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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发展话语批判与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方案
——基于后发展理论30年的脉络考察

2023-03-04代佳朋

关键词:话语现代化理论

代佳朋

(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一、引言

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1]因此,在国际比较视野尤其是西方中心论的时代背景下审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所蕴含的发展特色及其世界意义是非常紧迫且有必要的。作为一个多面向的发展过程,现代化的浪潮最初起源于西方。在1949年前美国总统杜鲁门的就职演说之后,“现代化”与“发达”的概念一起流行开来,逐渐成为一种话语霸权影响着世界各国现代化的发展进程,以西方尤其是美国的现代化生活方式为衡量标尺,世界被分为“发达国家”和“欠发达国家”。1949年之后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都被萨克斯和埃斯特瓦尔等人称为“发展的时代”,而这一时代关于“发展”(1)后发展理论认为“发展”作为一个现代概念是从1949年杜鲁门就职演说之后确立的,西方国家为了拓展其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控制下的世界版图,通过将第三世界国家的社会生活定义为“不发达”,并与西方的“发展”生活标准进行比较,从而提出要通过“发展”改善第三世界国家的贫困、不平等问题。埃斯科瓦尔不无调侃地说道,“从那一天起,世界上20亿人开始变得不发达”。因此,后发展理论对发展话语的批判主要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西方发展援助项目的反对,有学者将其称为“二战后发展项目”(PWWII Development Projects),后发展理论(post-development)又被称为反发展理论(anti-development),其反对的是PWWII,而非反对一般意义上的发展。的理论也与现代化理论、依附理论一样被视为西方发展话语霸权下的产物。后发展理论是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逐渐兴起的一种反对单一发展取向、致力于脱离传统现代化理论与依附理论桎梏的新的理论学派。

如果以1992年萨克斯编辑的《发展辞典》为起点,那么后发展理论至今已经有30年的历史。在萨克斯、埃斯科瓦尔等学者的推动下,它成为一种对“发展”采取完全拒绝立场的后现代主义发展学派,并主张一种“发展的替代方案”(alternatives to development)而非“替代性发展”(alternative development)[2]2550。与20世纪末兴起的其他“后”学一样,后发展理论也隶属于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后”学范畴,它与西方对现代性、启蒙运动和科技进步的批判有许多重叠和相似之处,但在方法论、理论框架以及政治坚守上又被批评“有缺陷地继承了福柯式话语传统”、存在一定的“思想同质化”等问题[2]2554。但后发展理论对西方发展话语的解构与批判让人们看到了“发展”作为一个西方起源的概念如何被不同的帝国势力用来支持它们自己的意识形态统治项目,从而主张“发展的时代已经结束”[3]1、并呼吁第三世界国家探索“发展的替代方案”等观点无疑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然而,对于“发展的替代方案”的想象并没有在现实社会中得到证实,后发展理论主张的发展的替代方案也一度成为无法企及的“乌托邦”。与此同时,也有学者惊喜地看到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实现了持续稳定的社会经济繁荣,不仅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的独特的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破除了只有资本主义制度模式才能实现现代化的迷思,还给所有后发国家提供了一个可供借鉴的发展方案,在创建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同时,用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方案丰富了世界发展话语体系,撼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二战”)以来“西方中心论”的发展范式[4]30。

基于此,本文首先立足于后发展理论30年的历史节点,重点考察了后发展理论对二战结束以来西方中心主义长期支配解释非西方世界现代化经验的话语霸权,揭示了西方国家企图通过“二战后发展项目”掌控发展知识的生产、流通与分配,并将其现代化发展经验强行塞入其他国家现代化框架中的野心。随后系统性地回顾了后发展理论自出现以来面临的质疑与批评,指出后发展理论虽然呼吁“发展的替代方案”,但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中都没有进行明确回应,他们“拒绝接受发展的整个范式”,却没有“发展之后”的计划[2]2550。在世界陷入“一元现代性”(singular modernity)的发展危机时,一条植根于本土文化的、由东向西的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超越了西方中心的现代化发展范式,使得后发展理论对发展的替代方案的想象成为现实,同时也给世界上那些渴望走独立发展、符合国情道路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一种新的发展方案。

二、后发展理论的认识论基础及其对西方发展话语的批判

(一)后发展理论的认识论基础

无论我们以何种方式描述现实,都有着根本的不同,因为自社会科学的语言学转向确立以来,很少有学者认为语言仅仅反映了看似显而易见的客观现实,尽管他们观察的是同一事件[5]123。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在发展研究中,许多学者试图对中国、巴西和印度等国家进行分类,它们是属于“区域大国”还是“发展中国家”?对这一问题的不同答案就反映了语言虽然建构了人们看到的现实,但它建构现实的特定方式毫无疑问会产生不同的后果。而关于发展话语中的“话语”一词,本身就意味着发展的现实(或者现实的某一方面)被语言建构出来的一种结构,我们要接近发展的现实并解构出特定的发展话语结构,必须要破除语言的迷障。

按照结构语言学的观点,语言的最小的单位是“符号”,它由“能指”和“所指”组成,而符号所携带的意义往往是能指之间差异的结果。比如作为语言符号的“青梅”一词是能指,但“挂在树上的绿色果实,让看到它的人不自觉地口生酸津”这一具体事物就是“青梅”这个语言符号的所指,同时也是这个语言符号的意义,因此作为语言符号的“青梅”不同于“桌子”和“电脑”就是能指之间差异的结果。

然而,后结构主义认为,结构语言学的这些观点有时可以是“非常模糊甚至是容易引起误解的”[5]131,因为能指和所指之间的每一种关系都是内在不稳定的,需要不断地再现,比如中文和英文对同一个词语的翻译差异就可能导向完全不同的现实事物。所以后结构主义坚持认为,话语可以被描述为符号(能指)和具体事物(所指)之间的关系系统,他们以某种方式(有时是非常偶然的方式)构建了一个主题并提供了某些定义、陈述或者论据。按照福柯的说法,话语就是某些关于什么可以说、什么被认为是真实的规则,并与制度化的知识生产和权力关系相联系[6]。

这种后结构主义的话语观点被后发展理论(PDT,post-development theory)所利用,并将其作为认识二战以来关于世界性“发展”话语如何成为“一种知识景观的废墟”的重要认识论基础,从而主张全盘解构二战后的“发展”范式并试图寻找“发展的替代方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学者是萨克斯与埃斯科瓦尔。在埃斯科瓦尔的著作中,他根据后结构主义方法,借用语言学和符号学等思想对“发展”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行解构,认为西方发展话语的作用机制具有一种暴力特性的表征,不是先有了“发展”的具体事物后有了“发展”这一能指符号,而是“发展”的表征首先被西方国家建构出来并且逐渐通过第三世界的发展实践来形塑和强化“发展”话语,并且通过对知识的垄断而使其合法化地固定下来的[7]1。因此,后发展学派对“发展”话语的解构也主要是从对西方“发展”话语的作用机制的批判开始的。

(二)后发展理论对西方发展话语的批判

1.语言的建构:发展作为问题的具体化机制

虽然发展的概念源于现代性和资本主义进程中,尤其是源于“欧洲应对快速工业化以及社会内部不稳定等问题的需要”[8],但“发展”真正成为一个“问题”是在1949年美国总统杜鲁门就职演说之后(2)1949年美国总统杜鲁门在其就职演说中第一次提出“发展”和“欠发达”的现代概念,这些概念假定西方国家的现代化是理想的发展模式,并且试图用它们的模式征服和改造其他国家。而它们的“诡计”首先就是用一种语言学上的构建把西方国家称为“发达社会”,而偏离这一标准的其他社会则被称为“欠发达社会”,并且引入了一系列衡量贫困、生活水平、公民权利等内容的具体指标。。随着西方现代化进程不断加快,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开始认为自己足够“发达”,并且可以采取行动来决定其他被认为是欠发达国家的发展进程。在已经实现现代化的西方国家的视野里,它们的“发展”(无论是理念还是实践)是一件好事,而其他地区的“欠发达”则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坏事,所以20世纪50年代之后,这些国家便开始以“发展”为契机,通过大量援助发展项目向第三世界国家遍植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以及它们所一直秉持的“增长式”的现代化理念,而发展作为一个问题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被具体化且开始被全球其他国家所接受的。在此意义上,后发展学派认为“发展”不仅作为一种语言学和符号学上的“结果”(is done)出现在各类政策与援助标语中,还被假意地包装为西方国家干预别国发展而包含的各种可能“意图”(that happens)[9]。所以,后发展学派声称“发展”在语言的建构上本身就是一种阴谋,它不仅“是一个空词,可以被任何用户填充以任何隐藏的意图”[10],还“基于西方经验的普遍化,完全抹杀了它声称要帮助的那些人的经验、需求、愿望和价值观的多样性”[11]。

2.实践的狡黠:发展过程的技术化机制

“发展”被建构为一个问题过程本身就充满了殖民和新殖民主义的权力关系,而为了巩固西方国家在这个权力关系中的中心地位,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在将世界大多数地区人口的生活水平定义为“不发达”而将自己的社会定义为发展的顶端之后,便开始通过由投资、技术进步和援助组成的“发展项目”来维持或增加其在拉丁美洲、非洲以及亚洲的影响力。它们将贫困以及社会不公平等发展问题视为一个历史阶段的结果和一个根本的、非政治性的技术问题,即缺乏专家知识、基础教育或者是现代技术。因而它们通过项目、方案和政策等技术性手段为当地工人提供福利、改善工作条件,并且保持当地作为廉价劳动力提供者的地位,从而加强资本主义的运作,并且自然而然地让当地政府服从于资本主义的发展逻辑。而整个过程都被视为经典的发展范式,认为社会问题可以用技术官僚的解决方案来处理,这一发展范式是非政治化的,并且与权力关系和利益冲突无关,它是“合理的”仅仅是因为“没有人能够反对它”[5]132。但结果却是,这种技术化的作用机制很少能真正解决第三世界的社会不平等问题,正如詹姆斯·弗格森所说:“通过毫不妥协地将贫困简化为一个技术问题,并承诺用技术方法来解决无权无势和受压迫人民的痛苦,霸权主义的‘发展’成为贫困、不平等、高死亡率等问题在当今世界去政治化的主要手段。”[12]

3.知识的特权:发展话语的合法化机制

毫无疑问,西方国家一手炮制的关于发展问题的话语体系总是包含着对其他“欠发达”国家人口应该如何生活以及如何改善他们生活的主张。但这种普遍的技术发展主义主张并不是中性的,而是隐含着相当强烈的权力关系,并且“与父权制及其二分法思维密切相关”[13]。为了让整体的发展项目完全符合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基本准则,它们选择通过上述对发展问题的具体化以及发展过程的技术化机制来维持它们构建的整套发展话语的合法性。除此之外,西方国家还借助项目援助与权力合作的方式在当地实现了对发展知识的垄断,主导了所有与“发展”有关的知识生产、流通与分配,从而使得其他声音和叙事都被排斥在外[14],这样整个的西方发展理念都被合法化地保留下来,且不断有新的西方发展价值观添加到新的发展模式中[2]2556。

更为赤裸裸的权力交换是,有些第三世界的政治精英经常在这些被强加的发展项目上与帝国主义合作,因为他们自己也可以从这个剥削其人民的制度中获益良多,比如强化对许多非中心城市的权力掌控、通过资本主义的扶持来赢得民选等[15]45。如此以往,西方国家代表的普遍适用的“专业知识”永远在发展问题上享受特权,而那些“地方性知识”则受到诋毁且被认为是不科学的,即使西方发展话语的处方没有起到作用,但由于以西方价值观为中心标准的发展理念已经垄断了发展知识的理论与实践,因此发展项目的失败也只会带来对发展承诺的重新表述,其本质仍然是一种通过西方中心主义和等级结构的特权来实现统治与剥削的资本主义逻辑[15]50。

这整套西方发展话语不仅导向一种全球单一文化与文明形态,还通过将偏离西方价值规范的行为认定为劣等行为来完美地掌控专家的特权知识以实现发展项目在第三世界的合法化运作,甚至还因为“自我的合法化使他者成为离经叛道的问题”,将发展问题的越轨行为浪漫主义化了[2]2554。但正如萨克斯为后发展理论所辩论的那样,“发展的结果是空洞的,以其名义开展的项目和方案并没有带来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是导致了不平等的加剧、排斥和‘贫困的现代化’,至少对大部分人口而言是如此”[16]34。而克劳德·阿尔瓦雷斯基于二战以后第三世界四十多年的发展境况作出如下论断:“以发展的名义,今天的南方国家(指拉丁美洲、非洲和亚洲部分地区)比殖民时代有更多的人被剥夺了权利与生计……取而代之的是西方人定义的人民需求。以发展、科技、现代化和外汇的名义,为牺牲自己的尊严、自尊以及国家的宝贵资源提供了理由。”[17]

在被这种发展价值观统治了近五十年之后,后发展学派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不断质疑西方国家在第三世界的工业化、现代化和“发展”方面的努力,并且指出基于专家知识的专制权力已经让“发展”成为一句空话,但同时,这个词又毫无意外地处于发展理论话语的中心,它“连接着人们对发达、现代化、工业化、富裕等其他一些概念的想象”,尽管这本身就是帝国主义强加给他们的美丽幻想[18]183,195。因此,从后结构主义的角度来看,尽管对发展话语的解构似乎是徒劳的,但发展的过程本身就像是一个时代的过程,它能够把一连串具体的实践与特定的符号联系起来,并且使这种发展话语构成普遍的价值规范。那么同样的,西方国家的“发展”带来了第三世界的进一步边缘化,但第三世界的人民仍然可以通过自我的理想化实践来重新定义一种“发展”,而不是继续“填补发展的不足”[15]50。这被一些学者称为第三世界人民的“话语起义”与“发展选择”,它的目标是放弃西方的现代化与工业化道路,摒弃基于西方价值观的发展,主张发展的“真实性”,让不同制度、语言、信仰、文化以及知识系统的人民可以根据自己的逻辑与词汇定义发展[19],正如那位自称不是后发展理论家的学者扎伊所说的:“南方(第三世界国家)越来越多的人对前景感到失望,他们被排除在发展项目之外,他们抵制西方化,拒绝这种世界观、拒绝从事替代活动,他们希望转向基于当地文化和差异或至少是基于‘混合文化’(hybrid culture)的经济、政治和知识模式,而不是基于追赶‘发达’国家的。”[20]

总之,通过对二战后西方发展话语的作用机制的批判,后发展理论认为发展作为“一座曾经鼓舞了各国的灯塔,但现在却出现了裂缝,并开始崩溃”[16]40。虽然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断有学者对发展的理论与实践感到失望并进行批判,但后发展学派与其他主张修正发展观点的根本区别在于“它宣布发展是一个无法修复的废墟,并着手拆除这个废墟”[7]12,他们呼吁“放弃战后发展的整个认识论和政治纲领”,提出了寻找“发展的替代方案”的构想[7]21-25。

三、“发展的替代方案”在哪里:批评与回应

(一)来自批评者的声音

在过去30年里,后发展理论因主张一种与发展思想完全决裂的“发展的替代性方案”而一直被学界广泛讨论,并且遭受着不同学者的诘难与质疑。2017年,国际知名的发展研究期刊《第三世界季刊》为了纪念《发展辞典》出版25周年举办了一期专刊,该专刊收录了8篇围绕后发展理论及其批判的论文,均来自发展理论研究领域的知名学者,甚至还包括了埃斯科瓦尔本人的回应。该专刊收录的论文既有对后发展理论的批判,也不乏对它的辩护,较为系统地为我们呈现出后发展理论自提出以来所具有的争议,指出了未来我们应当对发展理论进行的反思方向。纵观学者们对后发展理论的批评以及后发展学者的辩护,其核心问题仍然是,在发展与现代性的关系发生巨大转型的今天,后发展理论是否依然成立?他们一直所倡导的“发展的替代方案”是否真的存在?本文围绕这一核心问题,将学者对后发展理论的批评梳理为以下几个方面。

1.后发展理论的二元思维与立场缺陷

批评者认为后发展理论陷入了支持和反对发展的二分法思维中,但又没有明确提出发展及其替代方案的边界划分,因而被认为其本身也“构成了一种新形式的殖民主义”[21],存在明显的立场缺陷。对此,斯图尔特·科尔布里奇曾经展开论述,他声称后发展理论的支持者总是太轻易地作出推论:“现代性是坏的、反现代性是好的;贫穷国家的问题总是资本主义和过度发展的结果,而非它们的资源禀赋相对匮乏的结果;只有简单的生活才是美好的生活,只有穷人才会过舒适和谐的日子。”[22]138科尔布里奇认为后发展理论的这种二元思维很明显忽视了现代性、专家知识以及科学与技术的积极方面,并且在语言修辞上用“西方国家”“其他地区”“第三世界”等单一化的话语解构掩盖了其本身的多元性内涵[22]141。而后发展理论中的一系列核心词汇:话语分析、后结构主义、社会运动等充满了夸大的主张但却缺少足够的例子支撑,它虽然丰富地利用了福柯的话语分析,超越了阶级分析,但却导致了另外一种不平衡,即“他们以反发展为核心,却没有对反发展和替代发展进行明确的划分”[23]343。乌尔里奇对此总结道,“这是后发展理论采取的一种粗鲁的反技术立场”,他们忽视新技术带来的可能性,认为那些国际发展机构引进技术的原因可能与“本土利益”无关,而只是与资本主义利益有关[24]。对于后发展理论“反技术”偏见的这一立场,阿尔瓦雷斯认为其恰恰印证了20世纪50年代美国现代化理论中的技术决定论,即“技术可以决定社会的其他部分”,尽管技术可以干预或者修复第三世界的很多难题,虽然其中不乏劳动剥削和环境破坏,但因为“技术被视为西方国家强化其在第三世界统治的重要工具”,所以后发展理论在否定西方发展话语时也一并将新技术对第三世界国家带来的可能影响一并抹杀了[25]。

2.后发展理论的方法与认识论缺陷

后发展理论的立场取决于一种话语技巧,他们解构性地批判了西方国家对发展话语的建构,用一种福柯式的话语方式将发展机构描述为“反政治的机器”(弗格森语)。但是批评者指出,这种话语技巧掩盖了发展的多元性、异质性和混杂性,使得发展话语变得同质化甚至是污名化。皮埃特斯尖锐地批评道,后发展论者对发展的看法是非常脆弱和混乱的,他们对发展话语的批评中“修辞多于逻辑”,而所谓的反发展则是“一个过于简单和夸张的描述”[23]351。凯利认为,萨克斯“发展不起作用”的断言忽视了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亚洲个别国家和地区的崛起(如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中国香港),以及第三世界国家人民平均寿命大幅提高的事实,有严重的发展思想同质化的缺陷。凯利进一步指出,后发展论者忽略了文化相对主义的问题以及发展项目的异质性,他们仅仅用第三世界的贫困、饥荒、营养不良、不平等以及暴力等问题就推论出了发展话语的暴力与虚伪,其立场本身就存在着一种未解决的紧张关系,并且“弥漫在后发展作家的作品中”[21]40-42,48。因此后发展理论也被认为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上存在偏谬,它是在对发展政策和实践进行斗争的特定转型期出现的产物,其核心任务就是对发展本身的解构,并质疑发展的整体话语作为一个社会目标的可取性与替代性,而没有过多地考虑贫困和边缘化群体自身对发展提出的要求。后发展理论的先驱之一埃斯科瓦尔也承认,后发展论者的任务是分析“发展”的整体话语事实,并且试图在后结构主义以及福柯式话语分析的认识论授权下将发展“弄对”(trying to get it right)[26],因而忽略了对发展项目提供更准确和多样化的表述,所以他承认“发展”更像是“政治知识分子为学术和政治行动及辩论建构的一个批评对象”[27]。

3.后发展理论的政治缺陷

长期以来,后发展理论都遭受着将地方和基层浪漫化的指控,他们颂扬地方的“传统”社会,反对西方的“现代”文化,并一再断定是现代化造成了贫困,因此他们倾向于通过社区与个体抵制欧洲的现代性模式,并且主张通过社会运动、地方自治与基层反抗等自下而上的路径完成对西方发展项目的替代。但批评者认为,这种做法将地方和传统浪漫化了,后发展理论未能处理贫困和边缘化群体以多种方式提出的发展需求,并且忽视了从发展主义到新自由主义这一主导发展模式的转变[28]。而这也导致了一种政治缺陷,即不加批判地庆祝抵抗,采用静态的、自然化的文化概念来阐释地方权力与秩序,不分析其中不同的政治含义,并且寄希望于个人、社区与非政府组织的抵抗而导致了政治意识形态与社会变革的一致愿景脱钩[21]47。这一点跟福柯面临的问题很相似,在福柯关于知识与权力和真理不可分离的断言中,他同时又提出权力是应该被抵制的,而他所宣扬的那种抵抗的政治最终需要建立在真理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区别之上,因而福柯的言辞“背叛了现代社会完全没有救赎特征的信念”[29]61。所以,福柯在后期的作品中试图证明自己的政治立场,论证了“一些理论如何被谎言所虚构并得到支持,而另一些真实的叙述则站在抵抗的一边”[29]78,但很明显后发展学派对福柯理论的使用是不完整的,“他们关注的是福柯在其早期作品中所发展的分析技术,而没有考虑到福柯后来对这些方法所增加的所有细微差别”[30]。

后发展学家沿着福柯早期的分析方法将发展视为一种暴虐的权力,并向第三世界推荐了一种抵抗的策略,主张反对一切形式的滥用权力,但这种理论“很容易将其政治建立在一些基本未经证实的断言之上”,忽视了社会变革的实际愿景[21]51。比如后发展理论在强调发展的“元叙事”的连续性及其中心地位时,掩盖了自1945年以来全球资本主义积累模式的实质性的变化,他们也没有意识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从“发展型国家”到“新自由主义”的发展话语的转变[31],而这种转变本身已经预示着后发展话语中“发展”概念出现了严重的断裂。而非政府组织作为新自由主义主流方法中“公民社会”的选定代表,也在人民抵抗全球资本掠夺的广泛运动中发生了“叛逃”,其中最知名的案例是印度亚姆吉丽(Niyamgiri)和康德斯(Konds)的炼油厂污染事件(3)2010年英国臭名昭著的矿业公司Vedanta因为在印度和非洲等地违反法律、污染环境和侵犯人权而受到国际非政府组织与环保人士的谴责,其中影响最广泛的就是发生在印度尼亚姆吉丽和康德斯的炼油厂污染事件。当地人民和团体纷纷开始抵制Vedanta公司,打出“我们是人民”的口号,并要“把Vedanta赶出我们的土地”,这引起了国际环保团体的关注。在其2010年股东大会上,英国一大批社会团体和个人在英国公司总部发起了抗议活动,比如当时著名电影《阿凡达》的两位演员手持写有“拯救真正的阿凡达部落”的标语并且穿着电影中纳威人的蓝色人体彩绘在现场抗议,这被当时的媒体解读为对帝国主义的联合抵抗,并且将《阿凡达》作为一个政治隐喻来动员更多的成员参与到对“纯净的部落”的保卫之中。这其中充斥着后发展理论的二元对立缩影,也带着新自由主义掠夺式资本积累的发展形式,Vedanta就是西方中心论中“发展”的符号代表,而印度亚姆吉丽的人民代表着传统、朴素与自然界的和谐。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印度当地的一些非政府组织竟然试图绕过现有的人民组织,“亲自挑选”一些社区居民以便将这场国际运动进行非政治化化解,并动员当地人民支持Vedanta公司的开发活动,这无疑引起了亚姆吉丽人对非政府的愤怒,同时也暴露出当地人民反对Vedanta公司的斗争并不主要是反对发展和维持现状的斗争,事实上,亚姆吉丽人是在提出他们想要的和不想要的“发展类型”。比如在一部该事件的记录影片中,受访的亚姆吉丽人明确表示,他们认为Vedanta公司的活动不是代表发展,而是代表掠夺。同样地,亚姆吉丽人并不是像后发展学家所期望的那样对所有来自发展项目的开发保持抵抗策略,而是仅仅抵制“通过剥夺进行积累”的开发活动。而在此次事件之后,Vedanta等矿业公司在当地成立了名为Utkal Rural Development Society(URDS)的非政府组织,并且开始在当地开展免费的健康检查、免费教育等一系列援助活动,其目的就是重新赢得人民信任,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分化他们的阵营。而后发展学者显然未能注意到贫困和边缘化群体提出的发展要求,他们只不过在复制一种基于二元对立的叙事方式,通过将发展建构为一种有害的、同质化的干预,掩盖了主导发展模式的变化,以及背后的复杂的政治内涵。,这一事件暴露出非政府组织的矛盾性,以及当地人民对发展怀有的自然欲望,而这些都被后发展理论用同质化的发展话语所掩盖了,并且低估了现代性和发展关系中的复杂动机与政治内涵。

(二)后发展学派的几点回应

针对以上质疑,后发展学派的支持者也进行了一定的回应:第一,针对其二元思维的批评,后发展学派的支持者认为“这些批评者本身就有问题”,因为批评者们只是对后发展学派的立场展开批判,却没有看到正是后发展学家及时地站在了发展理论的对立面,宣称“发展的时代已经结束”(萨克斯语),才让人们看到那些来自传统的被边缘化的群体不同于占主导地位的西方世界的发展观[32]。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没有20世纪90年代以来后发展学家对发展的批评并且引进了新后结构主义的分析工具,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对发展的运作方式有深入的理解,而发展与反发展的话语本身只是为了抵抗权力的一种建构,脱离了这种二元划分,也就无所谓后发展学派了[23]363。而批评者们认为后发展理论没有看到贫穷和资本主义的现实,只是强调文化和话语的作用,后发展理论的支持者也回击道,“这种批评是建立在自由主义假设之上的”,即话语不是物质的,但殊不知现代性和资本主义发展同时是话语和实践“双重运动”的产物,批评者的这种说法相当于“对现实的一种天真辩护”[33]。

第二,针对方法与认识论缺陷的批评,后发展理论家承认这一批评的重要性和有效性,并且在后来的讨论中说明了第三世界的发展及其需求的多样性。但尽管如此,后发展学派并不认为他们鼓励第三世界拒绝最广泛意义上的发展,实际上后发展学家一直在为非洲、拉丁美洲等处于极度贫困地区的人民奔走呼号,只不过后发展学家坚持强调的是,第三世界人民应当拒绝发展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比如PWWII项目),他们“梦想着其他东西”,而不是“死亡文化的扩张或摧毁非洲人如此珍视的基本价值观异化的现代性文化”[34]。后发展学派的代表学者之一埃斯特瓦在《草根后现代主义》一书中指出,后发展理论是建立在这样的观点之上的:某一社会人民的发展与解放最好留给源于这些社会中的运动,也就是说,生活在第三世界的基层群众(或者穷人)的发展要留给他们本土的运动加以解决[35]。而这显然是西方中心的发展话语所竭力抵制的,因为他们希望那些“欠发达”的地区能够永远服从于“发达”地区的专家知识与统治权力,并且否认来自边缘地区的地方性知识与多元价值观,因此从本质上看,是后发展理论在开辟建立一套不同的发展价值观和原则的可能性,从而建立对发展的不同理解。尽管这在某种程度上把发展话语同质化了,但对于那些致力于寻找发展的替代方案并且希望找到一种不同方式来解决它们声称要解决问题的地区而言,后发展理论无疑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思想来源。

第三,针对后发展理论存在政治缺陷的批判,埃斯科瓦尔认为他们之所以没有做出具体的政治选择,而是主张后结构主义的立场,是因为一旦做出了选择,就很容易“被发展话语捕获”,即要么不加批判地庆祝抵抗,不分析其中的政治含义,要么将地方主义浪漫化,甚至带有反动的政治含义[36]。埃斯特瓦和埃斯科瓦尔在2017年纪念后发展理论25周年的一次反思性对话中,重新评估了批评者们的意见,他们认为近年来人们对发展的公开抵制和反对已经融入了后生态主义的话语之中,而这是“以前不敢做的”。当埃斯科瓦尔被问到在过去的25年里是否改变了对“发展”的政治态度时,埃斯科瓦尔回答“是,也不是”,他没有改变的政治立场是:“就像25年前一样,我谴责那些仍然推动发展的人,即使他们以行善者自居,假装帮助穷人”[37]2559;但发生改变的是:“25年前,我们没有足够明确的证据表明发展只是资本主义用来促进新殖民企业实施的口号,但现在我们都很清楚,资本主义已经渗透到整个社会的每一个毛孔……我充分认识到,今天仍有数百万人的愿望是由发展定义了美好生活的普遍规范信念所塑造的。”[37]2562-2563

因此,埃斯科瓦尔不无感慨地说道,“想象世界的末日比想象现代性的末日更容易”[7]3,他看到了现在仍有数以亿万计的人相信西方或美国的生活方式,但同时人们也为此付出巨大代价,地球生命的生存25年前就已经处于极端危险的时刻。正如他在《遭遇发展》一书中写道的,“现在是用自己的双脚走路的时候了,为了自己的梦想,而不是发展借来的梦想”[7]23。“为了自己的梦想”是目前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正在致力于开展政治革命的终极目标,许多新的社会力量已经在第三世界国家形成,他们的抵抗或者反对并非后发展学派的批评者所说的“反欧洲”或“反西方”,因为他们承认西方本身是多元的、充满了不同声音和多元的现代性的,他们反对的是“在野兽肚子里”生存,他们渴望的发展是多元宇宙的解放,是用更加丰富的土著方式探索如何超越“发展”。正如埃斯特瓦所说,“我宁愿把赌注押在他们(第三世界人民)身上,也不愿押在世界银行家和主流非政府组织身上”[37]2560。

(三)第二波后发展理论热潮:对发展方案的反思性补充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后发展学家虽然呼吁“发展的替代方案”,但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中都没有得到明确回应,他们拒绝接受发展的整个范式,却没有“发展之后”的计划。但是后发展理论也在质疑声中经历了两波理论思潮,并将眼光投放在了东方国家的实践中。总的来说,第一波后发展理论热潮(20世纪90年代-21世纪初)以埃斯科瓦尔、萨克斯、埃斯特瓦和南迪等人的著作为主,其本质上仍然是对二战以来发展理论与实践的批判与超越,尤其是揭示了发展话语如何被一步步建构成资本主义扩张的意识形态平台发展过程。在他们的观点中,后发展的“后”就是质疑发展概念本身,他们坚持认为“发展的时代已经终结”,并相信有一个更好的替代方案。但后来的学者也质疑他们关于“发展”时代结束的声明为时尚早,不仅对福柯的话语分析使用存在方法缺陷,还有一定的二元思维问题、认识论问题以及政治立场问题。面对这些内在的缺陷和批评,21世纪之后林德(Lind)、扎伊(Ziai)、马修斯(Matthews)等学者试图修正与扩大后发展的含义,后发展理论也迎来了第二波理论热潮(21世纪初至今)。

通过对来自批评家的质疑与回应,第二波后发展理论家反思了21世纪以来第三世界国家的社会变革,澄清了第一波后发展理论提出的“结束发展时代”的意义,补充了他们对“发展的替代方案”的理解,即二战后的发展项目无疑是过时和破产了,但“改善人民生活的目标绝不能被放弃”[38]。总而言之,第二波后发展学者开始用一种更加现实的眼光审视多元世界的发展道路,他们呼吁第三世界国家必须要根据自身的优先事项和计划来实现它们自己的经济和社会发展,并且要捍卫和促进本地化的、多元化的基层运动,用一种新的本土方式来思考非西方国家的发展,而不是用既定的西方发展话语来规训世界其他地区的社会政策与实践。欧洲著名历史学家加尔通在考察中国的发展道路时特别提出,毛泽东主席虽然也受到了西方发展的影响,但他在寻找一条赤色的道路,“一条植根于特定的、由西向东的文化和传统的道路,中国人对‘道路’有着不同的理解”[39]。这条植根于本土文化的赤色道路,既是埃斯科瓦尔在《遭遇发展》中对发展的替代方案的想象,同时也带来了后发展学派致力于共同构建但一直未完成的变革性的发展话语:人民的话语。

四、“走自己的路”: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方案及其超越

2017年埃斯科瓦尔与埃斯特瓦为纪念后发展理论25年展开了一次对话,埃斯特瓦被问到“如果你只有一个词来表达发展之外的东西,你会用哪个词?”他的回答是“宜人”(hospitality)。因为“发展”从根本上来说是不适宜的,它“强调了对美好生活的普遍定义,但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定义”,而我们“需要热情地拥抱千百种不同的思考、存在、生活和体验现实世界的方式”[37]2559-2560。这也不禁引起我们的思考,作为后发展理论30年未竟的事业,是否有国家或地区呈现出一种替代式发展样态、超越西方中心的发展话语、开拓了本土化和多元化的内生性发展道路呢?

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不仅关系到“发展的替代方案”是否只是一个美好的乌托邦,还为解决那些发展遗留的问题带来新的理论话语和政治价值。而许多学者都欣慰地看到,从毛泽东时代开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无论是人的现代化、物的现代化还是制度的现代化,都真正摒弃了由西方工业化和城市化所建构的初级的现代化发展模式与“见物不见人”的异化现象[40],开创了人类文明与社会发展的新形态。虽然在追求发展的道路上,中国也经历了痛苦曲折的过程,比如引进技术以及模仿式创新,并且也曾经和东南亚国家一样陷入了增长式发展的陷阱,带来了一系列环境、社会与文化问题。但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发展,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已经从“模仿阶段”进入到“自主创新阶段”,从“中国的现代化”进入到“中国式现代化”,并且与西方“资本占有”为主导逻辑的发展理念截然不同,中国式现代化遵循的是“发展共享”的逻辑取向[4]36。因此,立足我国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与现实情境,从人的现代化、物的现代化和制度的现代化3个层面考察中国式现代化发展方案,不仅能够发现中国式现代化有别于西方国家发展道路的特色所在,还让我们看到了在西方发展话语的阴影下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不仅救赎了后发展理论,还赋予其既具有中国特色又兼具世界意义的“替代方案”。

(一)中国式现代化方案一:人的现代化

在人的现代化层面,中国的发展方案从根本上区别于把人当成资本增殖工具的西方式现代化。毫无疑问,发展是一个历史的过程,也是一个世界性的过程,在发展模式上,由于受西方现代化思想的影响,世界各国的发展道路呈现出巨大的共性,比如技术创新、工业化、城市化以及全球化等,这些共识也使得世界各国的现代化议程得以确立。在这一过程中,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创造了巨大物质财富、实现了原始资本积累,同时也利用现代性所推崇的主体性错置了人的主体地位,造成了人与社会和自然的疏离甚至是对立。但是,发展的共识并不代表共性,尽管世界各国都在现代化的发展道路上有过一些相似的目标,但因历史境遇、文明传承与现实国情的差异,“世界各国通向现代化的方式、道路、标准等不可能一样”[41]。而在现代化这一问题上,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格外强调以人为主体,只有从现实的人及其独立性和自主性出发才能把握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真谛。立足我国国情,我国的发展道路如果不考虑人的解放与发展,只考虑经济增长的速度和体量,那么久而久之也必然会成为西方发展模式的附属,也就丧失了中国式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属性。因此,中国式现代化追求的是以人民话语为内核的内生性发展的道路,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我们的城市不能一边是高楼大厦,一边是脏乱差的棚户区”[42]。

但中国作为一个人口基数巨大的后发国家,人的现代化的道路也注定是坎坷异常的。1979年邓小平首次提出“中国式的现代化”时,就曾说道,“到本世纪末,我们大概只能达到发达国家七十年代的水平,人均收入不可能很高”[43]。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进一步概括了中国式现代化的五个特色,第一个就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1]。单就这一点而言,中国的发展道路就很难复制西方国家,在全世界也没有任何现成的经验可供参考,而西方国家站在已经实现工业化和社会现代化的历史节点,它们把人当作实现现代化的工具,不断吞噬人的发展空间,并试图用这种带有浓厚西方中心主义色彩的发展话语对后发国家的发展道路进行强势干预。在此种压力之下,中国的发展道路必须通过人的对象化活动和对象性产物不断自我确证、自我发展,使人在现代化道路中获得自我发展的空间、条件和可能。

因此,新中国自成立以来便在艰难探索中先后实现了“工业化”“四个现代化”“中国式的四个现代化”到“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转变,贯穿始终的发展理念不是西方国家的资本占有模式,而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把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现代化建设的根本追求。马克思把历史的进步看作是社会发展和人的发展相统一的过程,认为只有现实的、活生生的人才能创造这一切,明确主张了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作为现代文明的根本标准。可以说,人类社会越发展,人的作用就越突出、越关键。而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方案不仅强调了人的发展,还尤其要避免“物化”的人和“单向度”的人,即社会发展不仅要追求人的物质生活改善,还包括“幸福指数”的提高和“精神生态”的和谐,这种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话语不仅极大地消解了二战以来西方国家主导的发展话语,还深刻影响着世界现代化进程的叙事结构,成为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最旗帜鲜明的发展特色之一。

(二)中国式现代化方案二:物的现代化

在物的现代化层面,中国式现代化追求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一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物质主义过度膨胀和精神迷失的弊病。一方面,发展作为党执政兴国的第一要务,我们必须要建立发达的物质文明,全面增强经济实力、科技实力和综合国力。在这一过程中,我国经历了从改革开放至党的十八大确立的“发展才是硬道理”的改革理念,其目标是要建设强大的现代化工业,推动中国式现代化步入轨道,再到党的十八大提出了“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成为新时代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核心理念,开启了从单一现代化走向全面高质量现代化的新征程。此外,邓小平同志把“小康”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目标,并提出了“三步走”的战略部署,成为一代又一代中国共产党人接续奋斗的物质文明建设目标。到了2020年,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带领亿万人民打赢了脱贫攻坚战,消灭了绝对贫困,提前10年完成了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减贫目标,补齐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最大短板,实现了历史性跨越。至此,中国人民真正实现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转变,而我国也在乘势而上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新征程。

另一方面,中国式现代化要彻底摒弃西方国家以资本为中心、物质主义膨胀和精神追求迷失的现代化,必须要增强文化凝聚力和精神推动力,实现“两个文明”的协调统一。现代化的发展方向是各个国家都无法绕开的,但是每个国家都有权选择现代化的道路,书写属于自己的现代文明,就中国的发展道路而言,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大报告中指出:“物质贫困不是社会主义,精神贫乏也不是社会主义”[1],我们要建设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既要厚植现代化的物质基础,还要夯实理想信念教育,促进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缺少了精神文明的物质成就,不仅使得丰富多彩的人性蜕变为单一的物质欲望,还会导致社会发展的价值引导力的缺失,那么人的现代化也就无从谈起。因此,在此一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方案不仅克服了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物质主义膨胀的弊病,超越了以资本为逻辑的线性目的论的发展话语,还实现了一种“并联叠加、共时性和历时性相糅合的现代化”[44],以面向未来人类现代文明的中国形态给发展中国家现代化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案选择。

(三)中国式现代化方案三:制度的现代化

在制度的现代化层面,中国通过发挥社会主义制度优势,创造了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速度最快、持续时间最久的发展奇迹,从根本上打破了只有资本主义制度才能实现现代化的迷思。从国家治理模式来看,中国发展道路所取得的成就是对西方模式的超越与扬弃,尽管自冷战结束后,不乏有学者认为西方民主模式成为了“历史的终结”(福山语),并且一度被认为是非西方国家实现现代化的必由之路。但是在实践中我们看到了,冷战结束以来西方民主模式的光环逐渐褪色,在现实中遭致了诸多困境,尤其是在重大风险面前,它们引以为傲的民主模式不仅失灵,还暴露出了资本主义私有制以及多党竞争下的社会乱象。从根本上看,西方的民主模式其实是将市场、政府和社会三者对立起来了,看似权力制衡的背后实际上是一种畸形发展以及国家治理的失衡。相反,中国式现代化之所以取得成功,就是保持了市场、政府和社会三种力量的动态平衡,在宏观调控和微观干预之间灵活调整,既最大限度释放了市场活力,又避免了政府治理失灵。

从制度能力建设来看,从改革开放开始,中国式现代化就强调通过制度变革创新来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并且强调社会主义制度的自我完善与自我革命。美国学者罗斯·特里尔认为:“国家治理能力的落后与国家治理体系的原始,是中国传统社会迟迟未能迈入现代化门槛的重要原因。”[45]早在1992年邓小平同志在南方谈话中就曾说道,恐怕再有三十年的时间,中国才会在各方面形成一整套更加成熟、更加定型的制度,而“以法治取代人治,以制度取代长官意志,运用市场与政府两只手激活经济,推进治理制度现代化建设,这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毕生都念兹在兹的一件大事”[45]。2012年党的十八大报告把邓小平的“两个更加”写进了新时代中国制度改革的目标,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把“两个更加”的目标进一步细化为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标志着中国的制度能力建设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高度。在2022年党的二十大召开之时,正好到了邓小平所说的三十年时间,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更加成熟更加定型,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水平明显提高”[1]。实践也证明,中国之治的制度优势已经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保障,制度能力的提升还是我们从容应对风险挑战和提高国家治理效能的根本保证,因此,那些仍然鼓吹只有西方制度模式才是现代国家最终归宿的单线式历史发展观也必定要破产。

从政府治理韧性来看,西方组织制度设计的出发点是“去人格化”,把组织成员看作是“经济人”“理性人”,因而整个组织制度的运作是一套完全理性化的机器工具。然而这种机器化的运作虽然能够短时间内带来效率的提升,但在应对复合型社会风险以及突发公共事件时就变得脆弱不堪。政府治理的韧性具体表现为制度的生存能力、发展潜力和实现水平,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是在不断抵御外部冲击和应对各种风险考验的进程中得以形成的,所以才能够发挥制度作用力,保障其人的现代化和物的现代化。此外,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强大的社会稳定性和制度整体性的自组织力,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中国政府既强调科学分工,又重视发挥人格魅力,不仅能够保障政府的执行力与创造力,还可以通过具有统合力的组织结构对各种风险变化作出动态应对,寻找最优发展路径。然而,如果政府权力过大、缺少制约也会引起腐败等问题,中国在强调政府治理韧性建设的同时,还不断深化以“放管服”改革为导向的行政管理体制改革,推动党风廉政建设,全面贯彻落实依法治国理念,继续推进法治政府、法制社会建设,探索出了一套相对成熟的制度模式与治理路径。

总而言之,制度的现代化是调节物质现代化和人的现代化的重要杠杆,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制度现代化位于治理坐标的中间轴,一端连接着物质基础和精神基础,一端连接着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并通过制度自身强大的号召力、凝聚力和向心力集中社会资源应对重大风险挑战,巩固人的现代化和物的现代化成果,并从中进一步获取策略协调和平衡调控的新路径。可以说,无论是人的现代化、物的现代化还是制度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都呈现出完全不同于过去近一个世纪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的发展样态。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许多后发国家通过借鉴西方现代化的发展模式,取得了短暂的成功,但最终陷入发展停滞的泥潭。而一些后发展国家则选择了艰难探索自己的现代化道路,由此产生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并且慢慢走出一条具有自身特色的发展之路。诚然,发展道路的多样性决定了发展话语的多元化,而只有发展话语的多元化才符合世界发展的逻辑。二战以来西方国家主导的发展话语陷入了“全球单一化”的窠臼中,阻碍了发展中国家发展道路的世界认同与自我认同,对世界发展话语的多元化危害颇深。中国式现代化发展道路是十几亿中国人民用劳动和智慧在实践中不断摸索、不断求解、逐步确立的非西方化的道路,体现了与时俱进和独立自主的特征,更透露出中国人民对自身发展道路的自信与自觉。

五、余论:中国式现代化的世界意义

发展最初是以援助的形式诞生的,是现代人对西方国家勾勒的“美好生活”的“乌托邦”痴迷的表现。但同时,发展也是在冷战背景下诞生的,对杜鲁门总统来说,发展的目的就是让全世界人民实现“美国的生活方式”来克服共产主义“威胁”,并企图以此为契机在第三世界国家实现资本主义占有与控制。时至今日,美国的生活方式仍然是西方发展话语深刻影响第三世界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旗帜”,然而,早在20世纪80年代,人们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发展援助与经济增长以及美好生活并无关联,它甚至还带来了一系列暴力损害,所谓发展的“乌托邦”,所谓“带领20亿人脱离不发达的生活境况”,都只是西方发展话语霸权下的幌子。因此,后发展理论的先驱者们从20世纪80年代初的社会运动理论中汲取营养,在后现代化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等“后”学传统盛行的背景下开启了对二战结束以来整个发展范式的批判。后发展学者认为二战结束以来的40年都是“发展的时代”,但它“已经过时了”,只剩下一片“知识的废墟”,因此必须重新评估对所有地区和所有文化都有效的发展概念,用“人民的话语”创造一个超越“发展”的世界,是后发展学者对政治家们真诚的呼吁。当人们陷入到发展模式的迷思时,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话语破除了发展中国家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迷信,在国际比较视野下,为后发国家走向现代化提供了超越西方模式和经验的路径借鉴。中国发展理论与实践也是继结构主义的依附理论、发展型政府理论以及后结构主义的后发展理论以来,最有力地推动世界发展话语朝向多元化方向的理论方案,对撼动西方发展理论范式并创建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世界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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