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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巴尔扎克①献给格蕾特尔②

2023-03-04特奥多尔阿多诺赵天舒

关键词:巴尔扎克

[德]特奥多尔·W. 阿多诺 著 赵 勇 ,赵天舒 译

(1.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2.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当乡巴佬来到城市,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关闭”的。巨大的门,带着卷帘的窗,数不清的他无法与之交谈的人,因为他看起来很可笑,甚至连商店里的东西都买不起——所有这些都把他拒之门外。莫泊桑的一部中篇小说直言不讳地叙述了一位下级军官在陌生环境中的蒙羞之举,因为他把体面的住所错当成妓院。在初来乍到者眼里,所有被锁起来的东西都像妓院,既神秘,又充满了犯禁的诱惑。库利根据面对面关系的在场或缺席,在社会学上区分了初级团体和次级团体:突然从一个团体被抛到另一个团体的人会亲身体验到这种区别,并伴随着痛苦。(1)查尔斯·霍顿·库利(Charles Horton Cooley, 1864-1929),美国社会学家和社会心理学家,传播学研究的先驱。著有《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1902)、《社会组织》(1909)和《社会过程》(1918)。他从社会学角度将小团体划分为初级团体(primary group)与次级团体(secondary group),二者的差别在于前者规模较小,最主要的特征是具有“亲密合作与面对面的沟通关系”;而次级团体则规模较大,并且“分工互赖,以非情感的依赖相结合”,有明显的阶层。例如家庭、朋友、私党等属于初级团体,而公司、军队、政府机构、学校等则为次级团体。——译注在文学中,巴尔扎克可能是第一个这样的“巴黎乡巴佬”(paysan de Paris)(2)因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写过一部很受本雅明欣赏的作品《巴黎乡巴佬》(Le Paysan de Paris),所以阿多诺在这里很可能是一语双关。——译注,甚至在他非常清楚什么是什么之后也仍然保持着那种做派。但与此同时,位于发达资本主义开端处的资产阶级生产力也在他身上体现出来。他对被锁在门外的反应是一个发明天才的反应:好吧,我会自己弄清楚大门紧闭的里面发生了什么,然后世界就会听到一些动静!这位外省人在愤怒的无知中所痴迷者,是他认为即使在最好的圈子里——在人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也会发生的事情,于是他的怨恨成了精确想象的驱动力。有时候,巴尔扎克早年在商业上经手的低级趣味小说风格(die Groschenromanik)会呼之欲出;有时候,小儿科式的嘲讽句子又会如此这般地诉诸其笔端:“如果有人在星期五上午11点左右经过米罗梅尼尔路37号,而这所房子二楼的绿色百叶窗还没有打开,你就可以确定头天晚上那里有一场狂欢。” 然而还有时候,这个天真汉对世界的补偿性幻想要比现实主义者巴尔扎克所相信的更为精准。引发其写作的异化——这种写作仿佛是他勤奋之笔中的每一句话都在建造一座通往未知的桥梁——本身就是他通过猜测而试图发现的秘密生活。使人们彼此分离并使作家远离他们的东西也推动着社会运动,巴尔扎克的小说模仿的正是这种运动的节奏。吕西安·德·吕庞泼莱(3)吕西安·德·吕庞泼莱(Lucien de Rubempré)是巴尔扎克《幻灭》中的主人公,原名吕西安·德·夏同(Lucien de Chardon),后遇特·巴日东太太,她劝其改用母亲姓氏吕庞泼莱,因为此姓更高贵。参见巴尔扎克:《幻灭》,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3-54页。——译注奇妙而不可思议的命运是由技术变革引发的,描述得更专业些,是印刷术和纸张的革新使文学作品的大规模生产成为可能;收藏家邦斯舅舅(4)邦斯舅舅(Cousin Pons),巴尔扎克小说《邦斯舅舅》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心地善良的音乐家,也是一位艺术品位极高的收藏家。一生罄其所有,搜集、收藏名画,生活因此穷困潦倒。——译注过时的原因之一是作为一名作曲家,他在管弦乐编曲方面不妨说没有跟上工业进步的步伐。巴尔扎克的这些见解胜过许多研究,因为它们既来自对事物的理解,也试图重构这种理解,而盲目的研究则企图根除这种理解。通过智性直观(intellektuelle Anschauung),巴尔扎克意识到在先进的资本主义中,人人都是性格面具(Charaktermasken)——这是马克思后来发明的一个说法。(5)马克思在评论路易·波拿巴时指出:“那时他好像躲到这个内阁背后,把政府权力让给了秩序党,戴上路易-菲力浦时期报刊的责任发行人戴的谦虚的性格面具,即代理人戴的面具。现在他把面具丢掉了,因为这个面具已不是一块使他能够隐藏自己的面容的薄纱,而是已变成一个妨碍他显示出自己的本来面目的铁制面具了。”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22-623页。——译注与正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相比,物化在黎明的清新和起源(der Ursprung)的鲜艳色彩中更可怕地散发着光芒。1845年左右殡仪馆的雇员酷似死亡天才(Genius des Todes)(6)邦斯一死,便有“墓园掮客”找上门来,推销殡葬生意。小说中写道:“人家常常说死是一个人的旅行到了终点,这譬喻在巴黎是再贴切也没有了。一个死人,尤其是一个有身份的死人,到了冥土仿佛游客到了码头,给所有的旅馆招待员闹得头昏脑涨。除了几个哲学家之外,除了家道富裕,又有住宅又有生圹的某些家庭之外,没有人会想到死和死的社会影响。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死总是来得太早;并且由于感情关系,承继人从来不想到的亲属是可能死的。所以,多半死了父亲、母亲、妻子、儿女的人,会立刻给那些兜生意的跑街包围,利用他们的悲痛与慌乱做成一些交易。早年间,承办墓地纪念工程的商人,都把铺子开在有名的拉雪兹神甫公墓四周,——他们集中的那条街可以叫作墓园街,——以便在公墓左近或出口的地方包围丧家;可是同业竞争和投机心理,使他们不知不觉地扩充地盘,现在甚至进了城,散布到各区的区政府附近了。那般跑街往往还拿着坟墓的图样,闯进丧家的房子。”巴尔扎克:《邦斯舅舅》,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214页。——译注——在随后的一百年里,没有任何讽刺美国精神的作品能超越他,甚至连伊夫林·沃(7)伊夫林·沃(Evelyn Waugh, 1903-1966),英国作家,被誉为英语文学史上最具摧毁力和最有成果的讽刺小说家之一。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20余部,短篇小说集两部,以及书信集数部,主要作品有《一抔土》(1934)、《旧地重游》(1945)、《荣誉之剑》(1965)等。——译注的作品都甘拜下风。幻灭(Désillusion)既是他最伟大的小说之一的标题(即《幻灭》[LesIllusionsperdues])来源,同时也是一种文学类型,它所提供的是人类与其社会功能无法吻合的经验。巴尔扎克以雷霆万钧的引证之势把作为总体的社会,把这一古典政治经济学和黑格尔哲学用理论术语表述的事实,从思想的天堂降至感性证据的地面。这种总体绝不只是宽泛的总体,也绝不只是将生命的各个分支收束为一个整体的生理学,而后者构成了巴尔扎克《人间喜剧》(Comédiehumaine)的写作纲领。作为一个功能综合体,它也是集约的。有种动力论在其中肆虐:社会只能作为一个整体在这个体制之内并通过这个体制再生产自己,而要做到这一点,则需要每一个人都成为它的顾客。这种观点似乎太短视也太直接了,当艺术试图以可感知的形式描绘一个已经变得抽象的社会时,情况总是如此。但是,人们明显地试图从对方那里相互窃取已被无形中占有的剩余价值,这种个人的可耻行径使恐怖变得形象生动,倘非如此,只有通过概念的中介才有可能获得成功。在通过继承获得财富的过程中,庭长夫人重用的是讼棍(Winkeladvokaten)和门房(8)这里涉及《邦斯舅舅》中的故事情节。庭长夫人对丈夫的舅舅邦斯从来没有表示过殷勤,但当她得知邦斯收藏许多精美的艺术品后却生出觊觎之心。于是她重用律师弗赖齐埃负责遗产继承一事,看门女人西卜太太也成了他的帮凶。小说中的一个情节是西卜太太乘邦斯熟睡之际,把弗赖齐埃等人引进家里,对邦斯收藏的1700件艺术品进行估价。巴尔扎克:《邦斯舅舅》,第175-177页。——译注;平等是在这样一种意义上实现的:虚假的总体把所有社会阶层都控制在它的罪责之下。即使在文学趣味和世俗智慧嗤之以鼻的低俗文学中,也有真理存在:只有在边缘处,发生在社会的深渊中、在社会生产领域的地下世界中的事情才变得清晰可见——后来的极权主义暴行就是从这些事情中产生的。巴尔扎克的时代偏爱这种古怪的真理,即原始积累(9)Cf. Georg Lukács. Balzac und der französische Realismus. Berlin: Aufbau, 1953:59. ——原注,19世纪初法国工业革命中的一种古老的征服者的野蛮行径。十有八九,对他律劳动(fremde Arbeit)的占有几乎从未完全按照市场法则发生过。这些法则固有的不公正被每一个个人行为的不公正所放大,此为罪恶的剩余利润(Surplusprofit)。那些精通这类事情的人会认为巴尔扎克要对电影的不良心理负责。但他那里也有足够好的心理学。那个看门人不只是一个怪物;在她染上贪婪这一社会弊病之前,她是她的同胞们所说的好人。(10)指《邦斯舅舅》中的看门女人西卜太太,她本来是一个下层阶级的善良妇女,但在金钱的腐蚀和诱惑下,在弗赖齐埃等人唆使下,变得贪婪而可恶,成为把邦斯折磨致死的主要人物之一。——译注同样,巴尔扎克知道鉴赏力(事物本身)如何超越了单纯的利润动机,生产力如何超越了生产关系。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资产阶级的个性化以及那种个性特征的扩散,是如何摧毁个体、摧毁那些公认的贪得无厌者(Fresser)或守财奴的。他意识到母性是友谊的秘密,他本能地知道,最轻微的弱点也足以使一个高尚者垮台,就像邦斯因其饕餮而陷入毁灭的机器一样。纽沁根三世夫人(Madame de Nucingen Dritten)在贵族面前直呼其名,以此来制造她与贵族关系亲密的假象——这种写法也可能来自普鲁斯特。但当巴尔扎克真的赋予他的人物木偶般的特征时,他们的合法性就超出了心理学的范畴。在社会的“经济图表”(tableau économique)中,人类的行为就像亮泉宫(11)亮泉宫(Schloß von Hellbrunn / Castle of Hellbrunn, 一译海尔布伦宫),位于奥地利萨尔茨堡市郊南面6公里处,建于17世纪,是当时大主教的夏宫,有一个动物园及后花园,并且在花园内还有一处戏水园(Wassserspiele)。它是北部阿尔卑斯山修饰主义建筑风格最灿烂的作品之一。——译注机械模型中的牵线木偶。杜米埃(12)奥诺雷-维克多林·杜米埃(Honoré-Victorin Daumier, 1808-1879),法国画家、雕塑家和版画制作人,他的许多作品对法国的社会和政治生活进行了评论,代表作有《庞然大物》等。——译注的许多漫画都很像那种矮胖小丑(Polichinello),这是有原因的。本着同样的精神,巴尔扎克的故事证明了品行端正在社会上是不可能的。他们讥笑说,任何人不犯罪,就灭亡;说此话时他们经常宽音大嗓。这样一来,人道之光就落在那些被遗弃的人身上,落在那些能够激情澎湃和有着自我牺牲精神的妓女身上,落在那些行为无私而利他的苦役犯和杀人犯身上。因为巴尔扎克生理上的疑虑告诉他,好公民都是罪犯;因为每一个在大街上不为人知和不可捉摸的漫步者看上去都像是犯有原罪,而且这个原罪来自整个社会:这就是为什么在巴尔扎克看来罪犯和被遗弃者才是人的原因。这可能也是他为什么在文学中发现同性恋的原因;他的中篇小说《萨拉辛》(Sarrasine)便致力于此,他对伏脱冷(13)伏脱冷(Vautrin)是《人间喜剧》中重要的资产阶级野心家形象。在《高老头》中,他是潜逃的苦役犯,高等窃财集团办事班的心腹和参谋,经营着大宗赃物,是一个尚未得势的凶狠的掠夺者形象。——译注的构想也基于此。鉴于交换原则具有不可抗拒的优势,他可能曾梦想过一种类似爱情的东西以未被扭曲的形式出现在一种被鄙视的、本质上无望的爱情中:取消等价交换的正是恶棍头子假牧师,他相信他们能够做到这一点。

巴尔扎克特别喜欢德国人,喜欢让·保尔(14)让·保尔(Jean Paul, 1763-1825),德国小说家和幽默作家,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主要作品有《黑斯佩罗斯,或四十五个狗邮日子》《巨神》《少不更事的年岁》等。——译注和贝多芬,他的喜欢也赢得了理查德·瓦格纳和勋伯格的回报。尽管他偏爱视觉效果,但整体而言,他的作品还具有某种音乐意味。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的许多交响乐都让人联想到小说,因为它们对戏剧情境的偏爱,因为其激情的起起落落和不羁的丰富生活;与此相反,作为小说体裁的原型,巴尔扎克的作品则是音乐的,这种音乐性体现在流动性上,体现在其产生人物然后再把他们吞没的方式上,也体现在设置和改变人物发展轨迹、让他们仿佛游移在梦境中。如果说小说般的音乐似乎在听众的脑海中重复着物质世界的运动,黑暗中的暗淡灯光显示着物质世界的轮廓,那么巴尔扎克的读者在翻页时,他们的脑子则高速运转着,急切地等待着下文,似乎所有的描述和行动都是对其作品中充斥着的狂野和斑驳鸣响的伪装。它们为读者所提供的,和长笛、单簧管、圆号和定音鼓在孩子会正确读乐谱之前承诺给他的东西一模一样。如果说音乐是在内部空间中被非物质化且被再生产的世界,那么巴尔扎克小说的内部空间则向外投射为一个世界,它将音乐重新翻译成了万花筒。从他对音乐家施模克的描述中(15)施模克(Schmucke)是《邦斯舅舅》中的一个人物,邦斯的好友。小说对此人有如下描述:“这钢琴家,像所有的钢琴家一样是个德国人,像伟大的李斯特、伟大的门德尔松般的德国人,像施泰贝尔特般的德国人,像莫扎特与杜塞克般的德国人,像迈尔般的德国人,像德勒般的德国人,像塔尔贝格、德赖旭克、希勒、利奥波德·迈尔、克拉迈尔、齐默尔曼、卡尔克布雷纳、赫兹、沃兹、卡尔、沃尔夫、皮克齐斯、克拉拉·维克般的德国人,尤其是像所有的德国人。虽是大作曲家,施模克只能做一个演奏家,因为他天生地缺少胆气,而天才要在音乐上有所表现,就靠有胆气。”巴尔扎克:《邦斯舅舅》,第13-14页。——译注,我们也可以推断出他的亲德倾向是针对什么。这在本质上与德国浪漫派对法国的影响是一样的,从《自由射手》(16)《自由射手》(Der Freischütz,一译《魔弹射手》),德国作曲家卡尔·马利亚·冯·韦伯(Carl Maria Ernst von Weber)创作的歌剧作品,1821年首演于柏林皇家歌剧院。——译注和舒曼到20世纪的反理性主义莫不如此。但是,与清晰明白的拉丁式恐怖相比,巴尔扎克笔下迷宫般的德国式晦涩所体现的,不仅仅是一种反过来与被德国人压抑下去的启蒙数量相当的乌托邦数量。他还可能已论及冥神和人性(Humanität)的星丛。因为人性是人类对自然的挂念。而巴尔扎克一直把人性追踪到直接性从社会的复合功能语境中悄悄溜走、逐渐式微的地步。但是在他那里,引发现代性的狂怒谐谑曲(das grimmige Scherzo)的诗意力量同样也是古老的。凡夫俗子(也可以说是先验主体)——他们把自己设定为巴尔扎克叙事作品背后的社会创造者,而这个社会已被神奇地转化为第二自然——类似于德国古典哲学的神话之“我”和与之相对应的音乐,这种神话之“我”从其自身中衍生出存在的一切。在这种主体性中,虽然人通过对他者的原始认同的力量而发声,因为他知道他者就是自己,但这种主体性也总是不人道的,因为它同时是一种暴力行为,扭转了他者的方向并使其服从于自己的意志。巴尔扎克越是远离这个被他创造出来的世界,他对这个世界的攻击就越是强烈。有一则轶事说,巴尔扎克对“三月革命”(17)“三月革命”(der Märzrevolution)是指发生于1848年3月,以维也纳和柏林为中心爆发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这一革命受到了法国“二月革命”的影响,其主要诉求是消除封建割据,实现民族统一,推翻封建统治,发展资本主义。——译注这一政治事件置若罔闻,他走到书桌前说:“让我们回到现实中去吧。”这则轶事忠实地描写了巴尔扎克,即便它也许只是杜撰。他的举止就像晚年贝多芬,穿着一件睡衣,愤怒地喃喃自语,同时把升C小调四重奏的巨幅音符画在他房间的墙上。如同偏执狂,爱和愤怒是相互交织的。同样地,元素精灵(Elementargeister)既会恶作剧,也会济贫助人。

偏执狂和哲学家一样有一套系统,这并没有逃过弗洛伊德的法眼。一切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关系支配着一切,一切都服务于一个隐秘和邪恶的目的。但是,巴尔扎克偶尔谈到的现实社会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就像那些伯爵夫人因为自己法语流利而说着“bien,bien”(好,好)一样,并无什么不同。一个普遍依赖和传播的系统正在形成。消费者为生产过程服务。如果他们不能买回货物,资本就会发展成一场将他们消灭的危机。信用体系把一个人的命运和另一个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不管他们是否知道。整体(das Ganze)通过毁灭并将之再生产来威胁那些构建它的人,虽然它的表面还没有完全紧密地编织起来,我们依然能瞥见一种毁灭的可能。那些熟悉的人物——高布塞克们、拉斯第涅们,以及伏脱冷们——在《人间喜剧》中以路人甲的身份重新出现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在只有参照错觉才能想到的星丛中,而且只有《人间喜剧虚构人物传记词典》(DictionnairebiographiquedespersonnagesfictifsdelaComédiehumaine)才能对他们进行排序。但是,想象着同样的力量在各处发挥作用的固定想法导致了短路,于是整个过程短暂地被照亮。这就是为什么主体会因痴迷现实而把对现实的游离变成一种古怪的亲近。

巴尔扎克同情波旁复辟王朝(Restauration),他在早期工业主义中看到了通常被归为堕落阶段的症状。在《幻灭》中,他预见了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对新闻界的攻击;克劳斯对他有所引用。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处境最糟糕的恰恰是那些拥护复辟的记者们;他们的意识形态与其先天的民主媒介之间的矛盾迫使他们愤世嫉俗。这种客观的情况不符合巴尔扎克的性情。正在兴起的新的生产方式中的冲突与他的想象力一样紧张强烈,并在他的作品结构中永久存在。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面向构成了历史的复合体。金融家——一个尚未建立的行业的先驱——是来自史诗体裁的冒险家,出生于18世纪的巴尔扎克抢救出这种史诗类型并把它带到了19世纪。在前资产阶级秩序已经摇摇欲坠却依然苟延残喘的背景下,被释放的理性呈现出一种非理性,类似于罪恶的普遍关联,可这依旧没有走出那种理性;它的第一次突袭是其后期非理性的前奏。经济人(homo economicus)的规范还没有成为人类行为的标准化模式;对利润的追逐仍然像未被驯化的猎人的嗜血之举,而总体仍然像命运无情而盲目的枷锁。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亚当·斯密(Adam Smith)的“看不见的手”变成了墓地墙上的黑手。如同实证主义者孔德(18)奥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 1798-1857),法国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和实证主义的创始人。开创了社会学这一学科,被尊称为“社会学之父”。著有《实证哲学教程》等。——译注那样,让黑格尔在其《法哲学原理》中的思辨因为恐惧而畏缩不前的东西——压制自然进化结构之系统的爆炸趋势——在巴尔扎克狂喜的沉思中,像混乱的自然一样喷发出火焰。他的史诗陶醉于理论家们认为不可容忍的东西之中,那种让黑格尔求助于作为仲裁者的国家、让孔德求助于社会学的东西。这两者巴尔扎克都不需要,因为在他看来,艺术作品本身就是一种权威,它以一种全面的姿态接纳了社会的离心力。

巴尔扎克的小说从人类激情和世界状态之间的张力中获取营养,而世界状态已经朝着无法容忍激情的方向发展,它认为激情会破坏人类的活动。而激情在它们遇阻受挫后会一如既往,变得更加强烈以致狂热。假如激情得不到满足,它们就会同时变得奇形怪状、贪得无厌和情绪化十足。然而,这些本能并未完全消失在社会图式中。它们紧紧抓住那些在很大程度上仍然难以获得的财物,特别是那些受制于自然垄断的财物;或者是作为贪婪、对金钱的渴求和向上爬的狂热,它们进入到为扩张的资本主义服务的体系中,这需要额外的个人能量,直到它完全到位。“去发家致富吧!”(enrichissez-vous),这句格言使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手舞足蹈。直到20世纪,早期工业界依然把“Bazar”这个词的双重含义——《天方夜谭》(TausendundeinerNacht)中的“集市”,以及“百货商店”——用来对付那些还不适应它的人(碰巧的是,圣西门一位最重要的门徒的名字也是这么念的(19)这位门徒是圣阿蒙·巴札尔(Saint-Amand Bazard, 1791-1832),他与圣西门的另两位学生安凡丹(1796-1864)、罗德里格(1794-1851)著有《圣西门学说释义》(王永江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体现了圣西门主义者意图完成其导师事业,将其学说系统化的努力。——译注)。人们在它面前忙忙碌碌,既像代理人,同时又像无可奈何的迷失者:他们代理的是剩余价值,却又是财富上的唐吉诃德——希望从财富的扩张中得到一些东西,就像没有多少工作的贵族地主,又像突袭命运女神风车的撞大运者(Glücksritter),被女神用平均利润率的法则打得一败涂地。灰色的出现是如此多姿多彩,世界的祛魅又是如此让人迷魅;关于这一过程,有太多的东西值得讲述,尽管它的了无诗意(Prosa)让人确信很快就会没东西可讲。像那个时代的抒情诗人一样,史诗诗人在社会主义“人民地图册”(Volksatlas)上标明“资本主义沼泽”(Sumpf des Kapitalismus)的地方采摘了一些“恶之花”。无论巴尔扎克作品的浪漫主义面向在多大程度上来自主观上的历史落后性,来自前资本主义的视角——这种人渴望回顾过去,认为自己是自由社会的受害者,却又希望分享自由社会的回报——它仍然来自社会现实,来自一种面向现实的现实主义形式感。巴尔扎克只需要用一句严肃冷酷的“世界就是这么可怕”来描述它,灾难性的突出之处就变成了光环。

巴尔扎克的德国读者认真阅读法语原著时,他起先不会对无数表示物体之间具体差别的陌生词汇感到绝望,因为假如他的阅读不是为了不知所措,他就不得不去查字典;然而最终,迫于无奈和羞愧他还是会把自己托付给翻译。法语本身如同手工艺般精确,它对材料和技巧(其中沉淀了如此多的文化)的细微差别的尊重,可能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但是巴尔扎克让法语走到了极致。有时候,他假定自己熟悉专业领域的全部技术性术语。这是其作品中更大语境的一部分。读者常常被故事开头几行的叙述吸引至这一语境中。精确意味着与事实极端接近,从而也与物理存在极为接近。巴尔扎克使用了具象性的暗示,但它被用得非常过分,以至于人们无法傻呵呵地信以为真,无法把它归功于史诗视野中不详的丰富性。相反,这种具象性正是其狂热激情所暗示的一种召唤。如果世界是要被看穿的,那么它已无法再被直视。没有谁能比布莱希特更好地提供文学现实主义已经过时的证据了,因为作为一种现实的表现,这种现实主义并没有捕捉到现实,尽管同一个布莱希特后来穿上现实主义的紧身衣,如同化装舞会上的戏服。他看到的“最实在的存在物”(20)“最实在的存在物”(ens realissimum)这一说法来自康德,他对此解释道:“最实在的存在者的概念就是某个必然的存在能借以被思维的唯一的概念,就是说,有一个最高存在者以必然的方式实存着。”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80-481,482页。——译注由过程组成,而不是直接的事实,所以它们无法被描述:“情况变得如此复杂,因为简单‘复制现实’(Wiedergabe der Realität)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少反映现实。克虏伯工厂(21)克虏伯工厂一般指克虏伯家族的工厂。阿尔佛莱德·克虏伯(Alfred Krupp, 1812-1887),德国克虏伯家族中的一员,是德国著名的财阀和兵工场经营者。——译注或通用电力公司(AEG)的照片几乎没有提供关于这些机构的任何信息。真正的现实已经滑向功能性现实。人际关系的物化,譬如工厂,无法再向我们展示人际关系。”(22)Bertolt Brecht. Brechts Dreigroschenbuch. Frankfurt a. M. 1960:93 f. ——原注在巴尔扎克的时代,这一点还无法被人理解。他以局外人的怀疑重构了这个世界。作为回应,他这样做时需要永久确保世界就是这样,而不是别的模样。具象性是真实经验的替代品,而真实经验不仅在工业时代的伟大作家那里几乎不可避免地严重缺乏,而且也无法与这个时代本身的概念相提并论。巴尔扎克怪得出奇(Absonderlichkeit)的地方在于,他揭示了歌德之后整个19世纪叙事作品的一些特征。即便是有人想入非非,他所关注的现实主义也不是原始的,而是衍生出来的:这种现实主义以现实的缺失为基础。史诗不再能控制它试图保护的材料的具象性,它不得不在其举止上夸大这种具象性,不得不以夸张的精确来描述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陌生,与它保持物理上的亲近已不再可能。致病的核心因素——即委婉说法——已经固着于更现代的具象性形式中,就像在施蒂弗特(23)阿达尔贝特·施蒂弗特(Adalbert Stifter, 1805-1868),奥地利小说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彩石集》(1853),长篇小说《晚来的夏日》(1857)和《维提科》(1867)等。施蒂弗特早期受德国浪漫派的影响,后来却日益倾向古典主义,追求“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自称“我虽然不是歌德,却是他亲属中的一个”。他的作品语言朴实生动,人物心理和生活细节刻画得真切入微,对自然风景尤其是故乡波希米亚森林的描绘亲切感人,富于诗意。——译注的技巧中,甚至在晚期歌德的语言公式中,以及在后来的作品如左拉的《饕餮的巴黎》(VentredeParis)中,一个非常现代的结论诞生了:时间与行动已经解体。类似地,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画作并没有从孤立的意识中创造出一个幻想的世界。相反,他们以一种极端精确的方式胡涂乱抹着丧失物体的细节,表达了对迷失本身的感觉。正是这一点,而非与物体的直接相似,构成了文学具体化(das literarischen Konkretismus)的真相。在分析精神病学的术语中,这被称为一种补偿现象(Restitutionsphänomen)。这就是为什么把文学中的现实主义风格原则等同于——正如“东方集团”(24)东方集团(Eastern bloc),亦即社会主义阵营,是指“二战”之后以苏联为首、横跨欧亚大陆、由十几个社会主义国家组成的阵营。该阵营与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之间的长期对峙,构成了冷战时期的主要内容。由于社会主义阵营的成员主要在东欧,西方国家便称之为“东方集团”或“苏联集团”(Soviet bloc)。——译注的陈词滥调所认为的那样——健康而不颓废的现实关系是如此愚蠢。当文学主体通过突破僵化因而也是异化的经验现实的表象来驱除社会恐怖时,这种关系才是正常的(在这个词的强调意义上)。

马克思在谈及资本主义的货币功能并与古老的贮藏功能形成对比时曾经援引过巴尔扎克:“其实,把货币贮藏起来不加入流通,同把货币作为资本而增殖,恰恰是相反的两回事,从货币贮藏的意义上进行商品积累,是十足的愚蠢行为。例如巴尔扎克曾对各种各样的贪婪作了透彻的研究。那个开始用积累商品的办法来贮藏货币的老高利贷者高布赛克,在他笔下已经是一个老糊涂虫了。”(25)Karl Marx. Das Kabital. Erster Band, Buch I. Der Produktionsprozeß des Kapitals. Berlin 1957:618.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646页。——原注与译注但是,导致巴尔扎克走向马克思在其他地方证明的“对现实关系具有深刻理解”(26)Vgl. Karl Marx, a. a. O., Dritter Band, Buch III, Der Gesamtprozeß der kapitalistischen Produktion, S. 60. 马克思在此处的完整表述是:“以对现实关系具有深刻理解而著名的巴尔扎克,在他最后的一部小说《农民》里,切当地描写了一个小农为了保持住一个高利贷者对自己的厚待,如何情愿白白地替高利贷者干各种活,并且认为,他这样做,并没有向高利贷者献出什么东西,因为他自己的劳动不需要花费他自己的现金。这样一来,高利贷者却可以一箭双雕。他既节省了工资的现金支出,同时又使那个由于不自有土地上劳动而日趋没落的农民,越来越深地陷入高利贷的蜘蛛网中。”《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7-48页。——原注与译注的道路与经济分析的方向正好相反。巴尔扎克像个孩子一样,他被高利贷者的可怕形象和愚蠢所吸引。放高利贷者的标志是那让他以婴幼儿的方式围着打转转的金银财宝。他的愚蠢是在历史上发展起来的,是文明的掠夺者心中留下的前资本主义的残余。正是这种盲打误撞的观相术(Physiognomik)而不是理论导向的写作才满足了辩证理论,把握了中心趋势。艺术与知识之间并未建立合法的关系,因为艺术从科学中借用论点,阐明它们,跑在科学前面,只为了科学能随后赶上。当艺术毫无保留地致力于研究其材料时,它就变成了知识。然而,对于巴尔扎克来说,这项工作是一种想象的努力,直到其产品与它们自身如此相似,以至于它们也与它们所逃避的社会非常相似时,这种想象才会停止。

巴尔扎克仍然在摆脱或已经摆脱了资产阶级的幻想,即个人本质上是为自己而存在,而社会或环境则从外部对他构成影响。他的小说不仅描绘了社会力量特别是经济利益凌驾于个人心理之上,而且还描绘了人物自身的社会起源。他们首先是被其自身利益——事业上和收入上的利益——推动着,此为封建等级地位和资产阶级-资本主义操纵的混合产物。在这个过程中,人的命运与社会角色之间的分歧变成了不可知的东西。那些借助其利益发挥商业车轮作用的人保留了某些特征,这些特征在后来的发展阶段中消失了。利益和利益心理学不能共存。在巴尔扎克那里,正是这些人作为实业领袖,用经济和犯罪的手段毁灭了他们的竞争对手,同时当他们被性压倒时,他们也毁了自己,因为利益没有给性留下时间。纽沁根年迈、残暴、丧尽天良,他笨拙地拜倒在年轻的艾丝苔的石榴裙下,她竭尽所能欺骗了他,如同一个妓女;因为她是天使,为了拯救她的心上人,她徒劳地把自己扔在命运的车轮之下。(27)此处涉及《交际花盛衰记》中的故事情节:风尘女子艾丝苔与青年诗人吕西安秘密相爱,在一次假面舞会上,她被人认出,便想以自杀掩盖其身世。扮成西班牙教士的越狱苦役犯伏脱冷救了她,将她控制在自己手中。伏脱冷也因救过吕西安的命而成为吕西安的主宰,并企图通过他向统治者报仇。为了有足够的钱扶持吕西安进入统治阶层,他逼迫艾丝苔重操旧业,充当金融家纽沁根的情妇。艾丝苔含恨自杀,吕西安和伏脱冷因受牵连而被捕入狱。不久,吕西安也在狱中自尽,伏脱冷则在狱中与当权人物作了一番激烈搏斗后,终于归顺官府,当了巴黎警察局保安处处长。——译注

雷托雷公爵试图说服一夜成名的记者吕西安·夏同支持保王党,他说:“你已经显出你的才气,现在要表示你识时务了。”(28)原文使用的法语:“Vous vous êtes montré un homme d'esprit, soyez maintenant un homme de bon sens.” 此处采用了傅雷译文。巴尔扎克:《幻灭》,第378页。——译注用这些话,他编纂了资产阶级关于理性(Vernunft)和知性(Verstand)的观点。这种观点与康德的教义相反。聪明才智(思想)并不能引导和“规范”知性,反而阻碍了它。巴尔扎克对这种健康的诊断是,它极度害怕别人有可能太聪明。受才智支配的人,不是把才智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来支配,而是把手头的事情作为目的本身来关心。他一再被那些对手头问题漠不关心的人所击败,就像在管理机构中一样;他只是在拖延他们。他们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完成某件事的战略战术中。与他们的成功相比,才智变成了愚蠢。不适应既定情境、要求和需要的反思——也就是说,缺乏天真——太天真了,会以失败告终。“识时务”和“有才智”不仅不是一回事,而且是矛盾的。一个有才智的人很难理解识时务者的急需之物:“我永远都搞不懂那些人的语言。”但识时务者总是警惕地抵御着有才智者的那种无所事事的思辨的诱惑。心理学家特奥多尔·里普斯(29)特奥多尔·里普斯(Theodor Lipps, 1851-1914),德国心理学家、美学家,德国“移情派”美学主要代表。著有《空间美学和几何学·视觉的错误》《美学》《论移情作用内摹仿和器官感觉》《再论移情作用》等。——译注所谓的“意识的狭隘性”,是指不允许任何人在超出他有限的力比多能量供应的情况下充分实现自我,这保证了一个人在有才智和识时务之间只占其一。那些玩这个游戏而没受到不利影响的人鄙视纯洁灵魂(anima candida),视之如白痴。人类不能超越自己的直接利益范围——一个充满了务实的行动目的领域——这主要不是出于恶意。克服了鼠目寸光的凝视会因手头的事情有害、阻碍它发挥作用而将之抛在脑后。现在有许多学生担心理论会教给他们太多关于社会的知识:那么,他们该如何去实践他们所学习的专业知识呢?他们会患上他们乐意称道的社会精神分裂症。意识的任务似乎是消除矛盾,使事情变得更容易,但矛盾的根源根本不在意识中,而在现实里。作为生活的再生产,现实对个人提出了合理要求,同时又通过这种再生产把自己和人类置于致命的危险之中。过多的理性对一种关心自我保护的知性是有害的。相反,对主流实践的每一次让步,不仅会污染不会偏离其路线的才智,而且还会使其停止运动并使其僵化。

上了年纪的恩格斯曾给玛格丽特·哈克奈斯写过一封信,他在信中赞扬了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不幸的是,这封信在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已被奉为经典。(30)Vgl. Engels an Margaret Harkness. London April 1888. in: Karl Marx-Friedrich Engels. Über Kunst und Literatur. Berlin 1953:121 ff. 参见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1888年4月初),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82-685页。——原注与译注他或许认为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比其作品在七十年后的如今读起来更现实。这可能会剥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学说在恩格斯投票表决中建立起的某种权威性。然而,更重要的是,恩格斯本人在多大程度上偏离了后来成为官方理论的东西。当恩格斯说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左拉”相比他更喜欢巴尔扎克时(31)此处的完整表述是:“巴尔扎克,我认为他是比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左拉都要伟大得多的现实主义大师,他在《人间喜剧》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683页。——译注,他只能是指那个老作家比他那个具有科学头脑的继任者更少拥有现实的因素;左拉用自然主义取代现实主义的概念是有充分理由的。正如在哲学史上,没有一个实证主义者对他的继任者来说是足够实证的,而是被贴上了形而上学者的标签,文学现实主义史中的情况也是如此。但在自然主义致力于对事实进行准官方记录之时,辩证学家转向了自然主义者现在所禁止的形而上学。辩证学家反对自动化启蒙。历史真相本身不过是在现实主义的永久瓦解中出现的自我更新的形而上学。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正如在文化工业中一样,正是一种清除了巴尔扎克式变形方法的对表面的忠实与外部强加的意图相协调。巴尔扎克的叙事一刻也不允许自己被这种意图所转移:规划是通过去结构化的数据来确认的,但在文学中,已被规划的东西就是一种政治观点。恩格斯所写的正是针对这一点,因此也就含蓄地针对着自斯大林以来东方集团所容忍的一切艺术。对恩格斯来说,巴尔扎克的伟大恰恰体现在那些与他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背道而驰的、并否定了他的正统主义倾向的描绘中。作家就像“世界精神”(Weltgeist)一样,是一个具有历史力量的人,因为支配其叙事作品原创生产的力量是集体的。恩格斯称在其“富有诗意的裁判中有革命的辩证法”(32)这个说法的上下文是这样的:“顺便说一下,在我卧床这段时间里,除了巴尔扎克的作品外,别的我几乎什么也没有读,我从这个卓越的老头子那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里有1815年到1848年的法国历史,比所有沃拉贝耳、卡普菲格、路易·勃朗之流的作品中所包含的多得多。多么了不起的勇气!在他的富有诗意的裁判中有多么了不起的革命辩证法!”恩格斯:《致劳·拉法格》(1883年12月13日),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77页。——译注,这是巴尔扎克现实主义的最大胜利。然而,这一胜利关联这样的事实:巴尔扎克的叙事不屈服于现实,而是盯着现实,直到现实变得透明,显露出其恐怖之处。卢卡奇胆怯地指出了这一点。(33)Vgl. Georg Lukács. Karl Marx und Friedrich Engels als Literaturhistoriker. Berlin 1952:65. ——原注正如他立即确认的那样,恩格斯甚至也很少关心去“拯救它不朽的伟大”——拯救巴尔扎克“现实主义”的不朽伟大。现实主义的概念本身并不是一个永恒的规范:巴尔扎克为了真相而破坏了这一规范。一成不变与辩证法的精神是不相容的,即使黑格尔式的古典主义为它们辩护。

通过一种流通手段,即货币,资本主义过程触及并塑造了小说形式想要捕捉其生活的人物。在股票交易所发生的事件和对经济至关重要的事件——股票交易所暂时与这些事件分离开来,这要么是因为它不重视经济活动,要么是因为它变得独立自主并按其自己的动力系统运作——之间的空白地带,个人生活在总体的可交换性(Fungibilität)中具体化了,而与此同时,通过其个性化,它处理着整个功能复合体中的事务:这就是围绕着纽沁根男爵——一个罗斯柴尔德式人物(Rothschildfigur)(34)罗斯柴尔德是指梅耶·罗斯柴尔德(Mayer Rothschild, 1744-1812),德国银行家、企业家、金融家,“罗斯柴尔德家族”的缔造者。——译注——的氛围。但是,流通领域也扭曲了经济学,作家巴尔扎克和年轻的商人(homme d'affaires)巴尔扎克一样,对经济学充满了热情。关于流通领域,有许多奇妙的故事可以讲述——股票在那个时代的涨涨跌跌,就像歌剧里潮水般的声音一样。他的现实主义的不足最终源于这样一个事实:为了他所描绘的图景,他没有穿透金钱的面纱,事实上,即使在那时,他也几乎无法穿透它。当偏执的想象泛滥时,它就类似于幻想,人们想象金融巨头的阴谋和诡计是支配人类社会命运的关键。巴尔扎克是一系列作家中的一员,这个系列从萨德(在其《朱斯蒂娜》中,我们听到了巴尔扎克式的大呼小叫:“傲慢得就像所有的金融家一样”(35)原文是法语:“insolent comme tous les financiers.”Marquis de Sade. Histoire de Justine. Tome I en Hollande 1797:13. ——原注与译注)那里一直延伸到左拉和早期的亨里希·曼(36)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 1871-1950, 一译海因里希·曼),20世纪上半叶德国最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之一,著名作家托马斯·曼的哥哥。因此,通常文学史中也习惯将这对兄弟作家合称“曼氏兄弟”。他一生共创作19部长篇小说,55篇中、短篇小说,11部剧本和大量政论、散文。代表作有《垃圾教授》《帝国三部曲》等。——译注。巴尔扎克真正的反动之处不在于他的保守性情,而在于他与贪婪资本的传说沆瀣一气。出于对资本主义受害者的同情,他把判决的执行者,也就是提供账单的金融人员斥为禽兽。至于实业家,他们一出现就被归为圣西门式的生产劳动。对拜金欲(auri sacra fames)的愤慨是资产阶级辩护学行业中永恒股份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消遣:野蛮的猎人只是在瓜分战利品,这种幻觉也不能用巴尔扎克的虚假意识来解释。金融资本的重要性在早期工业化时期要大于后期工业化时期,它为金融体系的扩张预付了资金,投机者和高利贷者的做法也有类似的变化。小说家在那里比在生产领域更能立足。正是因为在资产阶级的世界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情不再能被讲述,所以讲故事就走向了消亡。巴尔扎克现实主义固有的缺陷已经以潜在的形式体现了对现实主义小说的评判。

黑格尔对“世界精神”这一伟大历史运动的理解是资本主义资产阶级的崛起。巴尔扎克则把它描绘成一条毁灭之路。在他的小说中,资产阶级在经济上的崛起给传统秩序留下的创伤预示着暗淡的未来,这反过来又报复了新阶级从被它推翻的旧阶级那里继承下来并继续存在的不公正。这让《人间喜剧》保持着青春朝气,即使它已经过时。然而,它的锐气,它的活力,也是经济上升中新生的锐气。繁荣赋予了这鸿篇巨著交响乐般的气息。甚至《人间喜剧》对党派政治的抵制也受到了繁荣的激发。德·科斯特(37)查理·德·科斯特(Charle De Coster, 1827-1879),比利时法语作家,著有历史小说《欧伦施皮格尔的传说》等。——译注与巴尔扎克有许多共同之处(尽管他把这些共同点置于甜腻的肯定形式中而糟蹋了它们),他给他的主要作品起的副标题是《快乐之书,尽管有死和泪》,这个副题可以让《都兰趣话》(Contesdrolatiques)的作者巴尔扎克提出索赔。贯穿《人间喜剧》的社会总体进步与个人生活的轨迹并不一致。它向所有阴谋的受害者投射出一道光辉,即使是那些幸运儿,如果他们偶然误入叙述之中,也不再可能如此行事了。阅读巴尔扎克的青春期快感来自这样一个事实,即无言承诺给所有人的正义就像一道彩虹,横跨在所有个人的苦难之上。有关吕庞泼莱那两部小说的物质基础都建立在大卫·赛夏发明的故事之上。外省的骗子骗走了他的果实。但这项发明是成功的,在经历了所有的灾难之后,赛夏这个正人君子仍然通过继承获得了适度的财富。乌尔里希·冯·胡滕(38)乌尔里希·冯·胡滕(Ulrich von Hutten, 1488-1523),德国作家、诗人。作为人文主义者,他长期反对罗马天主教廷。1521年,他把自己用拉丁文写的《对话集》译成德文,揭露了天主教僧侣和诸侯小朝廷的腐败。这种拟古而又有创新的短小活泼的形式,在德国文学史上别开生面。他还著有《蒙昧者书简》等。——译注死于迫害和梅毒,却大声疾呼活着充满乐趣,这个来自资产阶级史前世界的人就像巴尔扎克笔下人物的原型,作为小说家的他从山顶上往下看时,就能认出这个史前世界的峭壁和裂缝。

吕西安·德·吕庞泼莱最初是一个满怀文学抱负的热血青年。他带着关于花卉的十四行诗和对沃尔特·司各特畅销小说的模仿而出道,巴尔扎克可能对这个人的才华有所怀疑。但是他温柔、脆弱,就是后来被称作优雅和内敛的一切。无论如何,他有足够的才华来创造一种新的专栏副刊式戏剧批评(feuilletonistische Theaterkritik)。他变成了一个小白脸(Gigolo),是救他而后来却被他出卖的那个著名罪犯的同谋。作为一个天真地对待精神而不让自己的手被弄脏的人,他是被娇惯的——这是就世界的道德观念而言,他没有让任何人教过他这种道德观。他拒绝把幸福和工作分开。即使在工作和工作所需要的努力中,他也尽量不让任何想让自己有所作为的人必须接受的事情来玷污自己。市场非常精确地在冒犯它的那种知识分子的精神自慰和对它有价值的那种社会效用之间做出选择,但后者却根本上冒犯了产生它的精神;它的牺牲在交换中得到了回报。不准备做出这种牺牲的人无论如何都想得到好处;这让他很是脆弱。纯洁和利己主义的配置允许世界进入无知者的领域。因为他拒绝接受资产阶级的誓言,世界倾向于把他贬到资产阶级的水平以下,把这个波西米亚人贬为贪赃枉法的雇佣文人,贬为无赖。与那些完全没有意识到堕落的人相比,他更容易走向堕落,而世界则把这种情况看作是加重惩罚的正当理由。容易上当受骗的吕西安陷入了这位醉汉只能理解其中一半含义的种种关系之中。他的自恋认为,爱情和成功都是为了他自己,但从一开始他就只是一个可以替代的人物而被雇佣。他对幸福的渴望还没有被对现实的适应所抑制和塑造,因此蔑视那些可能向他表明满足幸福的条件会破坏精神存在——自由——的种种控制。破坏一切精神的寄生时刻(das parasitäre Moment)在他身上不知不觉占了上风:从资产者所谓的理想主义到带薪奴役(Soldknechtschaft)只有一步之遥,即便被奴役者因其正直而不愿通过资产阶级的工作养家糊口,即便这是完全正当的,他也只能使自己盲目地依赖他竭力规避的同一种东西。对他来说,甚至何者被允许、何者是背叛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了。唯一能增强这种意识的是他认为有失身份的活动。吕西安无法在堕落和他对高拉莉的狂热恋情之间做出区分。但是这个天真汉太公开、太突然地陷入其中,以至于不会有好的结果;他的捷径被当作一种犯罪,受到了报复,因为这种捷径可以说是天真地坦白了隐藏在资产阶级对等关系的丛林之路上的东西。刽子手的绞索在召唤那些敢于一头扎进世界洪流而不是在岁月静好中发展自己的人才。然而,安东尼奥已经变成了那个愤世嫉俗的道德家伏脱冷。他开导了这个年轻的失败者,后者不仅会失去幻想,而且会成为一个被幻想欺骗的讨厌鬼。

文人巴尔扎克的发现之一是作者和所写内容的非同一性(Nichtidentität)。自克尔凯郭尔以来,批判非同一性一直是存在主义的决定性主题之一。与存在主义相比,巴尔扎克做得更好。他没有把作者设定为所写内容的标准。他的天才太深地浸淫于技艺之中,而这位作家也太清楚地知道,写作并不等同于所谓直接自我的纯粹表达,因为他会不合时宜地把作家与皮提亚神谕混为一谈,后者的声音只回荡着来自自身深处的灵感。天主教徒巴尔扎克不受作家这种意识形态观点的陈腐影响——这种观点后来被用于反对文人的运动——就像他不受性偏见和任何一种清教主义的影响一样。他让思想变得奢侈,因为思考它的人都被抛在身后。他的小说更喜欢以迷娘——歌德小说《威廉·迈斯特》中那个走钢丝的孩子——的话为指导:“就让我这样出现,直到永远。”(39)此句的德语原文是:“laßt mich scheinen, bis ich werde.”此为小说中一般被称为《迷娘曲》(或《迷娘之歌》)的第一句,冯至等人对这首歌的第一段译作:“让我这样打扮,直到死亡,/ 不要脱去我的白衣裳!/ 我来自美好的大地,/ 奔向那永世的家乡。”歌德:《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见《歌德文集》第2卷,冯至、姚可昆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87页。此句往下,阿多诺运用了德语动词scheinen(发光,出现,似乎)和它的名词Schein(幻觉,表象,外观,但也有发光和光亮之意)的各种含义。在黑格尔的经典定义中,美就是“美丽的表象”(schöner Schein)。——英译注与汉译注整个《人间喜剧》是一个巨大的幻影(Phantasmagorie),它的形而上学是幻像的形而上学。当巴黎成为“光之城”(ville lumière)时,它是另一颗星球上的城市。如此认识它的条件来自社会。那些条件使精神超越了拥有它的人的偶然性和不可靠性;精神生产力也因劳动分工而成倍增长,这是存在主义者所忽视的。无论吕西安有什么天赋,都已疯狂地绽放,这与他的本性和理想相悖。多亏被激怒的顽固市民认为文人无行,他才真正当了几个月的作家。精神与承载它的人之间的非同一性既是精神存在的前提,也是精神存在的缺陷。这种非同一性表明,精神所代表者,是只有在存在的事物中才会有所不同的东西,但存在的事物正是它要分离的东西;而精神仅仅因为代表了那个不同的存在就玷污了它。在劳动分工中,精神既是乌托邦的指定代表,又在市场上出售乌托邦,使其等同于存在的东西。精神太存在主义了,而不是存在得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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