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传》与《叶嘉传》的比较探析
2023-03-04李媛
【摘要】韩愈《毛颖传》与苏轼《叶嘉传》两则散文,同属“为物立传”的形式,在情节安排、语言艺术等方面兼具相似性与差异性,两文的思想内涵则各具特色。《毛颖传》借毛颖的遭遇抒发关于朝堂致仕问题的议论,《叶嘉传》借叶嘉传达作者自我的人生追求和精神境界。透过两文的比较,可以直观地感受纪传文学的承继与突破。
【关键词】《毛颖传》;《叶嘉传》;语言;情节;意旨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36-0024-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6.007
韩愈、苏轼同为唐、宋杰出的文学大家。作为唐宋古文运动的核心人物,两人在散文领域颇有建树。《毛颖传》是韩愈创作的一篇独具特色的散文,全文采用拟人的手法,为毛笔作传。该文“托物作史,以文为戏”,将深刻的思想情感寄托在具体的事物之中,语言诙谐、趣味横生。随着世人对韩愈《毛颖传》“寓庄于谐”的接受度不断提高,后代越来越多同类之作涌现文坛,形成“毛颖体”[1]48。“自晚唐始,文人以韩愈为师,以《毛颖传》为范式,文史上出现了效仿《毛颖传》的现象。到了宋代,仿者甚众。”[2]1苏轼创作的《叶嘉传》亦是一系列仿作之一。
同是“为物立传”,《毛颖传》与《叶嘉传》在语言表达、情节安排等方面存在相似之处。两文的思想意旨则各有阐发,与唐宋时期的具体时代特征相关:韩愈在《毛颖传》中借毛颖的遭遇,对朝堂官员致仕问题发表议论;苏轼在《叶嘉传》中借叶嘉的经历,抒发人生理想和旷达心境。关于两文的比较研究,极少被提及。韩愈、苏轼作为唐宋散文领域极具影响力的人物,对其散文的比较研究,是理解“为物作传”范式演变的重要途径。
一、“托物作史”:毛笔与茶叶
堪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为人物立传的文学传统自司马迁以来,深受文学创作者的青睐,韩愈的《毛颖传》也受此影响。《毛颖传》以“太史公曰”结尾,《叶嘉传》以“赞曰”结尾,都是借鉴太史公司马迁抒发“一家之言”的作传模式。相较于《史记》,《毛颖传》《叶嘉传》两文的传主则是人格化的事物,并非真实的历史人物。这一拟人与作传相结合的形式,为韩愈所创,苏轼等人则继承其传统。
韩愈创作《毛颖传》,将毛笔当成真实人物,赋予毛颖“人”的部分特质。毛笔之所以能够成为毛颖其人,具有一定的理据。韩愈巧妙地将毛笔的产地、材料来源和功能等属性与毛颖的人物塑造相融合。马永卿《嬾真子》:“退之以毛颖为中山人者,盖出于〈右军经〉云:唯赵国豪中用,盖赵国平原广泽无杂木,唯有细草,是以兔肥,肥则豪长而锐,此良笔也。”[3]83中山是毛笔的盛产地,故而毛颖理所当然地被塑造成中山人。与此同时,助推毛颖步入朝堂的关键人物——大将军蒙恬,也与毛笔有一定的关系,崔豹《古今注》早已有“蒙恬造笔”的说法:“牛亨问曰:‘自古有书契以来,便应有笔。世称蒙恬造笔,何也?答曰:‘蒙恬始造即秦笔耳,以枯木为管,鹿毛为拴,羊毫为被,所谓苍毫,非兔毫竹管也。”对此,张华的《博物志》也有所记载。广为流传的蒙恬造笔的说法,成为韩愈在《毛颖传》中关联毛颖与蒙恬的重要依据。随着书写时间的增加,毛笔笔尖的毛会有所损耗。毛颖秃头的这一形象,来源于毛笔脱毛的特征。毛颖担任与笔墨打交道的中书令职位,最后因年迈秃头不受重用。
苏轼创作《叶嘉传》也是如此,在塑造叶嘉的人物形象时,充分考虑茶叶的原产地、特质。北宋年间,文人雅士饮茶之风盛行,民间茶叶种植广泛,“建安北苑龙凤团茶如日中天,壑源的诸家叶姓茶园尤其著名”[4]。产上品茶叶的建安为闽地,因此“叶嘉,闽人也”。《大观茶论》“名茶”记:“名茶各以所产之地,如叶耕之平原台星岩,叶刚之高峰青凤隧,叶思纯之大岚……”[4]叶家茶园众多,名声远扬,叶嘉以叶为姓,有一定缘由,并非随意附会。而作为引荐叶嘉进入朝堂的陆先生,“为著其行录传于世”,应该是根据陆羽撰写《茶经》一事加以发挥的。
同为拟人的作传方式,《毛颖传》以物件拟人,《叶嘉传》以植物拟人。相较于《毛颖传》,苏轼的“拟人”手法更加纯熟。《毛颖传》存在更多显性的线索,会让读者更容易察觉毛颖作为“物”的真实身份,从猎物变为官员的情节安排很难不让人对其身份产生怀疑。《叶嘉传》的拟人化程度则更高,叶嘉的茶叶属性不会轻易被读者察觉,“人化”色彩更为浓厚,出山入仕等情节设想也更加贴合人的生活状态。拟人的作传形式,并不局限于形式上的变动,深层目的则是追求趣味性与意旨性的融合。既不落于俗套,又含蓄地表达政治意见或实现自我抒发的目的,隐藏锋芒以明哲保身。
二、“以文为戏”:戏谑与恬淡
拟人的作传形式搭配散文化的书写模式,彰显行文的语言艺术。散文化的语言,平实质朴,自然无堆砌,尽显轻松;细腻的用语,诙谐幽默的双关,妙趣横生,极富智慧和游戏意味。《毛颖传》《叶嘉传》均表现出丰富的语言艺术,侧重点则有所不同。
《毛颖传》和《叶嘉传》用流畅简洁的散文写成,便于理解文意。句式长短没有固定的限制,短则两字,长则十一二字。
韩愈“以文为戏”,用游戏文字承载政治思想。毛颖因年老而禿头,不再受到皇帝的重用,“上见其发秃,又不所摹画不能称上意”。“秃”字抓住毛颖作为“人”和作为“物”的相似点,利用毛笔掉毛的现象塑造官员毛颖秃头的形象,细腻且直观。“吾尝谓中书君,君今不中书邪?”皇帝仅因毛颖秃头现象而认为其年老,含有戏谑的意味。“中书”二字更是利用“中”的多音多义,使其具有双重意蕴,“中书君”之“中书”,乃是毛颖担任的官职,“不中书”之“中书”,乃是毛颖执笔书写的职能。“中书君不中书”说明皇帝暗讽头秃年迈的毛颖不再能够担任中书职务。韩愈利用“中书”的多解,给该文的语言表达增添调侃和戏谑意味。
苏轼亦充分发挥语言的艺术,在用语的锤炼上更加细腻、圆熟。《叶嘉传》中出现的许多地名、人名,均是用谐音的方式指代茶的产地、品种。“郝源是壑源的谐音,壑源是宋代著名的产茶地;叶嘉是叶家的谐音,另一方面,叶嘉即嘉叶,宋代建安有很多以茶为业的叶姓之家,叶家茶闻名于宋代;叶嘉长子抟是团的谐音,指龙团茶;叶家次子挺是铤的谐音,指京铤茶。”[5]再者,叶嘉形象的描绘也非常细腻。“视嘉容貌如铁”,用“铁”字形容容貌,一方面写出茶的外形颜色,另一方面则将叶嘉其人的内在品质与外貌联系起来,将铁骨铮铮的气质和执着的韧性外化于形,构建对叶嘉内在外在的认知。“嘉辄苦谏”,“苦”字暗示茶的味道,也直指叶嘉献忠言的“苦口婆心”;“吾渴见卿久也”,“渴”字说明皇帝盼望见到叶嘉,来源于茶的解渴功用……通过锤炼用字,苏轼巧妙地把叶嘉为人的特性与茶叶的属性结合起来,将茶叶性质不露声色地包装成传主叶嘉的特质。
《毛颖传》和《叶嘉传》的语言灵活跳动,突破传统传记的严肃规整,兼具趣味性和智慧性。首创“以文为戏”的韩愈,侧重幽默、戏谑诙谐的“寓言式”笔调;苏轼细腻地“炼”字,运用字词的双关意义,侧重语言的智慧性,体现清新恬淡的趣味,更加“一本正经”地塑造人物形象。
三、“起伏跌宕”:庙堂与江湖
《毛颖传》《叶嘉传》的篇幅虽然不长,但内容却很充实,情节安排曲折化、戏剧化。
《毛颖传》开篇“毛颖者,中山人也”[6],点出传主的名字和籍贯,继而介绍毛氏家族的过往,先祖因辅佐禹治理有功,封于卯地,世传殷商时毛氏一族迁居中山,后代在此定居。《叶嘉传》以“叶嘉,闽人也”[7]为始,追溯先祖经上古、武夷至郝源的定居史,曾祖茂先葬郝源,“子孙遂为郝源氏”。简洁明了的家世介绍,增加传主的历史厚重感和真实性。
家族溯源完成后,传主登场。他们都与朝堂发生联系。毛颖作为猎物进入朝堂,蒙恬“围毛氏之族,拔其豪,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随后“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为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毛颖在蒙恬的助推下,戏剧性地从猎物荣升为朝堂官员,实现一生的逆袭。叶嘉“少植节操”,立志成为天下英武之才,陆先生“为著其行录传于世”,皇上读过行录后“敕建安太守召嘉,给传遗诣京师”,郡守“亲至山中,为之劝驾”,叶嘉“始行登车”,入朝为官。叶嘉是典型的清傲山人,“必不屑进”,他不把入仕为官当成人生理想的唯一出路,有入仕机会便赴朝堂,无则与山林为乐。与叶嘉掌握入朝为官的主动权不同,毛颖进入朝堂是被动的选择,更像是“亡国遗臣”的“走投无路”。
毛颖和叶嘉入朝为官,转折由此开始。毛颖“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通晓天文地理;为人随和,“善随人意”;沉默少言,不馁于废弃。兢兢业业的毛颖深得皇帝赏识,被称为“中书君”。“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谢。”随后,皇帝看见毛颖因年老而发秃,认定其不再能担任中书一职,毛颖“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毛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仕途人生落幕。叶嘉初进朝堂,一身清白正气,深得皇帝宠爱。与“随众人”的毛颖不同,他是非分明、刚劲如铁。“后因侍宴苑中,上饮逾度,嘉辄苦谏”,由此惹怒皇帝,渐渐被疏远。面对突如其来的不得志,叶嘉从容不迫,“退去闽中”。数月后,叶嘉被重新召回,为“国用不足”向皇帝“进三策”。看惯宦海沉浮的叶嘉,无心留恋朝堂,“居一年,嘉告老”,回归山林。
寥寥数字,两篇传文写尽毛颖和叶嘉的曲折一生。情节的设想,是拟人的作传形式的具体体现、语言轻松流畅的文义寄托,也是思想旨要的载体。正因如此,即使毛颖和叶嘉的人生轨迹被塑造得如此类似,都是从“处江湖之远”转而“居庙堂之高”,最后实现“江湖”的回归,具体情节却指向截然不同的思想主旨。
四、“寓物言志”:谏政与归隐
作传方式、语言艺术、情节安排存在的差异,最终指向背后蕴含的深刻旨意。
韩愈作《毛颖传》,仿太史公司马迁的口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对毛颖遭遇发表议论。毛颖过往的赫赫功绩未得到应有的奖赏,“以老见疏”,只落得因年老而被疏远的下场,韩愈借此影射当时朝堂关于“致仕”的讨论。他“围绕毛颖的‘以老见疏,表达他对体现在官员致仕问题中的君臣之道的理解,在这一点上,他与裴度、白居易等人所代表的意见存在明显的分歧,反映了元和时期士人政治思想的某种分歧”[8]51。白居易等人主张官员达到退休年龄,应主动行清净廉退之行。他们注重君臣之礼,强调政治实施的制度化。借毛颖的遭遇,韩愈明确关于致仕的态度。他则主张年迈的官员应该享受尊礼优养的待遇,弘扬儒家尊老尚贤的精神。
苏轼作《叶嘉传》,似乎是为自己立传。宋代文人雅士爱茶,苏轼也不例外,苏轼曾创作多首茶诗,《惠山烹小龙团》的“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道者院池上作》的“井好能冰齿,茶甘不上眉”……茶在宋代文人中,渐渐成为“自然的人化”,寄托文人人格化的志向和精神境界,这与文人士大夫儒雅气质以及宋代的审美观念有关。苏轼笔下的叶嘉,更像是苏轼本人精神境界外化的结果。观照苏轼的一生,他豁达率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济世情怀,也有“游目骋怀”的自然天性,两方面的气质在叶嘉身上均有所体现。叶嘉自称“当为天下英武之精”;进入朝堂,“臣山薮猥士,幸惟陛下采择至此,可以利生,虽粉身碎骨,臣不辞也”,勤理政务、向上苦谏;“风味恬淡,清白可爱”,“真清白之士也,其气飘然,若浮云矣”,清高淡泊,不追名逐利,不得志便从容归隐。“嘉子二人。长曰抟,有父风,故以袭爵。次曰挺,抱黄白之术,比于抟,其志尤淡泊也。”叶嘉二子抟和挺可视为叶嘉两方面的人生追求,一是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抱负,一是淡和寡利的人格操守。
为物作传的深层意图是抒己见、叹己情,表达思想意旨。韩愈和苏轼所处的社会背景不同,面临的现实问题不同,思想动态自然有所不同。两文的思想取向,一是抒发关于致仕的朝堂议论,一是“自我作传”的精神书写,体现不同的时代特征和志向追求。
五、结语
《毛颖传》《叶嘉传》两文采用擬人的作传形式,分别将毛笔和茶叶“人化”;行文的语言艺术与拟人手法相互联系,风格诙谐幽默、机智生动;曲折的情节安排,写尽毛颖和叶嘉的一生。《叶嘉传》较《毛颖传》,“为物作传”更为逼真,炼字手法更加纯熟。毛颖因发秃“不中书”、叶嘉从容退隐的情节设置,根源在于意旨的差异。韩愈借《毛颖传》聚焦关于朝堂致仕问题的讨论,苏轼则通过《叶嘉传》传递人生理趣,前者反映时代的现实问题,后者更加注重思想上内外宇宙的并向开拓。通过两文的比较,可以进一步窥探唐宋文学创作境界不断向内纵深扩展的倾向,感受宋代文人审美向自省内敛的转变。
韩愈以《毛颖传》,首创“毛颖体”,为苏轼等人所继承。在这条“为物作传”的文学脉络下,考察《毛颖传》与《叶嘉传》的异同,是直观感受文学样式动态发展及文学时代性的有效途径。通过比较分析《毛颖传》和《叶嘉传》的具体文本,体会“为物作传”的趣味、文字的诙谐凝练,了解相似的散文形式在传达不同思想主旨时的实际运用,以纵向角度观察传记文学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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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媛(2000-),女,江西赣州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