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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片之瓦

2023-03-03冯杰

中学生博览 2023年24期
关键词:瓦松红瓦籍贯

冯杰

第一片 瓦脸

乡村的瓦大多呈蓝色,那种蓝不是天蓝也不是海蓝,是近似土蓝。我们乡下有个词,说得准确——“瓦蓝”。这词只属于瓦的专利。

在我的印象里,瓦是童年的底片,能冲洗出乡村旧事。

瓦更像是乡村房子披在身上的一面带羽的蓑衣,在苍茫乡村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雨的清气里漂浮。若在雨日来临时刻,瓦会更显出自己独到的神韵与魅力。雨来了,那一颗颗大雨珠子,落在片片房屋的羽毛上,胆子大的会跳起,多情的会悄悄滋润到瓦缝,最后才开始从这面蓑衣上滑落,从屋脊上,再过渡到屋檐。浩浩荡荡穿越雨瓦的通道,下去,回归大地,从而完成一方方瓦存在的全部意义,写就《乡村瓦史》在这一个时节的断代史。

瓦有对称之美,任何人看到乡村的瓦,都会想到一个词,叫“鳞次栉比”,如观黄河的鱼鳞与母亲的梳篦。这种珍爱乡土的感觉在不远的将来可能都要消逝掉。

瓦的骨子里是集体主义者,它们总是紧紧地扣着,肩并肩,再冻再冷也不松手,在冬天它们能感到彼此的体温,像肌肤相亲的爱人,贴得密不透风,正团结在月亮缓缓上升的乡村里。

瓦更是一种乡村的坚守。在瓦的记忆里,所有的飞鸟都是浪子与过客,都是浮云与苍狗。

瓦上唯一的风景只有一种,那就是“瓦松”,我们那里叫“蓝瓦精”。这称呼多气派啊!那些一棵棵站在瓦上的小小生灵,因为听风观雨的缘故,已经一位位聪明成精了。

且慢,它们还是“乡间郎中”呢。在乡村药谱上如是说:瓦松,清热解毒,又名天蓬草、瓦莲草、向天草。我小时候得过恶性疟疾,久不见愈,姥姥就从旧屋顶上采到几棵瓦松,炖汁连服,止住了。

小时候我常在梦里想到,那些瓦松站在我外祖母的屋脊上,跷着脚丫,夜半在我不知不觉时刻,正一颗颗摘星呢,让那一柄北斗七星的长勺低低地垂落下来,一如在汲瓦松上一颗颗透清的露珠。

终于,一不小心,有两颗最大的掉下来,缓缓地,落在我的眼角。

第二片 瓦的籍贯

当它还没有走上屋顶时,生命里的“籍贯”一栏早就填上了,是两个粗拙的字,叫“乡村”。像一个孩子或老人用颤巍的笔所写。

籍贯属于乡村的瓦有一天走进城市,它头晕转向,无所事事,毫无用途。城市里的幻影夜色与镭射霓虹拒绝它。宁为玉碎也得宁为瓦碎,在城市没有完整的话题,所有完整的东西来到城市,都将被毫不留情地一一破碎,这里也包括情感。

对瓦的引申常常让我伤感不已。在城市里,瓦会像我一样发慌,它一定怀念哪怕是当年乡村瓦上的一株达不到高度的草。

有一片瓦迷路了。被开往城市里的一辆大卡车用于铺垫上面的器物,最后被拉向城市,当它完成自己的使命时又被远远地抛弃在公路边。城市人就爱过河拆桥,瓦看看身上籍贯一栏,早已被风的手擦模糊了。

终于,一个小孩子弯腰拾起那片瓦,在河上打起一串水漂。一、二、三、四,瓦落到对岸,被污水淋湿的瓦上岸后,看看身上籍贯一栏的痕迹被洗得干干净净。瓦无家可归,瓦像滞留在城市的乡下人,破损与伤害,从此再也找不到回家之路。

第三片 瓦的方言

在乡村,每一种草与生灵都讲自己的方言。瓦也有瓦的方言。像人对待方言的态度一样,瓦对方言刻骨铭心而又无药可救。

人怎么能懂瓦呢?你只有在雨夜,才能听到房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语言,像鱼群一样游过,不时荡起唼喋之声,那不是鱼或鸟的唼喋,而是方言的唼喋。尽管你一句也听不懂,可你能感觉到那是大地上高过草叶高过树木的语言。那些语言随着风,随着雨意,随着弧线,随着姿势,向夜空上升。

在北中原黄河故道,挖河时曾在深达五米的地段,挖掘出一座汉代瓦屋顶,还有夯土墙、房基、简瓦、板瓦,未来得及使用的瓦。黄河不规则的流动,让那些瓦屋顶明显移位和错位。

我骤然一震,瓦都是一方方干裂的嘴巴,想说什么?讲历史吗?欲言还休。

多少年里,那些瓦们在与黄河水进行交谈。在鸡啼里,在掌灯时分,它们用北中原方言,用今天仍然流动的方言,叙说或耳语。河流停止了,那些瓦有一日忽然沉默。哑巴般的瓦,把那么多日日夜夜该讲的语言都在沙里折叠起来,语言的水分被蒸发晒干,瓦只能在心里自言自语。它说,它还说。

瓦今天露出嘴巴,可是这些瓦都不会说话了,语言生锈,瓦只会像瓦一样,咧着幽深的嘴。

这就是那些操方言的瓦呵,我看到的是一排排瓦民,背过身去,给我另一种褐青色的背影,那种褐青色的语言,让我对瓦进行一次猜谜,却永远猜不透。

第四片 蓝瓦

蓝瓦属于蓝领阶层。乡村所有的瓦都属于平民,带着平民的色彩,平民的气息。

能在乡村看到过蓝色荷花,那就算看到乡村之瓦。乡村蓝瓦就是乡村蓝色荷花,在辽阔透明空间尽情舒展。只有乡村诗人才去給予蓝瓦如此高密度的意象,让人阅读乡村瓦时才透不过气来。

蓝瓦常常忆起它的表妹——那该叫“蓝印花布”吧,由蓝靛再过渡到靛青,青花瓷,黛青,都是蓝瓦的近亲。还有板蓝根,蓝花花……这么多蓝亲戚竟都在同一个村里相安融洽生活着,查一查,都蓝了三百多年了。

面对着现代信息的涌来,乡村静谧的池塘也会骤然生起涟漪,蓝瓦的堂兄堂妹们忍不住寂寞,都一一离乡出走,换了颜色,消失在村头蓝瓦温润的视线里。一眼的蓝,宛如残海。

第五片 红瓦

如果蓝瓦是珠联,璧合就一定是红瓦。

有红蓝相映,乡村的瓦们才显得“夫唱妇随”,——尽管这是个旧得令人早不用的词汇,已化石般不时尚。

红瓦若经霜枫叶,上面印着斑鸠、鸽子这些乡民的霜印。竹叶般。在乡村新房前常有这种感觉。乡村还有个常用词,叫“蓝砖红瓦”,意思是这样才般配,是衡量典型小康人家的象征,如古人种竹的标准,如今人必有的电脑网恋。

初冬的红瓦煞是好看,红瓦饮过乡村的醪酒,一方方红着脸。落上暖雪,噗的一声,炽化了。

“一只红瓦出墙来”,美丽而惊心的意象。当然,这只是我伪造的宋诗。

第六片 如果瓦们都在天空飞翔

瓦群发一声喊,开始在雨丝里飞翔。

瓦们在天空飞翔,那该如此地童话呀,瓦在天上行走,如一方方的浪。如果瓦翻过身来,则像袖珍的舟子,踩着浪的脊。“软润”,我生造的词。

这是中国版的金童话。我敢说,只有中國人才去讲述关于瓦的话题,作瓦的想象。那些瓦们只有在中国乡村的梦里才沙沙地飞翔。像飞翔的莲花,都一方方在雨中散开。起,或者落。

没有落下的瓦仍然向乡村的深处继续飞翔,去达到看不见的乡村的深度,那是乡村的心脏,飞翔的瓦就是瓦的绝版。我常常害怕有一天“一夜空城”。如瞬间对世界的态度。

第七片 无瓦的年代·小瓦大作

这是一个无瓦的年代。

无瓦的年代就是一个无遮掩无羞耻的年代,无瓦的年代是框架式的结构主义,只要柱子与形式。不要草木,不要婉约,不要简朴,不要含蓄,甚至不要人性中宝贵的“羞涩”。

可以玻璃、大理石、花岗岩。可以水泥四射、华灯降落。可以要一千双的鞋子尽管人生只需仅仅一双。可以清仓跳楼,购物治疗,看长达80项购货详细规则,可以让社会从物色的后期现代进入欲望无止的后现代。

可以不要一片小小的净瓦。尽管它拥有只掌之美,只有短短的一瓣荷大。

第八片 瓦痣

假设星子垂落在瓦上,敲打着瓦,那必是古铜的声音。像《诗经》里任意抽出的两句,造成瓦,落下来,碎了,碎成八个音。

美人一定要有黑痣,就像我的爱人,她说那是她携带的小房子。瓦自然也得有星子,落上就是瓦痣,就像故园的旧瓦,你仔细看,每一片上都有一颗星痣。那是瓦上的房子。

还在童年时,就听外祖母说:如果一个星子落下,地上就有一个人不在。我知道那小星仿佛携带着一个小小的魂,冰一样冷手,缩在那块小石内,正急急地赶路。误过了驿站,误了相约,只专心去投身每一方瓦,有缘的,变成一颗瓦痣。

姥姥,如今你也去了,你是天上哪一颗星子?我怎么没听到敲瓦之声?

它悬着。永远都是我最后一颗泪。

第九片 瓦魂

当我的灵魂有一天回归大地,就请瓦在上面扣上小小的一方。有你瓦的余温,还有瓦的纹络,这一方故乡的小房子,泥与水组合的小房子,草气上飘摇的小房子,你罩着我。像谁夜半耳语:

“睡吧,孩子,这叫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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