍稍提早些到达小瓢香,服务生说林先生还没到,请她先进小包房等。可华敏拒绝了服务生的安排,她觉得站在大堂里等,怀有感激之情,谦卑地表示出自己对林夫人的敬畏,这样更合适。
林之渡和林太太准时到达。华敏抬起头,首先和林太太四目相视,她觉得这高挑的女子气质高贵,正好奇地俯视自己。
华敏没存任何讨好或谄媚的心,甚至她早已做好了对方最终不肯通融的心理准备。多少年来,她逆来顺受,服膺于任何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天意”。可以说,她历来的生活就是一种接受并面对的被动生活。然而有种创新感像清凉水滴落到她焦灼的心上,她发现自己很奇怪地对林太太有好感。这好感不为了眼前利益,这好感带有天生色彩:嗬,她好美,好高,确实同林之渡是一对。
大家在包房坐下,林之渡草草吩咐了服务生,顺手关门,气氛终于适合谈话了。
华敏面对林氏夫妇坐着,她显得蛮轻松,并没有明显的局促感。
林太太和气地甚至温柔地看着对面的小女子,她微笑地说:“之渡,先把钱交给人家,我们不是专程为这件急事来的嘛!”
林之渡应了声,他显得木讷而老实,一点不像华敏记忆中那个会玩会享受且老是沾沾自喜的英俊小生。他打开皮包,扯出一个打了严严实实的结的塑料袋子。他烦琐地打开这塑料袋,请华敏清点二十万元扎好的现钞。
华敏掏出早已写好的欠条,认真添上汉字写的钱款数。她另掏出身份证的复印件,在欠条上和复印件上签名。又核过一遍,递给林太太。
林太太微笑,并不接这欠条。她凝视着华敏。
林之渡说:“华敏,不需要写欠条。”
华敏坚定地将手臂伸直,对准了林之渡:“我们要想办法尽快还钱的,我把利息也注明了。如果你不要欠条,我就不拿这钱。”
林太太肯定在观察华敏;华敏猛地把钱袋子推回林之渡面前:“那我不借了!”
林太太扑哧笑了,华敏看她,这高挑女子的笑高雅而友好。
林太太说:“借条我们收下。钱我们不着急,既然借给你,是为缓你的急,不是让你添焦虑。”
华敏收下了钱,她觉得自己再没办法留下当着林太太的面吃这一顿饭。她谦恭地认真地说:“林太太,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在这里吃饭,我必须赶到医院去办好手术预约及其他。我说不出什么漂亮的感谢话,你们可真是我命里的贵人,雪里送炭!”
林太太并不惊奇,她站起身,同林之渡一起送华敏到小瓢香门口。
林之渡让她俩等着,他去路口叫辆出租车给华敏,这样比较安全。
他跑出去之后,华敏由衷地对林太太鞠躬说了声谢谢,没想到话没说完,顿时哽咽了,泪水淌满脸颊,擦也擦不及。
“不要再叫我林太太,叫我马霞好了。”林太太一点不嫌弃,握住华敏沾了泪的手,“坚强点,家里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华敏感到上帝对自己好极了,马霞竟是这么个温柔可人的女子。
11
金立宇没料到这之后竟出现长长的平静期,长得出乎他意料,差点引发他骨子里的齁急,打破他的如意算盘。不过,他运气也不错,他毕竟有一个律师一个侦探。
金立宇在这个与他疏离的城市里待着无聊,忍不住打电话给身在学院的马霞:“霞,恕我冒昧,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道到澳门去玩两天?我来安排,就是走走看看,聊天吃饭而已。”
他听见马霞在电话那头笑了。她说:“我很想去玩。跟你一道去自然好,但不合适呀。”
没啥好多说的,他了解马霞,这事情不合时宜,多说无益。
不过,她那意思并没责备他唐突,像还挺温暖挺受用。这也就好了。
金立宇请律师吃晚饭喝洋酒,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犯贱?”
“倒也不是这意思。”律师朋友老谋深算地回答,“万事在法律上只有一个意义:代价。”
金立宇梗起了颈子:“代价我付过了,现在想有个回报。”
律师哈哈说:“我喝了你的酒吃了你的席,虽说你没额外付我咨询费,总也得说你几句值得的:万事除了代价,还都有一个时机。倘时机不对,你恐怕要反复付代价。”
金立宇向老同学敬酒:“谢谢,世界是你们的,你们个个老奸巨猾适合生存。我回来得难道还不是时候?可是,也不能再等了。”
“不能等,再等下去,对方都人老珠黄了,你又不主演《霍乱时期的爱情》。”律师微笑。
等金立宇逛去王侦探的事务所,这位当过刑警的老大姐现在当他是熟客,接受了他不断拿出手的香水或名牌面霜,终于待他像朋友了。
“哦哟,拿了调查报告,你只当小说看看,岂不是浪费!”她疑心他的态度是看不上她调查的成果。
“急啥,时机不成熟。”金立宇把腿又架到侦探大姐办公桌的桌角上,“你还是给我心理按摩吧。你说,我是不是个情圣?”
王小姐咯咯笑了:“真是蛮少有的,作孽。”
“为啥作孽?我对其他人实在没感觉嘛,只对她。”金立宇力证自己。
“就是这个作孽了呀。”王小姐耸肩,“人嘛,除了一张皮,里头都一样的,都是化学动物。你放不下她,因为她迷住了你。知道她靠啥迷住了你金公子?”
“啥?”金力宇不肯服帖。
“靠化学以及化学时间。”王小姐给自己沏了杯茶,金力宇谢绝了。
“怎么讲?”
“你当年考音乐学院,有几家愿意录取你?”王小姐问。
“上海的和北京的。”
“你选了上海的。你想想,如果你去北京,不也一样在学院里爱上某个女生?说不定是个北方姑娘,英姿飒爽。”王小姐笑了。
“倒也是。这是真的。”金立宇想想,对呀。
“所以,跟我种花一样咯:到什么季节开花,来哪几只蜜蜂蝴蝶,都是定好的。过了那季节,花和蜜蜂蝴蝶就各自不乐意了,化学反应就没了。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便是这含义。”王小姐点穿他,“不是你见了她特有感觉,是在你的化学时间点上你见的是她不是别人。”
从侦探事务所出来,金立宇暗暗心惊,多悟了一层:马霞就是马霞,她出现在那个时间,占据了他心里的位置。既如此,金立宇也明白了自己能在马霞心里占到什么地位。他自己也曾在马霞的化学时间点上,哪怕女人是现实主义者,如今,这么些年过去,她终会从碎了一地的现实里冒出头来喘气的。
金立宇晓得自己会很累,不但要等待,且要抵近观察,又不好打草惊蛇。
可他不可能买张机票就这样飞走,他已经上了不归路,只有往前,任凭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熬到马霞下决心跟他远走高飞。
路,会曲折,但路已在脚下。
他尝试着邀请马霞出来吃饭、看戏、听音乐会或到酒吧聊天谈创作,马霞三次里能拒绝他两次。但让金立宇感到振奋的是她同他在一起很愉快。他俩之间完全不是普通朋友,他俩各自明白这是什么游戏,不过,马霞主导,她欲望似乎不强,带领他继续守住各自的德行边疆。久而久之,金立宇感到害怕,他似乎丢失了对她肉体的觊觎。要说他和她之间有什么隐患,恐怕这就是。
他从王侦探那里得到了更多证据,王侦探竟善于挖掘历史,找到了曾帮助照料女大学生华敏的那个医生。不过,金立宇却自己弄明白了:将这些事实严加保密,保密得就像不曾发生过那样,才有利于他自己的目的。
他成了一个不能吐露胸臆的明眼人,他既晓得马霞这些年得到和失去的一切,却还是只能被动等待。他等待一个物理时间,到那时,他才可以提议马霞离开这座埋葬了很多人青春的城市,去崭新的国度,做新的尝试。
令林之渡如梦初醒的是蛮久之后一个夜晚,那个夜晚春气动人,他自然想拥抱马霞,轻车熟路地发生些什么,马霞却生硬地拒绝了他,以她颀长身体的自然动作,令他脑袋里嗡地一下。
“为什么?”他在夜的中央,大惑不解地问她。
“这还需要问我?”马霞轻蔑地说,“我还不够仁至义尽?”
这种话带了很重大的暗示,指向明确。林之渡心里越明白,嘴里越想求个确证。
月光里,马霞脸上是那种文静而悲哀的表情,仿佛受了林之渡无穷的欺辱,隐而未发。
林之渡恳求她解释。
马霞避来避去难以摆脱,就说:“人家嘛,一旦发现藕断丝连就要立马离婚的;我不但没怎样,还帮了你们,让你们结下比从前更深厚的情谊。你还要我怎样?我看在女儿面上,她未成年。”
“可是,我同她没来往呀。只跟你一起出面了一回。”林之渡委屈地申诉。
马霞耸耸肩:“之渡,你是大教授,说话做事别像个巨婴。在音乐面前,我无法欺骗自己。请你自重!”
这种重话一旦吐出口,谁都晓得不是为具体的人事了,而是那颗心已噼啪作响。没什么可努力的,很少有挽回的余地。
马霞其实说得明了,这就是为女儿。
一个人闷得难受且不被切近的人当一回事,就难免要做出不太地道的事来。
林之渡作为名教授,对颜面看得重,他不会把自己放到明面上,他会伪装。
他在为世人所认可的范围里逡巡,他考虑过是否要接受学院里某些女生的示好,但他毕竟还是忍住了。
他去看望了不断康复的华敏的丈夫,和这人虽交不上朋友,却得到了他的感激和信任。华敏一定成功地隐瞒了一切旧事,把林之渡说成一个慈善家。
时间并不像山洪的激流,时间像缓慢流泻下来的泥石流,因为它慢,所以它改变地表更彻底。
林之渡把自己的情感归到女儿身上,他感到极深的忧虑和恐惧,担心自己还会失去这个女儿,成为孤家寡人的可怜教书匠。
他觉得这是种惩罚,他犯过不能被轻易饶恕的错,冥冥之中皆有记载。
12
曹弥是个快乐少年,快乐不是一种选择,也不是一种智慧,快乐是一种天性。
家里遭罪、过得最难的那阵子,曹弥作为一个初中生,天天中午要赶回家喂瘫痪在床的父亲吃饭喝水,以小孩天真的诚心安慰愤世嫉俗的长辈(无异于扬汤止沸),他同时还不得不尽力帮助筋疲力尽的母亲,却依旧保持了心底的快乐。
他的快乐像极了竹子的根,总能在任何地方爆出新笋,即便人家来剪除,也剪除不了。曹弥有种奇怪的固定思维,他老觉得糟糕的现状等待他制定出妙策。
人能摆脱困境创造幸福吗?老师在课堂上如此问过大家。
几乎所有人都给问瘪了,这算啥问题?全班只有曹弥胸有成竹,他笑嘻嘻大声回答:“能,老师!”
他对他那散了架的木偶般的阿爸喊叫过:“阿爸,你能爬起来的,只要你想!”
他是笑着说的,那表情就像他阿爸在演戏给他看,他却已看穿阿爸的把戏,想尽早结束无聊游戏,好节省时间。
最后阿爸从床上下来了,虽说落下很重的后遗症不能工作,但毕竟生活上实现了自理,可以自己洗澡、上厕所,甚至慢慢出门散步。曹弥知道家里在医院花掉很多钱,名医的医术和进口药物终于帮了他阿爸,但阿爸却握住他的手说:“小弥,是你帮我站起来的。你说我只要想爬就爬得起来,所以我想了。”
曹弥第一次审视自己的能力是因为他希望自己真有超能力,他渴望自己能帮助别人改变苦恼的状况,他想把人家从泥沼里拉出来,他最想帮助的是他姆妈华敏。
曹弥只有面对姆妈时才收敛起浑身的快乐,他对姆妈充满敬意和担忧,他的快乐就像夜里的杜鹃花,面对月光合拢了花瓣。
那个林教授踏进家门时曹弥察觉生病的瘫软的阿爸发生了某种变化,说不清是什么变化,差不多就像一只伏在岩石上睡觉的豹子,虽没动弹,却绷紧了浑身肌肉。曹弥之所以没有继续观察阿爸,是因为他被姆妈的异样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这非常令曹弥诧异:自从林教授踏进家门那一刻,曹弥感知姆妈的注意力像从房间各个角落抽离的蛛网,在空中旋绕重组成大网,全覆盖缠绕到林教授身上去了。他认为姆妈不但忘记了躺在床上生病的人,也前所未有地忘记了他曹弥的存在。
这感觉太新奇了!难道林教授是你生的小孩,我曹弥倒不是了?
当然,曹弥是这个全知时代的男孩,他长得飞快,不但身体长得快,脑子更快。
没过太久,他恍然大悟:林教授是姆妈的情人,阿爸并不是!
这个自发的结论没有打击到曹弥,他也不晓得为什么,竟然就高兴起来。他体会了快乐的不讲理,后来也就想明白所谓“身体是诚实的”:从前他担忧姆妈,他爱她,可她那样绝望而忧伤;林教授出现了,姆妈不悲伤了,姆妈的绝望里出现了光亮。他体会到了,尽管不懂不明白,身心却快乐起来,为了姆妈而快乐。
曹弥并没有抗拒过林教授,只是林教授看他的眼光让他从一开始就尴尬。他从与林教授对视的第一眼起,就怜悯了这个大人。
林教授眼里的苦恼忧愁和姆妈眼里的一模一样。曹弥喊“林叔叔”,总无声地在心里加一个前缀“可怜的”:可怜的林叔叔,一个整洁、彬彬有礼却显得非常残缺的大人。
曹弥观察到阿爸很快平静下来,他像逐渐解除了对林叔叔的敌意,他正在康复的身体增添了叫人安心的平和气息。
过了三四年工夫,姆妈和阿爸都同意请林叔叔辅导曹弥的学业。曹弥很上进,他喜欢钻研学术。阿爸对曹弥讲:“去跟林教授读书,读得跟林教授一样,跳龙门,给你爸挣点脸面!”
曹弥很喜欢这个主意,不过,他有所不安。等姆妈出门,他单独面对阿爸:“阿爸,我不想去林教授家读书,我喜欢陪着你,自己读书。”
阿爸沉下脸,甚至缓慢伸手拨拉了曹弥一下:“糊涂蛋,你要像我一样没出息吗?等我有力气,我揍死你!”
曹弥看了阿爸一眼,流泪了。阿爸脸铁青,咧着嘴,牙齿发黑,抽了太多的烟,活动不便的右侧身体明显耷拉了下来。
曹弥捂住阿爸那萎缩的右手:“阿爸,我去,我要比林教授更有出息,我肯定可以的,我是你的儿子,我遗传了你的基因。”
阿爸咧嘴笑了,看上去很粗野很蠢,不过,曹弥快活起来,他觉得自己能治好阿爸的心病。
林教授家里很漂亮却冷冰冰的,叫曹弥一进门就感到浑身冰凉。
怎么描述林家的氛围呢?曹弥有点作难,他都明白,就是说不好。
林教授对曹弥的欢迎超乎曹弥的预估,曹弥一看到打开门的林教授就能感觉教授的慈爱。曹弥觉得现在替他补课的林教授同他第一次见到的林教授是不同的两个人。他一直纳闷,这当中肯定发生了换人事件,只是姆妈阿爸等知情人都不愿意出面指证。现在这个林教授明显更老,动作像老年人一样稳重迟缓,两鬓杂了银发。曹弥第一次见林教授也不过几年前,那时,那个林教授是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美男子。
林教授告诉曹弥他不是一般的补课老师:首先我不收曹家钱,完全是义务相助。为什么这样呢?因为小弥你是个有前途的大学生,如果此时此刻给你一点帮忙,将来你会拥有全世界。说得时髦点,你父母想在你身上投资,林叔叔也一样。我们把希望寄托在小弥你身上,可以吗?你是个有天赋的人,你愉快地站在这个城市的地面上,你拥有自己还不明了的优势。
但是,林教授板起脸:在我这里不要偷懒,也不要软弱。偷懒和软弱会害死有出息的男人。你必须从进门到出门都奋斗。要讲的课,教材和参考资料我都给你备齐,你在我这儿没自由,只能不停地学习不停地赶工,直到下一回来了再次开始。
曹弥完全接受了林教授的挑战,接住这位教练传来的每一个球。
林教授的公寓哪有什么人气哟,任何家具都蒙了一层发白的细灰,房间天花和角落里都黏挂蜘蛛网,他的玻璃窗上有白茫茫一层,折射阳光,点缀着一小摊一小摊污黄色鸟粪……林教授讲课却非常明晰,逻辑严密,设喻形象,不只把曹弥当成大二学生,还预设了他在每门课上今后的路径。
“你可以走任何一条路,你不戆,人在任何行业都可以成功。但关键你要在二十岁这种懵懂时刻找准你一生不会后悔的路。”林教授说,“我要帮你定位自己,明白自己将是哪个行业的栋梁之材。”
尽管林家似乎只是个教室,但林教授还为曹弥设计了课间休息,且休息时间很长,有整整一个小时。曹弥可以选择一起去小区外的运河支流边散步,也可以选择留在家里聊天吃点心。
曹弥从来听姆妈的话。姆妈跟他讲,去林叔叔那里上课,并不完全是上课,林叔叔一个人寂寞,你是乖小囡,要想办法让林叔叔高兴。
曹弥想完成姆妈交给他的任务,第一次去林家,他就把课间休息当成了大扫除时间,抓起扫帚和抹布,把林叔叔视而不见的灰尘擦扫干净。林教授没有阻拦他,只淡淡说了声谢谢,去厨房做了一大碗糖水鸡蛋请他吃。
后来曹弥就指指客厅钢琴上林佳依的照片:“小依好吗?她暑假会回上海吗?”
林教授摇摇头又点点头:“暑假的事现在还没定呢,不过她很好,她选了钢琴,跟的是荷兰籍的大师。”
林教授除了讲课,只愿意同曹弥聊聊林佳依,曹弥见过小依两回,都是巧遇,互相没说过什么话。曹弥也同时见过小依的母亲,马老师特地过来拉拉曹弥的手,还给了他一份仓促的见面礼:一个建议他买书看的红包。
曹弥晓得自己不能再多说什么,他倒挺盼望暑假里林佳依从美国回来看她爸爸,他想问问小依美国是啥模样。
13
爸爸和妈妈一起坐下来郑重其事告诉她他俩要离婚那天,小依其实心里通透,她已暗地里为爸妈进行过“推演”:没什么希望,妈妈的行进路线和爸爸的不能再重合或平行。他俩的线自交叉之后早已渐行渐远了。
她当时没有情绪问题,因为她从懂事起就知道妈妈的情绪问题比较重。她的性格和妈妈不同,她觉得自己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帮助到大人们。
爸爸和妈妈让她自己选择,是跟爸爸留在上海,还是跟着妈妈去美国。
她选择了和爸爸一起留在上海。
妈妈在厨房一个人做饭听音乐的时候她进去了,她关上厨房门。
小依讲:“妈妈,我等一阵子再来美国看你。你现在有金叔叔,我跟着你你也不方便。爸爸一个人,我也不忍心。”
妈妈搂着她哭了,可小依没哭,小依觉得妈妈像个小孩,她安慰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国际学校的法国老师常常说‘C'est la vie,la vie est comme ca(这是生活,生活如此)’。妈妈,保重好自己,等我们再见!”
过了两年,爸爸主动联系妈妈,让妈妈替小依安排美国的音乐学院。临走时,小依已经有亭亭玉立的俏模样。爸爸哭了,爸爸说:“小依,不要给妈妈多添麻烦,你只能相信并依靠自己。”小依回答他:“爸爸,我去美国了,你改变一下吧!你可以重新开始的,你有很好的条件。”爸爸答应了。
到了美国,小依才发现妈妈并没同金叔叔住在一起,但她同金叔叔合作得很好,她的作品都通过金叔叔经纪,他俩时常一起旅行。金叔叔说话不像中国人,也许是美国风格,他和小依单独坐在客厅里时举起食指对她说:“听好了,小依,请你把我当成好朋友,因为我是你妈妈最好的朋友,我想成为你的帮助者。无论你需要什么,需要钱或碰到什么困难,你随时告诉我,我会是你的补给站,一个默默无声的慷慨‘舅舅’。就这样,这是我要的。”
小依微笑,没回答。
金叔叔又补充说:“愿上帝原谅我。”
小依并非主动,不过后来经常依赖金叔叔的帮助,金叔叔在音乐界交游甚广,虽然他自己在音乐上无所建树,连小号都不再碰了,但他和妈妈一起,一直在铺平小依钢琴专业上的路。小依已在洛杉矶和纽约举行过个人钢琴演奏会,出席的都是业界人物。她倒不挂虑前途方面的事,她想得较多的是自己的成年舞会,届时该邀请谁当舞伴。这是她的大事。
她每天晚上都写一些话给爸爸,每周寄出她的信札。爸爸也一样,每天都给她写,每周寄来航空信。她从不把自己和爸爸之间的话题告诉妈妈。
妈妈现在变陌生了,显得很年轻,也很精明能干,她在燃烧自己,像搁在壁炉里头的晾干的榉木块,燃烧得沉稳而明亮,放射周围强劲的暖意。
小依并没有按自己的设想和计划回上海,回去看爸爸几乎是突发事件,因为爸爸连续两周没有寄信给她,她明白爸爸一定病了。她自作主张买了机票,跟妈妈打个招呼,就上了美联航班机。
林佳依一大早敲开爸爸的门,开门的却是曹弥。
林教授受的是外伤,他在学院摔跤,大腿骨折,卧床休息不能动弹。
曹弥除了断断续续去学校,每天在自己家和林教授家之间来回,把姆妈做的菜拿来,他住林家。这也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因为林佳依大老远地跑回来,才显出不同寻常。
林教授喜出望外,但他又心疼女儿:“怎么就风风火火这么远跑来呢?我不告诉你,是不让你担心,我有小弥照顾我,他是我徒弟。”
林佳依撒娇说:“我想你了嘛,爸爸。”一回头,曹弥早躲开了。
从来不爱哭的佳依忽就对着她爸哭了,慌得林教授不住声地问她出了什么事。
从洛杉矶飞上海的航程很长,一路上林佳依一个人默默想自己的心事。
佳依觉得累了。她续航的能力下降得厉害。回头看赴美这两三年,她保持着冷静和理智,拼命克制情绪,正如一个人溺水前大口大口把涌来的水吞下去。
是的,忽然间她筋疲力尽,她奋力照顾了爸爸妈妈,奋力照顾了她不理解也不赞同的金叔叔,让周围的人按他们的意愿过活,她不控诉他们给她的人生带来了什么。可是,他们对她放心了,她却坚持不下去了。飞航到上海,心情实在是逃跑。
“爸爸,”她对着上了石膏的林教授哭诉起来,“爸爸,我能力不够了,我弹钢琴的时候觉得我弹奏的不是鲜花而是枯枝败叶。我心里空荡荡,总是恼怒。”
林教授头发花白了,他没按自己对女儿的承诺,改变人生重新开始,现在他还能帮助小依什么呢?
倒在床上大睡,小依倒时差很有效,第二天一早,她的精神似乎已恢复。也是一大早,曹弥和他姆妈华敏一起来了,华敏带着做好的菜,也带来刚从菜场买的菜。她欣喜地看看小依,跟林教授说了几句,就告辞去上班。
曹弥笑嘻嘻问林佳依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办,他神闲气定。定睛看他,个子已蹿得老高,瘦瘦的,留了长发,戴一副精致眼镜,皮肤很白。
林佳依认真地看他,曹弥的笑有特点,他的笑容不肯收尽,像永留嘴角,浓浓淡淡而已。
林佳依说:“小弥,我可能要出去办几件事,爸爸还拜托你照顾。”
曹弥点点头,就去厨房。
过了一个多小时,佳依打扮好要出门,探头厨房一看,曹弥熟练地运刀切菜,好像一个学过烹饪的专职厨师。
“你的课怎么办?”佳依问。
“课?你爸爸早把我教得快够上硕士学位了。不去上课没事,跟老师打过招呼了。”曹弥笑笑,洗手,往牛仔裤上抹干。
他看看佳依,笑了:“耳边的妆没匀,要不要我帮你?”
他到美妆品牌勤工俭学,学过化妆。他将她的化妆包打开摊到桌上,就像画师写生的颜料盘。一双手手指纤长,在佳依脸上轻柔而熟练地拂过。佳依觉得很舒适,有昏昏欲睡的轻松,俄顷,妆成。镜子拿来,佳依吃一惊,镜中的自己变了风格,更显妩媚。
“你怎么有时间去学这个?”她不由得诘问他。
曹弥耸耸肩:“毕业不一定找得到好工作,这可以挣快钱。”
佳依想了想,嗯一声,出门去了。曹弥回厨房。
过几天林教授能下床走动,曹弥隔天来,一天去上课,一天就来林家。周末那天佳依说,小弥你辛苦了,我代表爸爸请你出去吃饭,你选个地方。
曹弥看看林教授,问教授能不能下楼走动,林教授摆摆手,说你们年轻人出去玩玩,我不去了。曹弥就拿主意说,那去外滩吧,也许佳依想看看上海的明信片景色。
两个年轻人坐地铁,然后穿过南市的旧巷子到江边,一路上聊着美国学校。佳依说自己都分不清在哪里求学好,上海如此繁华,热闹得像好莱坞大片,美国却过于安静。曹弥耸耸肩,又耸耸肩,笑嘻嘻,并不评论她的感叹。
他俩在平移过位置、如今安放到延安东路外滩的老气象台门口站住,看了看,顺窄窄旋梯上到三楼平台,那里可望见老外滩,望见陆家嘴,也望见黄浦江面。他俩坐下喝咖啡,江风徐来,她是长发,他也是长发,吹得彼此不见眼睛鼻子,两人都笑。
佳依说:“小弥,我们两家人,爸爸妈妈之间的事,现在你和我要承担,尤其你,辛苦了。我其实很累,不知道你还行吗?”
大概曹弥仍想耸肩,可因为坐着,他只做了个模糊而不自然的动作。他稍稍叹口气,却体贴佳依:“小依,你比我不容易。我嘛,还是挺幸运的,你爸爸这么个大教授当我的私教,我是被提升的那个。你需要我帮忙,任何事都别客气,告诉我就好。”
“你妈妈好吗?还有你爸爸的病?”佳依问。
曹弥说一切都在可能性最好的区间了,阿爸虽是废人,但没什么恶疾。姆妈人缘好,工作单位里心情愉快,也算得了正果。不过,他顿了顿,还是直截了当告诉了佳依,姆妈虽关心林教授,但为避嫌,基本上不同林教授往来。
佳依脸色惨然了一下,低声说:“爸爸真是孤独寂寞,我真不忍心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不过,她也就是这么讲讲,仿佛这是无解的,林教授就算同她一道去美国,也改变不了状况,说不定更不好,在上海,毕竟他还有学生们。
“你听过你爸爸帮我姆妈的故事吗?”曹弥问。
“是在马路上认出你姆妈那个故事?”佳依抬起脸。
“是的。”曹弥坐着,成功地耸了耸肩:“错就错在那次,大可不必。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佳依扭头眺望黄浦江,江面百舸争流,她摇摇头:“也别那样说,这是命中注定。”
“我同意。”曹弥点头。
佳依拿起自己的包包,从包里取出一封信。她很郑重地两只手端起信:“小弥,我请你出来,其实是要说这件事。这事,是我妈妈委托我办的。”
原来,华敏这么些年认真地按着自己的承诺,每个月都把钱款打进马霞的账户,差不多已把马霞那笔款子连本带利地还上了。马霞交代女儿找华敏,把亲笔信给她,并且要女儿把这笔钱全额转给华敏。
“妈妈说她当时能帮上忙非常好,你妈已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信誉,这钱请你妈收下,她们之间不要再演出莫泊桑的《项链》。她祝你们过得平安顺畅。”
曹弥波澜不惊地听完佳依的转述,接过信:“好的,我会交信给姆妈,请她自己决定。”
他俩从旧气象台下来,到马路对面原上海总会老建筑里头的华尔道夫酒店吃西餐。
佳依喝了点红酒,对曹弥说:“所以这里头故事情节不完整,我俩作为小辈也不能多问,所以我俩就只能这样,当好执行者?”
“恐怕是的,”曹弥也喝了点酒,他的笑容在酒后反倒消失了,现在他脸色带上了忧郁的波纹,“我都推敲过了,佳依,除了当好执行者,我和你还必须保持距离。”
佳依忽然很猛烈地挥了一挥手:“讨厌!我害怕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绕着我,我简直失去了很多种自由!”
不过,她很好地快速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对曹弥说声对不起。
曹弥缓缓地但很动情地挑开了那层面纱:“佳依,我们是不能去求证什么的,如果有谜,只能绕开它。今天我说一句,以后永远不会说了:假使你,我是说万一,万一你是我某种形式的妹妹,你记住,我心里是喜欢你的。”
佳依猛地抬头看定了曹弥:“小弥,就算我不是,我也很喜欢你。”
他俩走出华尔道夫酒店,没到路边打车回家,而是顺着延安东路往西走,走着走着,他和她伸出手来,互相握住了,继续这一夜的脚程。
他们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是什么人,但红酒温暖了他们的心。
他们的手心能感到对方脉搏的跳动,他们觉得这样也好,一个迷惑的感动的夜晚,也许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