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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索

2023-02-28潘灵

芙蓉 2023年3期
关键词:江平成林白鹤

潘灵,男,布依族,1966年7月生于云南巧家,1988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教育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边疆文学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泥太阳》《翡暖翠寒》《血恋》《情逝》《红风筝》,小说集《风吹雪》《奔跑的木头》《太平有象》等。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云南文学奖一等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民族文学》年度大奖等。

0

迟暮的美人终究还是美人。百无聊赖酒足饭饱的我,黄昏散步到广场时,看见那个领舞的头发胜雪的老太太,心中就生发出了感慨。平生最讨厌广场舞的我,竟然顿足观望起来。一群臃肿的广场舞大妈,被一个身段甚好舞姿綽约的老太太领着,越发像一群营养过剩的老母鸡。她们笨拙而僵硬的仪态,让我觉得既滑稽又为她们心痛。我甚至认为这老太太是故意的,她存心要表演残忍给我看。她皱纹密布的脸上有鹤的骄傲。是的,鹤!一只立在鸡群里的鹤。皱纹不仅没有绞杀掉她姣好的面容,还给她增添了历尽沧桑却又超凡脱俗的气质。一个拥有气质的老太太,那种美仿佛是从骨子里渗出的,惊心动魄又咄咄逼人。她的表情安然沉静,但我还是觉得这里面潜藏着阴险。要不,她为何要与这群广场舞大妈为伍?在我心里,混在鸡群里的鹤都是居心叵测的,像美女找陪衬人一样不人道。老太太并不关心我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沉浸在广场舞欢快得近乎浅薄的旋律里,与大妈们一样,享受着她们律动的幸福。

我知道我这个过客既扫兴又多余,决定拔腿离开,但走了几步我却停住了。我脑海里涌起四个字:似曾相识。对,似曾相识,老太太身上弥漫的美,我非常确认在过去是见识过的,但什么时候,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于是又折回头去,想再做一次看客。但等我回头,一曲广场舞正好结束,我与老太太来了个四目相对。我看到她一脸的惊异。

是阿水吗?你真的是阿水?

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个有教养的女人才会有的那种克制——再兴奋和吃惊也不大声嚷嚷。我还从这声音里听到一种遥远的熟悉,那种低低的轻轻的声音,跟她叫出的我的小名一样亲切。

您是……她的声音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我脱口而出,是庹阿姨呀。

阿水!不,该叫你林作家。

庹阿姨!

我们激动地伸出的手紧握在了一起。

她认真地打量着我,说一点都没变。

我说,老了,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

跟你庹阿姨说老?她松开握我的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又看看我说,你鬓上才染霜,你庹阿姨可是头上堆雪了。在庹阿姨这里,你永远是少年。

她边说边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坐坐。看出我有些犹豫,她说,不远的,就在附近。

我知道拒绝一个老人的热情会不礼貌,就点头应允了。她带着我走,步履轻快得不像一个年迈的老人。

我庹素已经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看她欢天喜地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我跟着她走出广场,穿过一条马路,来到一座有些年代的法式老楼前。

她转身用抱歉的目光看我一眼说,老房子,没装电梯,要劳驾你爬楼了。

我抬头看了看这幢黄颜色的法式老房子,也就六层楼高,夹在这高楼林立的现代建筑群中,显得既矮小又孤独,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独。

我跟着她爬楼梯,一直爬到四楼,腿脚依然灵便的她看不出有啥吃力,倒是我有些气喘吁吁。她用钥匙边开门边说,实在有些寒酸简陋,阿水可不要见笑啊。

房门敞开,我有一种穿越感,恍若进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某个城市居民家。整个屋子的陈设都彰显着那个时代的典型特征。电视机是那个时代的,沙发是那个时代的,洗衣机和冰箱也是那个时代的,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个时代的书桌上,放着一台比那个时代还要遥远的像一朵喇叭花的留声机。

屋子的陈设虽然老旧,但屋子却异常干净整洁,各种东西也摆放得井然有序。她给我泡了一杯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说,听点音乐?还没等我点头说好,她就自顾转身去,抽出了一张老唱片,放在老式留声机上。

旋律从留声机的喇叭花口流淌出来,我听出来了,是《星星索》。

她坐在留声机前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相顾无言。这样过了很久很久,这样一遍遍地放《星星索》 。

那张老唱片上,就只有这首曲。

是我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

庹阿姨,你们家的人呢?

不就在这里吗?

她边说边用手指指自己,随即关掉了留声机。她进到卧室,过一会儿抱出来厚厚一摞书和杂志说,阿水,不,林若水作家,我是你的粉丝呀。

我这时看清了,那些都是我出版的书和发表我作品的刊物。她竟然收集了那么多,让我心里不知是感激还是吃惊。

你好像从不写你的故乡,她说,作家怎能不写自己的故乡呢?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我沉思了一下说,我不是不想写,是不敢写。我每每想到故乡,就会想起你。我想写你,但又……

写我?她摇摇头说,我有啥好写的?对于你的故乡白鹤镇,我只是一个过客,过客而已。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她的话。

我告诉她,故乡修建白鹤滩巨型电站,白鹤镇已经埋在水下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也许你是对的。有些东西,它就该像白鹤镇埋在水里那样,埋在心里。

我知道话不宜再讲下去,便想起身告辞。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阿水,再坐一会儿好吗?

我从她话里不仅听出了诚恳,甚至还听出了央求。

我抬起的屁股重新回到座位上。屋内,《星星索》的旋律环绕。

阿水,你三叔现在还好吗?我扭转头,惊讶地发现她那张苍老的脸上,有少女般羞涩的红晕。

三叔?我长叹一口气说,他离世都二十年了。

1

白鹤镇有一段岁月里不叫白鹤镇,叫白鹤公社,但乡亲们还是叫它白鹤镇,习惯成自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白鹤镇没有白鹤,白鹤镇到处都是乌鸦。这些黑夜之子,在白鹤镇上空纷纷扬扬,它们的鸣叫让人心烦意乱。在金沙江边撑船的我的父亲,今天说啥也拒绝干他摆渡的活,他对央求他的顾客们铁青着脸说,没听见乌鸦叫吗?这是号丧,风浪那么大,不去对岸会死吗?

这时人们才关注起了肆无忌惮的江风,风确实太大了,浪涛把停靠在岸边的木船都抛到岸上了。

历经太多风浪的船夫父亲,他并不是被今天的风浪给吓住了,比这样风高浪急的江面,他见多了。他今天罢工,有另一个隐情,那就是在镇上教书的三叔回来了。父亲想说服三叔,把我带去镇上的学校念书。而三叔显然把我当成了累赘,任父亲磨破嘴皮,都没点头。

你真忍心看着阿水像我,一辈子在江上提条命讨生活?

二哥,像你有啥不好呢?船老大比我这教书匠强。

强?父亲吹胡子瞪眼,说林江平呀林江平,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吃公家粮拿公家钱,做享清福的公家人,还说我比你强,屁话!你看那些在江岸木棉树上的乌鸦,个个双双鸟眼都瞪着我,巴不得我成水打棒,成它们的牙祭。

二哥,你做的是摆渡活,积德事,上天保佑着你,再说,你那么好的水性,水鬼奈何不了你。

江平,古话怎么说,会刀刀上死,会水水中亡,这是宿命。

二哥,我帮不了阿水,我学的是吹拉弹唱,可阿水身上没一丁点音乐细胞。

听三叔这么说,父亲就带三叔去江边河滩上。那是我信手涂鸦的地方,沙滩上,是我写的一些在村小语文课上学的课文。

这字写得堂堂正正,兴许能成我林家光宗耀祖的文化人。

也许是父亲的这句话起了作用,也许是我在沙滩上那些在我父亲眼里堂堂正正的字打动了三叔,他犹豫了一下,極勉强地应承了下来。

于是,我就这样跟着三叔从江边的村子去镇上。一路上,我心中都笼罩着强烈的自卑,我跟着三叔,那场景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后面跟了一只自惭形秽的丑小鸭。三叔人长得标致、帅气,这是白鹤镇地方公认的,我后来接触到成语玉树临风,眼中就出现三叔的样子。我一路上都在听三叔嘀咕,说文化人有啥好,公家人有啥好。我没接话,任他的话被江风吹远。我发现,三叔这次回村来,跟以往不同。他眉头紧锁,一张英俊的脸紧绷着,像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白鹤镇上正在赶集,人多得就像白鹤镇的乌鸦,一个镇子仿佛随时有撑炸的危险。金沙江干热河谷的太阳既热且毒,它伸出金晃晃的爪子,轻易就挤出了我一头油汗。尽管这样,我的心中依旧一片冰凉。我想,三叔一定把我当成了累赘,他的郁郁寡欢和闷闷不乐让我忐忑不安,跟这样的长辈一起生活,定是我少年时光的至暗时刻。白鹤镇才不会关心一个少年的心事,它就像一口翻炒着豆子的热气腾腾的铁锅,充斥着人声鼎沸的嘈杂和欢乐。三叔偶尔回头,铁板一样的脸上,目光冰冷地刺我一下,随即就又回过头去。就在他第四次回头看我时,黄桷树上那个大喇叭响了,那是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它一响,喧嚣的镇子瞬间就安静了下来。这不是广播时间,大家知道,这喇叭在广播时间之外响起,镇上一定有事情发生。

广播里播放的是一个夹杂了白鹤方言的说普通话的女声,内容竟然是一份检举书。

被检举的是一个女人,她叫庹素。我认识她,她原来是镇上新华书店的售书员,我过去从村子里来镇上买连环画书,经常能见到她。她只要每天打开新华书店的售书窗,窗前就会挤满镇上流里流气不三不四的小镇男青年,他们不是来买书,只是来看她。他们无一例外,都有一种乞丐看到食物的饥饿眼神。个别过分的,还会吹响轻浮而下流的口哨。但庹素似乎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是安静地卖她的书。她对我尤其好,我叫她庹阿姨,她夸我有礼貌。遇到畅销的连环画,她会偷偷为我留下一本,等我赶街的时候卖给我。

我也喜欢睁大眼睛看她, 她就像连环画上那些女的一样好看,不!她比她们还好看。她脸上身上有画中人没有的东西,我长大后才知那叫气质。据镇上的人八卦,说她是印尼归国华侨,她是跟随父母回的祖国。在我心里,庹阿姨的模样,就是仙女的样子。她冰清玉洁,温文尔雅,超凡脱俗,光彩照人。她,配得上任何美好的形容词。但后来她调去了供销社,成了一个卖白糖大饼的售货员。这样的人,也会被检举,这镇上套路之深,使我年少的心,只剩下惊愕的份了。

让我更惊愕得差点掉了下巴的是检举人。

他竟然跟我的三叔有着共同的名字:林江平。

我紧走两步,对三叔说,三叔,那个检举庹阿姨的人,不能跟你叫一样的名字。

面如死灰的三叔冷冷地小声警告我,这是大人们的事,小孩子别掺和。

架在黄桷树上的大喇叭不仅义正词严,而且带着愤怒的情绪扩散出对庹素的检举。这检举信里有些语句我要么不懂,要么似懂非懂,我唯一听明白的是,深受资产阶级腐朽生活腐蚀的庹素,妄图用靡靡之音和爱情的糖衣炮弹,拉拢并腐蚀我镇的进步青年。她的狼子野心,是无法得逞的。庹素是一条美女蛇,我们大家尤其是男青年要擦亮眼睛,看清认准她的毒素, 做到拒腐蚀,永不沾。

有街上混混听广播里这么讲,就耸耸肩自嘲,我想沾,我想被腐蚀,但沾不上啊!林江平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欠揍!

他周遭的人就笑,有人说,汤二毛,林江平得了啥便宜,难道他把美女蛇睡了?

那倒没,被叫作汤二毛的人说,据内部可靠消息,那叫庹素的美女蛇,在林江平的额上亲了一口。

不可能!一个用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的长一张刀脸的小镇青年说,汤二毛,你别听林江平吹牛逼,庹美女吻她?他这种软蛋,人家看得上他?

这时汤二毛看见了三叔,他手一指对小镇刀脸青年说,林江平就在那里,你问他去。

小镇刀脸青年迈着方步朝三叔走来,他一脸坏笑说,林江平林老师,美女蛇如何亲你的,说给大家听听嘛。

众人一阵哄笑,三叔又急又气,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我这下终于明白,检举庹阿姨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三叔林江平。这个让我无法接受的事实,残忍得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捅入了我的内心。当气急败坏的三叔转身伸手拉我离开这是非之地是非之人群时,我拼命地挣开他的手,厌恶而羞耻地跑开了。

2

我发疯地在镇上攒动的人群中奔跑,样子像一个偷了别人钱夹被发现的小偷。我一直跑,跑到了镇上的供销社的柜台,我知道庹素阿姨在那里卖白糖大饼。过去,这里从来都是门庭若市的,都会挤满乌鸦一样黑压压的人群。今天这里却门可罗雀,难道那乌合之众,真的把庹阿姨当成了美女蛇?气喘吁吁的我看着木偶一样面无表情的庹阿姨,她站在柜台前的样子,依旧楚楚动人。

庹阿姨!

阿水!

我们几乎是同时招呼了对方。

庹阿姨看着满头大汗的我,脸上生硬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她拉开面前的抽屉,拿出一本连环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说,阿水,这本书,是新华书店前两天刚到的,我替你买了一本,我今天不要你的钱,送给你。

她说着从柜台上面伸出手来,我没去接她的书,却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庹阿姨,我一脸歉意地叫了她一声,眼泪就夺眶而出了,我哽咽着说,对不起!

阿水,说啥傻话?庹阿姨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呀!

我是替我三叔给你赔不是。

已经柔和的庹阿姨的脸,又恢复了先前的生硬,她把书塞我手里说,阿水,那是大人的事。

你要好好看这本书,下次我可要听你说心得哦。

我说,三叔他……

别说你三叔,庹阿姨轻轻打断我的话说,如果你见了他,就告诉他,我不怪罪他。

那天下午,我在街边用我临走时母亲塞我口袋里的零钞,买了一碗伤心凉粉吃后,独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我没心思看连环画,也不想回三叔所在的中心学校的住处。街上都是关于三叔和庹阿姨的流言蜚语,那些贩夫走卒,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关于他们的风流韵事。我从那些人的谈论中逐渐弄清了故事的棱角。

不久前,公社让镇上的各单位凑节目,搞中秋晚会。供销社主任有些为难,他们社里找不出几个有文艺细胞的,就去找他的好友中心学校校长。校长说,你们庹素,大美人一个,这不派上用场,岂不资源浪费?你让她往台上一站,唱个歌,保准一片哗啦啦掌声。主任觉得校长的话在理,就说,这唱歌得有人伴奏。校长说,那好办,我支援你。我们的音乐老师林江平,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全镇一流。

三叔就这样被校长派去与庹阿姨合作节目,两个相貌出众的年轻人,一来二去心里都对对方生出了好感,配合也日趋默契。但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挑到彼此满意的歌曲。

一天,二人又凑一起,聊天时,三叔说自己祖上就是在金沙江上撑船摆渡的。这话提醒了庹阿姨,她说,我们唱首船歌吧。三叔说,金沙江上没有船歌,恶浪滔天的江上摆渡人,一撑船心就提到嗓子眼,还唱什么歌?庹阿姨就说,我说的船歌,是印尼歌。我大伯当年讨生活下南洋,一家人生活在苏门答腊群岛上,经常听巴达克人唱。他回国后,教我唱,可好听了。庹阿姨就哼了几句,三叔要她放开唱。庹阿姨听了三叔的,就站起身,星星索啊星星索地唱开了。庹阿姨唱完,三叔却呆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掌鼓得脆脆响,三叔说,太好听啦!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庹素,我喜欢你这种唱法,每句前紧后松,柔和而松弛,缓慢而悠扬,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仿佛在表达思念之情。三叔的话,让庹素也兴奋得鼓起掌来,她激动地说,不愧是白鹤镇的音乐才子,江平,你解读得太到位了!听我大伯说,巴达克人唱的就是思念,他们歌唱的是爱情。

爱情这两个字一出口,庹素脸上泛起了红晕,三叔也弄了一张大红脸。

三叔结结巴巴地说, 爱……爱情?中秋晚会上唱这歌合适吗?

庹阿姨说,怎么不合适?我听大伯说,在苏门答腊群岛上,巴达克人的歌大多是歌唱爱情的呀!他们大大方方唱,男女老少都唱,那场面美好得很。

可……三叔迟疑了一下说,这是白鹤镇呀。

庹阿姨撒娇似的说,我不管,我就只想唱它,我要和你一起唱它。

唱它?三叔说,我连这首歌的歌名都不知道。

庹阿姨说,它就叫《星星索》。

《星星索》?三叔搔了搔头发说,好怪的歌名。

庹阿姨说,我当年也跟你一样觉得怪,大伯就解释,说那是巴达克人的船桨有节奏起落在水面上发出的声音,星星索,星星索。

好吧,三叔说,就随你的意,反正大家都不知道印尼话,不会懂它的意思的。

三叔一应允,庹阿姨就激动得蹦了起来,她在三叔额头亲了一口,就像一只欢快又害羞的羚羊跑出了屋子……

中秋晚会上,三叔和庹阿姨的男女对唱《星星索》,在白鹤镇引起了轰动。

3

一首《星星索》,仿佛是一粒石子投进一片静寂的湖面一般,在白鹤镇人心中荡起了涟漪。人们虽然听不懂这对金童玉女唱的是什么,但旋律还是从耳膜钻进了他们荒芜而干涸的内心。很舒服,很好听,僵硬的时光似乎都变得柔软起来——白鹤镇的人們,心中有了直接而异样的感受。

镇上的年轻人,被这首来自异域的歌给迷住了。中心学校的年轻教师,自是不会放过近水楼台的机会,他们围着我的三叔林江平,要他教他们唱。有年轻教师还提了酒,上门去找林江平,企图从他嘴里套出些关于这首歌的内容和信息。但三叔却总是笑而不答。终于有一天,三叔在他的年轻同事别有用心的频频劝酒下,道出了这首歌的“机密”。

三叔借着酒劲挥舞着手说,这首歌唱的是爱情!

三叔的话,说它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那些三叔的年轻同事面面相觑,脸热心跳,统统选择了缄默不言,然后自顾散去了。

在不谈爱的年代,爱情是一个禁词,三叔没有把它关在牙齿的牢笼里,他吐出了它,等于吐出了祸水。

匿名的告状信就到了公社主任的手上。中秋晚会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唱爱情歌曲,这还了得!

两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让公社主任很是恼火,他觉得事态分外严重,于是就叫人请来了中心学校的校长。校长也觉得事态严重,但他认为林江平是被蒙蔽了。

我保证他不懂印尼语,校长当着主任的面拍着胸脯说,始作俑者定是庹素。

主任说,但唱的是爱情可是你的教师林江平说的。

那也是庹素教的,校长说,据说她有海外关系。她明知歌词内容关于爱情,却还要在中秋晚会上唱,这动机可疑呀。

主任点头,说庹素确有海外关系,难免受腐朽思想影响,唱靡靡之音,事出有因,但林江平跟着瞎起哄干啥?知道是男欢女爱,还唱?

校长想了想说,他中了庹素的毒,据青年教师反映,他俩现在打得火热,私下里约会。这都怪我,客观上起了撮合的作用,好端端一个青年教师,中了无孔不入的资产阶级的毒。

要挽救他,主任挥挥手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该替他打扫一下思想卫生了。

那天的黄昏,白鹤镇上没有其他的话题,连江风的呢喃,仿佛都是在窃窃私语林江平和庹素这对男女。我听见镇东口白鹤饭店里靠窗的一个喝酒的男人用高亢的嗓子对他的酒友讲,林江平不是东西,软蛋一个,他还不如黄廷波。黄廷波虽然坏,但人家有担当。我们都知道那庹美女给黄廷波看的是《简·爱》,还是繁体字的,有人举报后,公社主任带着审查组,找黃廷波谈了三天三夜,人家黄廷波就是咬死,说庹美女借给他的是《水浒传》。

酒友们都点头称是。其中一个用筷子敲击着酒碗一脸暧昧地说,这黄廷波要是一无是处,会吸引庹美女,他成天往庹美女的屋子跑,一去一两个小时。

嗓子高亢的男人说,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不说也罢。

用筷子敲酒碗的那位继续懒洋洋敲了几下说,过去以为黄廷波是牛粪,现在看来,林江平更是,他空长了一身好皮囊,没点男人气。

我听这群酒徒八卦三叔,恨不得冲进店去揍他们。但我知道自己势单力薄,他们会像提一只鸡仔一样把我从酒馆里扔出来。我知道,我像自己的三叔一样懦弱。这让我少年的内心羞耻极了。

我现在知道,庹阿姨为何会从镇上的新华书店调去供销社了,原来是她借书给黄廷波。那个人我认识,长得魁梧强壮。他是公社的一名干部,做什么都出手重下手狠。镇上的人背地里说,这黄廷波的心不是肉长的,而是铁铸的。有人还传,说他从出生就得了一种病,不知道疼痛是什么。

在我少年的记忆里,如果有魔鬼,那一定是黄廷波的样子。庹阿姨会借书给黄廷波,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那叫《简·爱》的书,到底是本怎样的书?我的心中,一下子多了好多问题。

我那天在街上,替三叔感受了太多的羞耻,直到夜色浓郁,才极不情愿地回到三叔所在的中心学校教职工宿舍。我推门进屋,闻到了刺鼻的酒味。三叔一个人喝闷酒,他喝高了,像一摊烂泥龟缩在床角,手中握着一个空酒瓶,衣服上,沾着令人恶心的呕吐物。他见我进来,想爬起来,但还没等站起来,就像大风中摇晃的树又倒下了。他醉眼蒙眬地看着我,抬了抬他有气无力的右手,口齿不清地冲我嚷开了。我惊恐地看着一个醉汉愤怒的样子,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他在叫嚣什么。

三叔在问——我不知他在问谁——不是给我保证过,只要我说出实情,就饶了我们吗?啊?

我想,那个“我们”,该是他和庹阿姨。

我走到床角,吃力地把他扶起来,摇摇晃晃的他把难闻的酒气喷了我一头一脸,他还在口齿不清地问,不是保证过吗?为啥说话不算数呢?

我把他扶到床上,给他脱衣,盖好被子,然后去清理呕吐物。天天盼望长成大人的我,第一次对成人世界充满了恐惧。

4

三叔就是从那天起成为一个酒鬼的,他从此嗜酒如命,只要见了酒,不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决不罢休。父亲原本是想让他照管我的,没想我一来镇上就倒了个,成我照管他了。他经常在大街上发酒疯,活成了白鹤镇的笑话。只有一个人不笑话他,那就是庹阿姨。有两次我在街上碰着她,她把我叫到僻静处,给我两小袋花生米,嘱咐我说三叔喝酒的时候,炒了给他下酒,空腹喝酒伤身。她还对我说,阿水,你告诉林江平,我没怪罪过他。

我回来给三叔说,三叔,庹阿姨让我转告你,她不怪罪你。

三叔听了我的话,脸上并没有欣喜,而是一副痛苦的表情。他说,我是怪罪我自己!

所有的小镇都是是非之地,白鹤镇也不例外。在我来到白鹤镇不足三月,人们不再关心我三叔检举庹阿姨的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起庹阿姨和那个魔鬼一样的黄廷波——从前都是黄廷波往庹美女那儿跑,现在可好,庹美女自己送上门去了。

女人一旦偷了腥,比男人还馋。

红颜祸水,她真祸害了姓黄的,我给她烧高香。

姓黄的真有种,祖坟埋在桃花树下了。

真没出息,羡慕姓黄的?搞一破鞋,有啥稀奇?

…………

这些话传到三叔的耳朵里,三叔竟把庹素与黄廷波主动交往看成了对他的报复。他有时喝醉了,就拿手去击墙,用头去撞墙。还一边说,你别这样作践自己好不好?你去找鬼都行,为啥要找那姓黄的呀?

三叔的那份痛苦,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对他说,三叔,我要是一把能把你心头的痛抓掉就好啦。三叔听我这么说,就抓紧了我的手,阿水,三叔说,你真想帮三叔,就帮我去偷偷看住那姓黄的,想办法别让他祸害你庹阿姨。

我庄严地接受了三叔的委托,其实,那也是我的任务,我要保护好庹阿姨,我是下了决心的。

从那以后,我像影子一样,跟踪庹阿姨,只在我上课她上班时例外。黄廷波住的地方院外有一棵大青树,爬上去,就能把院子一览无余。庹阿姨总是这样,她用手轻轻敲门三下,黄廷波就会欢天喜地来开门。他兴奋的样子,不像一个成人,倒挺像个孩子。庹阿姨进了院子,就在院子中央的小凳上坐下来。黄廷波会在这时从院子到屋子地忙出忙进,给庹阿姨泡杯润嗓子的菊花茶,有时也会削个梨或桃。他忙完,就会像小学生一样隔着方桌在庹阿姨对面坐定。这个时候,庹阿姨会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本书来,开始诵读书上的内容。黄廷波认真地听,有时也会打断她的诵读。我能看清他们的表情,但听不清楚他们的诵读和交谈。

他们几乎每天如此。这让我这个窥探者渐生乏味,有一天,我竟然在树上睡着了,差点掉下来。

我把这一切给三叔讲了。原以为他会宽慰些,没想他变得既焦躁又不安。他在屋子里反剪了手,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圈圈。庹素啊庹素,三叔这样叫着庹阿姨的名字,万分焦急地说,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姓黄的伎俩,他用的可是引蛇出洞的招数。

你也把庹阿姨当美女蛇?我没好气地问他。他赶忙解释说,阿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打个比喻。

我说,你不把她當美女蛇,就不会检举她。

三叔哑然,我看见他像被电击了一般瘫坐在了椅子上。

就在我开始厌倦这既无聊又乏味的跟踪的时候,我曾提心吊胆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天依旧像极了往常。庹阿姨敲门,黄廷波开门,表情兴奋,该坐的坐,该端茶倒水的端茶倒水,继而就是庹阿姨的诵读。但庹阿姨只读了一小会儿,黄廷波就哭了。一个大男人的哭相,怎么看都是可耻的。他用手掌一边抹泪一边向庹阿姨讲述着什么。庹阿姨听得很专注很认真,我在树上也能看见她表情的变化,从严肃到怜悯再到痛苦,最后,变成流泪的是庹阿姨了。

哭得像一个泪人儿般的庹阿姨,她掏手绢抹干眼泪,把书合拢,放进了随身的挎包,准备离开。她站起身来,没忘安慰那个刚才一直在讲述的黄廷波。她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这轻轻一拍,把一只哀伤的猫咪拍成了一只凶相毕露的老虎。低垂着头坐着的黄廷波突然站起,一把就紧紧抱住了她。她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叫声一起,我就从大青树上滑将下来。树底部有我先前就准备好的鹅卵石,我一手抓一个,就冲到院墙边,既是警告又是示威地将两个鹅卵石扔进了院中。其中一个鹅卵石好像击中了窗棂,我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这声音一停,我听见庹阿姨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我看见她惊魂未定仓皇逃离的背影。

随即,院子里响起了黄廷波尖厉而高亢的声音——

哪家的小杂种,竟敢往我院子里扔石头,当心我剥了你的皮!

我吓得转身就扑进了黑夜。

我回到三叔的教工宿舍,把我看到的一切都讲给了三叔。三叔这下不仅是忧心忡忡了,他再也坐不住,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就径直去了庹阿姨在供销社的住处。我也赶忙奔了去。

他找到庹阿姨,红着脸喘着气对她说,庹素,我要娶你。

林江平,庹阿姨翻了一下白眼仁说,你酒喝多了吧。

三叔分辩说,我今天没喝,我要保护你。

保护?庹阿姨喉咙里哼了一声说,笑话。

三叔说,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但我上了他们的当,他们说我只要承认《星星索》这歌是爱情歌,我们就没事了,不仅不追问还保密。哪想,我承认了,他们炮制了一份检举书,还拿去广播站念了。

你不用解释,庹阿姨平静地说,我不是让阿水转告你,我没在意,更不会怪罪你。你不能再这样了,三叔跺着脚说,跟黄廷波来往,危险得很。

危险?庹阿姨摊摊手说,我不是好好的吗?

跟这样的人交往,不值!三叔说得咬牙切齿。

不值?庹阿姨冷冷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怎么就不值了?啥是值?我觉得他比你强多了。

这冷冷的轻轻的一句话,却像一把利剑,彻底击垮了三叔。

一直躲在暗处的我,这时也忍不住冲了出来,我说,庹阿姨,你不能拿姓黄的跟我三叔比。

阿水,庹阿姨唤了我一声说,不是早跟你说过,不要掺和大人的事。还有,今后别乱扔石头,伤到人怎么办?

我听她这么一说,差点崩溃了。我自以为我的跟踪与窥视神不知鬼不觉,但她却早知道了。

5

庹素没有保住供销社卖大饼的工作,她被发配到供销社下属的肉食品组,干最脏最累的活:翻洗猪大肠。尽管如此,她依旧是白鹤镇上一道亮丽的风景,依旧是白鹤镇上所有女人的眼中钉。她穿一双大水靴,站在白花花的猪大肠大缸前,翻检清洗那些散发着猪屎臭味的猪大肠。她干得一丝不苟,有章有法。她每天干完活,都会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穿得干干净净,回供销社筒子楼的单身宿舍。真正的美是遮蔽不住的,哪怕她干最脏最累的活,她依然能活得像一个不染尘埃的仙女。有对比就会有伤害,白鹤镇的女人心里清楚,只要庹素这只鹤在,她们都只能是鸡。

妒意生出敌意。白鹤镇的女人们,恨不得把所有的脏水都泼给庹素,关于她和黄廷波的绯闻,成了白鹤镇的女人们茶余饭后最兴奋的话题。长得再好看,还不是破鞋一个——女人们的议论里浸透了太多的狠毒。但不管女人们如何诋毁,镇上的男青年们还是对庹素趋之若鹜。

这个在女人眼里的所谓破鞋,却是众多男人的女神。在白鹤镇的男人心里,独占花魁的黄廷波是最可恶的。他们甚至认为他精通迷魂术,庹素才会主动往他的小院跑。

我的小伙伴们也深受父辈的影响,他们说庹素是妖精,是坏女人,是烂女人。我就跟他们争辩,说庹阿姨可好了,她是上天派来的天使。我的争辩受到了他们的起哄和嘲笑,有个长得像只猴子的家伙挖苦我,说庹素这妖精迷惑了你三叔,现在又迷惑了你。他的话激怒了我,我冲他挥舞起了拳头。本想教训一下别人的我,却被众伙伴一顿拳脚教训了。鼻青脸肿的我竟然在那一刻成了男子汉,我指着他们说,有不满冲我阿水来,庹阿姨没惹你们,谁今后往她身上泼脏水,我宰了他!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跳刀,那是三叔不久前买的,我怕他干傻事,就偷偷装自己口袋里了,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他们一见刀,吓得一下作了鸟兽散。

供销社肉食品组的屠宰场在镇南边大青树旁的一片空地上,这里,每逢赶街天都要杀十几头猪,凭肉票供给镇上居民。屠宰场的屠夫叫老包,一个长得像馒头的白胖子。老包这人看上去笨手笨脚,但杀猪却既灵活又麻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决不捅第二刀。凭这一招鲜,老包这白胖子内心就生出些骄傲了,自称“包一刀”。庹素来肉食品组报到的那天,被组长带来屠宰场,胖子老包正要杀一头黄毛猪,他瞟一眼庹素,刀就偏了,没杀死的猪疼得嗷嗷叫,不停地挣扎,差点掀翻了案板。在旁边观看老包杀猪的人就笑话他乱了方寸。胖子老包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他竟然从心里认为这都是庹素给造成的。

胖子老包提着血淋淋的杀猪刀,径直走向庹素。领着庹素的肉食品组组长看胖子老包恼羞成怒一脸杀气的样子,吓得结结巴巴说,老包,你……你可不能乱……乱来呀。

老包眯着眼盯一眼庹素冷冷道,我没捅第二刀的习惯,今天你来。

他边说边将血淋淋的杀猪刀塞在了呆若木鸡的庹素手里。

老包……肉食品组组长阻止说,你……你不能这样。

看着吓得一脸惨白像一根木头一样的庹素,老包伸出他胖乎乎的手,一把抓了庹素的手,將她拖拽到还在案板上嗷嗷惨叫的黄毛猪前。

动手吧!老包依旧语气冷冷地说,不要让我把你当成绣花枕头。

他边说边用那胖胖的手掌在庹素瘦削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却被庹素没握刀的左手推了个踉跄。在他立足未稳时,庹素双手握刀,精准地将沾了鲜血的杀猪刀捅进了猪喉咙。

一刀封喉!

嗷嗷叫的黄毛猪没有了声息。

庹素咬咬牙,唰的一声将杀猪刀从猪脖子里抽了出来。她握着刀转过身,铁青着脸看着像一个皮球一样的胖子老包。

庹素!肉食品组组长惊喝一声说,不可做傻事!

庹素一步一步提着刀逼向老包。

老包吓得脸色煞白,一身的肉仿佛就要抖落下来。庹素在老包面前停住,伸出纤纤手指,将杀猪刀上沾着的猪血抹掉。汩汩猪血从她手指滴落在地上。

她把抹净猪血泛着寒光的杀猪刀扔还给老包。

她扭过身,捂了脸,想逃离屠宰场。但只小跑了几步,就瘫坐在了脏兮兮的地上。

屠宰场的人都看见了,庹素的背抖动得就像秋风中那些柔弱的柳树。

胖子老包看着这一幕,手中的杀猪刀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左右开弓,在自己的一张胖脸上啪啪就是两耳光。

庹素翻洗猪大肠,极认真仔细。连肉食品组的员工买下水,也专挑庹素洗的买。这让跟她在一起工作的另两个女工很没面子,她俩就合起伙来对庹素冷嘲热讽,背地里给她取了个绰号“下水西施”。这绰号的传播速度比金沙江肆无忌惮的江风还要快,竟传到相邻的乡镇去。听说白鹤镇有个堪比西施的美女,那些外乡人公然走几十里山路,借赶街之名,来看庹素。一个翻洗猪大肠的美女,被一大群好奇的人围观,那场面像是拍戏。庹素的眼中似乎没有围观者,对其明目张胆的议论也充耳不闻,她埋头干活。但跟庹素在一起的那两个女工却不淡定了,那些品头论足就像城门失火一般殃及了池鱼——

这下水西施干活好认真,哪像这两个,又丑又懒,磨洋工嘞。

这女人是不是越漂亮的越注重收拾自己,翻洗猪大肠,多脏的活,人家下水西施穿的劳动布工装,干干净净。你看那两个,身上那工装,比抹布还油腻还脏。

烂船把着烂船划呗!

把俩女工比作烂船的,是个嘴唇上胡子都还没完全长黑长齐的年轻人,不知言语轻重的他充分激怒了俩女工,她俩双双扑了过去,其中一个封了年轻人的衣领,抬手就要扇他耳光。但另一个女工却抓住了她扬起的手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就不相信老娘还教训不了这嫩苔苔,我今天连你们一起教训信不信。这翻洗猪大肠有啥好看,又不是西洋景?她边说边用手指指庹素,她长得好,漂亮,这样又如何?她是认真长的嘛。你们说老娘我长得丑,我长得丑咋啦?实话给你们说,老娘只是随便长长。

她的话,不仅惹得众人一阵哄笑,还把庹素都逗笑了。那是庹素来屠宰场后,人们第一次见她脸上有笑容。

公社主任的初衷,是为了改造庹素,才让供销社主任将她从副食品组调整去肉食品组的。但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就是庹素没被改造,她却改造了许多人。

胖子老包就是典型的一个。

自从有过那件杀猪事件后,老包彻底被庹素折服了。庹素在老包心中,成了女神。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对女神最好的敬仰,就是暗地里给予供养。老包是肉食品组有能耐的人,他总有办法整到一个猪肚,或者一截小肠,甚至一笼心肺。每每弄到这些,他都会一分为二,把等分的一份偷偷给庹素。庹素从不拒绝,都笑纳了。作为聪颖的女子,她知道唯有接受,老包才有尊严。

庹素拿了老包的东西,很少自己拿回去,她总会想办法遇见我,把我唤到僻静的巷子里,把那些东西给我。她说我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

而我心里固执地以为,我是沾了三叔的光。

6

三叔变得越发萎靡不振,常常耍酒疯。他喝醉酒,就唱《星星索》,醉酒的他虽然口齿不清,但却总是把自己唱得泪流满面。他成了白鹤镇上的一个笑话,流言传到江上撑船的父亲耳朵里,这个船老大找到镇上来了,父亲见三叔就责备他丢了林姓人家的脸。一个破鞋,犯得着你这样?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我恨得想上去扇他两耳光。但三叔却异常平静,他对父亲说,二哥,她要不是破鞋,我死的心都有了。我说,三叔,庹阿姨不是破鞋,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父亲说,你懂个屁,大人们的事,小娃娃别掺和。

那天,父亲带来了一胶壶苞谷酒,三叔和父亲,弟兄俩相向而坐,默默喝酒。弟兄二人从黄昏喝到深夜,都有些醉了。三叔说,二哥,我给你唱《星星索》。父亲说,老三,我不想听,脏耳朵。三叔说,你不听,咋说它脏?那是船歌,是保佑摆渡人的。这歌会保佑你在金沙江的恶浪里也平平安安。父亲点点头说,老三,我今天就听你唱,说是靡靡之音,我还真没听过,你二哥今天借酒壮胆,斗胆听一回。

三叔端着酒碗,给父亲唱,唱完一遍,又再唱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他唱得深情,多次哽咽,直唱得泪水潸然而下。父亲起先只是沉默着听,但接着就跟着三叔小声吟唱,到了后面,弟兄俩都唱得一脸泪水。

那是动情之夜。我第一次见一对同胞,如此深情而默契。

在金沙江上撑船的父亲,从此迷恋上了这首歌。在恶浪滔天水流湍急的江上,我不知道,这么柔这么慢的歌,父亲是怎么唱的。江上人来人往,在白鹤镇的茶肆里,经常会有人就着一碗盖碗茶,轻轻哼唱这首歌,有人问起他们,都说是从摆渡的船老大那儿学来的。

庹素依然会在黄昏,去黄廷波住的小院。她背着挎包,旁若无人地走过街巷,不看别人的指点,不听别人的议论。在这个时候的庹素是冷傲的,也是坚定的,从她有节律的步态中就能感觉出来。有好事者,会在三叔面前搬弄是非,说这简直就是《美女与野兽》在白鹤镇的翻版。每每听到这些,三叔就会把酒往死里喝。我知道他在吃黄廷波的醋,心如刀绞的他,看上去让人既恨他又同情他。我告诉三叔,说庹阿姨去黄廷波那里,就是给他朗读书,别无其他。但三叔却弄不明白,为啥庹素要做这对牛弹琴的事。那时的我,说真心话,也不明白。但我从她无论刮风下雨抑或天阴天晴都会在那个临近黄昏的时段去找他朗读知道,这是她内心认定的重要而有意义的事情。

我是见过那个场面的,庹素像个老师一样诵读,而黄廷波全神贯注的样子则像极了一个听话的小学生,他坐在小竹凳子上,安静地听,沉默地想,状若处子。这个在白鹤镇被看成是恶魔的男人,此时就像小鬼面对观音,只有敬畏。我不知道庹素给他读了什么,但从黄廷波的专注度上知道,那朗读是入脑入心的。我知道这朗读的可贵,它穿过多少污言秽语穿过多少冷嘲热讽才得以达成。

一个天使一样的美人成了朗读者,一个魔鬼一样的人做了忠实听众,这是匪夷所思的事,它那么不可信,却实实在在发生了。如果不是后来公社主任给我看了那本黄廷波的日记,我也不会知道庹素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那本红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揭开了谜底。十多年后,我面对这本笔记本,知道了一切,但一切似乎已毫无意义。

当三叔说出《星星索》是歌唱爱情的话之后,庹素知道三叔闯下了大祸。恰巧那个时候,黄廷波暗地里找到庹素还借她的书。黄廷波抱怨,说庹素借他的书读得吃力,自己有限的识字能力,只能读个大概,他说那些繁体字比苍蝇还讨厌,看着就让脑袋发晕。

庹素听后,沉思一会儿对黄廷波说,今后我给你做朗读者,我念给你听。黄廷波没想到竟会有如此好事,连声道谢。庹素说,你先别忙谢,做你的朗读者,我是有条件的。黄廷波就问啥条件,庹素说,放过林江平,要有问题,往我身上推。黄廷波说,这事我说了不算,主任说了才算。庹素说,如果要教育他,你不能往死里捆他。黄廷波想了想,说这没问题。

庹素没想到的是,三叔会在公社主任和中心学校校长的威逼利诱下,做了软蛋,他老老实实承认了《星星索》是首爱情歌并检举了她。当她知晓这一切的时候,她没恨他,而是选择了原谅。原谅了三叔,她对三叔萌生的爱的胚芽,也就胎死腹中了。但我知道,她对三叔的关心,却一直没有改变过。

庹素没有因此撕毁跟黄廷波的约定,她顶着被白鹤镇人戳脊梁骨的压力,践行着这份约定。

被污名化的庹素,其内心有过多少委屈和愤懑,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但镇上人发现,黄廷波正在洗心革面,他不再像过去那么凶神恶煞,整人也不像从前那样下狠手。对于他的转变,白鹤镇的人把原因歸为良心发现。但白鹤镇的人并未往深里究——他过去的良心为什么总是缺席,而现在为何就良心发现了呢?

真的要感谢那本日记,没有它,我将无法洞穿真相。我后来能成为一个作家,跟那本红色塑料封皮的日记大有关系,它让我这船夫的儿子,笃信文学就像船一样,有渡人的功能。我成为一个作家,从精神层面,是子承父业。我不敢自称摆渡者,在我心中,庹素才是。黄廷波用他拙劣的文笔,记下了庹素如何将他变成一个听者的过程。文学让冷硬如钢铁的他,逐渐变得温暖而柔软。在庹素近两年的朗读中,黄廷波完成了对自己的重塑。他从过去的麻木到后来的极度敏感,从过去的冷酷无情到后来的悲天悯人,都是朗读者庹素摆渡的结果。

庹素对黄廷波不过是遵守了一个诺言或约定,她也不知道,朗读竟有如此大的能量和作用。

在那个精神和物质双重匮乏的年代里,黄廷波享有的精神待遇,是令人艳羡的。白鹤镇的人有充足的理由嫉妒和讨厌黄廷波,但白鹤镇的人却错误地庸俗地将一个纯粹的朗读行为理解成孤男寡女的苟且,不得不说,这是这个镇子未来永远都无法抹去的羞耻和悲哀。

7

庹素的清高和孤傲,就像金沙江正午的阳光,刺得白鹤镇人眼睛灼灼生疼。她出众的美丽,对镇上的人是一种冒犯,它就像草丛里开的一朵孤零零的花,冒犯了所有的草。

她的腰为何那么细? 她的胸为何那么大? 她的屁股为何那么翘?

她的肤色为何那么白,印度尼西亚的太阳不是比白鹤镇的还毒辣吗?

…………

这些问题不仅庸俗,还带有羡慕和嫉妒。羡慕和嫉妒都来自白鹤镇的女人,她们放肆议论庹素的行为里,其实都藏着一份强烈的自卑。男人们也议论,他们更放肆,连一些平日里看上去正经古板的男人,说起庹素来脸上都会泛起小流氓似的流里流气的表情。那个时候,少年的我,不明白我生活的白鹤镇患了什么病,美为何在这里不是被赞颂和呵护的,反而是被攻击和猥亵的?白鹤镇的男人跟女人不同,他们都艳羡嫉妒那个在他们看来独占花魁的男人黄廷波。

而黄廷波的内心,却一直都羡慕嫉妒一个男人,那就是我的三叔林江平。我是十数年后看那本错别字连篇到处是病句的红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本才知道这个秘密的。

黄廷波知道,庹素心甘情愿给他做朗读者,是为了林江平,而林江平却辜负了她。黄廷波是知晓公社主任和中心学校的校长是怎样诱导林江平的,他当时也在现场。他们并没威胁他,也没恐吓他,他们只说你林江平只要承认这首歌是写男欢女爱的事实,你还是一个好青年一个好老师。他们还说,这一切不怪你,问题都在庹素那儿,她有海外关系,受腐朽思想侵蚀也属正常。林江平没有反驳,他像一个软柿子一样就承认了。黄廷波当时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他是替庹素生气。他不明白庹素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懦夫,还要暗地里托他对其网开一面。当然,他内心还有一个小遗憾,那就是庹素要为自己朗读的事随之泡汤了。他想,帅气的皮囊下没有强悍的内心,美男子其实是丑陋不堪的。

但让黄廷波没想到的是,庹素并未毁约,而是义无反顾地成了他的朗读者。起先,黄廷波对此不解,他对庹素说,林江平承认了事实,自己就帮不上忙,无功不受禄。庹素说,如果林江平咬死不承认,你帮不帮?他认真说,当然帮,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庹素说,那约定就在,我怎么能毁约呢?后来,当黄廷波在听了庹素的数十次朗读后,他才明白,她不是为林江平,而是为了那段与林江平曾萌发的感情。在日记里,黄廷波这么说,每每听她朗诵,我都以为她在致悼词,对一段死去的感情致悼词。

我后来一直在琢磨黄廷波这个人,他能在日记里写出这样的语句,相对他那小学都没毕业的文化程度而言,是令人吃惊的,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不相信的。朗读,不仅让他变得敏感,而且让他的内心有了诗意。黄廷波还在日记里记下了庹素为他朗读《苔丝》后的对话,他的记录错别字连篇,病句迭出。我当年费了好大工夫才弄明白了个大概。对黄廷波来说,托马斯·哈代的小说还是太深奥了,他有许多不明白,而他最不明白的,是那两个要逮捕苔丝的人,不,是十六个像网一样逼近苔丝的人,他们为何不迅速将罪犯苔丝铐走,而是要听从克莱尔的请求,让她再睡一会儿,黄廷波质疑大师哈代,说这里写得不真实,但庹素却是含着泪花读的。多年来,我脑子里都试图重现一遍庹素读这个部分的细节。

她一定是低低地轻轻地读的——

克莱尔听见身后也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他转身一看,看见倒在地上的石柱外面,也有一个人向他们这边走来,他还没有回过神,看见右边的三石塔下也有一个人影,很快左侧也有了一个。曙光照在西边那个人身上,克莱尓看见那个人身材魁梧,走起路来好像受过训练一样。

他们很明显是从各个方向朝中间靠拢的。苔丝说的话真的应验了!克莱尔一下子跳起来,寻找武器、石头、逃脱的途径或者应急的办法。可是这时,距他最近的那个人已经走到他身旁。

“别动,先生,你动也无济于事。”那人说,“我们这里总共有十六个人,并且,这整个地带也都已经行动起来。”

“那么就让她安静地再睡会儿吧。”他对四面围拢过来的人低声请求道。

他们一直没有看见苔丝待在那儿;等他们看见她躺在石块上时,对克莱尔的请求没有表示异议。他们站在一旁守候,就像四周的石柱子似的,纹丝不动。

他应该是这个时候打断她的朗读的,这让她心生不快。让她心中更不快的,是他的怀疑。她并不认为大师就不能怀疑,任何人都有犯错的时候。问题是,他怀疑这段描写的真实性——那两个人是警察吧,怎么能让她多睡一会儿?她是罪犯呀,苔丝又怎样?只要犯了罪,就得迅速把她绑了铐了。这大作家哈代写的警察也不怎么样,玩忽职守。

他的话让她啼笑皆非。她合上书,一脸平静地看着他说,恰恰相反,我认为哈代写得很真实, 因为那两个警察跟你不同,他们心中,比你多了样东西。

比我多了样东西?他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说,你能告诉我是啥?

悲悯。

她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字。这是他从未听说过的字眼。在他后来写的日记里,悲悯被他写成了“悲敏”,但他记下了她对这个词的解释——哀伤而同情,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情感。

她问他,让苔丝多睡一会儿有错吗?怎么就玩忽职守了呢?

他想辩解,但他皱了眉头想想,没作声。

直到她决定离开,他站起身送她,才犹犹豫豫小声说,也许,那两个警察,不,是那十六个人,他们是对的。

她有些欣慰地说,谢谢你能这么想。

送走了她,他站在自家门前,自语道,他们是对的,对的,那我错了?

错了?他追问自己,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8

公社主任的女儿看中了三叔,主任拗不过宝贝千金,就去找中心学校的校长,托他做媒。校长说,这林江平有什么好,修得如此艳福?他这是攀了高枝嘞。他非常爽快地拍了胸脯,说一定促成此事。

公社主任的千金在公社广播站工作,每天对着话筒念一通广播稿,她的普通话带着白鹤镇的乡音,我每每听到镇上那棵大黄桷树上的喇叭响,就想塞住耳朵。我的语文老师说,要考汉语拼音,就别听白鹤镇的大喇叭。我们这帮学生,就私下里给公社主任的女儿取了绰号:大喇叭。

大喇叭其实人长得还算标致,因为是公社主任的千金,就喜欢端个架子,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走路喜欢头望天,为此还不止一次扭伤过脚。在庹素分来白鹤镇新华书店之前,她是白鹤镇的镇花。她妈徐采莲更夸张,说她怀大喇叭时真的梦见过白鹤。大喇叭真把自己当了鹤,走路一跳一跳的样子也像鹤。原本好端端一个女人,因为做作,看上去像个滑稽戏演员。背地里,白鹤镇的人都说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可惜了。

后来白鹤镇上的男青年,都躲着大喇叭,路上相遇,都做出退避三舍的样子。大喇叭于是就对她妈徐采莲说,白鹤镇上的男人都不男人,太自卑。但庹素分来新华书店后,镇上的男青年就像苍蝇一样围着庹素嗡嗡,大喇叭才感觉到镇上的男青年并不自卑,个个可耻得像流氓。她高傲的内心,在看到庹素第一眼时就瞬间坍塌成了废墟。

她甚至为此怪罪了自己做公社主任的父亲。你就不该整个妖精来白鹤镇,你不撵走她,我就离家出走。公社主任为难说,她是县上分下来的,说撵就撵,哪有那么容易?

但后来因为那个中秋晚会,因为那首船歌《星星索》,大喇叭找到了解气的机会。

三叔那封署名的检举信,被大喇叭念得义正词严,幾乎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如此高亢、如此愤怒,就像是抓到了偷了自家汉子的女人的老婆。连在歪脖子树下三天也不打个响屁的修鞋匠老刁,也浑身打了冷战,戳鞋的锥子扎破了手,疼得龇牙咧嘴说,这声音,恨得就像被挖了祖坟一样狠啊。

大喇叭由此也记住了林江平这个名字。

这个眼睛朝上目中无人的女人,盯上了林江平,才发现这是白鹤镇的另一只鹤,于是就动了芳心了。大喇叭于是就往中心学校教工宿舍跑,还让她的公社主任父亲花重金托人买了一把小提琴,要跟林江平学琴,但林江平轻易地看出了她的心思,冷冷地拒绝了。学琴不行,大喇叭就给林江平送东西。她的母亲徐采莲是镇上腌咸菜的能手,大喇叭几乎把徐采莲腌的各种咸菜都源源不断送了来。林江平不收,她就把它们给学校看门的周大爷,让他转交。

周大爷送来咸菜,三叔就让我把咸菜原封不动送去大喇叭母亲徐釆莲开在街上的咸菜铺。他让我向徐采莲申明,说他自己从不吃咸菜。这让徐釆莲很没面子,恨得上牙都把胖胖的下嘴唇咬出血来。有一天,我照例去还咸菜,徐釆莲接过,冲那只对她摇尾乞怜的黑狗就飞起一脚,直踢得黑狗疼得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汪汪惨叫。

我吓得转身就跑,我身后响起徐采莲的咆哮——不服人尊敬的狗东西!

大喇叭不得不去求白鹤镇的一号人物,也就是做公社主任的父亲。

中心学校的校长不知道这些,并没有把公社主任的委托当成多么重要的任务,他一身轻松哼着小曲就找三叔来了。当时三叔正一个人喝闷酒,校长推门进来,就嚷着让三叔也给他倒一杯。他重重地在三叔的肩膀上拍了两巴掌,大声说,林江平,小子,不得了啦,你家祖坟上长出桃树来了!

三叔被自己的领导弄得一头雾水,迷惑地看着他说,校长,你啥意思呀?

校长又拍了他肩两巴掌说,你交桃花运了,就要成白鹤镇的乘龙快婿了。三叔说,校长,我没得罪你吧,拿我寻开心?

他边说边将倒满酒的玻璃杯塞到校长手上。

校长接过,要跟三叔碰杯,说大好事大喜事,要庆祝一下。

三叔不碰,说自己碰到的都是倒霉事,哪有什么好事喜事。

校长就说,你小子给我装吧,硬要我明说呀?三叔点点头说,领导明示。

公社主任的闺女看上你了。这可是藤缠树,还不是好事?

三叔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左胸说,我这里边早有人了。

谁?

庹素。

林江平,校长一听是庹素,气就上来了,他把端着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说,你不是早跟她划清界限了吗?

三叔说,那是你们划的。

校长说,林江平,这种话你也敢说?你这个不知轻重的浑球!庹素这美女蛇,让你中毒太深了!

三叔说,校长,庹素她怎么就成美女蛇了?她是供销社肉食品组的一个职工,是工人阶级。

工人阶级?林江平,你真敢说,她满脑子都是腐朽思想,拉拢你,腐蚀你,你浑然不知,还为她辩解,你都不知自己滑到多危险的地步。校长气得都吹胡子瞪眼了。

他停顿了一下,试图平复一下有些激动的情绪,但终究没完全忍住,他用手指着三叔的额头说,林江平林老师,你现在收回你的话还来得及,我权当你喝多了酒。

我没喝多,三叔站起来说,我清醒得很,我不仅不收回我的话,我还要放话给你,此生我非庹素不娶!

校长也站起身,他目光如炬,直视着三叔说,林江平,你犯什么浑,难道你不知道那庹素跟黄廷波不清不白的关系吗?

校长这话够重的,重得三叔心和身都战栗了。但此时的他不再是从前那个软蛋的他。三叔点点头说,我当然知道,但我相信庹素终有一天会看清姓黄的真面目,我会耐心等到那一天。

无可救药,无可救药!校长摆摆手说,你就等那一天好了,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反剪了手,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三叔追出门去,却又在门边站住,他冲咚咚咚地在楼道里走的校长喊,我当然要等,我就不信我不如那姓黄的!

三叔的举动让我惊讶,这个懦弱的男人,今天如此发飙,让我惊恐莫名。我放下做作业的笔,瞪大眼睛看着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的三叔,忍不住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说,我也不喜欢大喇叭,她差庹阿姨十万八千里。

我话音未落,头上就重重挨了一巴掌。给你说过的,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瞎掺和。三叔吹胡子瞪眼警告。大喇叭示爱被拒,一天到晚在家里茶饭不思,寻死觅活,把她的母亲徐釆莲弄得不胜其烦。

一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徐采莲不解说,绣花枕头一个,有啥好?镇上好男人多了去了,那些身强力壮的,拿得起放得下,为何偏偏相中一个小白脸?

大喇叭认为自己的母亲跟她存在审美差异,看男人的眼光存在太大差异。她说,不要你管,你那哪是找对象,分明是咸菜坊招小工。我就是喜欢小白脸咋啦?小白脸俊。要没那骚狐狸精庹素,林江平打灯笼都会来找我。

徐采莲由此记恨上了庹素。

那天,庹素像平常一样翻洗完猪大肠,去肉食品组的公共浴室洗了澡,换上了一件白衬衣。在那个灰调子甚嚣尘上的年代,这衬衣的白,有些扎眼。特别是这白衬衣又穿在庹素身上,那就是白晃晃的光芒,刺得白鹤镇的人都眯了眼。在她路过徐釆莲的咸菜铺子时,徐采莲像一个皮球一样抱着个同样圆滚滚的醋坛子斜插出来,将一坛子醋全泼洒在了庹素身上。

庹素的白衬衣,顿时就变成斑斑点点的褐色衬衫了。徐采莲的醋坛子也随即掉落到地上,碎成了陶片。她自个儿也就势做摔倒状,坐在地上不起来。庹素伸手去拉她,她用力一拽,把庹素也拉拽到了地上。哎呀,对不起呀,脏了你的白衬衣,徐采莲夸张地边叫边伸手去拍了拍庹素的肩膀说,哎哟哟,我以为只是衬衫脏了,没想到身子也脏了,天地良心,这身子可不是我弄脏的。

庹素听了这话,才明白这女人不是善茬,她是寻衅滋事,成心出她的丑。她强压着心中的愤怒,站起身,泰然自若地昂头离开了。风紧跟着她,把那浓烈的醋味传得白鹤镇到處都是。

9

庹素似乎也知道,自己只要存在,对白鹤镇的女人就是一种冒犯,自己已成她们的天敌。她没有朋友,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她已习惯自己像一株孤独的花,静静地在草丛中开。她爱看书,书是她分来白鹤镇时,父亲作为礼物送她的,全是些世界文学名著。庹素心里一直记得父亲的话。父亲告诉她,这是他送她的礼物,什么都可以丢,书不能丢。你把它们当我吧!

当父亲将一个装满书的旧皮箱吃力地搬上车后,他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孩子,这样你就不孤独啦。

还好,她被分到了白鹤镇的新华书店,这是一份她喜欢的工作。她一边卖书,一边看父亲送她的书,日子虽然过得寂寞,但内心并不孤独。但有一天有人告发了她,引来了公社的副主任黄廷波,此人来到她的柜台,不由分说就没收了她手里的书。她当时看的书是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她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她亲眼看见过批斗会上黄廷波有多么心狠手辣,这让她那几天噩梦连连。

但她没等来批斗,十余天后,黄廷波把书送还给了她。他对她说资本主义就是悲惨世界,这书虽然很多字难认,但好看。

冉·阿让是个好人!他冲她竖个大拇指说,这书跟你卖的那些书不一样。听说你还有其他书,能借我看看吗?

她借给了他《简·爱》,他拿着书,问她,书真的能让心安定吗?

安定?她想想说,也许会吧。当年我修公路负伤的时候,给我治病的医生,一有空就抱着书看,我问他,说你一天埋头看书,不累吗?他回答我说,不累,一看书,心就安定了。

她笑了笑。看她笑,他又说,但《悲惨世界》,我看了心里却乱极了,他们为什么不放过冉·阿让呢?

你不也没放过那些被批斗的人。

这句话冲口而出,还没等她后悔,她就瞥见他脸上黯淡了一下,随即腾起愠怒。他们都是坏分子,冉·阿让是好人,不能类比,他语气冰冷而铿锵,说对待坏分子,就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她愣住了,他硬邦邦的话,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就因为这本《简·爱》,有人向公社主任举报了庹素,说她妄图用反动书籍腐蚀公社干部。公社主任找来黄廷波,要他交出庹素借给他的反动书籍。黄廷波回自己住处拿来一本《水浒传》。

黄廷波说,主任,庹素借给我的不是反动书籍,只是反面教材。

公社主任哭笑不得,只好作罢。但他还是做出了决定,将庹素调离新华书店,去供销社做售货员。

如果白鹤镇的女人把庹素的美貌看作是一种威胁,那么,公社主任却认为,这个长得像个小仙女的庹素,对白鹤镇最大的威胁是她的腐朽思想。他心里知道,庹素借给黄廷波的不是《水浒传》,《水浒传》是上面发给公社干部的,是反面教材。他之所以没有在此事上与黄廷波针尖对麦芒,是因为黄廷波这人,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说是《水浒传》,那就是《水浒传》,是咬死不会改口的。后来发生了《星星索》事件,公社主任对庹素的判断得到了佐证。如果不是黄廷波从中周旋,公社主任是想将庹素定为反动典型的,让她不卖大饼去翻猪大肠,这处理是相当温和的了。公社主任对副主任黄廷波,心中是忌惮的,哪天不慎落到这种狠人手上,是吃不了还要兜着走的。这也就是在白鹤镇,无论人们如何议论黄廷波和庹素,公社主任都把其当耳边风,不闻也不问。

白鹤镇就是一个小社会,时代的变化,照样会让它风吹草动。有一天,三叔满面春风回到住处,嚷着让我去供销社给他打二斤老白干,他说,阿水,三叔我今天要一醉方休!我说,三叔你遇上好事啦?他摇摇头,说不是三叔有好事,是有人要倒霉了。我问他谁倒霉让他如此兴奋和高兴。他拍拍我的肩说,还会有谁,三叔最恨谁你又不是不知道,黄廷波呗。

他告诉我黄廷波铁定要被划成“三种人”。我不知道啥是“三种人”,但知道不是啥好人,就提了塑料酒桶去买酒。我在街上遇见了下班回住处的庹素,她跟我打招呼,说阿水你那兴高采烈样,得奖状了?我摇摇头说,庹阿姨,是黄廷波成“三种人”了。

我的话让庹素一头雾水。

也就是那天晚上,庹素照例去给黄廷波朗读,当她推开院门时,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面容清瘦的男人,窜进院子的晚风把他一头乱发吹得飞扬起来,他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黄廷波。

黄廷波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啥事,那人语气冰冷地说,我就想来问问你,你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吗?

黄廷波迟疑了一下说,我……疼不疼痛关你什么事?

那人说,当然关我事,你当年那么折磨我,如果你不知道疼痛,我兴许今天和以后会原谅你。

黄廷波说,你这是无理取闹。

那人说,我无理,你就是无法。

那人看到推门而进的庹素,对黄廷波说,我还会来找你,直到看见你会心痛为止。

庹素看着他高傲地离去。

她像往常一样,在院内方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从包里拿出书,示意他坐到对面去,准备朗读。

不用了,他摆摆手,长叹一口气说,都太晚了。

晚?她问说,你是说朗读?

是的,他点点头说,我听你朗读,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她摇摇头,表示不知。

两个字,他抬起右手,伸出兩个指头说,后悔。

10

给白鹤镇供销社长年运送物资的卡车司机老李退休了,换成了一个姓杨的年轻司机。供销社为司机准备的宿舍就在那栋红砖房的筒子楼里,司机宿舍的对门就是庹素的单身宿舍。从前的卡车司机老李是个彬彬有礼的长者,见庹素就一脸笑容,称呼她小仙女。他总这样跟庹素打招呼,小仙女,要从城里捎啥东西,就吭一声。有时,他还会给庹素送清凉油。那种小红盖的清凉油是女孩子们的最爱,在夏季防蚊叮虫咬,一直都是市面上的紧俏货。有时,庹素也托老李,给城里的父母带点土特产之类。这老李退了休,庹素内心就有些小小的失落。

现在这位年轻的杨姓司机,不像老李,他喜欢披着衣昂着头走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那些年,司机总被人们高看一眼,这也许就让他有了趾高气扬的底气。庹素不喜欢此人的做派,让她最无法忍受的是,他还总是在筒子楼的自来水管前的水槽里旁若无人地边唱歌边撒尿。

庹素每天去接水,总会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尿臊味。

庹素不喜欢这杨姓司机,对他在水槽里小便的行为充满厌恶,她本想向供销社主任反映的,但又难以启齿。那天她与他在楼道里打了个照面,她发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一种让庹素胆战心惊的亮光,像狼遇上羊的那种尖锐而饥饿的目光。他停住说,认识一下,我叫杨成林。庹素没应他,而是慌乱地想从他身边绕过去。他拦住她,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红盖清凉油又说,这个送给你。庹素摇摇头,冷冷地说,我从不用这个,你自己留着吧。说完,她就自顾从他身边绕过去了。他回头,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尽头,不自觉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高傲个甚?他鼻子哼了一声,一扬手,将那清凉油扔到楼道一端去了。

杨成林回到自己的住处,就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整个人心里沮丧极了。他在床上四仰八叉躺了一会儿,就又起身,出门去楼道里寻他刚才赌气扔掉的那盒清凉油。他找了好一阵才找到它,他把它捡起来,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清凉油的盖子摔瘪了,他觉得自己也像这盖子,摔得不轻。当假高傲遇上真清高,这种碰撞的结果不言而喻。他试图去仇恨庹素对他的傲慢,但心中却躁动不安,像有一团火在烧,他发现自己的脑海中竟然塞满了她的倩影。他一遍一遍抚摸着清凉油的红盖子,像抚摸心中某道新鲜的伤痕。

那天下午,他独自去了江边,找打鱼人弄了两条刚打捞到的江鱼,提回来后让食堂的师傅做了一盆鲜鱼汤,又让师傅炸了盘花生。他一边品尝着鲜美的江鱼,嚼着喷香的花生,将一瓶金江桃花酒喝了个底朝天。有些醉意的他回到住处已经很晚了,本想倒头便睡的他,进屋看见那红色的清凉油盒,就想起了对门的庹素。酒催生了色胆,他整个人仿佛都被荷尔蒙鼓动了起来。恶向胆边生,他咬咬牙,决定铤而走险。

他取下挂在腰间皮带上的钥匙扣,将钥匙扣上的牛角刀摘下来,他打开刀,握着它就出了屋。

他站在庹素的单身宿舍门口,蹑手蹑脚,将牛角刀的刀叶从门缝里插进去,轻而易举地就拨弄开了她家的门。此时的杨成林,已经变成了一头失去理智的饿狼,正扑向一只不知危险临近的羔羊……从睡梦中惊醒的庹素在极度恐惧中做着本能的挣扎和反抗,但这一切除了激发出杨成林的兽性,并没有实际作用。在一个色胆包天又身强力壮的男人面前,庹素只能绝望地承受被践踏的现实。下体钻心的疼痛让她放弃了抵抗,她像一具僵尸,任其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这个性情粗鲁的男人在发泄完自己的兽欲后,起身时左手上触到了湿乎乎的东西,他随即下床,光着身子打开了灯,才发现左手上沾着的是血。

处女血!野兽一样的他兴奋不已。

他此时对他征服的猎物不管不顾,用右手草草地穿上衣裤,便匆匆奔出了门,他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楼道口,停住,又折回,来到楼道里的水槽边,用右手拧开水龙头,他看了看自己左手上的血迹,不情愿似的放在了哗哗的流水上冲洗。

他洗了手,就冲出了楼道,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奔白鹤镇中心学校。中心学校有他的堂哥杨成义,他直奔堂哥杨成义的宿舍,毫不廉耻地说,哥,我把庹素睡了。杨成义并没有因为堂弟的话吃惊,他翻了一下白眼仁说,成林,睡个破鞋,看把你大惊小怪的?

堂兄的话让杨成林很不爽,他说,什么破鞋,她可是处女。他的话一出,杨成义就有些生气了,说成林呀成林,怎么张口就假话连篇呢?她如果是处女,那白鹤镇结过婚的女人都是黄花大闺女了。收起你那独占花魁的得意劲,免得被人耻笑。

楊成林遭到堂哥的奚落,像迎头被人泼了一瓢冷水,他跺了一下脚,转身就又跑回供销社的筒子楼,庹素的房门依旧大开着,受尽凌辱的她,仍趴在床上泣不成声。杨成林对其视而不见,伸手扯出她身下的鸭蛋绿床单,就掉头而去。

第二天一早,在供销社旁白鹤镇唯一的篮球场上,人们看见两个相向的篮圈之间多了条连接的草绳,在篮球场中间位置的草绳上,挂着一面沾有血迹的鸭蛋绿床单。正在人们一头雾水的时候,杨成林出现了,他像一个莽夫一样叉着脚站在床单前,又像一个军阀炫耀胜利一样对篮球场上的人说,我把庹素睡了,我堂哥说我搞的是破鞋,大家为我做证,看看这是不是处女血。

杨成林的话不亚于在白鹤镇上空响起一声惊雷,好奇而兴奋的人们都涌向了篮球场。杨成义也来了,他看见愣头愣脑恬不知耻的堂弟,扬手就给了杨成林头上一巴掌,你怎么这么浑呀,这样的事,也要张扬?就在杨成林抬手去摸被打疼的头的时候,他抬起的手被一把锃亮的手铐给铐住了。

铐他的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员。杨成林被带到公社去了。

11

那天早晨,我也看到了那沾了血迹的床单。我的外号叫泥鳅的同学约我去练早球,我和他抱着篮球来到球场时,看见那鸭蛋绿的床单被晨风鼓荡成了一面招展的旗帜。泥鳅说,哪个龟孙,把床单晾篮球场,存心不给人打球。他边说边走过去试图去扯那床单,却被一个凶神恶煞的人呵斥住了。那人说,你敢扯它,我就撕了你。

我和泥鳅都认出了那是给供销社送货的司机,泥鳅?他说,这是篮球场,又不是晒场,我们要练球。司机说,今天我把它当晒场咋啦?识相的就一边玩去。

泥鳅冲司机做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就拉着我走了。泥鳅说,这龟孙早晚翻车,一看就不是啥好人。那床单上有血,这龟孙有病,晒沾血的床单干什么?

练不成球,我准备回三叔的住处去。泥鳅却要我跟他去他妈的伤心凉粉摊去尝伤心凉粉。伤心凉粉是白鹤镇的著名小吃,他一提我的馋虫就从喉咙跑口腔了。我咽了咽口水,就跟泥鳅去了。

我们吃完伤心凉粉,就勾肩搭背去中心学校上课。路上,有人交头接耳,说的是庹素。我松开搭在泥鳅肩上的手,指着窃窃私语者说,不准说庹阿姨坏话。

谁说坏话了?你一个小屁孩,管到老子们头上了?私语者中的一位没好气地说,有本事,你去管管那二流子司机,是他欺负了你的庹阿姨。

泥鳅就抢话问,说那狗日的司机,是不是把庹阿姨弄伤了流了血?

这你都知道?私语者的另一位一脸暧昧地坏笑。

我这时想起来,有一天我去庹阿姨那里借书,她正在用大盆洗被子床单,那床单的颜色就是鸭蛋绿。我心里一紧,撒腿就跑,泥鳅在后面喊,若水,你等等我,跑啥?上课还早嘞。

我没等泥鳅,而是向着供销社的筒子楼飞奔而去。我满头大汗跑进筒子楼,直奔庹阿姨的单身宿舍。那扇从前总是紧闭着的门,今天却是敞开着的,我冲进屋里,就看见了趴在床上抽泣的庹阿姨。

庹阿姨,我叫了一声说,那坏蛋司机欺负你啦?

她没回应我,而是用嘶哑的声音叫我出去。

我这时看到了放在床头柜台灯旁的牛角刀,伸手抓过,握紧刀柄大声说,我要宰了这个大坏蛋。

我才转过身,庹阿姨就叫道,阿水——

我愣住,转身面对着她,凝视着她肿如桃的眼和白似纸的脸问,他为啥要欺负你?他伤了你哪里?

她犹豫了一下,说,阿水,是谁告诉你的?我说,那坏蛋司机都把床单挂篮球场上了。

阿水,庹阿姨摆摆手,表情痛苦地说,不关你的事,你去上学吧。她话还没说完,就像烂泥一样,又瘫倒在了床上。

这时楼道里响起了嘈杂声,公社主任领着公安特派员来找庹素了,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公社主任反剪着手,挺着一个大油肚一进门就大声说,庹素,你别难过,公社会为你做主,他杨成林色胆包天,强奸妇女,是大大的犯罪,我会让他牢底坐穿的。公安特派员接了公社主任的话说,法律需要证据,这需要你作为受害人帮我们取证。杨成林挂出床单,说你是处女,这一点,白鹤镇的群众存有疑问,你得跟我去卫生院一趟,接受身体检查。

庹素听了公安特派员的话,气得原本白纸一样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她没理公安特派员,而是直视着公社主任问,杨成林现在在哪里?公社主任说,公社在押。庹素说,主任,请你带我去见他。公社主任说,他现在是罪犯,你不能见他。庹素说,你凭啥说他是罪犯?公社主任急了,拍了一下油肚说,他强奸你,还不是罪犯?庹素说,主任,他没强奸我,我是自愿的。

公安特派员咂咂嘴对公社主任说,看来受的刺激不小,精神都出问题了。庹素说,你才精神有问题,随便乱抓人。

她瞪了公安特派员一眼,昂了头,径直往门外走,吃惊的人们,慌忙为她让开一条路。公社主任摇了摇头说,这演的是哪出呀?

公安特派员更是觉得不可思议,他对公社主任说,我办案子二十余年,遇这样的事,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这女人八成是疯了。

疯什么疯?公社主任跺跺脚对公安特派员说,你看她走路的样子,是疯了吗?我看她清醒得很。还不赶紧跟了她,她要去到公社社部,还不知会闹出多大乱子。

公社主任急匆匆去追赶庹素,公安特派员也赶紧跟上主任的脚步,看热闹的人群也不离不弃跟紧了他们。

在公社社部,杨成林被两个武装民兵看押着。冷静下来的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后悔不迭的杨成林,如果不是手上戴着锃亮的手铐,他恨不得要啪啪啪啪扇自己耳光。当庹素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个外强中干的莽夫扑通一声就跪地上了。庹素用冷眼盯着像一只蔫鸡一样的杨成林,面无表情问说,杨成林,你告诉他们,我是不是破鞋?杨成林低垂着头小声说,不是。

庹素依旧面无表情说,你能大声点吗?杨成林提高了点嗓门说,不是!庹素皱了皱眉头突然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说,你还能再大声点吗?这时杨成林站了起来,两个武装民兵想伸手摁住他,却被他肘击开,他奔到窗前,对屋外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大声喊叫起来——

庹素不是破鞋,她是黄花大闺女,你们早上不是看到床单了吗,那是她的女儿红!

庹素的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她转身对赶来的公社主任道,主任,你听见了吧?不知所措的主任点头说,听见了,听见了。

庹素又转回身去,看着杨成林说,因为你,我现在是破鞋了,你说该怎么办?

杨成林的头再次低垂了下来,他咬咬牙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要杀要剐由你。

杨成林,庹素突然尖声叫道,你还是个男人,就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不杀你,我也不剐你,但我要罚你!我要罚你娶了我!

12

不可思议的事就这样在白鹤镇发生了,庹素和杨成林结了婚。白鹤镇的人为此嚼了一段时间的舌根子,这话题也就不新鲜了。既然是夫妻,杨成林和庹素经常出双入对上街买菜购物,只是庹素脸上从此没有了笑容,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冷美人。起先,人们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时间长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但小镇就是小镇,少不了闲言碎语,只是对象变了。人们不再关心庹素,而是把话题转向了黄廷波。有人甚至放肆地说,那么恶狠如狼的人,没想是银样镴枪头,竟如此不中用。还有人话语更狠毒,说这黄廷波就是个太监,太监都变态阴狠,他当年对人下狠手,就是因为内心阴暗。有人还放出小道消息,说黄廷波被划成“三种人”,会进监狱劳改。

其实,杨成林晒出带有庹素女儿红的鸭蛋绿床单,深受刺激的可不只是黄廷波,还有我的三叔林江平。当他看着那在篮球场上空飘荡的床单时,就精神恍惚了。后来当他得知庹素与强暴她的杨成林成婚的消息,自个儿就喝下了五斤胶壶装的白酒,被中心学校的老师送进了卫生院,三天后才从病床上苏醒过来。醒过来的三叔变得神经错乱,疯疯癫癫,精神失常了。

从前清爽整洁的三叔,现在变得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衣衫不整,逢人就冷不丁唱几句星星索、星星索,星星索啊星星索,然后狂笑着跑开。

就在白鹤镇的人们为三叔扼腕叹息,纷纷议论他不该做一个情痴时,白鹤镇又传出了爆炸性新闻:黄廷波自杀了。

黄廷波的尸检没在他的小院子,也没在白鹤镇的卫生院,不知是谁的主意,竟然在供销社的篮球场上进行了。卫生院的长着一张马脸的刁院长,带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出了結论:黄廷波死于农药敌敌畏中毒。喝农药敌敌畏自杀,这是白鹤镇司空见惯的自杀方式。轻易得出结论的尸检医生们用一块白布将黄廷波罩住,就提着印有红十字的药箱离开了。黄廷波的尸体就这样停在了白鹤镇的篮球场上,几天都无人问津。

庹素就去找公社主任。公社主任说黄廷波在自杀前已经被公社作为“三种人”除名了,他已经不是公社的人,公社没有义务给他收尸。公社在黄廷波自杀之后派人去他深山里的老家通知了他的家人,但他的家人说黄廷波生前不认家人,他死了家里人也不认他。公社主任冲庹素摊摊手说,总不能让我去给他收尸吧?他这样的,是畏罪自杀,上边罪没定性下来,我也没办法。庹素说,你们公社不管,主任,我可要管了。主任说,随便。庹素于是就回了家,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要去镇上棺材铺买棺材,这下杨成林不干了,说好不容易撇清的关系,何苦还要如此?这是自己往裤裆上抹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了。庹素说,你管不着,我愿意。

杨成林就有些气急败坏,说你还真喜欢他?庹素也来了气,说杨成林你真不是人。看庹素一意孤行,杨成林也没办法,他说,你横买竖买我可以不管,但不能花我的钱,我又不是他儿子。庹素就用自己积攒下的钱买了口白板棺材,又出钱请人把黄廷波的尸首埋了。

庹素埋了黄廷波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山里,一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女人,领着一群原本要和黄廷波撇清关系的亲人,浩浩荡荡朝白鹤镇来了。这支乌合之众组成的讨伐大军,带着莫名的愤怒,来找庹素兴师问罪。杨成林给供销社拉桐油去了县城,形单影只的庹素不是这支讨伐大军的对手。健壮的女人犹如一个女将军,她迈着坚定的步伐就进了供销社的筒子楼,像老鹰叼小鸡一样就把庹素从筒子楼里提将出来,如此粗鲁的女人比蛮横的男人还可怕。还没等庹素反应过来,她已经被女人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庹素看到女人一张被愤怒严重扭曲的油腻的圆脸,这种愤怒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从内心生发出来的。庹素不知道自己啥时招惹了这陌生女人,让她带着这么庞大的队伍和这么充足的愤怒赶来讨伐自己。

愣着干啥?女人对自己带来的那群人吼道,还不剃这婊子个阴阳头。

几个人就扑过去,摁住了庹素,疼痛和惊恐让庹素忍不住尖叫起来。

害怕了?女人咬牙切齿又吐出两个字,婊子!紧接着就啪啪给了庹素两个耳光。女人的手很重,耳光扇得庹素的鼻血迸溅出来,有两滴竟溅到了拿剪刀的一个刀脸女人的手背上,吓得刀脸女人的手抖动了一下,剪刀也就掉在了地上。

愤怒的女人瞪了一眼不争气的刀脸女人,就弯下腰拾起剪刀,她一把扯过庹素的头发,就一阵疯狂乱剪。愤怒加上野蛮,让这个身强力壮的女人变成了一头失去理智和人性的野兽。猝不及防的庹素,被这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惊恐吓得失去了意识。

这时三叔摇摇晃晃提着一个脏兮兮的玻璃酒瓶过来了,他看见乌合之众,就嘻嘻地笑,随即就星星索星星索地边舞边唱开来。他把酒瓶当成划船的橹,他有节奏地摆弄酒瓶的动作像极了船工划橹。他就这样走到了头被剪得一塌糊涂的庹素面前,嘻嘻笑着指着庹素说,真丑真丑。但当他终于认出她是庹素的时候,他哇哇地叫着,举着酒瓶就砸向了那野兽一样的女人。要不是那野兽一样的女人带来的三叔身旁的两个年轻男子眼疾手快,那女人的头颅兴许会在这一酒瓶的重击下开出花来。

这时闻讯赶来的镇上人越来越多,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没有人站出来制止这触目惊心的暴行。三叔的酒瓶被一个年轻男子奋力夺下,另一个飞起一脚,正正踹在了三叔胸口。

三叔直挺挺地倒下了,乌合之众的讨伐大军似乎找到了出气的对象,一哄而上恨不得都想往三叔身上踏上一只脚,但人群却被野兽一样的女人制止了。

跟个疯子计较啥?有本事的就来收拾这婊子!她不是美人吗?她不是长得好看吗?今天我就把她衣服脱了,让白鹤镇的人看个够!

她叫嚣着就去撕扯庹素的衣服,庹素本能地蜷缩着想护住自己,做着毫无意义的抵抗。这再次刺激起那女人的兽性,她扑将过去,几把就将庹素的外衣撕了个稀巴烂。就在她准备像在家撕剥玉米那样撕扯掉庹素的内衣时,一声惊喝像炸雷一样把这野兽一样的女人吓得一哆嗦。

住手!

发出这声惊喝的是杀猪匠老包,他提着一把被磨得锃亮泛着寒光的长长的杀猪刀,铁青着脸站到那原本像野兽一样疯狂的女人面前。

如果你再敢动她一指头,我就下掉你一只手!

老包的话像他的杀猪刀一样又硬又冷。

嚣张的女人一下子就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号啕不已。老包低头瞪了她一眼,走过去扶起庹素,老包一手握刀,一手扶着庹素,往筒子楼方向走。看热闹的人群,又苍蝇一样跟在老包和庹素身后,老包转过身,眼睛瞪得像牛卵,他挥舞着杀猪刀说,看什么看?作为白鹤镇人,你们心里就不羞耻吗?

13

被老包震慑住的女人是黄廷波的媳妇。其实,说她是黄廷波的媳妇,似乎又有些勉强;说她是黄廷波的未婚妻,但又是明媒正娶办过婚事的。这复杂的关系还应从黄廷波被招去做工人修盐水公路说起。当时,省公路局为修盐水公路,要招一批修路工,黄廷波被选上了。离开家前,他父母盘算着要为儿子说门亲事,经过多方托媒,最后相中了邻村王家的姑娘翠彩。

黄廷波父母相中的是翠彩膀大腰圆的好身板,毕竟儿子去当了工人,家里少了干活的劳力,这翠彩看上去一身力气,正合了他们心意。但黄廷波却看不中王翠彩,觉得她就是个活脱脱的女汉子,缺少女人味,就犟着不同意。黄廷波犟,他爹比他更犟。他爹大手一挥说,儿子,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由不得你。于是他父亲就自作主张应承下了这门亲事,并决定在黄廷波去当工人前把婚事办了。但就在举行完婚礼仪式并在众人目睹两位新人入了洞房之后,黄廷波就撇下王翠彩连夜溜走了,他一个人去了盐水公路指挥部。儿子逃了婚,丢了老子的脸,黄家就想把王翠彩退回娘家去,王家人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老黄要是当众人面把吐出的痰又吸回去,就接受退婚。老黃自然做不到,就只好把王翠彩留在自己家,等待黄廷波回心转意。老黄请人多次写信,催黄廷波回家,但所有寄出的信犹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一年多后,黄廷波因为工伤,被安排到白鹤镇公社工作,他爹来白鹤镇找他,要他回去认下这个媳妇,但好说歹说,最后以死威胁,黄廷波就是铁了心不从。这彻底伤透了他爹的心,回去后就向众亲宣布没有这个儿子,后来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没两月就撒手人寰了。但就连他爹的葬礼,黄廷波也没回去料理。

黄廷波如此,其实另有隐情,他在修盐水公路受的工伤,证明上写的是腰伤。其实他伤的是男人的命根子。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石块击中了他的下体。他虽然经抢救保住了性命,却丧失了男人应有的功能。自己不幸的遭遇,他守口如瓶,从没向别人提起。即使被亲人视为无情无义,被他人说成心理扭曲,他都独自承受了这一切。他的心,由此也变得越来越硬。他表现的激进与狠辣,与身体残缺息息相关。

王翠彩认为黄廷波不愿回家认她这个媳妇,是因为庹素这个长得像妖精一样的女人。但迫于老包明晃晃的杀猪刀,她没有彻底解除心中的愤懑,于是又带着她请的乌合之众,来黄廷波的坟前。她咬牙切齿地在他坟头重重地连跺三脚,又扬起巴掌冲刻有黄廷波名字的墓碑啪啪就是两巴掌。由于用力过猛,她的手都因此骨裂了。

被重重地惊吓和深深地凌辱的庹素,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其间,老包还煮了她爱吃的红薯白米粥送了去,但无论老包怎么敲门怎么叫唤,她都像死去了一样毫无声息。直到丈夫杨成林开着卡车拉着从县里运来供销社的物资回到白鹤镇,打开家门才发现她奄奄一息。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伤害成这样,杨成林不仅不愤怒,还不吃惊,甚至在心里生出了某种快意。他大声地冲庹素嚷,黄廷波是好招惹的吗?这下知道啥叫阴魂不散了吧?

她被杨成林送到了白鹤镇卫生院,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才保住了性命。

但还没等庹素出院,杨成林就像一个女人一样唠唠叨叨数落了起来。他埋怨庹素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并说自己早就阻止过她给黄廷波收尸。你这是无事找事!杨成林说,你想做好人,却变成了今天这鬼样子!

楊成林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是直视着庹素的光头的。庹素从他的语气中,听到的不仅是责备,还有幸灾乐祸。

鬼样子也是人,不像有的人,天生就是鬼!庹素回应说。你骂谁呀?杨成林说,你以为你是谁!在白鹤镇人眼里,我们都是下三烂。你嫁给我,成天一个委屈样,连个笑脸都没有过,再阴的天,总有放晴的日子。你倒好,成天哭丧着个脸,像死了爹娘。不要总觉得你比我高,我们其实就是歪锅配了歪灶。

庹素气得差点昏过去,她躺在病床上,看着杨成林一脸满不在乎的痞子相,心中便生出了一个主意。

庹素从卫生院出院后,径直去找了供销社主任。她向供销社主任提出,自己需要一间单身宿舍。主任说,你一个结了婚的人,要单身宿舍干什么?

庹素说,不干什么,我要离婚。

听说庹素要跟自己离婚,杨成林可急坏了,他思来想去,就准备了礼物,去公社主任家,请他做说客。

公社主任找到庹素,就说,庹素,婚姻不是儿戏,先前你要跟杨成林结婚,可是你自己决定的。庹素点点头,她正视着公社主任说,现在我要与他离婚,也是我决定的。

公社主任摆摆手说,不可不可。庹素呀,我再重申一遍,婚姻可不是儿戏。

庹素说,主任,正因为不是儿戏,我才要跟他离婚!我也再重申一遍,这是我的决定,主任,这是决定,也是我的权利。

庹素的话说得很轻,但在公社主任听来,还是有掷地有声的坚定。主任叹息一声说,庹素,你这样让白鹤镇人怎么看你?

主任,这你就放心好了,庹素凄然一笑说,今后,白鹤镇没有庹素,庹素也没有白鹤镇。

公社主任一惊说,你要离开呀?

庹素重重地点了点头。

庹素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白鹤镇的。那天虽然天气并不冷,庹素还是戴上了自己连夜赶织的毛线帽,用它遮住自己的光头。她除了换洗的衣服和父亲送她的那箱外国文学名著,什么也没有带。她吃力地用手提着皮箱,肩挎着装了换洗衣服的包,往白鹤镇上的长途客车点走,路上遇到老包,老包要帮她提皮箱,被她婉拒。老包看着她的背影,叹息了一声,对路旁小摊上正炸油条戴副圆眼镜的歪头李说,这白鹤镇,怎么就容不下那么好的一个女子呢?歪头李歪着头,推了推脸上的圆眼镜,一边拨弄着油锅里的油条一边说,木秀于林,老包,木秀于林哪!

从供销社的筒子楼到长途客车点,并不长的一段路,在庹素脚下却显得如此漫长。在她心中,那种作为侨民的漂泊感又泛了起来,她强烈感受到自己是单独的,对,单独的!自己是白鹤镇单独的存在。她心里自言自语。当她的眼前出现那辆脏兮兮的长途客车时,走得已经很吃力的她,不知哪里来的劲,步伐竟然急促了起来,她知道,自己那毫无安全感的身体,有着本能逃离的愿望。她把皮箱递给正指挥人装载行李的司机,司机看着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冒着豆粒一样汗珠的她说,不急的,不急的,离开车时间还有一刻钟嘞。庹素叮嘱司机要放好皮箱,边叮嘱边伸长了脖子往车顶看。司机瞅她一眼,揶揄说,箱里有珍宝?庹素仰着头说,比珍宝贵重。司机不解,眯着眼打量车顶的皮箱说,这世间还有比珍宝贵重的东西,你那皮箱里到底装了啥?

庹素说,装着我的命。

快到开车时间了,司机吆喝乘客上车。庹素低了头往车上走。她人进到车里,把挎包放在行李架上,正准备坐下时,车外却传来了歌声——星星索,星星索,星星索啊星星索……

庹素身子颤抖了一下,随即整个人就扑向了车窗,她看见了他,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是他!

她心里喊了一声,林江平!

她拨开迎面过来的乘客,急匆匆地下了车,朝着林江平飞奔过去。

看见庹素,林江平的歌声戛然而止,手一抖,手里的空酒瓶就掉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碎了一地。

怎么不唱了呢?她问。

他没回答她,只是冲她嘻嘻地傻笑。

唱!她凝视着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说,我们一起唱——

星星索,星星索,星星索啊星星索。

…………

他唱得字正腔圆,完美地配合着她的节奏,全然不像一个精神病人。美好的歌声,让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少有的幸福感。

他们唱完,他还是不愿松开她的手,看着她傻傻地笑。庹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用力抽出手,双手捂面,奔上了长途客车。

司机随即踩了油门,车子缓缓动了起来。

这时,窗外歌声又起。客车内一个多嘴的乘客说,那个疯子又唱歌啦。一个临窗的乘客扭了身子探出车窗回头看了一眼,?那多嘴的乘客,这哪是唱歌,是撕心裂肺。

14

庹素走了。白鹤镇还是那个白鹤镇,喧嚣,嘈杂,人声鼎沸。不同的是,三叔的疯病更重了,中心学校就找我父亲,让父亲帮他办病退。父亲是忠厚人,他来给三叔办了病退,领着三叔和我离开了白鹤镇,我回到村里的小学继续念书,三叔在家养病。但三叔在家待了两天,又自个儿跑回白鹤镇,他像乞丐一样在垃圾堆里刨食,睡在白鹤镇供销社筒子楼的屋檐下。

父亲去找过他,把他又带回家,但没两天他又跑回去了。如此这般,父亲也没了办法,只好听之任之。我曾在一个周末去镇上找过三叔,试图劝他回家,但无论我好说歹说,他只是用手指着筒子楼傻笑。我告诉他,说庹阿姨不在筒子楼里了。听了我的话他就哭了,像个淘气的小孩那样哭。哭着哭着他就唱起《星星索》那首印尼船歌了。他唱歌的时候一点也不疯,神色专注,声情并茂,字正腔圆,身心投入。我问他,是不是我帮你找回来庹阿姨,你就不疯了?他听了我的问话,就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冲我点了点头,但随即就一溜烟跑了,边跑边说,不疯不疯,你是骗子,嘻嘻,阿水你是骗子。

就在庹素离开后那年的秋天,我考上了县城中学,撑船的父亲,高兴得就像我中了状元。

我也高兴,我想去到县城,兴许会找到庹素,找到她,我三叔就有救了。年少的我,甚至把找到庹素当作了我向三叔许下的诺言。

我在县城待了六年,从初中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六年里,我曾到处打听庹素的消息,但就是一无所获,六年里,我也从一个少年渐渐成长为一个青年。日趋成熟的我,逐渐明白,我的努力毫无用处。即使找到她,也不可能让三叔不疯癫。但六年里,我始终没有停止过寻找,我总是盼望着,有那么一天,我会与她在县城的某处不期而遇。

但六年我找寻了一个空。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在那所工科院校里,我做起了毕业后做一个工程师的梦。

我也逐渐淡忘了那个诺言。直到 1985 年的一天,我一个家在省城的同学,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在等待吃晚饭的时间,他神秘地拿出一盘磁带,说上面录有一首听后终生不忘的歌。他把磁带放进录音机卡座里,音乐声才响起,我就听到了我熟悉的旋律。

《星星索》!我脱口而出。

他吃惊地看着我,说林若水,我以为我们工学院就数我神通广大,没想你更胜一筹。我这可是托香港熟人搞到的最新版本,这都被你捷足先登了。

看着他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说,我七八年前就听过了。

我才说出这句话,他啪一声按下暂停键,就从录音机旁蹦了起来,他用手指着我说,林若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从他语气里听出了失望和愤怒,我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情绪,我说,你吃错药啦?

林若水!他差不多是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是个不诚实的人!

我耸了耸肩问,我怎么就不诚实啦?这就是《星星索》嘛,我七八年前就在故乡白鹤镇听人唱过嘛。

不可能!他重新按下播放键说,你听听,这是邓丽君前不久在日本唱的,这是现场版!这歌叫《星星索》又叫《船歌》,你听,邓丽君唱得多好多深情,轰动了东京!难道邓丽君七八年前去过你故乡不成?

这《星星索》是印尼巴达克人的船歌,我对他说,我听的不是邓丽君唱的,是庹素和我三叔唱的。

庹素是谁?他问。

一个美人。

那你三叔?

他叫林江平,一个小学音乐老师。

我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是用印尼语唱的。

他“哦”了一声,算是相信了我的话。

录音机里响起邓丽君的歌声——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呀迎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情郎呀我要和你见面,

诉说我对你的思念。

当我还没来到你的面前,

你千万要把我记在心田。

要等着我呀,

耐心地等着我呀,

情郎!

…………

多么深情,他眼睛闪着泪光对我说,若水,今天他妈的这世上最缺的就是这两个字:深情!

深情!对,也许就是这两个字,让我放弃了成为一个工程师的梦想,我这个工科生,从那时起,耳边总是回响着《星星索》的旋律,成天想入非非,最终,不务正业的我,做了一个作家。在写作中跋涉了三十多年,却始终不敢碰触故乡。在这三十多年间,我回白鹤镇的次数寥寥无几。二十年前,我这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回到白鹤镇,曾经的公社主任找到我,给了我那本黄廷波的红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本,他说,兴许对你有用,我这些年常常翻看它,但就没看个明白。我看着他一脸的困惑,此时他也白发苍苍。这个过去我心生过恨意的人,现在我看他时心里却长出了怜悯。也就是那一年,我回到故乡,却没见到我的三叔,我问起父亲,他一声不吭,只是皱了眉把水烟筒吸得咕咕响。后来有人告诉我,三叔他投了江,而且就在父亲的船上。那天,疯疯癫癫的三叔上了父亲的船,他站在摇摇晃晃的船头,深情款款唱起了《星星索》,江风鼓荡着他破旧而肮脏的衣衫,拂扬着他乱草一样花白的头发。他唱着唱着,就在父亲将船划到江中央时,扑通跳进了湍急的江水中……

这迟到了二十年的噩耗,庹素听后还是悲从中来。我看见她握紧的双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试图努力克制住自己的伤悲。她用颤音对我说,若水,解脱了好,解脱了好呀!她边说边用手去拍了拍她先前抱出来的有我作品的报刊,叹了口气又说,知道我为什么收集了你那么多作品吗?我想看到你写故乡白鹤镇的文章。我离开它的时候,心里一直发誓要把它从心里抹去,但奇怪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年事越高,它却越来越占据我心间了。但阿水,你却让我失望了,你的作品里,只字不提白鹤镇,你似乎一直在躲避着它。

我真想告诉她,正是因为她,我对故乡白鹤镇,情感一直是复杂而纠结的。我爱它吗?说爱吧,恨就会从心中跳出来。我恨它吗?要恨吧,爱却又悄悄地在心里生出了根。我记得当白鹤镇因修巨型电站被彻底淹没水中的消息传来,我正与朋友喝酒聊天,一直在酒桌上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我,瞬间失态,大放悲声。我还想告訴她,我心中的白鹤镇,是因她而存在的,没有她的白鹤镇,在我的记忆里是模糊而苍白的。

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凝视着她。我惊讶地发现,无论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抑或一个美人,她在我心里一直是单独的。我端详着她,从她历尽沧桑的脸上知道她离开白鹤镇后,活得并不容易。现在,她混迹在广场舞大妈里,藏在这喧嚣混乱的城市里,也是单独的。

我就这样想起了一个诗人的诗,我于是唤了她一声庹阿姨,诗人的诗句就冲口而出——

你是单独的单独的

除你之外

到处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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