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共同体孕育时期的版画艺术流变史考略
——以肃慎、戎狄到辽、金、西夏、两宋版画文物为例
2023-03-04于玉莲覃代伦
于玉莲,覃代伦
(民族出版社 中国民族博物馆,北京 100013)
我国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形成了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在中华民族形成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美术史作为世界美术百花园中的一支奇葩熠熠生辉。在中国美术史研究中,美术史论家们聚焦的是绘画艺术、书法篆刻艺术、雕塑艺术、建筑艺术和工艺美术,而作为冷门学科的“民族版画艺术史”目前仅有少量论文涉及,尚无专著面世。因此笔者不揣浅陋,拟用民族史、艺术史和博物馆学的理论与方法,横向梳理中国民族版画艺术史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发展的相生关系,纵向梳理与中国美术形成发展的亲缘关系,交叉梳理与中国民族博物馆学形成发展的物证关系,探微索隐,正本清源,在历史典籍中钩沉中华民族的代表性文化符号,从文物历史价值中实证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是先人们留给我们的丰厚遗产,更是我们发展的巨大优势。
一、夏、商、西周时期——中华民族版画艺术的孕育启蒙时期
我们欲知民族版画艺术之启蒙,必先了解中华民族之孕育形成。中华民族是一个多元一体的伟大民族,拥有五千年不曾中断的文明史。夏商西周时期(约前21世纪—前771年)是华夏民族中原文化核心区形成的重要阶段。在中原文化核心区周边,西北地区(今甘肃、青海一带)生活着披发、衣皮、粒食的羌、戎、狄等游牧部族,齐家文化、辛店文化等是其代表性遗存;西南地区有古巴人、古蜀人,三星堆文化和蚕丛文化是其代表性遗存;东部地区有东夷和淮夷部族,岳石文化是其代表性遗存;北部地区有肃慎、戎狄等部族,夏家店文化、朱开沟文化等是其代表性遗存。可以说,夏、商、西周时期是华夏民族的孕育时期。
我们溯源版画的萌芽,就不能不追溯到华夏民族的孕育形成时期。在金属木雕版出现之前,华夏民族周边的部族已经能在坚硬的石头上敲凿、磨刻、线刻虎、马、狼、犬、山羊、鹿等动物的群像,也能用粗犷的线条磨刻部族人的行猎、舞蹈、征战、生殖和巫师作法等早期社会活动。内蒙古阴山岩画,就是那个时期北部地区肃慎、戎狄等部族人早期雕刻艺术的萌芽。从时间线上看,内蒙古阴山岩画,上限不晚于新石器时代早期,应该说,内蒙古阴山第一代岩画应是旧石器时代晚期至青铜器时代中期肃慎、戎狄部落的岩画。从艺术品相来看,那个时期内蒙古阴山岩画大都用线刻或磨凿的写实手法,在比较平整的自然石体上记录动物的百态千姿和部落人的游牧与祭祀生活。
华夏民族肃慎、戎狄部族“雕画”艺术的萌芽是如此朴拙,那么华夏民族内部“雕画”又是如何萌芽的呢?清代国子监祭酒王懿荣罹疾,在服用汤药时发现一种叫“龙骨”的药引上有一些奇怪的划痕,仔细研究原来是一种来自河南安阳殷墟的甲骨,之后被晚清大学者刘鹗、王国维、罗振玉等考证推广,而“甲骨文”在3000年后才被人们深度挖掘。
从甲骨文的象形和雕刻于版的特征看,甲骨文字可以说是华夏民族创造的最古老的“雕版书”。关于甲骨文产生的年代和雕版艺术的风格特征,郭沫若先生在《殷契粹编·序》中有十分详尽的描述:“卜辞契于龟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每令吾辈数千载后人神往。文字作风且因人世而异,大抵武丁之世,字多雄浑。帝乙之世,文咸秀丽。细者于方寸之片,刻文数十。壮者其一字之大,径可运寸。而行之疏密,字之结构,回环照应,井井有条。固亦间有草率急就者,多见于廪辛·康丁之世。虽然潦倒而多姿,且亦自成其一格也。”[1]从上述文字我们得出结论,甲骨文的年代在商代“武丁之世”“帝乙之世”“廪辛·康丁之世”,甲骨文之尺寸“细者于方寸之片,刻文数十。壮者其一字之大,径可运寸”。甲骨文之风格,郭沫若先生用“雄浑”“秀丽”四字加以概述。我们从甲骨文中“鱼”“虎”“鹿”“马”几个字形来看,可以说就是用金属器皿在龟甲骨上刻下的象形简笔画。所以罗福顺先生总结说:“兽骨中,间有刻着当时征伐胜利掳获的记载,也有刻着六十甲子排列六行的甲子表,这并不是卜的记载,而是后世简册的雏形了。”[2]罗福顺先生的研究认为“后世简册的雏形”就是甲骨文,换言之,殷商时代华夏民族用金属器皿,譬如青铜针或刀刻在甲骨文上的文字册页,如果装订起来,就是最早的“雕版书”了。
二、春秋战国、秦汉、魏晋时期——中华民族版画艺术的雏形时期
我们已经梳理了中华民族版画艺术的孕育时期及其代表性的艺术形态,那么从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角度看,春秋战国时期生活在中原一带的人常常自称为“诸夏”,汉文典籍中常常奉中原诸夏为“正统”,将同期在周边生活的部族称为“蛮、夷、戎、狄”。这些被汉文正史称为“蛮、夷、戎、狄”的大部分部族在与诸夏的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时分时合,时战时和,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建立奠定了早期的社会基础。细分之,东部地区为夷、淮夷和东夷等;北部地区为匈奴、白狄、东胡、林胡和楼烦等;西北部地区为北戎、山戎、白氐、氐、羌等;南部地区则为群蛮、百濮、百越等。夷夏之辨,实乃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之辨也;蛮夏之辨,实乃原始采集文明与农耕文明之辨也;其主要依据是礼仪、血缘与地缘,因为诸夏有《周礼》《礼记》《周易》《尚书》《春秋》,而“蛮、夷、戎、狄”无也。
秦汉时期是大一统中国的缓慢形成时期。那个历史时段,东北地区有乌桓和鲜卑等部族;东南地区有东瓯、闽越等部族;西南地区有西南夷、古滇国等部族;南部地区有南越、西瓯、骆越等部族;西域地区有象雄、吐谷浑、乌孙、楼兰、若羌、于阗、车师、龟兹、疏勒等部族。孔子在礼崩乐坏的时代背景下曾感叹道: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孟子也见证了春秋时代诸夏与周边民族的交往、交流特别是交融,“吾闻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3]。
上述为诸夏与周边诸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大致历史脉络,从民族史与美术史的交叉视角来看,彼时中华民族版画艺术又是何种形态,有哪些代表性的文化符号呢?诸夏地理核心区内,画像石刻或画像砖刻是中华民族美术史上的双璧。画像石刻或画像砖刻,都是用金属刀或凿子在石版面或砖瓦版面上镂刻出人物或动物形象,比较复杂的是镂刻雕凿出当时的社会生产与生活,因此这也可以说是“版画”的原始创作或初期创作。举例证之,在山东武侯祠石刻画像中,有“荆轲刺秦王”“孔丘拜会老子”“秦王泗水捞鼎”等历史人物故事,同时还有雷公、织女、东王母、西王母、苍龙、白虎、朱雀、玄武等神灵人物。在郑州新通桥出土的空心砖画像中刻有射猎、乐舞、摇鼓、斗鸡、驯牛、兽戏、乘龙、刺虎等社会生产生活群像。秦汉代石刻砖雕,其技法有线描、阳刻、阴刻、浮雕、阳刻阴刻并用等等,这些“秦砖汉瓦”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唐人线画,流动如生,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界也。”[4]鲁迅先生认为“汉人石刻”或“唐人线画”是丰富他所倡导的新木刻运动的历史滋养,与秦汉两代出土的小型“版画”肖形印,如虎印、鹿印、凤印、鹤印、蛙印、车马印、乐舞印、青龙印、白虎印、朱雀印、玄武印等,共同构成中原华夏诸族版画艺术形成阶段的“绝代双骄”。
同时代的华夏诸族周边民族版画艺术,本文以广西左江流域的花山岩画为主要案例。广西左江花山岩画是南方壮族先民骆越人所创作,2016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从地域上看,主要分布在广西左江流域宁明、龙州、崇左、扶绥一带,在临江断面宽220米、高45米的石壁上绘有人物、动物、铜鼓,约1900余人、110余组岩画,人物像大都双腿下蹲,双脚呈八字张开,双手向上托举,造型如蛙人,实际上是记录了壮族先民骆越人的“蛙神崇拜”。从时间上看,考古学家经过碳十四鉴定,认为这是战国至东汉时期在崖壁上凿刻涂绘的岩画,至今已有1680~2400年的悠久历史。从用材上看,岩画主要采用赤铁矿粉、动物血液和动植物胶黏合剂。从绘画方式上看,其主要采用自下而上攀援法、自上而下悬吊法、高水位浮船法和搭架法。岩画的最低处距江面约15米,最高处约90米,最高大的人物约3米、最小的仅有0.3米,堪称人类绘画史上的奇迹。
历史长河,奔流不息。秦汉时期,在华夏诸族北部称雄的主要是匈奴人。从武功视角来看,秦始皇修长城并派白起西征、汉武帝派汉将霍去病西讨、张骞通西域,事实上这些都维护了秦汉时代丝绸商道的通畅。从文治视角来看,蔡文姬远嫁、王昭君和亲、解忧公主和细君公主远嫁西域乌孙国,这都是华夏诸族为了固边安民,与匈奴人甥舅同盟、茶马互市。阴山岩画第二阶段的作者,主要是大漠之北的匈奴人。他们用他们手中的刀剑,在天苍苍、野茫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敕勒川、阴山下挥刀创作中国版画艺术的北方奇迹。根据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所载:“河水又东北,历石崖山西,去北地五百里,山石之上,自然有文,尽若虎马之状,粲然成著,类似图焉,故也谓之画石山也。”[5]内蒙古考古工作者正是根据这一文献所载,在西起阿拉善左旗,中经磴口县、潮格旗,东至乌拉特中旗的东西长约300千米的阴山山脉、南北宽约40~70千米的狼山中,发现了万余幅秦汉时代的阴山岩画。中华民族版画艺术之形貌,在这个历史时段已经比较清晰了。
三、隋、唐、五代十国时期——中华民族版画艺术的成长时期
自公元220年东汉灭亡,三国、魏晋、南北朝,五胡(匈奴、鲜卑、羯、氐、羌)十六国,中国历史进入了长达三百余年的动荡时期,中华民族的基因也进入裂变和序列重组中,直至581年,中国历史进入隋唐五代民族大融合时期。在广袤的北方大地,突厥和回纥两大部族游牧称雄;在崇山峻岭雪峰耸立的西南大地,吐蕃和南诏两大部族扬名;在苦寒、高冷、肥沃的白山黑水之间,渤海和高丽等部族立万;在山高、林密、水急的南部山谷,武陵蛮、僚、百越等部族蛮不出峒,汉不入境,随遇而安。应该说,大唐帝国是当时最强大、最包容、最有情怀的国家,对东南西北周边的部族,有一种平等、团结、包容、和睦的胸怀,天竺、波斯、罗马等国万邦来朝,职贡不绝于途。遍览正史,唐太宗李世民第一个提出了民族平等、团结、互助、家国一体的“中华”概念:“自古皆贵中华而贱夷狄,而朕独爱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6]史载有唐一朝289年,历21帝,在126个宰相中胡人就有36个,这些“胡人”宰相,其实就是有匈奴、鲜卑、氐、羯、羌、吐蕃血统的周边少数民族的统称。实际上,唐太宗李世民之祖母就是北周鲜卑大将独孤信之女,李世民之母乃北周宣城鲜卑公主之女,李世民之妻长孙皇后也是鲜卑人也。这些信史充分彰显了大唐帝国的民族自觉和制度自信,是大唐时期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见证。用唐太宗自己的话说就是,“中国之百姓、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7],用“树干”与“枝叶”比喻大唐帝国的民族关系,唐太宗李世民是中华帝制史上的第一人。
从中华民族版画演变史看,593年隋人费长房曾记载“隋文帝开皇十六年……敕废像遗经,悉令雕撰”[8],其中费长房所谓“雕撰”应是“雕版印制”佛经的语义,这即是现代意义上的版画之始。唐贞观十九年(645年),玄奘从天竺取经归唐,带来雕版印制佛经经卷若干。唐证圣元年(695年),义净法师又将天竺雕版佛画引入大唐,弘教佛、法、僧三宝。同时,大唐帝国民间版印历书十分流行,唐文宗曾经敕令诸道府不得私置历日板,这也是正史《旧唐书·文宗本纪》所载录的信史。从考古发现的文物看,1944年在四川成都挖掘的唐墓之《陀罗尼经咒图》,当是我国国内现存最早的唐代版画。该版图刻于唐至德三年(757年)至唐大中四年(850年)之间,画芯为茧纸,高31厘米,横34厘米,正中有八臂菩萨像,手持法器坐于莲座之上,像外四周刻梵文经咒,木刻版印。从现藏于大英博物馆的唐代版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扉画》看,此画乃木刻扉画,高24.4厘米,横28厘米,右上角有“祗树给孤独园”,右下角有“长志须菩提”,卷尾有“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为二亲敬造普施”,该文字非常精确地标明了这件木刻版印扉画的年份——唐咸通九年,即公元868年。这件木刻扉画比前文所述四川成都出土的《陀罗尼经咒图》版画迟约百年左右(大约时间段),但比欧洲现存最古老的木版画《圣·克里斯朵夫像》却要早500年。所以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扉画》被公认为中国乃至全世界现存的、有准确纪年的最早版画,这幅最早版画是斯坦因1900年从敦煌莫高窟盗运至大英帝国,现藏于大英博物馆,被全人类所共享。
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松赞干布之前,约公元五世纪上半叶(约中原地带南北朝),吐蕃之前身象雄国人就已经通过青藏高原民间流行的南方丝绸之路泥婆罗古道进入天竺取经弘法了。在藏文文献中,有拉脱脱日年赞“自天而降”的神话传说。现龟兹洞藏文壁画记载,吐蕃开国之君聂赤赞普时代,天竺佛教就已经传入了吐蕃,有关天竺佛教版画是否同步传入吐蕃,汉藏两种史籍皆无明载,或者已有记载,但未被学者们研究发现。但是,我们从禄东赞迎唐文成公主入藏,带去工匠若干人入吐蕃推断,佛教版画也应该同步被传入吐蕃。关于这一时代大唐西域的民族版画艺术,日本讲谈社版《西域美术:大英博物馆藏斯坦因收集品》有所记载:大英博物馆收藏有斯坦因1907年和1941年从敦煌莫高窟运来的30箱约4万件经卷、古文书写本、佛教画轴、版画、刺绣和雕塑石刻艺术品,涉及语言文字包括古汉语、梵文、西夏文、于阗文、龟兹文、粟特文、回鹘文、突厥文等,涉及吐蕃时期密教五方佛图像的传入,榆林窟第25窟、莫高窟第464窟之回鹘供养人图像,莫高窟第465窟之八十回大成就者图像之考释,等等,这显然是一个庞杂的跨语种、跨学科的大课题。
唐初至唐中期,在吐蕃东北部活跃着一支以鲜卑族为主体的地方政权——吐谷浑。公元四世纪初,慕容鲜卑的一支在其首领吐谷浑带领下西迁至今甘、青、川交界处,叶延以其祖父吐谷浑的名字作为国号与族名。唐贞观九年(635年)六月,唐太宗分别遣左骁卫大将军段志杰、李靖、侯君集、李道宗等万里追击吐谷浑,以战求和,吐谷浑王伏允归附唐朝,被封为西平郡王。唐贞观十四年(640年),唐太宗李世民远嫁弘化公主给吐谷浑大汗诺曷钵,早于历史上著名的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松赞干布一年(641年)。初唐时吐谷浑四次内迁大唐:第一次是唐高宗龙塑三年(663年)迁入凉州,第二次是唐咸亨三年(672年)迁入灵州,第三次是唐圣历二年(699年)迁入灵州,第四次是慕容鲜卑率吐谷浑人迁入河西各州,人马在数十万之众。吐谷浑人的四次内迁,从政制、车舆、服饰等方面彻底融入大唐,可谓是吐谷浑人与汉民族深度交融的史例,其版画艺术在甘、青一带文博单位有零星记载或收藏。
唐贞观四年(630年),李世民令李靖出师塞北征东突厥,在东起幽州(今北京)西至灵州(今宁夏)设置顺、祐、化、长四州,安置东突厥降户,同时“全其部落、顺其土俗”,保留了东突厥民族部落社会结构与习俗的完整性与原生性,为东突厥与唐人深度融合奠定了社会基础。在东突厥原居地,唐太宗又设定襄、云中两都督府,两都督府主官都是由东突厥本族首领担任,可以世袭罔替。东突厥还建参天可汗道,置六十八驿,开羁縻州府之先河,即也是开创了“民族区域自治”之先河,唐太宗因而被东突厥人称为“天可汗”。东突厥之版画艺术在内蒙古、宁夏文博机构中有零星收藏,在史志中也有零散记载,在此不再一一举证。
四、辽、金、西夏、两宋时期——中华民族版画艺术的发展时期
唐末,在中原和长江流域一带,五代十国你方唱罢我登场。五代是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和后周,十国是前蜀、后蜀、南吴、南唐、吴越、闽国、南楚、南平、北汉和南汉。五代十国虽历经72年,但这一时期的中华民族版画艺术确实乏善可陈。宋太宗赵匡胤黄袍加身,北宋统一中原地带和长江流域,中华民族版画艺术在北宋辖地内十分繁荣。伟大的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其时雕版图书有东京汴梁、浙江临安、福建建阳、四川眉山四大中心。生活类版画的代表作品有《列女传》(1056年、宋嘉祐八年建安余氏靖安刊于勤有堂),《梅花喜神谱》(1238年、宋嘉熙二年初刻),《本草图》(1212年、宋嘉定四年初刻、北京图书馆藏),《宣和博古图》(1119年、宋宣和年初刻)等,这些作品在汉民族聚居地十分流行,十分繁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宋代佛教版画也十分兴盛,宋太祖开宝四年(971年)在首都汴梁雕版印制《开宝藏》,凡13万版,480函,5048卷。日本京都南禅寺所藏《高丽藏》,全据北宋《开宝藏》之再版也。宋理宗绍定四年(1231年),雕版印制《碛砂藏》,凡591函,6362卷之《大藏经》。鸿篇巨制在当时也流行于高丽、安南、倭国等邻邦也。这两幅版画堪称两宋佛教版画艺术之双璧也。
10—12世纪初,相对于偏安中原和长江流域一带的北宋与南宋,东北有女真族(满族先祖)之“金国”,正北有契丹族之“辽国”,西北有党项族之“夏国”,大西南有青藏高原之“吐蕃国”、云贵高原之“南诏国”,这些都是并立周边的少数民族地方政权,与两宋在时战、时和、时互市中实现着民族交往、交流和交融。从中华民族版画艺术流变中看:“辽、金、西夏的版画,是我国兄弟民族在历史上的贡献,而今发现辽、金、西夏的版画,当是中国版画史上不可分割的部分。”[9]
辽朝是中国历史上由“契丹族”建立的王朝,共传九帝,享国218年。907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成为契丹可汗,916年建国号“契丹”,定都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947年辽太宗耶律德光率大军南下中原,攻占汴京(今河南开封),改国号“大辽”,改年号“大同”,体现了与北宋汉民族“一统大同”的民族交融与治国安邦理念。1007年辽圣宗耶律隆绪迁都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1125年辽被金朝所灭。辽代中期,契丹族女政治家萧绰(953—1009)在夫君耶律贤去世后,作为皇太后摄政于耶律隆绪,重用耶律斜轸、耶律休哥及汉臣韩德让,在辽统和二十二年(1004年)与北宋达成“澶渊之盟”,1007年力推辽圣宗耶律隆绪迁都中京大定府,重用汉臣,重启汉制,结束争战,加速融通,为北方契丹族和南方北宋王朝带来了百余年的和平与发展。
最著名之辽代版画,首推发现于山西应县佛宫寺塔中的、刻印于辽南京(今北京)的官版《大藏经》,俗称为“契丹藏”。“契丹藏”所刻版画,其所刊年代上起辽统和八年(990年),下迄乾统元年(1101年),《契丹藏》中《妙法莲华经》《阿弥陀无量寿经》《大法炬陀罗尼经》等卷首都刻有雕版画,所刻绘的“佛说法图”“经变故事”“天王诸像”主题鲜明,画面繁复,人神形象栩栩如生。据传是受北宋《开宝藏》之画风影响,从中可见宋、辽间版画艺术的深度交流和融合。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大法炬陀罗尼经》卷十三扉画,标有刻工穆咸宁、李存让、赵守俊、樊遵之姓名,有汉人也有契丹人,可见辽代汉人与契丹人密切的人文交往与交流。
辽代版画之套色漏印,当推《南无释迦牟尼佛》版画。该套色漏印版画刻于辽圣宗统和二十一年(1003年),高65.8厘米,横62厘米,绢本,同样发现于山西应县佛宫寺塔中。专家认为此套色漏印版画用唐人“夹缬法”制作,即在印佛像之时,将绢与素对折,用镂空雕版夹紧。镂空之处,可以染色,而雕版夹紧处则不染色,先后以红蓝两色作两次套色,此为套色漏印版画。契丹人向宋人学习技艺的这一案例,也为后世木刻套印技术的进步提供了实物证明。
辽代版画之精品,当推《炽盛光九曜图》,长94.6厘米,宽94.6厘米,版画中“炽盛光佛”手托法轮,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其中太阳、太阴、金、木、水、火、土、罗睺、计都等九曜环“炽盛光佛”而立,画上端再刻绘天蝎、朱雀、巨蟹、金牛等为代表的二十八星宿,代表了宋时汉人的天文宇宙观,可见辽代佛画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宋代佛画的影响。此外,《药师琉璃光说法图》刻绘药师佛说法,十二大愿及二十个药叉像,刻版印刷后人工赋彩,以朱磦、石绿为主色,色调单纯而明快,画面构图多变而复杂,人物众多而形貌体态互异,堪称契丹人佛画之传世精品。所以,“山西应县佛宫寺塔中发现的一批辽代佛教版画和藏经上的插图,为研究辽代绘画提供了新的资料”[10]。
西夏是中国历史上由党项人在西北部建立的地方政权,自称“邦泥定国”或“大白高国”,历10帝,享国189年。因在大宋王朝之西北,故宋人称为“西夏”,沿袭至今。《旧唐书》记载,西夏之先民党项羌者……乃汉西羌之别种也。“党项羌”原姓“拓跋氏”,唐高宗时内附大唐帝国,被安置于松州(今四川松潘)。唐玄宗时被迁至庆州(今甘肃庆阳),唐代宗时拓跋朝光部又被迁至夏州和银州,唐僖宗时拓跋思恭因平定黄巢之乱有功于唐,被赐皇室之姓“李”,于是其首领“拓跋思恭”改汉名“李思恭”,封为“夏国公”。从党项羌早期迁徙史到改汉姓“李”,可知党项羌早期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之概貌。历五代十国,宋太祖削藩夺兵权。宋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夏州节度使李继捧亲率党项族人入京纳献银、夏、绥、宥四州八县,但其弟李继迁不愿臣服于宋,重占银州,攻破会州(今甘肃靖远),袭击甘州,纵横西北大漠草原。宋真宗时割让夏、绥、银、宥(今陕西靖边)、静(今陕西米昌)五州给李继迁,李继迁占据西北边地已成事实,与宋、辽、吐蕃对峙局面始成也。我们必须承认,夏太祖李继迁是一个主张“汉”与“党项羌”两族开放、交流、融合的大漠强人。夏太祖李继迁时“潜设中宫,尽异羌人之体;曲延儒士,渐行中国之风”[11],就是明晰的史证。宋宝元元年(1038年),其后人李元昊称帝,史称“夏景宗”,帝号“武烈皇帝”,仿宋制建国号“大夏”,同时发起三川口之战、好水川之战、麟府丰之战、定川寨之战,大败宋辽联军,大夏始与宋、辽、吐蕃四强并立也。其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夏景宗指令野利仁荣仿宋汉字之结构创制“西夏文”,汉文典籍称之为“蕃书”,用西夏文翻译印制汉文典籍《尔雅》《孝经》等,同时专设“刻字司”专司出版,其平阳版行销于西夏。夏仁宗乾祐二十一年(1190年),《番汉合时掌中珠》在西夏刊行于世,用西夏文与汉文两种文字对照刊印,成为汉、党项、羌、契丹等族语言文化交流史上的书证。
西夏崇佛,所以佛经版画在西夏时期畅行于世。举例证之,西夏仁宗乾祐二十年(1189年),夏仁宗在大度民寺作大法会,就用西夏文和汉文两种文字刻印《观弥勒上升兜率天经》十万卷,又印汉文版《金刚普贤行诵经》《观音经》等五万卷,这对于当时总人口约300万人的西北边陲地方政权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西夏恒宗天庆七年(1200年),西夏王夏神宗又主令刊刻《密咒圆因往生集》。西夏文佛经木刻版画有《金光明最胜王经》,凡十六册,每册卷首有佛本生版画,其上标明“白下大夏国”,可以明确佛经木刻版画的历史纪年。另有《妙法莲花经》,凡一册,为河西大藏,卷首绘刻佛像版画。上述两种佛经木刻版画现藏于北京图书馆,其中西夏文版《水月观音》《译经图》或多或少受到“吐蕃画风”的影响,这足以证明西夏党项人与吐蕃人在那个时代就有着比较密切的艺术交流。从历史地理位置看,西夏夹在吐蕃、辽、宋三大政体之间,这也为北宋时代汉、吐蕃、党项、契丹四大民族艺术交流提供了有利的历史地理空间。
西夏佛经版画如是,那么西夏世俗版画又是何种形貌呢?公元10世纪初,西夏党项人就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北25千米处建立史上著名的“黑水城”,这是西夏的十二监军司之一“黑山威福司”治所。黑水城在明朝时被废弃,但1909年俄国人柯基洛夫在黑水城发现了大量文物,其中有大量西夏文、八思巴文、回鹘文、波斯文、阿拉伯文特别是汉文的写本与印本,共计约7300余件,现主要分藏在俄罗斯亚历山大三世博物馆、英国国家图书馆和内蒙古博物院。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世俗生活版画《四美图》,绘刻汉、晋时代的四大美女王昭君、班婕妤、赵飞燕和绿珠。四大美人皆为唐人装饰,脸型丰润,上标有汉字“隋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同时标有汉字“平阳姬家雕印”。黑水城还发现世俗版画《武将图》,标有汉字“平阳府徐家印”和“义勇武安王位”,实则关公关羽之像也。从历史文献资料来看,宋初之“平阳郡”,乃今山西临汾市界也。宋政和六年(1116年),始设“平阳府”,那么《四美图》和《武将图》乃“姬家雕印”和“徐家印”,应是北宋之世俗版画精品也。但是,“平阳”之“姬家”,似西夏党项人之汉姓也;“平阳府”之“徐家”,实则汉人汉姓也。两幅世俗版画文物在遥远的“黑水城”被发现,足以说明北宋时代党项人建立的“黑水城”是丝绸之路北道上商旅密集的要冲。汉人、吐蕃人、党项人、波斯人、突厥人等都在那个时段密切地交往、交流、交融,开创了西夏文明之包容之繁茂也。
金朝是中国历史上由女真人建立的统治北方和东北广大地域的王朝,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统一女真诸部后起兵反辽,1115年在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哈尔滨市阿城区)立国,国号“金”。1125年金灭辽,1127年金发动“靖康之变”灭北宋,1130年宋高宗赵构上表金帝称臣,1153年海陵王完颜亮迁都“中都”(北京),1234年金在南宋与蒙古南北夹击下覆亡于蔡州,其传10帝,享国119年。
汉文文献记载,女真是靺鞨部落群中的“黑水靺鞨”,在八世纪初建立“渤海国”,居住在黑龙江中下游的冲积平原。辽攻灭“渤海国”之后,收编南方女真人为“熟女真”,北方女真人则被称为“生女真”。“黑水靺鞨”人的后裔就是“生女真”的主体,完颜氏就是女真人之王族。这即是早期契丹人与女真人交往、交流的历史。
女真人创立的金朝有两位雄才大略的皇帝。一个是金朝的创立者完颜阿骨打,史称“金太祖”,他创造性地采用了“一国两制”策略:在女真部落腹地政治上采用女真族的“勃极烈制”,军事上采用“猛安谋克制”,设“五京一都”,即“上京”会宁府、“北京”大定府、“南京”开封府、“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一都”中兴府统领广袤的土地与数千万的人口。从历史地理视角来看,在金太宗完颜晟1125年灭辽、1127年灭宋之后,辽国和北宋的大片疆土都成为“金国”之疆土,这也是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女真人、契丹人和汉人艰难融合的必然进程。金太宗完颜晟大力废除女真人的“勃极烈制”,在政体上力推“三省六部”的汉制,“至熙宗定官制皆废,以三省六部制取而代之”[12],迁女真人入黄河流域汉文明的核心腹地,又迁契丹人、汉人入大东北女真人的核心腹地,在文化上以儒家孔孟思想为宗,修立孔庙,敕封孔子后裔为“衍圣公”,这些举措都强力推动了女真、契丹、党项和汉民族的交往、交流和交融。如果说提出“中华”概念的第一人是唐太宗,那么提出“中华大同”观点的第一人必是金太祖[13],他们都是中华民族形成发展史上的先贤明君。
金太祖敕令完颜希尹混用汉文和契丹文创造“女真文”,颁行全国,成为全国各族群众的通用语言文字。金世宗为了让女真人知道“仁义道德所在”,专门设立官办出版机构“译经所”,令译“四书”“五经”。金代刻书事业十分发达,官私藏书十分丰茂。金朝辖地分为十九路,其中刻书中心可考者就有九路之多,其中中都大兴府(今北京)、南京(今河南开封)、平阳(今山西临汾)等最为著名。金代最著名的佛教版画是《赵城金藏》。《赵城金藏》于金皇统八年(1148年)在解州天宁寺开始雕刻,金大宝十三年(1173年)始成,凡25年。《赵城金藏》扉画之《释迦牟尼说法图》组画,将佛本生故事和弘法故事多有所表现,艺术特色独有金代印记。《赵城金藏》现存4600余卷,因原藏于山西赵城县广胜寺(今洪洞县广胜寺)而得名,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是该馆镇馆之宝之一。此外,《大金玄都宝藏》也为金代另一传世文化工程。金世宗大定二十六年(1186年),诏令以南京(今河南开封)的《道藏》经板付于中都(今北京)十方天长观。金昌宗明昌元年(1190年),又诏令十方天长观提点孙明道搜求遗书,重修《道藏》。孙明道分遣诸道士遍访遗经于天下,得1074卷,以补《万寿道藏》残存经板21800余册,共积得83198册。他依据道教三洞四辅,品样苛格,商校异同,编成巨藏,凡计602帙,6454卷,题曰《大金玄都宝藏》,其卷首道教人物版画堪比《赵城金藏》之佛教人物版画,堪称中国版画史上佛、道版画之双璧也。金章宗泰和二年(1202年),《大金玄都宝藏》因天长观火灾大部分被焚,小部分流落在民间刻工手中。今存平阳版《大金玄都宝藏》若干,系施主宋德方倡议资助所刻之道藏,也是平阳刻工的代表作品。
从肃慎、戎狄到辽、金、西夏、两宋,中华民族版画艺术伴随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孕育与形成,其形其貌也越来越清晰可辨了。中华民族共同体与中华民族版画艺术同步孕育,相向而行,纵观中华民族版画艺术的上篇,完全是中华民族早期阶段交往交流交融的艺术结晶,是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个体才华和集体智慧相结合的结晶,也是中华民族共同创造的代表性文化符号群之一。从当代政治视角看,它雄辩地证明了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伟大祖国的历史;它也是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条民族工作主线下的早期物证梳理。从艺术视角看,它是根深叶茂的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主干上的“枝叶”之一,是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组成元素之一,必然闪烁在中国美术史乃至世界美术史的星空中,成为最耀眼、最恒久的艺术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