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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空间视角下的“光武故里”问题新观察
——从西汉舂陵侯内迁事件看“光武故里”

2023-03-03张卓远包明军

南都学坛 2023年1期
关键词:枣阳光武帝刘秀

张卓远,包明军

(南阳文物保护研究院,河南 南阳 473000)

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故里地望问题,因被史料困扰长久以来一直是一个地方历史文化研究难题。受郦道元《水经注》相关记载的影响,南北朝以后的有关史料多认为光武故里在今湖北境内。这一观点也受到了包括部分南阳人在内的现今社会的广泛认可。20世纪40年代以来,武汉大学石泉先生经过长期的大量研究,认为光武帝堂祖父、西汉舂陵侯刘仁內徙时的始迁地望并非在今湖北枣阳境内,而是在今南阳唐河北部一带。最近50年来唐河北部的考古调查和发掘成果,也使石泉先生的观点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今唐河县城及周边画像石墓群与西汉舂陵侯内徙始迁地望存在很大程度的内在关联[1],刘秀祖父作为湖南舂陵刘氏的一个分支随舂陵侯一同内迁。在此背景之下,重新考察光武故里地望问题,并审视相关文献资料,澄清历史遗留给今人的谬误就成为一种迫切需要。

一、“光武故里”概念的源起与内涵

(一)“光武故里”概念的源起

历史上对光武帝刘秀“故里”的记载,最早出现在《水经注·沔水》中:“沔水又东合洞口……水北有白水陂,其阳有汉光武故宅,基址存焉。所谓白水乡也,苏伯阿望气处也。”依据上下文意思推测,“汉光武故宅”应位于安昌县故城(1)安昌县,三国魏黄初二年(221)改章陵县置,治所在今枣阳县南三十里,见史为乐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8页。安昌县故城(吴店镇北古城舂陵村)南侧即为滚河。南侧、白水(今滚河)北岸,这是目前所知关于汉光武帝“故里”大致位置记载的最早资料。

郦道元之后,初唐章怀太子李贤在给《后汉书·光武帝纪》作注时称:“光武旧宅在今随州枣阳县东南。宅南二里有白水焉,即张衡所谓‘龙飞白水’也。”[2]到了中唐,杜佑《通典·州郡》(卷一百七十七)“枣阳”县条云:“后汉蔡阳县光武旧宅在今县南二里,有白水焉。又有汉舂陵故城,在今县东。”[3]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枣阳县》则有“舂陵故城,在县东南三十五里”,“后汉世祖宅,在县东南三十里,宅南三里有白水,《东京赋》所谓‘龙飞白水’也”[4]。 汉魏章陵县(安昌城)与隋唐枣阳城(2)隋唐枣阳县为隋仁寿二年(601)改广昌县置。广昌县,南齐置,亦为广昌郡治,治所在今枣阳市;另一说在今枣阳市北三十里太平镇。见史为乐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6页。位置不同,会导致后世文献在叙述汉光武旧宅时与早期文献出现方位描述方面的差异。唐代由于有多人记载,本应资料相对详实,但中唐以后杜佑和李吉甫的描述不但方位不同、位置有异,甚至与郦道元的记述出现了较大差异。杜佑描述的“光武旧宅”在隋唐枣阳城南二里,在今沙河附近。李吉甫笔下的“世祖宅”仍与舂陵城相距不远,并且还追加了南顿君陵(昌陵,亦即章陵)的大致地理位置,“世祖父南顿君陵,县东二十七里”,这也是历史上有关昌陵位置的最早记载。世祖宅与舂陵城均在隋唐枣阳城的东南,昌陵则在隋唐枣阳城的东侧。

宋代乐史《太平寰宇记·随州》云:“光武故址,在今县南,有白水源。”“舂陵故城在今县东。”[5]

到了清代,枣阳地方志书根据以上史料对此也进行了追述,并且增加了“白水村”的内容。但乾隆志和咸丰志对光武旧宅与白水村的位置、方位关系描述也不统一。乾隆《枣阳县志·古迹》云:“汉光武旧宅县东南四十里,《后汉书注》:光武旧宅在枣阳,东南二里有白水焉,即《南都赋》所谓‘龙飞白水’(3)“龙飞白水”出自张衡《东京赋》中,原文为“巨猾间衅,窃弄神器。历载三六,偷安天位……我世祖忿之,乃龙飞白水,凤翔参墟。授钺四七,共工是除”。。是也。”“白水村县南四十里,光武帝龙兴处也,旧有皇祖考园庙,今无考。”光武旧宅与白水村同距县城40里,但方位不同,应非同一地点。

咸丰《重修枣阳县志·古迹》云:“白水村在县南四十里,故蔡阳之白水乡也。”“光武旧宅在县东南四十里,宅南二里有白水焉,即张衡所谓‘龙飞白水’也。《水经注》云:白水北有白水陂,其阳有光武故宅,基址存焉。”咸丰《重修枣阳县志·附水利》云:“白水陂在城南白水村。”咸丰志对光武旧宅与白水村的描述继承了乾隆志,但与《水经注》的记载似乎存在着一定的冲突。

(二)“故里”概念的内涵

“故里”是一个偏正式现代汉语词汇,本意为旧时的街巷里弄,泛指一个人曾经居住过的建筑及其所处的区域街巷环境,后来也指更广阔视角意义上的“老家”“故乡”。《辞源》“故里”条云:“即故乡。”(4)见《辞源(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465页。

“故宅”与“旧宅”,均指旧时的故居建筑,属于“故里”的原始本意,即狭义的“故里”概念。在此之外,古人还时常把“故里”的概念扩大至一个更广阔的地域空间范围内,此即为广义的“故里”。古人对广义的“故里”描述一般有桑梓、梓里、梓乡、乡里等概念。如张衡《南都赋》“皇祖止焉,光武起焉”“永世克孝,怀桑梓焉。真人南巡,睹旧里焉”。皇祖迁于南阳,光武帝在此兴起;心怀故里,对皇祖皇考尽孝;时常南巡,怀念乡里。

除却三维空间方面的“故里” 概念, “故里”一词还包含有一种情感因素的存在——亲缘关系。在传统中国人的情感世界里,血缘宗亲是一种重要的纽带关系;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演变及人口迁徙的不断发生,根亲、认祖归宗成为经历过迁移的中国人始终难以忘怀的灵魂追求;心灵故乡、老家河南,也是历史上多少外迁中原人的梦中故乡。

二、光武帝家族内迁及相关文献涉及的“故里”

(一)光武帝家族内迁梗概

光武帝为汉高祖九世孙,景帝第六子长沙定王刘发之后。发母唐姬出身卑微,因此发也不受景帝宠爱,“故王卑湿贫国”[6]。元朔二年(前127),“武帝诏曰:‘诸侯王请与子弟邑者,朕将亲览,使有列位焉。’于是藩国始分,而子弟毕侯矣”[7]。舂陵节侯刘买为长沙定王第十三子,元朔五年(前124)[8]封于湖南零陵郡泠道县舂陵乡。考侯刘仁为第三代舂陵侯,元帝初元四年(前45),以舂陵地势下湿、山林毒气为由上书徙封南阳之白水乡,“遂与从弟钜鹿都尉回及宗族往家焉”。《汉书·地理志》“南阳郡”条云:“舂陵,侯国,故蔡阳白水乡、上唐乡,故唐国。”

关于考侯内迁的原因,历史上还存在另外一种解释。张衡《南都赋》中有“夫南阳者,真所谓汉之旧都者也……近则考侯思故,匪居匪宁。秽长沙之无乐,历江湘而北征。曜朱光于白水,会九世而飞荣”。唐代李善等在给由南梁昭明太子萧统编撰的《文选》作注时,对“考侯思故”作出了“思南阳故地”“愿徙南阳守祖坟”[9]的解释,有点令人费解。李善为李贤之师,《文选》李善注对《后汉书》李贤注影响甚大,甚至“数篇文章某些条目直接借用了《文选》李善注的文字”[10]。李贤《后汉书注》:“《东观记》曰:‘考侯仁于时见户四百七十六,上书愿减户徙南阳,留子男昌守坟墓,元帝许之。’”对比两注可见,《文选》李善注可能具有较大的臆测成分。李贤注《后汉书》对李善注不置可否,征引文献阐述迁徙细节,为后人所广泛接受。但考侯刘仁为何选择南阳作为迁徙目的地?张衡的“考侯思故”是否还有隐情(5)南阳宛城区汉冢乡李王庄村西有云朝寺,原名薄姬祠,又名鲁桑庙。相传是景帝二年(155)当地百姓为纪念去世的汉景帝祖母薄姬太后而建。薄姬在汉初曾在此教人耕织,植桑养蚕。大元顺帝九年(1349)元惠宗改祠建寺,当时天气炎热,忽有彩云飘来,蔽日成荫,因名云朝(罩)寺。《史记·外戚世家》:薄姬,原为魏王妇,汉王刘邦击败魏王豹,掳掠薄姬入织造府,后生孝文皇帝,景帝前元二年(前155)去世后葬南陵。《新修南阳县志·杂记》:“县中寺观之类又有薄太后庙,在城东南鲁桑园,有明碑。”?我们暂时不得而知。

(二)汉魏文献中涉及的少年刘秀及光武故里相关内容

光武帝为钜鹿都尉刘回之孙,建平元年(前6)十二月甲子夜出生于济阳县舍,时年父亲刘钦任济阳令,后迁南顿令。光武帝少年时代也曾在南顿留下了一段美好的童年时光,九岁而孤后“养于叔父良……性勤于稼穑,而兄伯升好侠养士,常非笑光武事田业,比之高祖兄仲。王莽天凤(14—19)中,乃之长安,受《尚书》,略通大义”[11]。与刘秀兄弟一同去长安的还有一位族兄刘嘉,《后汉书·宗室四王三侯传》云:“顺阳怀侯嘉字孝孙,光武族兄也。父宪,舂陵侯敞同产弟。嘉少孤,性仁厚,南顿君养视如子,后与伯升具学长安,习《尚书》《春秋》。”

少年时期与光武帝刘秀生活密切的同族玩伴儿除了刘嘉外,还有两位分别是刘顺和刘终。《后汉书·宗室四王三侯传》云:“成武孝侯顺字平仲,光武族兄也。父庆,舂陵侯敞同产弟。顺与光武同里閈,少相厚。”“泗水王歙字经孙,光武族父也。歙子终,与光武少相亲爱。汉兵起,始及唐子,终诱杀湖阳尉。”到地皇三年(22)刘秀已年届28岁,起兵宛城(6)《后汉书·光武帝本纪》:“地黄三年,南阳荒饥,诸家宾客多为小盗……十月,与李通从弟轶等起于宛,时年二十八。”时,刘伯升等招募新市、平林(7)平林,在今随州市东北八十里。见史为乐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60页。驻军西进响应,两路人马扫平唐子乡、攻占棘阳城。“更始元年(23)六月,遂纳后(按:指新野人阴丽华)于宛当成里”[12],这是《后汉书》对光武帝刘秀青少年时期成长经历的大致描述。

在刘秀的青少年人生历程中,不得不提的是外公家湖阳望族樊氏。《后汉书·樊宏传》云:“樊宏,字靡卿,南阳湖阳人也,世祖之舅……父重,字君云,世善农稼,好货值。重性情温厚,有法度,三世共财……乃至开广田土三百余顷。其所起庐舍,皆有重堂高阁……县中称美,推为三老。” 光武帝九岁丧父,受叔父萧县令刘良及外公家交替抚循。光武帝刘秀去长安学习,湖阳樊氏也给予很大资助。因此,刘秀即位后给樊重立庙追爵,樊氏一家得封者五人。《水经注·比水》云:“世祖之少,数归外氏,及之长安受业,赍送甚至。世祖即位,追爵敬侯,诏湖阳为重立庙,置吏奉祠。”

东汉立国后,《后汉书·光武帝本纪》中有五次刘秀到章陵(舂陵)的记载,分别为:建武三年(27)“冬十月壬申,幸舂陵,祠园庙,因置酒旧宅,大会故人父老”。建武十一年(35)“三月己酉,幸南阳;还,幸(8)《后汉书·光武帝纪》:建武元年秋七月“己亥,幸怀”,李贤注:“天子所行必有恩幸,故称幸”。“幸章陵”与“祠章陵”之“章陵”,当为不是同一个“章陵”。章陵,祠园陵”。建武十七年(41)“夏四月乙卯,南巡狩,皇太子及右翊公辅……东平公仓从,幸颍川,进幸叶、章陵。五月乙卯,车驾还宫”。建武十七年(41)冬十月“甲申,幸章陵。修园庙,祠旧宅,观田庐,置酒作乐,赏赐。时宗室诸母因酣悦,相与语曰:‘文叔少时谨言,与人不款曲,唯直柔耳,今乃能如此!’帝闻之,大笑曰:‘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乃悉为舂陵宗室起祠堂”。建武十八年(42)“冬十月庚申,幸宜城。还,祠章陵。十二月乙丑,车驾还宫”。其间,建武二年(26)光武帝以皇祖皇考墓为昌陵,置陵令守视,后改昌陵为章陵。建武六年(30)改舂陵乡为章陵县。比照丰邑和沛县,免除世代徭役。

三、从历史空间角度看光武故里的地望

从历史文献角度观察,光武帝刘秀故里的地望所在何处注定是一个较为复杂的问题。刘秀出生于父亲刘钦外仕的济阳县,少孤后又轮流跟随叔父和湖阳樊氏外公家生活,长安求学回乡后基本成年,很可能暂时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抑或短时期寓居于家乡某处。要考察光武故里,首先要面临祖父钜鹿都尉刘回定居南阳时的“祖屋”及舂陵侯南迁时刘钦的再次迁徙问题,这些都是解决这一问题绕不开的先决条件。

舂陵侯内徙,其地望在唐河县北部,为当时蔡阳县的白水乡和上唐乡。据武汉大学石泉先生考证,古唐国不在今随枣走廊内,而应在今唐河县境内,西汉蔡阳县当在今唐河县西北部(9)石泉先生认为:西汉蔡阳县与东汉蔡阳县不在同一个地点,“东汉以后至六朝的蔡阳县当在今滚河下游及其与唐白河会流处”,见《古代荆楚地理新探》,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62-365页。。结合近50年以来今唐河县城及周边区域发现画像石墓的时代特点、规模大小、结构特征、墓葬布局及文化内涵等,我们认为舂陵侯内徙的始迁地望应在其附近,同时这里也应是光武帝皇祖皇考墓——昌陵(章陵)的位置所在(10)见张卓远、包明军《西汉舂陵侯内迁地望及其演变问题探讨——从唐河北部汉墓入手谈汉代唐河枣阳有关历史地理》,载《南都学坛》2022年第2期。。西汉晚期,由于王莽势力的扩张,新都侯食邑规模不断扩大,政治上对刘氏宗族采取打压政策,刘氏家族舂陵侯被迫南迁枣阳。这样就形成了东汉南北二“章陵”的局面——唐河章陵为墓园、南迁枣阳的舂陵乡为章陵县。

从有关舂陵的历史文献及光武帝成长经历考察,刘秀家族为舂陵刘氏支系,刘秀出生于建平元年(前6)年底,距爷爷钜鹿都尉落户南阳有40年时光。从文献上看,考侯刘仁举家内徙时只“留子男昌守坟墓”,同时还携带有钜鹿都尉及其他宗族人员。在这一大家族成员中,钜鹿都尉刘回为考侯从弟(堂弟),另一重要成员苍梧太守刘利为亲弟;其他宗族人员关系未明,如后来被封为泗水王的“光武族父”刘歙,为河北中山王刘茂的“从父兄”[13]509-510,歙子刘终与光武帝“少相亲爱”,后随同光武一起起事后,诱杀湖阳尉。

刘回生有二子:长子刘钦,次子刘良。刘钦生有三子三女:长子伯升,次子仲,三子光武;长女黄,次女元,三女伯姬。其中刘仲和刘元在地皇三年(22)刘秀起事后的小长安战役中一同战死。后刘元被追谥为新野长公主。刘良,“平帝时举孝廉,为萧令”[13]507,对光武兄弟有抚养之恩。刘秀起事后,“良妻及二子皆被害”,建武二年(26)被封为广阳王,后徙为赵王。

光武帝9岁而孤,时年应为平帝元始三年(3)。此时距元始四年(4)莽母封蔡阳为功显君邑仅1年时间,也是群臣奏议比照霍光益封王莽的第三年(11)《汉书·王莽传》:“永始元年(前16),封莽为新都侯,千五百户。”哀帝时,“以黄邮聚户三百五十益封莽,位特进,给事中,朝朔望见礼如三公,车驾乘绿车从”。元始元年(1)正月,群臣奏言太后“故大司马霍光有宗庙之功,益封三万户,畴其爵邑,比萧相国,莽宜如光故事”,“太后诏尚书具其事”;后又“以召陵、新息二县户二万八千益封莽,復其后嗣,畴其爵邑,封功如萧相国”。,舂陵侯南迁很有可能就在平帝元始二年(2)前后。舂陵侯国迁徙,迁的不只是宫室宅邸,更是食邑户数。舂陵侯刘敞弟刘宪去世后,其子刘嘉被堂叔伯(南顿君)收养,说明此时的舂陵侯在政治和经济上都已“式微”,对家族旁系的管理照顾已无能为力。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第三代旁系宗族的刘钦再次随迁的可能性极小。关于这一点从后来庞大的东汉帝乡近亲及功臣关系中也可得到基本印证[14],在刘秀32位开国功臣中有13位南阳人,分别来自当时的宛县、冠军、棘阳、新野、湖阳、安众和西鄂县,全部位于今南阳市行政区域之内;刘氏女性联姻也多为新野和宛城人。

四、关于枣阳“光武旧宅”的文献记载

西汉舂陵侯家族内徙始迁唐河北部,平帝元始二年(2)前后被迫南迁。那么枣阳光武旧宅其真实性该如何理解?郦道元《水经注·沔水》是最早记载枣阳安昌县故城白水北岸“光武故宅”,也即所谓“苏伯阿望气处”的文献资料。但推敲之下,“所谓白水乡也,苏伯阿望气处也”,未必能够立论。后者语出东汉初年思想家王充所著的《论衡·恢国篇》云:“光武且生,凤皇集于城,嘉禾滋于屋。皇妣之身,夜半无烛,空中光明。初者,苏伯阿望舂陵气,郁郁葱葱。光武起,过旧庐,见气憧憧上属于天。”[15]《后汉书·光武帝本纪》对此也有记载:“后望气者苏伯阿为王莽使至南阳,遥望见舂陵郭,唶曰:‘气佳哉!郁郁葱葱然。’及始起兵还舂陵,远望舍南,火光赫然属天,有顷不见。”

联系上下文可知,王充所指“初者”时间是在建平元年(前6)以前,当时南阳(宛城)距舂陵仅仅也就百里左右,符合“遥望”的基本心理空间要求,所望者也即唐河北部的“舂陵” ,当时舂陵尚未南迁。地皇三年(22)“光武起,过旧庐”,刘秀宛城起事后经过旧庐还舂陵,后杀新野尉,屠唐子乡,又杀湖阳尉,进拔棘阳(12)《后汉书·光武帝本纪》:“十月,与李通从弟轶等起于宛,时年二十八”“十一月,有星孛于张,光武遂将宾客还舂陵……伯升于是招新市、平林兵,与其帅王凤、陈牧西击长聚。光武初骑牛,杀新野尉乃得马。进屠唐子乡,又杀湖阳尉”。,说明光武“旧庐”在宛城与新野之间,与枣阳无涉。《后汉书》中 “及始起兵”后所还的“舂陵”,则指向南迁徙后的舂陵城。郦道元笔下安昌县故城旁的光武故宅与“苏伯阿望气处”无关。

考察光武帝成长过程中的青少年时光,刘钦去世后,刘秀兄妹大多年少,不但受惠于叔父刘良,还曾“数归外氏”;与长兄伯升长安受业时,湖阳外(樊)氏赍送甚厚。此时舂陵侯已经南迁。由于王莽对刘氏宗族的打压及社会时局的影响,舂陵刘氏在政治上及生活上也是举步艰难。刘秀长安受业回乡后多在南阳与枣阳之间活动。“初,光武为舂陵侯家讼逋租于尤,尤见而奇之”(13)尤即严尤,新莽时期大司马、大将军,地皇三年(22)受命讨伐南郡、江夏下江兵。刘秀曾为堂叔父、舂陵侯刘敞家追讨所欠的租税找过严尤,见《后汉书·光武帝本纪》和《汉书·王莽传》。。在以血缘关系为主要纽带的我国古代封建社会,“长门嫡传”在家族系统中占据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舂陵侯南迁后,刘氏宗亲在血缘关系上仍以刘敞一支为核心,舂陵侯名义上仍为各个分支家族的长门“族长”,枣阳舂陵也自然成为内迁的零陵刘氏一族新的“老家”,也即广义概念上的“故里”,因此在这一层面上枣阳舂陵也是刘秀新的老家。郦道元笔下的“光武故宅”发生在光武帝之后500年左右,很大程度上是当地后人对历史人物的荣誉“追认”,在地域出身认同上具有很强的“认祖归宗”性质。相比较而言,与刘秀大致同时期的思想家王充其论述纪实性可能会更强一些。

郦道元之后,唐代李贤《后汉书注》、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和宋代乐史《太平寰宇记》中也都有关于枣阳“光武旧宅”“后汉世祖宅”和“光武故址”的记载,但均较笼统,甚至出现了方位上的不同。《元和郡县图志》中还有关于昌陵的记载,“世祖父南顿君陵,县东二十七里”,但李贤对此未有涉及,乐史以下也少见枣阳有“南顿君陵”的明确记载。可见唐代以后围绕枣阳“光武旧宅”的记载均来自于郦道元《水经注》。

五、从南阳历史上的“白水”看瓦店光武“旧庐”

(一)“白水乡”与“白水”

《后汉书·光武十王传·广陵思王刘荆》云:“高祖起亭长,陛下兴白水。”光武帝刘秀被誉为“白水真人”(14)《后汉书·光武帝本纪》:“及王莽篡位,忌恶刘氏,以钱文有金刀,故改为货泉。或以货泉字文为‘白水真人’”。,最早可能为谶讳之言,但应来源于舂陵侯内徙始迁地“白水乡”之名。郦道元《水经注》中枣阳的“白水”是否因故蔡阳“白水乡”而得名,今天不得而知,但围绕“白水”一词的具体内涵在南阳和枣阳两地展开的争议始自郦氏可能不谬。

1959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河南安阳发掘了一座隋开皇十五年(595)的张盛墓[16],墓中出土墓志显示:“君讳盛字永兴,南阳白水人也。自开源命氏分邑承家,引派水于龙河,挺孙枝于玉树,乃卿乃相,代有人焉。”可见白水县张盛家族在当地并非一般人家。张盛正史无传,隋开皇十四年(594)卒于相州安阳县修仁乡,终年93岁。

张盛出生于北魏宣武帝景明三年(502),比郦道元晚了30多年,其时南阳区域政区版图变化频繁。按《魏书·地形志》:襄州“领郡六,县二十”,包括襄城郡、舞阴郡、南安郡、期城郡、北南阳郡和建成郡,其中北南阳郡为“孝昌中置,为宣义郡,后改,州治。”领北平、白水二县。《隋书·南阳郡》云:“穰带郡,有白水。”隋代南阳郡郡治在穰县(今邓州市),白水应为河流名称。张盛墓志中的南阳白水应为《魏书》中的北南阳郡白水县。北平县治位于今方城县东南(15)北平县,“北魏置,为襄州宣义郡治。治所在今河南方城县东南,后为北南阳郡治。隋开皇九年(589)改为真昌县。”见史为乐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12页。,白水县理应与其相邻。“引派水于龙河”中的派水应在白水县。《水经注·比水》云:“比水又南与澧水会,澧水源出于桐柏山,与淮同源而别流西注,故亦谓水为派水。澧水西北流迳平氏县故城东北,王莽更名其县曰平善。”[17]澧水(派水)即今天唐河县城南侧的三夹河,因此北魏的白水县也应在今唐河县北部,这与我们推测西汉时期蔡阳县白水乡的地理位置大致相吻合。西汉舂陵侯内徙始迁唐河北部的“白水乡”,西汉末年舂陵侯南迁后,白水作为唐河北部区域的地名仍一直沿用,并曾一度作为县名使用。

《水经·白水》云:“白水出朝阳县西,东流过其县南,又东至新野县南,东入于淯。”郦道元注:“盖邑郭沦移,川渠状改,故名旧传,遗称在今也。”此也即《隋书》中的白水。民国九年《大中华河南省地理志·南阳县》云:“名川则有淯水,又名白水,源出嵩县双鸡嶺,自南召县皇路店入县境。”淯水(今白河)也称为白水,最早始于何时、是否与此水有关均不可知。但北魏时期的“白水”之名既已为旧传,淯水称为白水理应在此“旧传”之后。

(二)“白水真人”与南阳淯水(白水)

《后汉书》成书于南朝宋时期,范晔为顺阳县(今河南淅川县李官桥镇)人,范晔笔下的谶言“白水真人”之“白水”,所指应为唐河舂陵所在的“白水乡”,即刘秀的“籍贯”地。南阳瓦店南八里铺村(16)八里铺位于今瓦店南8华里,明代曾设递铺,故名。瓦店,西汉至宋代称小长安,元代始称瓦店,明清两代在此设林水驿,历史上航运发达。见南阳县地名委员会办公室编《河南省南阳县地名志》,福建省地图出版社1990年版,第96、109-110页。西临淯水(图),刘钦迁徙此地后“地以人贵”,因有刘秀在此短暂定居而后人因名之谓“白水村”。张盛墓志中的“白水”非淯水,但淯水又称白水至少应在隋唐之前。

李白为唐代大诗人,一生游历丰富。据有关学者考证,李白曾数次到过南阳,留下了《南都行》《游南阳白水登石激作》《忆崔郎中宗之 遗吾孔子琴 抚之潸然感旧》《送友人》等多首诗作。《游南阳白水登石激作》(17)“朝涉白水源,暂与人俗疏。岛屿佳景色,江天涵清虚。目送去海云,心闲游川鱼。长歌尽落日,乘月归田庐”,见《明嘉靖南阳府志校注·诗赋》,该诗亦收录于咸丰《枣阳县志·艺文》中。表达了作者游历白河西岸防水工程时的心情;2011年,南阳考古工作者在今南阳老城东北体育场鸟巢西南侧发现了一大型的石砌岸基遗存,推测或为历史上的“石激”遗迹。《忆崔郎中宗之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云:“昔在南阳城,惟食独山蕨。忆与崔宗之,白水弄素月。”(18)见《明嘉靖南阳府志校注·诗赋》,该诗亦名为《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独山又名“豫山”,位于城北约7公里的白河西岸,为南阳城周边的九座孤山之一。《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更是描述了南阳城所处的山水环境[18]。充分说明了唐代淯水(白河)即有“白水”之名的历史史实。

乾隆《枣阳县志·山川》云:“白水旧志误作白河县南四十里,即《水经》所称‘沔水又东合洞口’者也……考白水之去汉已远……《水经》独远溯于沔水中者,以是水为光武中兴之所基,故远叙及之。乃旧志以白水白河之名偶同,混为一水,抑知两水其源各异,其流亦殊,又乌可混也。”清代枣阳县志对有关历史资料缺乏系统梳理,为强调枣阳光武故里的真实性,一味只想撇清枣阳白水与白河(淯水)的关系,在全面、客观面对历史地理资料方面显得不够公允。

图1 瓦店八里铺与唐河北部区域汉代遗迹位置关系图(张少薇 制作)

(三)隋唐至元明时期瓦店“光武故里”历史线索

由于刘钦一支非舂陵长门,光武在瓦店定居生活时间较短,因此“光武故里”的观念未能声名远播。同时,瓦店八里铺 “贵人乡”指道碑(19)更始时期刘秀让阴丽华回归新野,并避居淯阳。《后汉书·光烈阴皇后本纪》:“及光武为司隶校尉,方西之洛阳,令后归新野,及邓奉起兵,后兄识为之将,后随家属徙淯阳,止于奉舍。”淯阳城遗址位于今卧龙区英庄乡大胡营村,东与宛城区瓦店镇八里铺光武“旧庐”隔白河相望,为第七批河南省文物保护单位。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反倒冲淡了人们对“光武故里”的认识,甚至一度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疑惑。光绪三十年《南阳县志·古迹》云:“贵人乡在县南七十里……相传为光武故里,今有碑……《阴后纪》:后随家属徙育(淯)阳,止邓奉舍。今此地界,汉育(淯)阳新野两县间,盖帝后之所尝幸者也,后始封贵人,故云。”“光武即位,令侍中傅俊迎后,与湖阳、宁平主诸宫人俱到洛阳,以后为贵人。”[12]171这也是三通明代“汉光皇故里”“汉帝光武故里”和“贵人乡”碑同立一处的重要原因。

由于瓦店“光武故里”之名长期以来一直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今天只能从历史遗迹“光武庙”中寻找“故里”存在的早期蛛丝马迹。《太平寰宇记·南阳县》云:“汉光武庙,皇朝建隆四年(963)敕立庙祭祀。”《明嘉靖南阳府志校注·祀典》“南阳县”条:光武庙“县志在城南六十里,宋建隆四年(963)敕建,明清屡修。唐刘希夷谒汉世祖庙诗:舂陵气初发,渐台首未传……宗子行旧邑,恭闻清庙篇。君容穆而圣,臣像俨犹贤。攒木承危柱,疏萝挂朽椽。祠厅巢鸟啄,祭器网虫缘”。刘希夷为初唐诗人,同为刘姓后裔,因有“宗子”之说,当时“清庙”危柱朽椽,祠厅破败,从另一方面印证了此地光武庙至少在隋唐以前就已存在的历史史实。

今八里铺东瓦店二初中院内保存有一块明代嘉靖五年(1526)《重修泉庄寺碑记》(20)康熙《南阳县志·寺观》:“泉庄寺,城南,万历间重修,有记”;光绪三十年《南阳县志·杂记》:“泉庄寺在城南,有万历重修碑。”该嘉靖五年(1526)年碑记为南阳府儒学教授、前乡进士张舜臣撰文。张舜臣为山东章丘人,嘉靖七年(1528)戊子科举人,嘉靖十四年(1535)乙未科进士,该碑书丹时间不应为嘉靖五年(1526),而应在嘉靖七年(1528)之后。碑刻早年镶嵌于学校大门墙壁之上,背面是否有万历年间刻记不得而知。,记载了元代以来八里铺村建庙的历史史实。“寺以泉庄者,盖以其境白水村之名而称之,在县治南距七十里焉”,这也是到目前为止八里铺曾名“白水村”的最早实物资料记载;“泉庄”即白水村,也与王莽改币“货泉”之“泉”相呼应。到了明嘉靖十二年(1533),南阳太守刘南泉改新野城北淫寺为白水书院(21)刘良卿《改建昭烈祠记》:“嘉靖十二年(1533),南阳太守刘南泉公至此,毁城北淫寺改为白水书院,肖光皇、邓禹、来歙像于中,是光武□祠矣”,见嘉庆《南阳府志·艺文下》。,以彰显、纪念当地这段千年前的历史。此外,明清时期还有不少文人有感于此,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文佳作,如康熙《南阳县志》记载明末清初沧州人戴明说的《淯水》诗、贵溪人江天淯的《重修光武庙碑》和《题白水村》诗;嘉庆《南阳府志》记载佚名前人的《雨窗怀光武庙》、明代监察御史刘良卿的《光武阁》诗、清初崔谊之的《光武阁》诗,等等。那么瓦店八里铺白水村之名始于何时?是否与光武庙一样在隋唐以前就已存在?从现有资料观察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六、结语

舂陵刘氏家族内迁后经历曲折,决定了光武故里地望问题研究的复杂性。中国古建筑以土木结构为主,保存不易;又由于时代变迁、年代久远,对其进行精准的“考证”实际上具有一定困难。学术研究是探讨解决问题的一种有效方式,片面的文献记载也不是定案的唯一依据。我们不能只抽取有限的资料用“确权”的方式去解决历史上的“房地产”归属,只能根据已有的考古资料、历史文献,结合舂陵刘氏家族的兴衰,通过大量的综合研究工作对“光武故里”问题在历史空间视角下作出较为科学、合理的推测和诠释。

刘秀“祖籍”南阳郡蔡阳县白水乡,出生于陈留郡济阳县,西汉末年一度迁居宛县小长安南今宛城区瓦店镇八里铺村,九岁后被叔父收养,同时又多次“回归”湖阳外公家。长安受业回乡后,刘秀已基本步入成年人行列,为了生计奔波在宛城与枣阳宗亲之间。地皇三年(22)刘秀起事宛城,更始元年(23)在宛城当成里纳新野阴丽华为妻,标志着刘秀彻底完成了其人生的青少年时光,步入了一生的高光时刻。东汉建国后定都洛阳,南阳郡宗族旧宅、光武旧庐在“概念”上完成了其形成的历史过程,并在长期的历史积淀中逐渐成为南阳枣阳两地人的趣谈话题。

白河古称淯水,早在唐代就有白水之名,这与古唐地蔡阳县白水乡可能存在密不可分的关系。王莽纂汉,改币为货泉,引起了社会混乱,为社会上的谶言舂陵刘氏“白水真人”奠定了后来“出世”的基础。刘钦从古唐地舂陵白水乡迁居宛县小长安南,刘秀起兵宛城并最终建立东汉政权,淯水因此有了白水之名,今瓦店镇八里铺也因此名之谓白水村,“光武故里”完成了从唐河“白水乡”西迁至宛城区瓦店八里铺村的历史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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