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肠
2023-02-28杨小凡
杨小凡,1967年生于亳州,中国作协会员。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钟山》《花城》《芙蓉》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500多万字,多部小说被《长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多家刊物转载和收入各种年选本。出版长篇小说《酒殇》《窄门》《天命》《楼市》及中短篇小说集《欢乐》《总裁班》《药都笔记》《某日的下午茶》等26部。曾获中国报告文学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冰心图书奖等20多项,编剧电影《大药商》《风云花戏楼》两部,小说改编电影《工头儿》《总裁班》。
郑而比醒来,才知道自己睡在了儿子的床上。
昨晚进家,见到妻子小薇了吗?他一时不能确定。他一边想,一边用右手撑着床垫,把上半身靠在床头上,长喘一口气,突然闻到一股发酵一夜的酸气,从口中呼出。这味道中,有酒、有肥肠、有烟,还有生葱和大蒜的气息。酒,是浓香不散的古井酒味。肥肠味,却复杂得多,有卤小肠、干煸肥肠、熘肥肠、麻辣九转肥肠,还有肥肠豆腐煲。昨晚,他们吃的是肥肠宴,应该还有几种,只是他记不太清了。
郑而比想了想,确认昨晚回家时是见到小薇了,而且,应该还吵了一阵子。以前,他极少跟小薇吵架的,甚至,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吵架不会超过五次。昨天为什么就吵起来了呢,是酒喝多了?感觉喝得不算太多啊,酒从来是不能帮郑而比壮胆的,就是说,他喝酒和不喝酒,在小薇面前情绪基本是一样的。那就是进家门前没有刷牙,对,肯定是因为没有刷牙,让她闻到了肥肠的味道。
結婚二十多年,郑而比只要晚上在外面喝酒,回家前总是要刷牙的。这个习惯让他很尴尬,也很无奈。现在好多了,他有自己的公司,晚上吃过饭,可以先到公司把牙刷好,有时再喝一杯碧螺春,甚至喷几下漱口水,进家时嘴里的异味基本就没有了。以前,还没从法院辞职时,可不是这样。每次在外面有过应酬,尤其吃过肥肠和生葱、大蒜后,他都要先回办公室,把牙刷干净。时间久了,这一习惯被同事发现后,一些疑问和猜测便四散开来:这个而比,为啥吃过饭都要先躲到办公室刷牙呢?莫非他外面有女人,或者是要去有女人的地方?现在想来,这些猜疑也许是郑而比辞职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吧。
这样的习惯和结局,都源于小薇,以及郑而比对小薇的承诺,或者说是一天天渐减的余爱。郑而比是个守诺的人,在大学的荷塘月色里,而比答应过小薇的要求:从此,不准吃生葱、大蒜,更不能吃动物的内脏!郑而比答应了这个南方的姑娘,那时,在爱情的冲动中,他觉得死都可以为她赴,更别说不吃这几样东西。其实,他哪里知道,再小的承诺,只要加上时间这个变量,就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前年,就因吃肥肠这件事,郑而比曾动过要离婚的念头,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太难。他最终还是向自己妥协了,不就是不吃这些,或者是吃过后刷牙吗?自己劝自己效果最好,最终,他自己劝住了自己。
现在,郑而比确信自己昨晚进家时是没有刷牙的。而且,因为没有刷牙与小薇争吵过,因为吵了几句或者十几句,他一气之下,睡进儿子的房间。以前,儿子没有去上大学的时候,郑而比晚上也因为吃肥肠不刷牙的事与小薇吵过几次,那时,他是直接在沙发上睡的。有一次,他出门去了宾馆,最终还是被小薇找回来,睡在沙发上。
昨晚,郑而比是吃过肥肠宴,而且喝多了酒。
其实,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准备喝那么多酒的,而且,计划吃过饭后,肯定要回公司去刷牙的。这顿饭谋划或者说蓄谋快两个月了,所以,郑而比做过相对周密的思考。昨天上午,他才给奈良约的要吃肥肠宴。奈良姓吴,是人民医院的骨科大夫,在医术上除了他的科主任就数他,人称二把刀,又称吴二把。郑而比是在微信上给奈良留的信息,快一点钟的时候,奈良回了微信:疫情积攒了病号,上午两台,下午还有两台,晚上等我!
郑而比知道奈良肯定会回复的,只要一下手术台就会立即回复。他们之间很默契,像量子纠缠一样,郑而比想到他时,他一般都会很快有电话或微信过来,奈良想郑而比时,郑而比也会心有灵犀地想到他。他们并不是同学,业务上也没有交集,他也没找奈良在医院帮过忙,奈良也没找他打过官司,可以说,他们都没有互相麻烦过彼此,怎么就会成为好朋友了呢?人们总说,友谊和关系是在相互麻烦中建立起来的,这一点在他们身上不适用。他们俩曾在几次喝酒中讨论过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就两个字:缘分!
郑而比的律师事务所楼下,有一家“肥肠小店”。这家小店在他的律所搬来之前就有了,也许当初就是看到这个小店,郑而比才下定决心把律师事务所搬过来的,他自己也说不准。反正,这个肥肠小店开业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光顾了。郑而比参加工作以后,才知道自己最喜欢吃的是肥肠。他出生在农村,那时,乡下一年也吃不到几次肉,只有过年的时候,他父亲才会买回来一大块猪肋条和一挂猪下水。肋条是用来做碗面子肉,待客用的,猪下水才是自己家人吃的。
看父亲和母亲联手清洗猪大肠,是郑而比童年很幸福的一件事。
父亲先把猪大肠用温热水泡一会儿,沥干后滴几滴菜油,再撒上少许麦面粉。那时候,麦面粉和菜油都是稀缺物,清洗猪大肠虽然用得不多,但看得出母亲也是十分心疼的。但是,为了能把猪大肠洗干净,母亲不得不这样做。等猪肠外壁粘满了黏糊的面浆后,父亲又将大肠从里面翻出来也裹上面糊,母亲便开始用手反复揉搓,最后再用清水将大肠两面清洗干净。
洗净的猪大肠,看起来就像一摊乳白色的油筋,基本没有猪大肠原来那圆圆长长的一根肠子的形状。等母亲将切成小段的猪大肠,放到喷喷香的滚油中快速翻炒时,肠子的形状很快就得以恢复,颜色也由乳白色慢慢变成浅黄色。不多时,猪大肠那特有的香气便从锅中弥漫出来,并慢慢盖过油的香气。猪大肠在刚开始下锅翻炒时,是有一点点猪屎臭味的,随着锅铲的翻炒,那种气味就渐渐地被混合了淡淡苦味的浓香所取代。慢慢地,微弱的苦味消失了,只有猪大肠才有的那种特别香气,变得越来越浓,待猪大肠炒到表面呈现黄褐色的时候,整个锅台乃至整个灶房,都被那浓浓的大肠香味弥漫。
童年时,对猪大肠的所见、所闻、所吃过后的那种感觉,深深地刻在郑而比的记忆里。待他工作后,自己拿工资了,这种味道的记忆就从身体深处喷薄而出,化作一种不可抵制的食欲。这让他每隔几天,都不得不去吃一次肥肠,卤的行,干煸的行,炖汤的也行,总之,只要是用猪大肠做主食材的,都可以解馋。
上个月,光明大道因疫情静默了,郑而比的律师事务所和肥肠小店都关了门。这一关就是半个月,郑而比只得在家里办公。因很多资料还在公司,做起事来就很棘手,加上家里无葱、无蒜、无肥肠的寡淡饭菜,郑而比似乎对生活的意义产生了怀疑,活着太没劲了。
前天,光明大道沿街一解封,郑而比立即开车过来。原来接的案子还没办结,这一个月在电话里又接了几个案子,都是因疫情而产生的经济纠纷。他中午让人送来盒饭,一直忙到晚上七点多,才想起来该吃晚饭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楼下的肥肠小店。
肥肠小店的门半掩着,显然是没有营业。解封了,怎么会不营业呢?郑而比很不解,甚至对店老板老姜很生气。他站在门外喊:老姜,咋不营业呢?
老姜从椅子上起身,快步跑过来,拉开门,一脸无奈地赔着笑:郑老师,我也想开门啊,可上面不让堂食!
奶奶的,嘴里都淡出鸟来了!郑而比骂一句,转身要走。
这时,老姜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郑老师,反正得几天不让堂食,俺明天备点料,晚上给你真真地弄个“肥肠宴”!
郑而比一愣,转过脸来,对着老姜笑了:好。一言为定!
好嘞!老姜的声音像润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老姜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话很少,一脸的老实相。人是有些胖,而且,是那种厨师特有的自上而下的胖,这样的胖法,让人感觉到富态和佛性,就多了几分亲和感。肥肠小店开张也有四五年了,他说他是四川人,可从他见人就称“老师(sher)”的习惯和发音判断,应该是河南人。可是,他的口音确实很四川化了,真让人分辨不清。
郑而比有一次吃肥肠时,曾经问过老姜他是哪里人。老姜说,早些年四处去打工,入乡就要随俗,到哪里,就学哪里的话。我这河南口音,可能是在驻马店当厨师时学的。郑而比也没再往深处想,管你是哪里人呢,只要肥肠烧得好吃,那就行了。不过,那天问过老姜的籍贯后,郑而比却想到一个问题,随着全国人口流动和普通话的普及,是不是再过一些年,方言就会消失呢?全国口音就大同了,这也不好说。
郑而比向上欠了欠身子,把后背更踏实地靠在床头上。这时,他想,昨晚咋就喝多了呢?他闭上眼,想把昨晚喝酒的事捋一捋。
七点刚过,郑而比就开始收拾桌子上的卷宗。这是一起建筑公司与房地产开发商工程款纠纷的案子,其实并不复杂,就是合同工程量与结算工程量存在差距的问题。要是在前几年,房价一直上涨,人们摇号抢房争房的时候,这种纠纷就不会发生。现在不一样了,房价在落,关键是房子卖不出去,开发商资金链都快断了,肯定是能少付就少付点,何况现在没有钱呢。郑而比判断,现在打起官司来,就是开发商想拖着付款的时间,当然,能少付一点肯定是更好的结果。
郑而比喜欢办这样的案子。一是案值大,二是案件不复杂,无论谁赢谁输,他的代理费是先收的。不过,他是想着能帮建筑公司打赢的,一则,他给这家公司签了附加协议,赢了要按比例另收费用,二则,如果这家公司赢了,他们也能尽快地把农民工工资付掉。疫情这几年,建筑行业更是雪上加霜,拿不到工资的农民工日子更紧巴。
郑而比又扫了一眼卷宗,拿起来,在桌子上顿了两下,整齐了,才放进背后的铁皮档案柜里。他把柜子锁好,又打开下面的柜子,他记得这里放着一提老酒。这提“中国强古井贡”,是一个在法院的老朋友送来的,说是在他那里已经存放过十年了。这一定是好酒。郑而比想,今晚就喝这酒吧。酒不喝下去,再好,也没有真正体现价值。
郑而比拎着酒来到肥肠小店门前,门是虚掩着的。
他推开门进去,老姜連忙给他打招呼:郑老师来了!
老姜的话刚落音,他的媳妇就快步过来,把郑而比手里的酒接过去。这时,郑而比看到靠里面的一张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四个菜。虽然上面用半圆形的纱罩罩着,但他还是一眼就看清楚了:青椒拌耳丝,卤小肠,水煮五香花生米,生腌野芹。
这可都是喝酒的好菜啊,青椒的青、耳丝的枣红、卤小肠的绛紫、花生米的黄中透白、野芹菜的翠绿,只看这颜色就让人有了食欲。郑而比心情很好,他想抽支烟。当他刚掏出烟的时候,老姜的媳妇正好拎着茶壶过来。她把茶壶放在桌子上,随即从桌子上拿起打火机,递给郑而比。郑而比向她笑笑,大声说:谢谢!
郑而比知道,就算他这样提高了音量,眼前的这个女人也听不到他的话。果真是这样,她的目光在郑而比嘴上停了片刻,才回个微笑,转身去灶间。
望着眼前这个转身离去的女人,郑而比心情突然复杂起来。从背影看,这个女人的线条很好,肩部圆而丰满,自肩而下自然收紧,到腰部时最为窄细,腰部以下又相当浑圆,后凸丰腴的臀部以下,流线型渐次收窄,大腿和小腿笔直挺拔。看身材,这女人也就三十岁上下,说是二十岁左右也能说得过去。从外表上看,她配老姜显然会让人想起鲜花与牛粪。
老姜却不这样认为。他给郑而比说过,这个女的叫大莲,是他四川的老乡,比自己小十岁。她之所以愿意嫁给他,是因为她从小发烧打庆大霉素打聋了耳朵,没有学会说话。他之所以愿意娶她,就是看中她的漂亮和温柔。
听老姜说,他们结婚快十年了,一直没有孩子。是不想要,还是不能生,郑而比没有细问过。别人的这种私事,作为律师肯定知道是不便打听的。但是,郑而比对大莲的印象很好,她真的是非常勤快,他每次来这里吃饭,都见她无声无息地忙里忙外,似乎一刻都不让自己闲下来。郑而比有时想,真是啥人啥命,老姜摊上这么个媳妇,也算福气。
其实,郑而比是不渴的,下午在办公室喝过好几杯茶。但是,他还是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端起大莲送过来的茶。他端起茶呷了两口,并不是因为需要喝,而是想表达心里对大莲的感谢。人家殷勤地把茶送来了,不喝两口,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一支烟抽了一半,郑而比想到灶间看看老姜在忙什么,肥肠好吃,看看老姜是如何做出来的,也是挺有意思的事儿。于是,他把剩下的半支烟掐在烟缸里,大声说:老姜,我要看看你这美味的肥肠,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郑而比来到灶间,老姜正不慌不忙、一丝不苟地配着菜。
老姜笑着对郑而比说,干煸肥肠、熘肥肠、麻辣九转肥肠的料我都配好了,等客人到后再做。现在,我先把肥肠豆腐煲上。
肥肠豆腐煲这道菜,郑而比吃过不少次,那味道真是吃后更想吃。他今天要看看老姜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老姜也来了兴致,一个厨师被人欣赏,那当然是自豪的事。
他指着刚配的料,用那四川和驻马店混合的口音介绍起来。他说,这肥肠豆腐煲重要的是选大肠,用的是猪大肠末端一尺之内的肠子,豆腐要选卤水点的,不能老,也不能太嫩,豆腐老了煲出的汤汁味苦,嫩了煲出来的汤汁就淡。用到的作料也得讲究,要用人工榨制的菜油、井盐、酱油、味极鲜、鲜姜、蒜苗、白蔻、八角、料酒、冰糖、红尖椒,这些料有一味用不好都不行的。
郑而比边听边点头,也不插话,专注地看着老姜有条不紊地操作着。
老姜先把鲜姜洗净切片,红尖椒切段,蒜苗洗净切段,然后,再把肥肠切段,豆腐切块。切好的豆腐放在开水里过水,两分钟左右,捞起沥干水分。接着,热锅凉油加姜片、红尖椒片、八角、白蔻炒出香味,香味四散开来时,再加肥肠、料酒、酱油、味极鲜翻炒均匀。 这样翻炒三分钟,把带作料炒好的肥肠,放入水已烧温的黑陶砂锅中,敞锅口,大火烧开。这时,才转小火开始慢炖。
老姜把砂锅下的火调合适后,对郑而比说,郑老师,这肥肠豆腐煲讲究的就是肥肠要酥烂,豆腐要入味。这样大概要炖四十分钟,然后才能加入豆腐,盐要与豆腐一起加,加早加晚都不行,蒜苗在大火收汁时才能加呢。
老姜刚收拾好砂锅,大莲就把洗净的大葱和剥好的鲜蒜瓣递过来。葱是山东章丘大葱,白长脆爽,蒜是山东金乡的,饱满细白。山东的葱蒜都好,这与山东人爱吃葱蒜是密不可分的。老姜拿起洗净的葱白,用刀改切成寸的葱,放在一个翠绿的长盘子里。他边收拾边说,吃肥肠没有这葱段和蒜子,就白瞎了。
正在这时,郑而比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手机,扫一眼。微信是然然发来的,问他今天准备吃什么。
郑而比拿起手机,对着老姜刚切好的葱段,拍了一张照片,发了过去。
然然立即发过来一个笑脸。紧接着,又发来一句话:大葱是肥肠的灵魂!吃好,喝好!
郑而比心里一热,他一直感谢这个贴心贴肺的女人。觉得这一辈子遇到她,是自己的福分。郑而比退出灶间,点上一支烟,他与然然的过往,便从记忆里走来。
然然是东城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名书记员。四年前,郑而比因代理一个案子,与她相识了。其实,在这之前他们也是有过交集的。那时,郑而比还没从法院辞职,他与然然在一起参加过一次全省系统培训会。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然然还是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小姑娘,彼此之间算不上熟悉。他们在一起后,据然然回忆,她对郑而比的印象是很深的。这印象缘于郑而比的名字。然然说,当时她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起而比这个名字。后来,查了百度才知道,这名字还是很有讲究的。
郑而比在然然面前是放松的。这种放松,来自他的什么习惯她都能接受,甚至可以说是喜欢。就比如说,这吃肥肠与喜欢吃生葱和大蒜吧,在妻子小薇面前,郑而比是压抑的。小薇坚决不允许他吃生葱和大蒜,每次在外面偷偷地吃过,都必须反复刷牙、漱口。
而然然就不一样了,郑而比与然然见面,无论吃了多少肥肠,包括生葱和大蒜,见面前都是不需要刷牙的。然然说,她喜欢那种肥肠、葱、蒜和烟、酒混合的气息,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味道。可惜,郑而比与然然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一年也就是五六次吧。更多的时候,他要面对的却是小薇。这让郑而比很苦恼,他觉得自己委屈,又感觉对不起然然。
郑而比对然然是真心的,他在东城专门买了一套房子,房产证上是然然的名字。他每次去东城时,都是先在宾馆开了房间,然后再回那套房子里去住。想到这些,郑而比心里有种酸楚的感觉,是为然然,也是为自己,他一時说不清楚。
于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烟雾通过喉咙压进肺里,再从肺里吐出来,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奈良抬头看一眼手术室里的挂钟,差几分钟就到八点了。他长出一口气,才感觉到脚后跟、腰和背的酸痛。这台手术终于做完了,今天,他连做四台手术,已经站了十个多小时。他毕竟快五十岁的人了,身体是不错,但对于这种强度的工作,也感觉有点吃不消。
都说骨科医生是体力活,像木匠一样,敲、锯、钻、磨,不仅要费体力,更要精力高度集中,稍有差错,病人一生都会感觉不舒服的。从这个角度说,骨科医生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能出力就行,要像工匠一样,追求精益是医德也是尊严。这一点,奈良从没含糊过,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只有收红包才认真做。奈良曾经跟郑而比聊过关于红包的问题,他说,给医生包红包其实只能给患者家属一些心理安慰,医生收不收红包,只要上手术台都是一样的,不可能说收了红包就认真,不收红包就随便乱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你面对的是活生生的病人,医生怎么可能无良到那个程度呢?医生被妖魔化,让奈良心里很不平。
其实,大多数医生的灰色收入不是靠红包,而是靠药物提成或耗材提成。奈良曾经在一次酒后跟郑而比细算过,像他们做一台骨科手术,在收入最高的时候,主刀四五百元,一助两三百元,二助一百多元,其他人也就几十元。他们最大的灰色收入是靠耗材,比如一个人工髋关节,两万到五万元不等,供货商会拿出百分二十到三十给科室,然后,由科主任按职级和工作量进行分配。这样算下来,主任和副主任医生,一年分到手几十万、有时上百万也是有可能的。
这两年不行了,医疗改革推进后,实行集采的方式,供货商能给的提成很少,有时甚至一分钱都没有。以前所谓的“金骨科”就没有了“含金量”。但是,手术还是得做,只不过不再像过去那样,能做尽做。现在是,可做可不做的就不做了。
所谓“可做可不做”,就是达到了手术指征,但对活动要求没有那么高,可以接受坐轮椅或卧床的病人,或者是现在还没有那么急,可以再保六个月的病人。这些病人如果暂时不做,可以少挨一刀,或者晚挨一刀。 这也意味着,医生不愿再为病人冒险了。需要接受人工关节置换的,多是患有老年性骨关节炎,或因创伤导致股骨头供养不足坏死的患者,一般是能不做就不做了,劝患者回家躺躺,或许这种保守治疗是件好事。
奈良身高臂长,个子有一米八的样子,肤色微黑,两手到膝。从外表看,很难将他与医生的身份相联系,他倒是很有军人的气质。他曾自嘲地说过,小时候,他奶奶让人给他算过一卦,算卦的说他有大将之命,只可惜没赶上兵荒马乱的年代。他这样的体格,在骨科很受欢迎,本来骨科医生就以男性为主,对骨头敲、锯、钻、磨,不仅需要体力,更要胆量。
奈良来到肥肠小店时,已经八点半。
郑而比已经把酒倒好半小时了,专等着他的到来。老姜也抽了两支烟,等他到来后,才能开始做干煸肥肠。干煸肥肠必须趁热吃,稍微凉了,麻辣味的爽劲就差了。
奈良坐到桌前,并没急于喝酒,更没有先吃菜,而是先点上一支烟。今天确实很累,抽支烟是可以解乏的。郑而比见奈良吸烟的贪婪劲,便笑着说,你们医生都是口是心非的人啊。劝别人不要吸烟、喝酒、吃肥肉,你们比谁都贪这几样。
奈良吐一口浓烟,笑着说,常言道干啥的不信啥,卖啥的不吃啥。你做律师的,相信有法律后,世道就真正公平了吗?
郑而比没有反驳。他端起酒杯对奈良说,来,干了这一杯!
奈良端起杯子,向着郑而比手里的杯子一举,抬手仰头,就把酒倒进了嘴里。他们两个喝酒很少碰杯的,只是有一个碰杯的示意,太熟的人是不需要真正碰杯的。他与郑而比一样,都喜欢大口喝酒,这样,能喝出酒进喉咙的爽快感。今天,他们用的八钱杯,连喝两杯后,才开始夹菜。
奈良夹起一筷子卤肠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含着卤肠说,老姜今天亮手艺啊,比以前脆了!郑而比把卤肠咽下去,回味一下,笑着回应,是的,是比以前更有脆劲。肥肠能卤出脆爽的感觉,那是很少能吃到的。他们又举起杯子,连喝两杯,然后,夹菜咀嚼,并不再说话。他们都被这四个凉菜和酒陶醉了。
这时,大莲把干煸肥肠端了上来。奈良向大莲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大莲回以微笑,就迅速离开了。郑而比说,来,尝尝!他边说,边夹了一段肥肠放进嘴里。
奈良把肥肠咽下去,就开口说话。今天老姜真是露绝活了,你瞧这肥肠焦透油亮,麻辣筋道,嚼一下就满口爽香!郑而比就笑着端起酒杯,对奈良说,老姜说了今天要拿出绝活,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呢。这时,奈良又举起酒杯,两个人又连喝两杯。
郑而比递给奈良一支烟,两个人各自把烟点燃。奈良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股青烟,才看着空酒瓶说,开酒,开酒,今天这酒咋这么不经喝啊,才几下瓶就见底儿了。郑而比就笑了,兄弟,别忘了我们每人六杯,每杯八钱呢!
奈良又吐出一口烟,然后说,喝酒不这样喝,还有意思吗?
郑而比又开一瓶,给奈良满上。奈良就立即端了起来,一仰头,又喝了下去。郑而比就笑,哎,哎,你今天是咋了,不会半个月没喝酒吧?奈良并不理他的話,而是说,倒上,倒上!
每个人又喝了两杯后,奈良显然有些酒意了。喝这样的快酒,酒劲上来得也快。郑而比夹着一块肥肠放进嘴里,边嚼边问,有心事?
奈良竟放下筷子,又点上一支烟,连吸了三口,才说,大律师,我问你件事!
啊!怎么了?郑而比对奈良今天的表现似乎有些陌生,以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奈良又吸几口烟,才开口说,如果一个人以前受过贿,有一天他突然后悔了……停了一下,他又接着说,这钱又退不出去,他如果捐出去,将来查出来算不算有罪呢?
郑而比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他还是清醒的。听奈良这样说,他立即意识到奈良今天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心事才表现得这么反常。他对着奈良瞅了两秒钟,才说,这是两码事,钱虽然捐出去了,但毕竟是收过了,最多量刑时可以作为减轻的条件。
奈良又深深地吸了两口烟,停了十几秒钟,才开口,为什么是这样呢?他并没用这钱,应该算是个好人啊。
郑而比想缓和一下气氛,端起酒杯说,来,再喝一杯。两人都把酒喝掉后,郑而比又夹了一块肥肠,用力地咀嚼起来。两个人四目相对,都在咀嚼。
郑而比把烟掐灭,想了想,就说,要我说,这事与这肥肠有一比。
啊,奈良有些不解,他也把烟掐了,等着郑而比把话说下去。
郑而比就说,这肥肠原是装猪粪的,经老姜洗干净,再过火、过油,人人都爱吃。可是,如果看到洗好的肠子掉进了猪粪里,就是再洗干净,我们还愿意吃吗?
奈良没有听明白,他并不作声,只是自己又点着了一支烟。
郑而比又接着说,道理很简单,比如一个人,做了九十九件坏事,只要他开始做一件好事,人们就觉得他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会变成个好人。相反,做了九十九件好事的人,只要做一件坏事,从此,他就有污点了,再洗也是洗不净的。
这时,奈良又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下去。
郑而比连连制止,别这样,老弟,出什么事了?
奈良把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向后微仰头,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你别多想!
我怎么可能不多想呢?郑而比向前伸手,抓着奈良的左胳膊说,别忘了,我是律师!
这时,奈良摇了摇头,叹过几口气,才开口,听说给骨科供耗材的老洪进去了,咬了不少人!
啊!郑而比心里一紧。他知道,虽然奈良不是一把手,但参与其中是肯定的事儿。他用力抓住奈良的胳膊,小声说,有翻盘的机会。相信我!
奈良抬眼望着郑而比,两人四目相对,足足有一分钟。郑而比收回放在奈良胳膊上的右手,拿起酒瓶给奈良满上了。
老姜把熘肥肠端上来时,奈良和郑而比喝得都不少了。但是,他们都还清醒,都能控制住自己的言行。酒醉心不迷,何况他们还都没有到醉的程度。
郑而比就招呼老姜说,老姜,先坐下来喝两杯!
老姜嘿嘿地笑着说,麻辣九转肥肠这个压轴的菜,还没做呢。奈良伸手拉住老姜的胳膊,用命令的口气说,坐下来喝,这道菜我做!
老姜坐下来,端起酒杯把酒喝下去。酒咽下去后,他并不夹菜,而是咂了咂嘴说,好酒!我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呢。
奈良给老姜把酒满上,就说,喝,再喝两杯。等会儿我去烧这个九转肥肠。
老姜又了喝两杯酒,才说,吴主任开玩笑了,那可是我的看家本事。你不能抢我的饭碗啊。奈良就说,你当我的老师,你指挥着,我做!
郑而比心情也好起来。他把筷子送给老姜,说,喝吧,咱哥仨今晚一醉方休!郑而比接过奈良递过来的烟,又接着说,人的骨头他都能换,何况一盘菜。今天就吃吴主任做的麻辣九转肥肠了!
郑而比之所以这样说,其实,他是想活跃一下气氛,让奈良从刚才的沉重中走出来。
他们每人又喝了两杯酒后,奈良把杯子往桌子上一蹾,起身说,走,看我的手艺!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来到灶间。
老姜已经把配料和肥肠备好了。奈良接过大莲递过来的围裙,套在脖子上,又把后面的两根绳系上,动作连贯,有板有眼。老姜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呢!
看你说的,老子上手术台时,每天都这装扮。奈良走到灶台前,大声说,老姜,你指挥,我来操刀!
做麻辣九转肥肠,用到的作料很多,最讲究的是川椒和青花椒,麻辣的精彩全在这两味作料中。当然,葱、盐、白芷、草蔻、姜、香叶、白椒、黑胡椒、桂皮、料酒、生抽、老抽、姜、蒜,其他作料一样也不能少。
这些,老姜都备好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操作台上。不仅如此,老姜还把这道菜的前半步都做了。他刚才把处理干净的大肠翻回去一半,用牙签穿透固定,每隔五厘米插一根牙签,这是避免煮时胀气。刚才,他给锅中加清水,把大肠焯一下水,捞出来,重新换水,放葱段、姜片,大火烧开,放入大肠,加料酒,煮开后改中火,敞开锅盖煮,以便散发大肠的臊味。现在,大肠已经煮熟,捞出,正在沥水。
奈良兴致很高,问老姜,下一步怎么做?我保证服从命令听指挥。
老姜就说,听好了,先拔去大肠上的牙签,切成三厘米左右的肠段。再放到开水锅内焯下水,沥干水分备用。
奈良说,好好,先说到这里,我一步步地做。说罢,他就按老姜刚才说的,拔掉大肠上的牙签,切成肠段,然后,打火烧水。焯好后,捞出来沥水。
老姜就说,接下来就是炒了。锅中放油约五百克,大火烧约七成热时,放入大肠,大肠变黄后捞出沥油。然后,再把油烧热,下入大肠回锅复炸,到两面金黄色时捞出,再控油。奈良听着,便说,这么复杂啊!这时,郑而比就接话说,九转回肠啊,你以为一遍就炒出来了?
奈良没有理郑而比的话,而是按老姜刚才说的,一步步地做,一边做一边问老姜火候。这些步骤做完了,老姜又接着说,下面的几步很关键,还是我来吧。奈良硬着脖子扭过头,很不满意的样子,今天这道菜我做到底了!你说,接下来咋办吧。
老姜笑笑,笑過之后就说,那好吧。下面先把四瓣蒜切片,姜三克切丝,葱四克切斜片;锅烧热入油烧热后,先下入川椒、花椒煸香,再下葱姜蒜煸香,加入大肠翻炒。
奈良说,我记住了,这也没啥复杂的啊。郑而比就笑着说,俗话说,看拳师学的武艺打不了人,老师不亲手传招数,你是学不到真经的。这时,老姜就接着郑而比的话说,接下来才是真功夫呢。翻炒好的大肠还要盛出来,重新再回锅。
啊,还真不是这么简单。奈良看着老姜又问,有多少步骤,你一次说完吧,我先有个了解,然后呢,你再指点着我慢慢来。看得出奈良有些虚心了。老姜就说,按上边的炒好后,再清锅加猪油,油热后放糖,小火熬出糖色,转大火把刚才炒过的大肠再翻炒,放葱姜蒜、花椒、辣椒、八角、白椒、黑胡椒、酱油;翻炒上色后,加清水与大肠平,大火烧开后改中火炖,要勤翻一下,汤汁少时大火收汁,加鸡精、醋,要勤颠翻炒锅,让浓汁裹在大肠上,才能关火。
奈良一听,有点怵了。他嘴里说,咋这么麻烦啊!
郑而比就说,不麻烦咋叫九转肥肠呢?我看你收手吧,还是交给老姜,别这么好的菜被你炒煳了。奈良想了想,解嘲地笑着说,好吧,前一半工序可都是我干的啊!
老姜来到灶前,一边麻利地动着手,一边说,这肥肠我做了快二十年,是越做越喜欢。这肥肠啊,前半生装猪粪时人们提起来都恶心,可是,过了我的手后,它的形象就改变了,人见人爱。人啊,是只看结果,不认来路的。
奈良听了老姜的话,觉得有些意思,想起了赵本山的小品,就说,真是,一个厨子都研究起哲学来了,这世道!
郑而比被老姜这话触动了,想想这肥肠还真有点道道呢。就像这人一样,谁的从前和背后没有过不堪,人们关注的却是他当下的表面状态。人们都喜欢外表的光鲜,里面装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是可以接受的。现当下,哪个人不都是在经营自己的外表呢?
老姜的手艺几乎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看他站在灶前缓急慢快翻炒自如的样子,真是一种享受。十来分钟,肥肠就出锅了,装盘,淋麻油,撒上香葱、香菜,绛、紫、红、黄、绿,搭配和谐,香味飘溢。
三个人重新坐到桌子前。郑而比把酒满上,对老姜说,姜大厨辛苦了,来,喝一杯!三个人都喝了一杯后,才开始尝这盘刚出锅的九转肥肠。奈良咽过一口肥肠,又端起酒杯说,姜大厨,我来敬你一杯,感谢你刚才的指点。老姜很高兴,他也不知道咋说客气话,就举着酒杯说,喝,喝!今儿咱高兴。
没多大一会儿,这瓶酒又差不多喝完了。大莲把肥肠豆腐煲端上桌时,老姜显然是有点喝多了,开始抢着说话。郑而比再给他倒酒时,他从郑而比手里夺过酒瓶,边给郑而比倒酒,边说,郑大律师,今天你得帮我个忙,你得给我做主啊!
啊,啥事,你说吧。郑而比没想到老姜有话给他说。
老姜张大嘴吐了一口酒气,手拿酒瓶说,我坐过四年牢,我知道自己是冤枉的,可我没有讲理的地方。
啊,怎么回事?郑而比和奈良都被老姜的话惊住了。这几年,老姜在他们眼里是个憨厚的老实人,平时几乎不怎么说话,怎么还有坐牢这档子事呢?
老姜接过奈良递过来的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两口,才开口说话。
他说,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在驻马店一家酒店做厨师,一天晚上,一个当地的混混吃饭时调戏服务员小满,在大厅里拉拉扯扯,我从传菜员那里听说后,就从后厨出来了。我出来后见那个人正朝小满脸上扇着耳光,当时,我手里正拎着炒菜的勺子,冲过去把勺子甩在了那人的脸上。没想到,这一勺子正好把那人的鼻梁骨给砸断了。后来,我就稀里糊涂地被以故意伤人致人轻伤的罪名判了四年。
你这是正当防卫啊!真是不讲理了!奈良气愤地说。
老姜用拳头擂了两下桌子,又接着说,我认为理是有的,是他们不讲啊!
郑而比很冷静,他问老姜,法庭上你没说明白当时的情况吗?
老姜又用拳头擂两下桌子,更气愤地说,那狗日的老板,为了自己能继续干下去,竟说我跟小满谈恋爱,才与那个人起了争执!老姜猛吸了一口烟,又接着说,听说我进去后,那个小满拿了钱,按别人的要求做了伪证,就回老家了。
郑而比端起酒杯,对老姜和奈良说,这事,这事难办!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证据虽然是假的,但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证据链,难撕开!
老姜喝过杯里的酒,突然大声说,妈的,我真要去杀人!
这时,大莲正来给他们加水。听老姜这么说,突然开口说,你!
奈良愣愣地盯着大莲,然后说,啊,她会说话?
大莲赶紧摇着头,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转身离去。
刚才的这一幕,郑而比也看得真切,他疑惑地看一眼大莲的背影,然后,才把目光转向老姜。
这时,老姜突然清醒许多。他连忙端起酒杯说,来,咱喝了这一杯。
郑而比和奈良迟疑了一下,才端起酒杯。
老姜放下酒杯,才说,她就是个哑巴。是我坐牢时一个狱友的妹妹。她哥杀了人,临走时嘱托我娶她。
哎呀,看不出你老姜还这么有故事!奈良边倒酒边说。
郑而比又点着一支烟,然后才说,喝酒,今天不谈这些伤神的事了。
喝!老姜又端起了酒杯……
郑而比准备起床了,也该起床了。
他想,起床后先去卫生间冲个澡,水要放热点。重要的是要把牙刷干净,一遍不行,就刷两遍。一定要把嘴里的肥肠味道清除掉。
他做出这个决定后,突然又想起昨晚与奈良和老姜喝酒时,说到的那些事。每个人都像是一根猪大肠啊,肚子里都曾装过乱七八糟的东西。這时,他又想到了小薇。去掉了嘴里的肥肠味,她就会原谅自己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为什么然然能接受自己的这些习惯呢?郑而比有点犹豫了,甚而,从心里生出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吃肥肠了?难道就因为她不喜欢,我就不能吃生葱和大蒜了!他想,如果自己与小薇之间,被肥肠和葱蒜横亘着,这样的婚姻也太可疑了吧。
这时,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传过来。郑而比知道是小薇回来了。
他突然有点慌,一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