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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门户

2023-03-06朱谷忠

福建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支书老街

朱谷忠

老家的门户

这是过年前的一个午后,我在村头下了出租车,提着行李,从依堤临河的榕荫里,走进故乡纵横交错的村巷。两旁恬淡淳朴的民居,间或突出的几幢新房,在阳光的照射下接踵而来,晃得我有些眼花缭乱。

我一边走,一边打量,发觉能认出我的人已不多了;毕竟,这多年来,我离家日子多,返乡日子少。拐过弯角,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柿子树还耸立着,离树数丈远的地方有一幢两间相连的老屋,土木结构,黑瓦披顶,两个古旧的窗棂如凝结的眼眸,一声不吭地嵌在墙上。我三步两步窜了过去,只见不太严实的门缝中间,一把泛出锈迹的铁锁静静地横着。我伸出手去,摇了摇锁头,摸了摸沾满灰尘的粗糙的门板,不觉眼眶一下热了起来——

老家,这是我的老家啊!

瞬间,我觉得自己一下跌进往日的时光里……

是的,就是这个普通的门户,青石门框,杂木门扇,开启又关闭着一个普通农户几代人的家史。犹记得,从我学会走路,一直到长成青年,曾让我爬过、跳过、后来只一步就跨过的门槛,带进带出了背后多少叮嘱,多少春秋和冷暖。最是小时候放学归来,见到门前挂着一把锁,就知道大人们还在田里忙活,有时我会跑到田垄上四下寻找,有时则到邻居一位老婆婆家看她养的兔子。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呆坐在家门口,看着有人从门前或来、或去。坐累了,便站起来,面对门板,无聊地用手指在上面画字。画着画着,忽觉得那两扇门板,虽然油漆都剥落了,但在不少时候,总能让我任意地或倚或靠,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特别是贴在门楣上的“福”字“财”字,给我印象最深,老觉得那字里面似乎藏着大人的什么心愿,又一样的难求。由此我常常陷入沉思,发酵心中的情愫,想让门前吹过的风把我的心也带上,越过山坡树林,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为父母去实现什么……

清贫的家道,也有赓续的家训。至今,我还记得祖父贴门联时就教给我们的四个字“勤俭持家”。最明显的是落实在穿着上,几个小兄弟的衣服都是“接力号”,大的穿旧了,过两年让小的穿。另外,每天的淘米水不能倒掉,要送给人家喂猪,或用来擦板凳、桌脚。吃饭时,凡掉在桌上的米饭都得捡起来吃掉,不能浪费。晚上十点左右,一般都要熄灯睡觉,以省灯油。还有,每天开门关门,动作要轻,不能弄出大的动静,影响别人。后来,在外漂泊久了,想起了老家,首先叠印在脑海的就是这两扇门板,仿佛一直氤氲着家的难忘的烟火气。当然,还有屋内的锅碗瓢盆、竹床木桶,似都有了思维情感,教人眷恋不已。而家门外一声鸡叫狗吠,一句俚语乡音,一个熟悉的背影,一阵喜欢的气味……似都能唤起时光的念想、温软的共鸣。

话说回来,自家的门户,纵然简陋,却是我一生中最深的印记和怀念。还是少年时,顽劣的我,一出门外,就喜欢疯玩狂跑,但一到吃饭的时候,似总能听见大人们站在门外呼唤的声音。长大以后,逢着在外与伙伴们偷偷喝酒,就是醉了,也能在月黑风高之夜,七弯八拐,准确地摸回自己的家门。

不知为何,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一个印象颇深,那就是当年村中每一家门户里,似乎都有一个辛劳的女人在操劳。这里面自然也有我母亲的身影。她好像从来都穿着旧的衣衫,有的还打着补丁,外面系着围裙。记得往日,她一从田间劳作回来,便忙着做家务;有时在煮饭、炒菜,但耳朵却支着,若有人呀、猫呀、狗呀进来,那轻微的细步声居然也能听得见,于是忙活中还会问一声:“谁呀……”那时候,家屋里除了地瓜、稻米、农具,一张桌子,几条凳子,便没有什么可掩可藏的物件了。但凡有亲戚过来,母亲都会煮一碗点心招待;随之,便坐下亲切地絮叨起来,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语。这种交谈,叫“讲家事”。母亲说过:每一家门户里,都有一摊“家事”——也就是一本难念的经呢。但“经”又是什么?那时的我浑然不知。不过,据说那“经”是藏在心里的,怎么念,只有当家的人最清楚了。

还想说的是,在我家的门户右边数十米处,有一个曾经的大户人家,八字门楼,高大宽敞。引人注目的是大门两边嵌有砖雕四幅主画,画面采用粗犷的写意技法,雕刻了梅、竹、松,鹤等物,分别谐喻“松鹤延年”“富贵长留”“竹报平安”等;那上面,留过村里多少小孩们偷偷抚摩过的痕迹。我去上学后,还用铅笔在作业本上摹绘过其中两幅,一直夹在课本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气韵流畅、古朴恬淡的砖雕,既有深刻的乡土文化内涵,又有浓郁的地方特色。然而,这种富贵人家当年鼎盛时期的家境,是当时贫穷出身的我根本无法想象的。

屋檐在上,遮风避雨;门户开启,送冬迎春。几十年过去了,祖父、父母都远离了人世。其间,姐姐出嫁,哥、弟与我,也陆续在外谋生、成家,很少回来,老家便逐渐沦为空屋。每年中,只有春节期间,由离家最近的我提前回来,打扫内外,张贴春联,并去村里走动一下,表明朱家门户还有人回来,有人照顾。之后,姐、哥、弟三家的人,能回来的就派个“代表”回来一下,因为全部回来,老屋根本装不下。从此,姐、哥、弟、我四家人的大团聚,只有在侄儿侄女们的酒楼婚宴上才得以实现。而每一次相聚,总会提到老家,屋子怎么样了?墙壁还牢固吧?门锁要不要再换一把……说罢,不禁都唏嘘了一阵。

光阴如箭。如今,我的故乡也改变了模样,临河依岸,旧民居中矗起了一幢幢农家小楼,崭新的木门、铁门比比皆是。但住在里边的人却少了,留下的大多是老人与小孩。昔日通往老街的一条鹅卵石小巷,更是少有人住了,路面石缝间已冒出星星点点的野草。幸而,那些被保存下来的旧物——桥亭、井台、碓房、石臼……与离它们不远的那幢大宅,包括建于民国初年的我家老屋还有几户老旧人家,还静静地站在时光里,互相映衬着,让人观望,让人议论,让熟悉乡土的人,以怜惜、以感念,去打捞那些远去的记忆。有时,偶尔返乡的我,除了检查老家屋架、墙壁、门户有何破损,做一些必要的修缮,也会转去旧巷,看看那些由岁月无情剥蚀的泥砖土瓦和几堵颓墙。有时我会呆立在那里,看着它们,也让它们看看我,不知认不认得这个“乡音未改鬓毛衰”的人,就是当年那个常在巷子里追逐嬉闹的少年?就这样,我和它们互相看着,也没对话,互不惊扰。许久,耳边隐隐传来远处鸡、鸭的一阵叫声,随之,一切又归于寂静了。

还想说的是,这些年我去过省内外许多古村古镇,有时身在异乡,迎着斜风疏雨,看到那些人去屋空、门窗歪斜的老门户,常常会陷入一种仿似身在老家的旧时光,给我一缕惆怅的离离愁绪。特别是看到那些夕光流连的檐下,挂着两盏早已褪色的灯笼,好像只为静候着远方亲人的归来,便想象扣动门扉时的那一声脆响,会是多么的锥心砭骨、思绪万千……

突然,“嗖——”的一声,一只猫从我背后窜了过去。我像从梦中一下惊醒了过来。原来,我又回到老家了!于是,我连忙摸出钥匙,去开启挂在门户上的那把铁锁……过些天,儿女们也会陆续回来的,这个老家,又会像往日那样热闹了起来。

走 进 老 街

回到故乡,走进老街,丁字形的街面宛然在目。只是,人来人往少了,一块挨着一块铺砌的石板路,似乎有点凹陷。窄窄的街的两侧,栉比鳞次的还是清一色土木结构的店铺,岁月褪去了它曾经的油彩光亮,显得粗糙而陈旧。不过,两旁楼顶多出不少小楼小阁,玻璃窗户,或相峙,或比翼,上透天光,下照人影。我走着,一种沧桑感自心底油然而生。毕竟,老街老了。时过境迁,在许多人眼里,老街好像一个在乡村历史剧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角色,谢幕后正蜷缩在时间的角落里。

其实,三乡五岭的人,都知道这条老街,称之“梧塘街”。小时候,曾听老人说过,很早以前,这里梧桐成荫,池塘处处。后来梧桐树都换成龙眼树,几处池塘也大都填为菜地。不过,它地处莆田山区和沿海的接合部,优势历来十分明显。因之在宋代,老街就出现农贸圩集,明清时发展为商贸集镇。到民国时期,这里成为山区(包括永泰县)山货和江口、沿海产品销售转运的重要地点。这些节点,现都有其历史证据:一是20 世纪50 年代老街商铺实行公私合营时,清理街沟,挖出宋代的陶片、器皿。后在街头不远处的通商河口,发现码头遗址。除此,有资料表明,老街的兴盛是在清朝道光(1821—1850)年间,村里有一户姓卢的人家,贩卖莆田特产桂圆干,取名“富茂”,运往福州、宁波、武汉、南京、上海等地。发家致富后回到家乡,盖起了“百廿间”大厝,许多房子成为店面经营或租赁出去,人称“卢富茂大厝”,成为当时老街标志性的建筑。

而今,离老街街头不足三百米的地方,有县道穿梭而过。路是水泥路,两旁俱是村民建起的商住房。十字路右面,20 世纪80 年代就建起一个偌大的农贸市场,人声喧闹,商贩摩肩,完全替代并大大超过老街所有的作用和功能。但街名只多一个字,叫“梧塘新街”。一般人去这条街道,都只说“去新街”。

我也多次去过新街。不过,那里路上高叫的喇叭声,嘈杂的讨价还价声,让耳朵难有清静的时刻。所以,不用操持家务的我,有空的时候,只喜欢去老街走走。

记得少年时期,放学归家,老街是我必经的路径。特别是逢年过节期间,穿梭其中,贫穷家景出身的我,看着活蹦乱跳的海鲜、香气扑鼻的瓜果、金黄诱人的火腿、丰满肥硕的鸡鸭,只觉得眼花缭乱。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街边老店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里,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的我,愈觉肚子饿得慌了,只能咽了咽口水,一溜烟跑回家去。

老街上没有夜市,平日里只有一些食肆和小吃夜间亮着灯火。外来的人,坐在小店中长条凳上,稀里呼噜地吃着米粉、面条、肉燕什么的,锅边热腾腾的汤汁,飘着诱人的葱香。但到了早上,几家专卖豆浆、花生汤、糯米糕的店面,都会升腾起袅袅的烟气,氤氲着路过街上的男女的脸膛。究其实,老街小吃没有什么出名的菜肴,但食材产自本地,向来新鲜、朴实,也较便宜。据村人说,到老街品尝风味小吃,不过是图一种热闹,一种心情,一种填饱肚子的满足。

印象最深的是老街头有一家书店。这家书店冠以“新华”两字,政治、经济、文化的书籍和连环画都有。书店装修清雅,但顾客不多。最热闹的是春节期间,书店也卖春联,人来人往不绝。我则于寒暑假流连于这家书店,时常抓住一本连环画,双目炯炯,一气翻到底。说穿了,我哪有钱买书,只不过是乘机在那里蹭书而已。

在老街,还有一道风景令人难忘。即走过街道,常见店前、门边坐着或者站着的老人、妇女,都会笑着向人点头,只等人的借问,那亲切谦和的乡土语音,听了若温润的微风轻轻地拂拭着,让人是多么的惬意、好受。有一回我上街遇雨,只好逃进一家食杂店里躲避。雨小了,正想出去,却不料被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妇拦住,她递给我一把雨伞,说,没伞怎么行?带上吧,下次送回就行。

时光如水,不经意间就从人的身边悄然而逝。只是,在令人目不暇接的故乡新的生活画卷中,我常常还会想起老街,想起那些散落在尘埃里寂寂作古的小商小铺,想起那一张张曾经熟悉但已不见的面孔,就会情不自禁地融入自己的感情,偶尔也会化作文字去表达自己的慨叹。

但老街并没有完全退出当地的舞台。这一次返乡,当我在感念中走过老街,居然发现还有个小店在手工制作生姜糖和方糕片,还有卖传统手艺编织的草帽和麦扇。令我惊讶的是我还看到有人在街上拉麦芽糖,这是小时候才看到的情景呀!瞬间,我觉得这些场景既唤回了时光,也挑逗了舌尖,使人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让藏匿在心的深处的乡愁,一缕、一缕地抽升……

是的,我现在终于明白,既然时光是留不住的,绝世容颜也都会凋零衰败,而一条老街能缱绻至今,其实算是一种幸运。如此,有空的时候,我多会去老街走走,因为老街至今还在穿越时间,承载过往的生活和世间的传说;至少,它会一次次唤醒人的感知力,让人明白,什么叫“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稿 费

我第一次见到稿费,是20 世纪60 年代。当时我读初中,因是多子女家庭,生活特别困难,经常交不足学费,连书包也没有,毎天早上,书本一拿就往学校跑了。

有一天,我在学校传达室,偶然看到学生会主席领到一张稿费单,两块钱。原来是他给报纸写了一篇有关勤工俭学的报道。这让我真是羡慕得不得了,要知道,两块钱在当时能买多少东西?那是20 世纪60 年代,我虽然很少吃到猪肉,但见过人家卖猪肉,一斤八角钱左右。其他就不细说了。我记得,我家只有过年时,才会去买两斤猪肉。我一算,他这两块稿费至少可买两斤半猪肉呢。因此,这两块钱在我眼里可算是“大钱”了。因为平时我还听说过,大人们农闲给人打零工,一天的报酬也不过只有八角、一块钱不等。由此我想,我能不能也学习学生会主席,给报纸写点稿、挣点钱呢?

有了这个想法,我就经常在学校读报栏前读报,看看上面有什么文章,人家又怎么写的。看了一两个星期,觉得报上的文章,都比我平时写的作文要好很多,心里便有些畏缩。尽管如此,我还是试写了几篇,结果连自己都不满意。正想打退堂鼓时,有一天,我忍不住又来到读报栏前,看到省报上发了一篇福州纺织女工刘萍(我至今还记得这个名字)写的家史,控诉旧社会资本家对她一家的残酷剥削与压迫。刘萍大姐的悲惨遭遇,让我读得心酸不已,眼泪都快滴到地上了。于是我心有所动,花了一天一夜,写了一篇读后感。写罢,改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偷偷给报纸寄去了。真没想到,好像过去不到半个月的样子,天天往读报栏跑的我,终于看到自己的那篇文章居然在报上发表了。我瞪大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开头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于是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腿,顿觉十分疼痛!我这才相信,这不是梦境,这是真的呀!激动中,我还看到,这篇文章题目下不但署有我的名字,连学校的校名也标出来了。还记得,当时我的一位语文老师那天也看到了,他立即把报纸从读报栏取下,转贴到学校的中学生优秀作文栏里。毫无疑问,我在学校一下出了名,许多不同年级的同学都到我的教室窗口来看我,评头品足,窃议纷纷。最有意思的是一些往日和我吵过架互相记仇不说话的同学,从此一见面也主动跟我打起亲切的招呼。有一个平素就十分活跃的女同学,还偷偷塞给我一封信,希望跟我“交朋友”,其他还写了什么,我现在已记不清了。问题是,我那时还小,连什么叫“情窘未开”都不懂,更不知要怎么回复人家。后来有一次放学后,恰好和她同行,走了一大段路,好像都是她在夸我,而我只是听着,居然没说什么,直到在岔路上快分手时,才对她说了一句“谢谢你”,气得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一扭头就跑了。

是的,我那时的确对女同学没有任何心思。天知道,那时的我,正一心一意地盼望能早日收到稿费单。因此隔三岔五就去学校传达室,询问有没有我的信件。终于,三个多月过去后,我收到了报社寄来的五元钱稿费。五元钱呀!我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兴冲冲出了校门,到了邮局,掏出稿费单递进小窗口,却被告知取钱要有户口簿。于是转身出了邮局,一溜烟跑回家里,拿了户口簿又去邮局,终于领到钱了。出了邮局,我用手紧捂着放钱的口袋,感觉头顶的阳光分外灿烂。我想,现在应该干什么呢?对,肚子饿了。但我不是有福独享的人,加之平时就是班级里的“小老大”,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于是又立即返校,招呼几个好伙伴,偷偷溜去街上的一家饮食店,要了一大盆卤面,让大家吃得额头冒汗,笑逐颜开。“做东”回家后,我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两块钱交给母亲。却不料母亲紧紧捏着那两块钱,十分不安、也十分狐疑地问我:

“这钱哪来的?”

我如实告诉母亲这是我写稿得来的。但她完全听不懂,也不相信。随之解下围兜,紧紧攥住我的手,一路拽到了学校,找到班主任了解原委。班主任听了几句,立即笑了起来:“没错,这真是小朱同学写稿得来的报酬呢!”经过这一番解释,母亲这才放下心来。随之,她又拉住我的手,突然冲着老师笑着说:“哎呀呀,这太好了,我家小孩也能挣钱了!”

遗憾的是,回到家里,我口袋里剩下的零钱也都给母亲掏走了。不过,那年春节母亲给我的压岁钱,却比我哥、我姐、我弟多了二角钱。

写标语

标语,是我在家乡读书时就熟悉的一种宣传形式,它直面大众、意义鲜明、广泛深入,具有鼓动性的特点,在影响社会舆论和文化传播中,其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如今,在我的家乡,处处张贴标语的现象已经不见了。然而,若有闲情去村巷漫步,逢着一堵、半截老墙,细看那刷灰的墙面,似都有贴过标语的痕迹,或方、或斜,那被岁月洇染的个别字画和斑点,似还隐约可辨,我就会忍不住地收住脚步,一边打量着它们,一边想起数十年前的一个国庆节,我为家乡写标语的一件往事……

那是197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0 周年前夕,我利用假期回到闽中老家看望父母。那天早上,我饭后出门,看见村头用松柏搭起一个彩棚,挂着四盏大红灯笼,上面镶着“庆祝国庆”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我正想过去看个仔细,却见迎面跑来一个人,原来是村里的老支书。他见了我便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呼我的小名:“阿忠、阿忠!正找你呢,有事要麻烦你啰!”待到跟前一问,才知道他一早接到通知,说当天上午十一点左右,上面有个领导要来村里看看有关国庆活动的准备情况。老支书说:“锣鼓队、秧歌队已拉起来了,村头彩门也搭好了,但标语还没来得及写呢,偏偏人就要下来了,你快来帮忙一下!”我听了,马上看了看手表,对老支书说:“哎哟,都快八点了,写几条标语还行,只怕字迹干不了,糊不上去啊!”

老支书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办?”

我低头一想——“对!有了!”

老支书问:“什么有了?”

我笑着对老支书说:“这样吧,你叫人到有标语栏的几个地方,把红纸四角沾了糨糊就贴上去,我随后在红纸上挥写就是。”

老支书听罢,愣了愣,随即拍手笑道:“哎呀呀,这个主意倒好,不愧是笔杆子!”

于是,快速商定一番,老支书便立即回头去招呼人先到彩门旁、大队部和村巷几个显眼的墙上张贴红纸。我则掉头回家,取了一瓶墨汁、几支大小毛笔,立即奔向村头,往那里“突击”写标语去了。

不用说,这主意是我想到的,这“突击”的任务,也只能由我去完成了。其实,应对这种情况,我当时突来的几分底气,来自曾在单位里,有一回跟一位美术编辑也这么“应急”过。这里就不赘述了。至于说到我的毛笔字,虽说从小练过,毕竟只是一种乐趣而已,在内行人看来仅仅差强人意。不过,在历年过年时,因不要报酬,为村里人写过春联,许多人家的门窗都贴着我编撰的新联句,“名声”不小,叫我很有几分自得和欣慰呢。

闲话休述。且说那天我拿着笔墨,旋即来到村头,只见彩门旁原有的两个标语牌,有人正飞快地贴上红纸。我下意识地抬腕看了看表,便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按压一下红纸,站着稍稍思索一会儿,便在众目睽睽下,一边写上“解放思想”,另一边写上“实事求是”,共八字。笔锋刚刚收回,就听得围观的众人都叫了一声:“好!”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又跑来的老支书,也一个劲在背后喊道:“写得好!写得好!”我转过身来,掂掂笔,装作谦虚的样子对老支书说:“这行吗?”老支书拊掌笑道:“怎么不行?今天就听你的了。”

随之,我和老支书来到大队部外面一堵墙前,看着边角糨糊尚未濡湿的一溜红纸,我二话没说,立即踩上已安好的长椅,毫不犹豫地挥笔写下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十二个字。这时,老支书满脸笑容地对我说:“时间有点紧了,我得去村头迎接来人。剩下的,就由你承包了。”说着,老支书放心走了。我则开始争分夺秒,不顾脑门上什么时候沁出的点点汗珠,走村入巷,凡觅见红纸张贴处,都按尺寸大小分别写上字句,诸如“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只有改革开放才能救中国”“不管白猫黑猫,会捉老鼠就是好猫”,还有“要想富,先修路”等。直到写完,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听说上面领导真的来了,在老支书和村干部们的热情招呼下,看了彩门,来到队部,听了汇报,又到村里走了一趟,手指着墨迹未干的标语说:“不错嘛,连中央的精神都写出来了!”高兴之余,当场答应给村里在国庆之夜安排一场电影。

事后,老支书亲自登门道谢,还送来一大筐刚摘下的龙眼。老支书说:“那天我可是急了眼了,幸亏你有才呀,出手相助,村里得到表扬,还赚了一场电影。”我连忙说:“哪里、哪里,不敢当啰!能为村里做点事,我也开心呢!”临走时,我坚辞不受龙眼果,但洞开一面,收了一支毛笔、一瓶墨汁。

如今,我已在城市安家、蛰居了数十年了,平日一些乡亲进城,到我家喝茶、吃饭,偶尓还会提起那一年国庆前夕,我为家乡写标语的往事,令我也禁不住心中一乐,笑声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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