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光阴
2023-02-28石舒清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县,1989年毕业于宁夏固原师专英语系,当过中学教师、县委宣传部创作员等,现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宁夏文史馆馆员。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改编的同名电影获第21届韩国釜山电影节最高奖;短篇小说《表弟》被改编为电影《红花绿叶》,获第三十二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奖。
春 花
事情大致发生在民国二十年(1931年)前后。
女子叫春花,按老家人的话讲,正在13岁上长着。父母都没有了,在哥嫂跟前过活着。就在一天中午,吃过饭洗锅的时候,春花把锅里的水带到锅外面一些,给嫂子看到了。嫂子就指教了她几句,说,像你这么大的人,娃都有了的也不少,你还以为你小着。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骂人的话,而且洗锅确实不应该把锅里的水弄到外面来。但是有一种说法是,孤儿的心思多。嫂子那么一说,春花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已有了怨气。她觉得不只是洗锅的事,许多事上嫂子都看不惯她,爱指教她,好比嫂子洗锅,锅里的水带出来了,会是一个大事吗?会有人说她吗?她春花会因此说嫂子吗?根本就不可能。关键是,嫂子洗锅春花就不往这里看,只有存心找事才能发现这些不值一提的事。还有一次她来月经,在后院里偷偷洗月经带,这种事嫂子都来插一杠子,而且她不知不觉就到了你跟前,看到可怕的事那样吼喊一声,说哎哟不得活了,你看你拿啥洗你那个呢,这是吃水用的壶你知道吗?说着从她手里夺过水壶,骂骂咧咧去了。月经带还没有洗完,春花看着没有洗完的月经带,也只有大睁着眼睛流眼泪的本事。说起来这样的事多了。
哥哥在中间,调停过她们姑嫂的矛盾,哥哥对嫂子讲,她还是个娃娃,你就不能同样的话声音软和一些说吗?哥哥给春花说,嫂子比母呢,你嫂子也就是嘴头子上的一点毛病,人还算一个好人你承认吗?哥哥也有哥哥的难处。洗锅这个事情稍稍往前,也就是往前一两天的工夫,还有过一个事,就是哥哥不知从哪里买来两件估衣,其中一条女式裤子,屁股后面有血迹,一看就是月经痕迹,哥哥的意思是让春花洗一洗穿去,虽然长了几寸,但是不妨先把长出来的折起缝到内面,等个头长高一些时把折入内面的再放出来,不就可以穿几年吗?而且看那裤子的布料成色,应该不是寻常人家的女人穿的。春花很高兴,洗了在晾绳上晾着。后来不知怎么的,那明明晾在院子里的裤子却不见了,春花一遍遍到晾绳边看,没就没了,那么大一条裤子,用不着这样找的。春花虽然没有问嫂子,但是知道裤子是让嫂子拿去了,从哥哥尴尬的样子上就能看出个大概。但是哥哥也没有多说什么,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女式裤子这回事一样。这事才过,又是这洗锅的事。春花嘴里不说,不慌不忙洗完锅,装作出门上厕所,就悄悄离开家,向二十多里外的乡上去了。她的姐姐就在乡所在地。姐姐嫁给了一个叫杨文科的人。姐姐比哥哥还大,是家里的老大。春花给姐姐带过两个娃娃,对姐姐的家里还是熟悉的,有不快了,实在忍不住了,也去姐姐家说说。姐妹俩在一起说体己话,姐姐说,你就咬着牙再忍几年,再忍几年你寻下婆家了,就不受旁人的气了。因为父母早逝,姐姐回娘家的时候也不多,回来也不像别的回娘家的,在娘家住个三天五天七天八天,她一般早早来,当天来当天回。父母不在的娘家都是这样的,这没有什么可讲的。姐姐叫桃花。桃花一看到春花的样子,就说,又跟那个淘气了?桃花总是把弟媳叫作“那个”,这一说就说得春花红了眼睛。
春花在姐姐桃花家里,转眼就过去了七八天。这期间春花气已休平,想着是不是该回去了,毕竟哥哥的家是自己的家,在姐姐这里自己总是一个亲戚身份。但姐姐却让她不要急,再待几天。实际春花到桃花家里,几乎一天也没的歇息。桃花家里天天拧麻绳卖,这是桃花家由来已久的一个营生,平日都是由桃花两口子拧麻绳,拧到一定量了,由杨文科拿到集市上去卖,桃花就在家里干干别的。如果家里没多少事,桃花也求着自己的几个娃娃帮自己一把,继续拧麻绳,娃们早就领教到这并不是一个游戏,实是一个苦差事,看到杨文科背着麻绳出门,他们就挤眉弄眼蹑手蹑脚逃掉了,等桃花喊他们来拧麻绳时已不知躲在了哪里。桃花大声哄骗说来吃烧洋芋等,也不见他们闪面,按桃花的话说,现在的娃娃聪明了,知道你言舌子上面啥话,言舌子下面又是啥话。这不,瞌睡遇上了枕头,正好来了个帮忙的,春花来了,好,就帮着拧绳子,腾出杨文科来专门去卖绳子。所以春花在桃花家里,连杨文科也是满意的。当春花流露出要回去的意思时,桃花说,回去干啥?回去不还是干这个干那个吗?还要受人的气。最后桃花见春花确实想回去,大概检讨到自己这里于春花而言也不是个什么好去处吧,于是就对春花说了实话,说你再帮姐两天吧,生意都有个旺季淡季,等这两天一过,你就回去。冬天女人们没农事,不都是大屁股压在炕上给男人娃娃做鞋子吗?做鞋子就需麻绳的,也就这么一段时间能卖。春花打着呵欠说,那你说还待几天?春花一天也待不住了。拧麻绳拧得人天旋地转,吃饭不香,睡觉也觉得在拧麻绳,拧麻绳的时候又不停地打盹。再帮姐三天你就回去,你回去你也是帮那个做活计,你以为你回去能享福,桃花说。
就在这期间,出了一个事情,一个街坊女人,来桃花家串门子,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和桃花闲扯,渐渐两个女人的谈话就有些诡秘起来,好像两个人的一切心思一切交流都关乎春花,当着春花的面不便言說似的。除了含含混混的言语,两个人把女人们之间说秘密话的本事和手段都用上了。那女人重重地看着春花,好像她一眼就把眼前这个女子看准了。春花其实有些瞌睡,对姐姐和那女人的交流并无多大兴趣,倒是她们忙于交流使她可以腾出身来,一边习惯性地摇着拧绳车子一边睡觉。像她这样出身和习惯的人,一边劳动一边借机休息甚至睡觉,不是什么难事。小时候帮姐姐带孩子不就常这样吗?和嫂子去河里抬水,一路走一路休息着不是常有的事吗?除非你擀面切面条,那是不能睡觉的,那时候睡觉危险,会切着手指,那样的时候,奇怪,也不会瞌睡。就着油灯做针线也会瞌睡,忽然被针刺一下,即刻就清醒了,清醒之后又可以做很长时间针线。但是怀里抱着小娃娃或者拧麻绳,都是可以借那样的时候来睡觉的。好像睡着了,好像没睡着。说睡着了能听见别人的说话声,说没睡着又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也不关心别人在说什么。好像觉得自己在水里一沉一沉,就要被水淹没了,忽然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就在干岸上,身边一滴水也没有。春花觉得自己睡睡醒醒了许多次,姐姐和那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她不知道就在这个过程中,姐姐和那个女人已经决定了关于她的一件大事,就剩姐姐给她摊牌了。
那女人走的時候春花是记得的,记得那女人用重重的眼神看着她,好像时刻在评估着她的成色似的,见春花也在看她,她马上换了眼神,对春花友好地笑笑,走出门去了。奇怪,这女人一走,春花忽然一点子睡意也没有了,她看着桃花身边的一大堆乱麻,忽然有些没好气地说,我明儿就回。不是说好的三天吗?桃花说,你先不要急着回去,我有个要紧的话跟你说呢。我这也是为你,从今往后你不用再受那个的气了。同一个人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不同的称呼,春花呼作嫂子的人,到桃花嘴里却成了“那个”。春花说,摇了一天了,把人的胳膊都摇掉了,看来我到哪搭都是个长工的命。桃花好像没听到春花的话一样,说,你姐夫这阵还没回来,我就这阵给你说吧,反正你说小也不小了,和你同年龄的,当妈的都有呢。姐姐说的这话嫂子也说过,好像春花迟迟不当妈是她的一个罪过。
桃花和那女人挤眉弄眼了一个下午,所说的事情是,让春花给那女人的弟弟当媳妇。那女人的弟弟,死了老婆多年,有五个孩子,男人拉娃娃,有诸多的艰辛,就缺个洗锅抹灶、暖炕焐脚的女人哪。女人的弟弟才38岁,春花十三交十四了,说起来年龄上也不是太悬殊。关键过了一婚的男人知道疼女人。家里五个娃娃,现在小着,虎垒垒(意即长得快)几天就长大了,娃娃长大了,大人们不是就享福了吗?不要看眼前的困难,要看将来的福气,会过日子的人都不是看你现在咋样,而是看将来。桃花还说,关键是那个男人她也算熟悉,算有本事的一个人,至少比你姐夫强一大截,家境在乡上这么多的人家也能算个中等,会木匠活,给人做个案板风匣什么的,都没有问题,你想谁家能不用案板不用风匣呢?一家至少一个案板、一个风匣,这全乡有多少人家?你一年就算天天忙都忙不过来,一句话,事情要是成了,你就当你的娘子去吧。都是桃花说,不闻春花说什么。于是桃花停住给春花输送麻线,盯住春花的眼睛问,你听没听着?答应不答应?你要答应我再跟对方细说。等不到春花的话,桃花又说,我觉得是个好事情,你没有理由不答应;你要是答应了,有你自个的家了,吃睡穿戴都由你,再不看人的下巴再不受人的气了。正说着,那街坊女人忽然又走进来,走得自己热气腾腾的,把一块花布、一条新毛巾、一盒雪花膏搁在炕边儿上,说,先没个给头,先把这个留下给你妹做上件衣裳,别的过后再详细说。桃花有些紧张地看着春花,说,我们正说着呢,这也有些太着急了吧。那女人说,没啥,事情成不成都成,先给你妹做个衣裳叫穿上,好女女,花衣裳,一穿就不一样了。说着就向着桃花挤了好几下眼睛,好像她挤眼睛的意思桃花都能尽数明白似的,然后就躲着春花的眼睛走掉了。
春花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梦里。这都什么事。这都在干什么呀。桃花说,看看看,正说着,花布棉手巾的,都给你送过来了。桃花停下拧麻绳,拿起手边的花布稀罕地看着。拿起毛巾稀罕地看着。雪花膏拧开来闻闻,香得她直皱鼻子。桃花给春花笑着说,你看你看,八字没一撇呢礼物到了。春花觉得自己在懵懵懂懂中有些说不清楚的兴奋,还没有谁跟她提过亲呢,还没有谁专门给她送过礼物呢,一送还送好几样。她想起哥哥买来的那件女式裤子,还是估衣,后面还有血迹,但是引起自己怎样的欢喜啊,想着自己穿上那裤子会是什么样子,想着在村里走着,被丫头们看到她穿着那样的裤子会是什么样子,但是,裤子再好,能比得上眼前的花布吗?这可不是二手货,这可不是从来不曾见过的什么人穿过的用过的,这是崭崭新新的布料,花布料,想做成棉的就做成棉的,想做成单的就做成单的,把这块花布做成的衣裳穿在身上,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她记得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穿过一件从开始就是新的衣裳,没有穿过,没有这个记忆,没有这个感受,没有谁特意地专门给她送过这样的礼物,这样的上面的小花跳动个不已的花布;还有毛巾,长这么大,就没有一次用这样的毛巾擦过脸,这是用来看的摆设的不是用来擦脸的;还有雪花膏,都是给她的吗?这礼物给春花的心里带来了奇异的感受和很强的冲击力,使她不能静下心来理顺什么。她觉得任何礼物好像都是重过她自己的。她通过这些礼物重新感受着自己。她甚至有些担心,怕那几样东西在那里只是个诱饵,怕姐姐并不给她。你闻闻这味道,桃花把打开着的雪花膏递过来让春花闻。春花把头扭到一边躲着,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躲。但还是闻得那味道了,那是一丝好像离她很遥远和她无多大关系的味道,让人莫名地觉得心酸和想落泪的味道,真好闻。桃花说,收不收人家的东西是你一句话的事,你说不收,就给人家送回去;你说收,那咱们就给他们回话,接下来就不是只要这点东西的话了,要诚心娶你,咱们再跟对方一样一样细细说,该要的一样也不能差下,总之双方面拉个平衡,不能一开始就叫你吃亏。桃花这样说着,竟好像哽咽了一下。春花不知道自己能决定什么,被人提亲这事突如其来,搞得她有些慌乱,但更多的还是莫名的兴奋。被人提亲在心里原来可以激起如此大的动荡和混乱。已经送来的礼物让再退回去吗?那花布她还没有摸一下呢!错过了这个还有人给她送吗?送花布送毛巾送雪花膏吗?谁说得准呢。她莫名地担心。多少指望都落空了。好在花布等还都在姐姐那边,要是姐姐忽然一股脑儿把它们捧到她眼前,说,给,都是你的,那怎么办?那她怎么办?说来礼物暂时还是放在姐姐这边的好。
桃花用一副探究的样子看着春花,她看不出春花的真实意思。她觉得这样的大事情如此处理,是有些仓促了,她不该逼春花,应该给点起码的时间让春花考虑考虑。她不打算拧麻绳了,她想给妹妹留出一点时间来。要是照妹妹说的,她明天真不管不顾地走了呢?她要走也没办法,是不能拦的。就让她再想想吧,想通了,愿意,好,那就算是她自己做了决定,同时对方她也是了解的,除了娃娃多,除了男人年龄上稍稍有些大外,别的都还行,18岁嫁80岁的都有呢,何况这才38不到40岁。奇怪,原本和那女人东一下西一下说着,根本没有想着话会说到这里来,但不知怎么着一步步就说到这里来了,她说妹妹还小没个婆家受嫂嫂的气,那女人说自己的弟弟不缺吃不缺穿就缺个媳妇,就这样不知不觉,把话说到一起去了。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杨文科收摊回来了。正好这一轮麻绳也拧好了。桃花就对春花说,麻绳今儿就拧到这儿,你好好想一想这个事,这是人家给你的东西,你拿上。桃花当面要把礼物交给春花了,春花觉得自己的心像解冻的春水那样疾速地没头没脑地流着。
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春花很快嫁给了一个叫马建邦的人,其时春花来桃花家还不到半个月。就那么巧,就在春花嫁过去的第二天,她的哥哥来桃花家里接妹妹回去,因为地里要转粪了,需要春花这个人手。哪里想到才这点工夫,春花已嫁为人妇。春花的哥哥一怒之下,把姐夫姐姐告了,说姐夫姐姐趁着妹妹年少无知胡乱做主,从中获取高额彩礼。
一告即准,乡公所认定属买卖包办婚姻,宣布婚姻无效,一应聘礼,悉归春花所有。
只当了一夜新郎的马建邦不服,被乡公所逮去拘押一夜。
被拘押一夜的马建邦以涉嫌骗婚为由,再行申诉。
后经请示上峰,让春花将所得聘礼尽数退回马建邦。
这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记工分
从1980年9月5日起,直到1980年11月20日,记工员柳福才都没有给张晓梅记工分。柳福才没记张晓梅记着。张晓梅不识字,她记工分的办法是,把一个火柴盒里的火柴移到另一个火柴盒里。先是,一个火柴盒是空的,劳动一天,往空火柴盒里移一根火柴,到11月20日这一天,数了一数,已经有33根火柴,一根火柴10工分,合起来不就是330工分了吗?顶如一个馍馍被切掉了少半个。11月20日是个特别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是年度工分截止日。过了这一天,今年的就算完了。后面的劳动挣的工分,就要算到来年的账上了。所以张晓梅想着必须在这一天要鼓个劲儿把自己的工分记上。
此前张晓梅和大家一样,都是照例在劳动后到候在一边的柳福才跟前记工分。大家松松散散地排着队。柳福才头也不抬记着工分。好像他是不需要看人的,只把工分簿接过去,低头记上,又低头递出去。的确,大家都是一样的工分,没必要再多看什么的。记工分日子久了,也使得柳福才养出一种特别的不容易效仿的样子来,好像一切都不在话下,只须他大笔一挥,好像他在当众炫耀某种绝活一样,好像他在写着大文章似的。当一种能力或者说权力为你所独有时,你在众人眼里就会显出一种特别的魅力和震慑力来。有人会带着多少有些讨好的口气和柳福才说话。说什么是次要的,和行使着权力的柳福才说话才是重要的。柳福才慢慢地应付着,在工作中无暇旁顾的样子。当然也可以不讨好柳福才,毕竟他也只是个记工员而已。可以不讨好,但绝对不能惹着柳福才,惹着了柳福才,他也是有手段对付你的。张晓梅就是惹着了柳福才,使得轮到了记她的工分时,一直低着头的柳福才忽然就抬起头来,认出了她似的,把接在手里的工分簿又递回给张晓梅。
“还没记呢,”张晓梅说,“把我的工分给我记上。”
柳福才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手伸到她后面,把排在她后面的人手里的工分簿拿过去记了。这时就会形成一种现象,就是大家都会很自然地不约而同地重新排队,会另外形成一个队列,这个队列正好可以把张晓梅除在一边。这个把张晓梅除在一边的队列近乎天成,就好像流水碰到了一个不值一提的拦挡物,稍稍斜了一下身子就過去了。大家脸上都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他们用这个表情置身事外了似的。细细看来这个表情还是有着一些迹象的,就是它好像隐隐地排斥着张晓梅,同时在暗暗地呼应并支持着柳福才。张晓梅就捏着自己的工分簿站在一边。如果说大家的表情有着某种一致的东西,那么她的表情就有些两样,好像她是庄稼地里一棵没来得及除掉的野草似的。为了不影响大家排队记工分,张晓梅主动站得离队列远些。她有时也会看看柳福才。她看柳福才的眼神是复杂的。要说其中一点祈求的意思都没有也是不对的。有人躲闪地看她时她就把头转向一边,好像任何嘲弄和同情她都不接受。柳福才的神情则像村里的民办老师张老师,张老师好罚站学生,罚站了一个两个学生在旁边时,他照旧不受影响继续上课。轮到张晓梅的丈夫柳福义记工分了。气氛多少有了一点异样。果然柳福才这时候又抬起头来,很重地看了柳福义一眼,接过工分簿给龙飞凤舞地记了。柳福义接过记了工分的工分簿赶紧走开到一边。等工分记完,就算是散工了。这时候已剩得没几个人。柳福才拧了钢笔帽要走时,张晓梅上前撵了两步。
“我的工分还没记呢,把我的记了再走。”
有走开的社员又回头看着。柳福义远远站在一边,受风吹着的样子。他在远处等张晓梅。
柳福才像没听到那样把笔郑重地别在上衣兜里,开步要走。张晓梅赶上去拦在他前面,要他记了自己的工分再走。
柳福才绕开张晓梅迈着大步走了,边走边大着声音咳着,往地上吐出一口痰,听他喀喀喀咳着的声音,好像他是一嘴的干柴烈火。
很快大家就走得不见了,遗下刚刚劳动过的地方,好像送葬的人都走了,留下了新砌的坟包似的。
在渐落的夜影里起了小风。
柳福义站在那里,见张晓梅原地不动,就走回来劝她先回家再说。这种情况,已远不止一次两次,十次八次。辛辛苦苦赶早贪黑劳动了,工分却记不到工分簿上,这算什么事?到时候拿啥分粮食分钱?柳福义就很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这样子,就把黑叫驴借给他嘛,反正是作业组里的驴,又不是他自家的。说来要怪就怪老婆张晓梅,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说到根儿上还是要怪他柳福义,自己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就没个主张吗?听女人的话。再看看这耳根子软的下场。好在柳福才还网开一面,没有一锅烩,不是还给他柳福义记着工分吗?柳福义千思百想,深刻反省,觉得也不能全怪柳福才,自己这边也有做得不周的地方。要是能回过头来再做一遍,柳福义就会不听张晓梅的话,照自己的来做。再还说啥,屁大点事,搞得几百工分没记上,自己还从饲养院给调了出来,你说到底是谁吃亏谁占便宜?
两家的关系处到如此境地,说来并没有什么大事,说到事情的起因,简直不值一提。当然两家的关系一直不怎么样也是一个事实,但总的来说,各过各的日子,也还说得过去。就在几个月前的一天,两家起过一点冲突,冲突倒不小,动了手脚,但说到缘起,都不好意思再说似的。大家都在地里锄草,张晓梅忽然听到赵祖英在说自家的闲话,一口一个烂眼子家。烂眼子家长烂眼子家短。烂眼子家东烂眼子家西。张晓梅先是忍着,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只是埋头锄草。但赵祖英好像是有意要让张晓梅听到的,让张晓梅满耳朵都是赵祖英说烂眼子的声音。张晓梅觉得再装作听不到就会招人笑话了,就回头低声说,烂眼子长烂眼子短的,吃你的喝你的了吗?赵祖英好像就等着和张晓梅干架呢,干刺蓬一样一点就着,说,不是烂眼子吗?眼睛里像长了个树柯杈。张晓梅忍不住回击说,我们眼睛不好不咬人,有些人长着个驴嘴动不动就咬人。大家都知道两个人骂的是什么。其实两个人的这些骂词,一方面是攻击着对方的丈夫,同时也算是在维护着自己的丈夫。村里几乎每个人都有绰号。虽有绰号,但绰号是不能随便叫的。只有像赵祖英、张晓梅这样子吵嘴干架,才可以叫绰号,而且这样一叫绰号,就让双方的关系糟糕起来紧张起来了。张晓梅的丈夫柳福义眼睛不好,绰号烂眼子; 赵祖英的丈夫,记工员柳福才的绰号叫驴嘴。说来相较于官名,绰号往往是更接近一个人的真实的。这也许正是绰号不方便拿来叫的原因。原本张晓梅的回击声是不大的,但是她这样一回击,却让赵祖英的声音大起来了,扶着锄头在后面问她骂谁是驴嘴。张晓梅不说话,只是埋头锄草,想不到赵祖英却来到她身边,让她说说清楚,刚才骂谁是驴嘴。张晓梅不抬头说,谁骂我我就骂谁。话音没落,张晓梅就被一股突兀的力量掼倒在地。原来是在前面锄草的柳福才听到了,赶过来一把将低头锄草的张晓梅推了出去,完全没有准备的张晓梅像从高处失足那样跌在地上。像是怕张晓梅回过神来进攻那样,柳福才赶上一步,俯身抓住张晓梅的两只手,然后像捆麦子那样把一个硬邦邦的膝盖压在张晓梅的腰里,使张晓梅动弹不得。张晓梅挣扎着,她只有头和脚可以动。柳福才谋划了一下,就用一只手把张晓梅的两只手控制着,腾出一只手去摁在张晓梅的额头上,这样张晓梅就只有脚能动了。张晓梅的双脚在地里蹬出深深的痕迹来。一些禾苗都被弄出来了。柳福才看着张晓梅踢蹬个不停的双脚,好像这一点反抗他是允许的,是可以接受的。柳福才一边像摁着一只要宰的羊那样摁着张晓梅,一边还不停地说着话,话里主要的意思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张晓梅。柳福才说,你们女人们吵你们的嘴我不管,你不能连带上我,你骂我我就得让你长点记性对不对,我哥治不了你的病,我柳福才治你的病。
不知柳福义怎样得知了信息,也赶过来了。等他小跑着赶过来的时候,地里已经恢复了劳动的样子。张晓梅一个人被落在后面,一瘸一拐地锄着草。都这样子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好在柳福义来得迟了一些,要是来得早,正赶上,可让他怎么是好。柳福义到柳福才跟前,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和他说了两层意思:一、好男不跟女斗,你一个大男人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吧?二、你也不想一想,你把她打坏了可怎么办?谁顶她劳动?你顶她劳动吗?你顶她一天挣那10工分吗?柳福义觉得自己问得柳福才哑口无言。然后他陪着张晓梅锄了一段草,就回去了。饲养院里还有他的一大摊子事呢,他还要给牲口铡草饮水呢,没多少闲工夫待在这里。
疼痛不适是过后才更加感到了的。张晓梅因此就在家里歇缓了四天,这四天虽然没有上工,但是工分却是给她照记着的。
这之后不久,有了这样一件事。一事有百样的处理法,处理好了,坏事变成好事;处理不当,好事变成瞎事。柳福义就觉得这件事没处理好,没处理好的原因是,自己耳根子软,听了女人的话。原本这个事他可以处理得很漂亮,原本他觉得这是一个可以用来修复和柳福才关系的事,说不清为什么,他总有一种要和柳福才把关系修复好的愿望。结果不但没达到修复关系的目的,反而事与愿违,弄到不可收拾,说来都怪张晓梅见识短,瞎出主意。是这样的,柳福才在公社买了一吨炭,要借组里的黑叫驴套架子车给他去拉一下,借给他一天时间让他去拉炭。跟队长组长都已经说好了,柳福才就让赵祖英来通知柳福义,哪天要用黑叫驴,让到那天不要给黑叫驴另安排活计。柳福义说好,但是到用驴的时间赵祖英兴致勃勃来拉驴时,却一时昏头没有让拉,结果弄到她张晓梅的工分记不上不说,连带他的一份好工作也撇掉了。早知道就不给张晓梅说了。完全可以不说给张晓梅听的。但不知怎么的,竟说给了张晓梅,说他和赵祖英言约好了,到用驴的日子来拉驴就是了。张晓梅却好像碰到了一件大事那样对他说,不要借给,哪有那么便当的事,你想一想,人家和队长借驴的时节,和组长借驴的时节,是谁去?是他婆姨去吗?柳福义想了想,也觉得不可能,和队长去借驴,和组长去借驴,一定是柳福才自己去说,指派婆姨去说有些不像話。张晓梅说对了,那我问问你,为啥和队长借驴是柳福才去,和组长借驴也是柳福才去,而到了你这里,柳福才不来了,来了个他的婆姨,说明啥,还要我多说吗?这话说得柳福义不舒服。柳福义说,反正又不是咱家的驴,管那么多干啥?张晓梅说,照你这么说,队长借给他,组长借给他,那就是队长组长家的驴了?说来也不是这个理。柳福义忽然心里一动,说,你就是受了柳福才的气,才这样子想着呢。张晓梅说,这跟我受不受气没关系,关键是人家把队长组长当个人,把咱们没当人。说得柳福义很是有些难受。柳福义说,古言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你缓的那几天,人家不是给你把工分也记了吗?人的不好要记呢,人的好处也要记呢,至少从他给你记那几天工分这事上看,柳福才也有他仁义的一面呢。张晓梅说,这话没错,瞎事不能记成好事,好事不能记成瞎事,这个道理我懂呢。我也想着和亲戚邻里把关系处理好。但这是两码事。要是柳福才敢让婆姨到队长组长跟前借驴,我认他是个狠汉子。他把个婆姨单单使到你这里来,第一我看他欺负老实人,第二咱们偏不受他的欺负。那你的意思是不借了?队长组长都借,我一个伺候牲口的给人家不借?我有这个权力吗?柳福义舌头短了半截一样说。张晓梅说,不是不借,借是肯定借呢,队长组长都借了,咱们咋能不借?我的意思是,等他婆姨来拉驴,你就给她说一下,你说驴脾气不好,路上出个事不好交代,你让柳福才来拉,这不就是两方面都顾住了吗?一来把驴借了,把人没惹下;二来也免了咱们受一回窝囊气。柳福义说,这不一样吗?谁来也是拉个驴,只要咱们不给他拉着去就行了嘛。张晓梅说,这能一样吗?这太不一样了,你好好想想这能算一样吗?柳福义枕着自己的双手盯着屋顶盯了半晚上,决定为家庭安稳计,把老婆的话就听上一回。反正总归是要借又不是不借。但他心里总是没有底气,隐隐有一些不安,有许多不安,不方便对张晓梅讲出来,自己胡思乱想。事实证明自己是对的,自己的不安是对的,自己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事实证明自己的考虑是周全的。果然照老婆的授意做了之后,柳福才没有来拉黑叫驴,而是在别的组里借了头骡子把炭拉回来了。柳福义得知这个信息时,眼前一黑,心里像被掏了个大窟窿。不久他就从饲养院被调出来了,跟上社员们犁地转粪了。社员们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了。哪里像以前当饲养员好。什么干惯了什么好,算来当饲养员也小十年了。想占点小便宜也占不上了,比如像以前一样,弄点饲料,背点驴粪牛粪烧炕,挪用点饲养院的煤油等,一系列好处,都不可能了。这都罢了,关键是,你辛辛苦苦劳动了,人家就是不给你记工分,不记工分,那么你到底劳动了没有呢?谁说得清楚?看到张晓梅把一个火柴盒里的火柴煞有介事地移到另一个火柴盒里,费神记录着自己记不到工分簿上的工分时,柳福义由不得自己那样,甚至有了嘲弄和幸灾乐祸的意思,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作孽自己受吧。要是当初把黑叫驴痛痛快快借给,工分簿不是被写得满满当当的吗?
1980年11月20日黄昏,张晓梅觉得不能再拖了,今天必须把没记的工分给记上。张晓梅几乎为这个事闹心了整整一天,一边劳动,一边蓄积着要去记工分的决心。
张晓梅要求丈夫柳福义陪她去找柳福才记工分。
对于老婆的邀请,柳福义表现得很颓唐很消极,他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清清楚楚的,难道他去了会给多记点工分?所以柳福义主张,还是张晓梅自己去找柳福才的好,他去不去于事无补。张晓梅说,去了不让你说一句话,你就在我跟前站着就是了。柳福义说,自从把驴没有借给,两家的梁子就算结下了,思来想去不好弄。张晓梅说,你知道今年的工分就记到今儿为止,不能再耽搁了。工分记不上是我的损失,也是你的损失对不对,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要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就不麻烦你了。话说到这个程度,柳福义就答应陪老婆去记工分。然而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好像都是老婆的原因,事情才落到今天这一步,现在看看,不但给她自己招麻烦,还连带上了无辜。
柳福才在院子里接待了他们,没礼让他们进屋去。
双方很容易就僵在了那里。谈不拢,无法谈。
张晓梅说:“那么你给我说个不记工分的道理,要是你说得有道理,我就不记了。”
柳福才说:“给坏分子是可以不记工分的。”
张晓梅说:“我咋就成坏分子了?”
柳福才说:“坏不坏你自己知道。”
柳福义说:“兄弟,黑水汗流地把苦下了,你不是不知道,不记工分说不过去。这是个道理。另一个说,我们确实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一直觉着亏欠你得很,但是呢,都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你就是有气,我想也应该消得差不多了,哥劝你一句,不要和女人一般见识,你和她就不说了,咱两个说,就算我给你赔不是了,你看快到年底了,今儿不记,明儿就要记明年的了,你说今年劳动下的不记上,以后你要记也不方便了,大家伙都结算了,就剩下一个人,给你也添了个麻烦是不是?”
柳福义说得恳切,全副身心看着柳福才,好像柳福才一张口就能吐出一疙瘩金子来。
柳福才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们都追到家里来了,我也就做个仁义事吧,那以前的事就一风吹了不再提,毕竟我们还是一个柳家对不对?”说得柳福义直点头,眼圈都好像要红起来。
柳福才说:“是这么個道理,我哥刚才给我赔了不是,我也承当不起,我不需要我哥给我赔不是,我要谁骂了我谁给我赔不是道歉。”
柳福义好不容易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看着张晓梅,似乎在问她你听到了没有啊,似乎在对她的严厉的责备中又有着热切的鼓动,似乎是嫌她道歉已然道得有些慢了。
“给兄弟真心实意道上个歉吧,你的工分兄弟说了给你记呢。”柳福义递着眼色说。
张晓梅看着一边不说话。
柳福义有些急了,怕错过了良机似的:“你耳朵驴毛塞了吗?赶紧给兄弟道上个歉!”
张晓梅转过头来,看着柳福才,有些神秘地笑了一笑说:“你把我揪头掀毛糟蹋了一顿,反过来要我给你道歉赔不是,你自己觉着这是个道理吗?”
柳福才看着柳福义说:“你也听着了哥,再怨不到我了吧。现在就是赔不是我也不接受了。”说着话,把上衣袋里的英雄牌钢笔往稳实里别了别,转身回屋去了。他的衣服是披着而不是穿着,就使得两只空袖子一摆一荡的好像表达着某种情绪。
柳福义怒目看着张晓梅,狠狠跺了一下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两个人出街门的时候正碰上柳福才放晚学的小儿子回来,就都闪在一边给孩子让路。孩子礼貌而友好地对他们笑着,柳福义还探手摸了一下小孩子头发很黑的头。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往往可以轰动一时,就是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柳福才小儿子的尸体,面无表情的张晓梅在一群人的包围中指认着现场,她手上的铐子在黑乎乎的人群里有些晃眼。
老 缸
早上,应该是刚刚出太阳的时候,李文娟在屋门前收拾母鸡身上的虱子。七八个小鸡娃围拢在她的脚边叽叽喳喳乱叫。李文娟系着长围裙,戴着护袖,全副武装的样子。她的两脚之间稍前位置有一个小碟,碟里盛着小米,就是给小鸡娃们吃的。但是小鸡娃并不吃,只是叽喳乱叫。几乎每一只小鸡娃都叫着,然而并不显得吵闹,倒有一种难得的活力和生气。偶尔也有一两只小鸡娃正好走到小碟边,探头啄一下,然后又叽叽咕咕走开,像只是在尝味道罢了。母鸡蓬松着鸡毛,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药味。鸡虱子要及时灭掉,不然鸡毛会被鸡啄得像癞痢头。鸡处理满身虱子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拼命啄自己的毛。所以靠鸡收拾自己身上的虱子是不现实的。李文娟用混合了辣椒水的白酒喷着鸡毛,把鸡毛分开来,喷在鸡毛的根儿里。鸡毛的根儿里像是要渗出血来。密密麻麻的鸡虱子伏兵似的布在那里,久看着简直能使人发疯。有小鸡娃跳到李文娟的脚上,在她穿着薄薄袜子的脚背上轻轻啄一下,使她觉得痒痒的。跳下李文娟的脚背的时候,小鸡娃发出夸张的叫声,冒着风险似的。李文娟只是往母鸡身上细致地喷药,并不关心别的。小鸡娃凌乱的叫声使她觉得耳朵里不停地往外喷溅着什么。
就在这时候,家里的老婆婆的拐杖声响起,她走出来了。拐杖声显得笃实,说明这拐杖是被充分地利用着。李文娟听到拐杖声到自己的身后了。她用余光看见婆婆手里的小板凳。小板凳很小,也只有婆婆那点屁股才能坐下。这只小板凳也只有婆婆用。不知陪伴婆婆多长时间了。小板凳显得老旧而结实,像用斧头也不容易把它劈开。要说家里最为得劲最孝顺婆婆的,除了拐杖,就是这只小板凳了。婆婆的小板凳有固定位置,不坐小板凳时,婆婆就把它搁在炕墙下,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准确地捉到。小板凳不只供婆婆坐在门前晒太阳,婆婆上炕的时候,也还需要踩着它。婆婆住在最里面右手边的一个套间里,里面黑洞洞的,就是灯泡拉亮了也没有多亮。其实婆婆需要灯泡吗?婆婆的眼睛盲了有十多年了。谁也说不清婆婆究竟需不需要灯泡。但家人总还要去婆婆屋子里的。而且确确实实每天晚上,婆婆屋里的灯也会亮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像星星到白天自行消失那样不知什么时候就灭掉了。婆婆最重要的事情是每天早晨拎着自己的小板凳出门晒太阳。这是雷打不动的事。婆婆坐在门前晒太阳的时候,一切都会显露出一种古老而又神秘的意味。太阳也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目标似的,好像是突然间停下赶路,要一动不动把婆婆照上一阵子。婆婆的小板凳在李文娟的余光里像一个硬硬的活物。感觉到门前有人,婆婆一探一探的拐杖停住了。浓烈的药味使得婆婆的鼻子动了动。她的拐杖头儿探到一边去,她要绕开李文娟出门去。小鸡娃的叫声好像是可以忽略的。可以听到,也可以听不到。想听时就能听到,不想听时就听不到。这时候李文娟说,不要出去,要下雨了。婆婆的拐杖头儿已经探到了门槛那里,在门槛上自下而上试探似的敲两下,拐杖头儿就越过门槛,稳稳地拄到了门槛外面。接着婆婆就迈过门槛出门去了。婆婆出门的时候,李文娟身上暗了片刻。李文娟没有抬头,还是忙着她的活计。这样过了有一阵子,门前忽然又一暗,婆婆出现在门前,而且拄着拐杖进来了。只见拐杖出汗那样亮着。下雨了吧,我说不要出去不要出去,还当我哄你呢。李文娟有些埋怨地说。婆婆的拐杖头儿探到一边,她要绕开李文娟。但是拐杖头儿再探一下时,却发出一连串惊叫声来,像是有许多鼓鼓的小气球被踩破了。原来是拐杖头儿正拄在一只小鸡娃的小爪子上,它拼命挣扎着却逃不开的样子。婆婆也有些慌了,脸上是一副探求和聆听的样子,好像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她不知道发生着什么事情,好像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只有一动不动才好,这就使得她的拐杖头儿长久地摁在小鸡娃的爪子上,让小鸡娃叫得像一串小鞭炮似的。真是想象不到那样一个小东西会有这样一种令人吃惊的叫声。情急之下,李文娟出手拉了拐杖一下,就使得失去平衡的婆婆一膝盖跪倒在地上,两手胡乱地扑到前面,祸不单行,又扑到了一只没来得及逃开的小鸡娃。婆婆手松开,小鸡娃没命地逃开了。
拐杖和小板凳也甩脱在一边。小板凳甩出老远,甩在屋内的暗影里,像一只小狗受惊后躲在了那里。
婆婆在地上摸她的拐杖。拐杖就在李文娟的身后。拐杖头儿对着婆婆,婆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但婆婆总是摸到一边去。这也跟婆婆是左手撑地,右手摸索有关,要是她两手换一下,右手撑地,左手来摸,是很容易摸到的。李文娟看着婆婆摸拐杖,然后就抓起伤着了小爪子的小鸡娃,看它伤得怎么样了。显然小鸡娃的一只爪子,连带着它的小腿,都废掉了。小鸡娃已经叫唤不动了,脑袋也有些耷拉。好好的一条命,让你要了。李文娟说。这时候婆婆终于摸到了她的拐杖,而且颤巍巍站了起来,看样子她在接着找她的小板凳了。就在这时候李文娟又来了一句,嘟嘟哝哝听不清说的什么,但显然是针对婆婆的,就见那正寻找着小板凳的老人忽然就转过身来,向着刚才李文娟出声的方位挥出了一拐杖,好在李文娟嘟哝的时候是看着婆婆的,而且婆婆毕竟看不见,就让李文娟轻易躲过了。就在这一瞬间,李文娟看到婆婆的一个膝盖那里,裤子磕破了,而且出了血。婆婆的拐杖还挥动着。挥动起来的拐杖好像是带动着婆婆,使她好像不能控制拐杖了。李文娟边躲边喊着,让婆婆不要乱来。小鸡娃们惊叫着都挤到门槛下的阴影里。忽然一声响,拐杖打到了躲在门后面的水缸,把水缸给打掉了一小块。那是一口老缸,在家里和婆婆是最老的两件物事。老缸身上攀缠着一圈一圈的粗铁丝,从缸脚一直缠到缸口儿那里。这一声响让内屋走出一个小伙子来,他刚刚睡醒的样子,疾步过来,捉住婆婆的手,把拐杖从老人的手里奪下来。他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把老人扶到里面去,扶到老人自己的屋子里去。老人蹒跚地走着,看得出她的膝盖伤得不轻。
李文娟就移到门外边婆婆常常晒日头的地方给母鸡身上喷药。其实雨并不大,而且这时候已经停了。虽然院子里要开阔许多,但是鸡娃们还是围拢在李文娟的身边。爪子受伤的小鸡娃偎依在李文娟的脚边,惊魂未定的样子。由于肚子挨着地,它看起来还高不过李文娟的脚背。李文娟给它受伤的地方也喷了一点灭虱药,使它的爪子一副溃烂的样子。它的爪子像折下来的花枝似的,显然不能当爪子来用了。从里屋出来的小伙子是李文娟的儿子,高中生,正回来度暑假,每天都会睡到很晚才起,今天却是给外面的闹腾声惊醒来的。他是老人一手带大的。他小的时候,老人的眼睛还好着,院子里的杏树上结了杏子,不待杏子熟,他就会趴在老人的背上揪杏子。为了揪到更高处的杏子,他还会对老人提要求,老人就两手扶树,脚尖颤颤地踮起来,以方便小孙子能揪到他想揪的杏子。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人表示身体不舒服,不想吃。大家就依老人。一家几口在一起吃饭时,说起了早上的事。李文娟说了下雨,说了受伤的鸡爪子,说了老缸,等等。李文娟嘟哝说幸好她躲得快,要是躲得慢些,就和水缸一个下场了。男人听着不说话。他只是一边吃饭一边听老婆说。吃过饭,趁着李文娟洗锅的时候,他到老人的屋子里小坐了一会儿,摸了摸老人的额头就出来了。老人的膝盖破了,老人没说,也就再没有人说,所以这个事他是不知道的。他出来看到老人的小板凳翻在一边的阴影里,就捡起来,悄悄放回老人常常放小板凳的地方。
夜里其实发生过一件大事,只是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才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其实是发生了的。就是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人忽然从炕上爬起来,解下自己腰间的布带子,挂在了屋窗边框上的一颗大铁钉上。老人的腰带是一条白口布,四寸宽、两米多长,可以在腰间缠上几圈。老人就用这根布带,接成一个圆,一头挂在大铁钉上,一头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真是巧了,好像专门设计的那样,她套着布带还可以睡到枕头上。稍稍有些勒迫感,但还不至于把她勒死。但是只要撤去枕头,她就会被勒死了。撤去枕头再容易不过,只须用头顶一下,把枕头顶下炕去,目的就可以达到了。老人就这样脖子上套勒着布带在枕头上躺了很长时间。为了减轻脖子上的勒紧感,老人不时要把头从枕头上抬上一抬。要用手把脖子里的布带撑开一下,使布带和脖子之间暂时有一个间距。这期间好几次听到外面有人往尿盆里尿尿的声音。男人尿尿的声音和女人尿尿的声音截然不同,可以听得很清楚。有好几次,老人都想狠一狠心,把枕头一头顶落到炕下面去,但直到鸡叫,鸡叫过了头遍,又叫了二遍,她也没有做出那个在心里做过无数遍的动作来。等到窗子那里慢慢腾腾要亮起来时,老人已经改变了主意,她把套在脖子上的布条取下来,脑袋落在枕头上,很快就睡着了。挂在大铁钉上的布带百无聊赖的样子,悻悻然的样子。要是有谁那一刻看到它,一定会觉得害怕。但是有谁会看到呢?老人一觉睡醒 (其实也就睡了一个小时左右),就从铁钉上取下布带,把夜里系的死结慢慢打开,又一如往常地系在腰间。她摸索着下炕时,准确地踩到在炕墙下值守了一夜的小板凳上。
第二天是一个好晴天,太阳好像是提前出来了,屋檐和半个窗子都被映亮着。等门槛那里有了阳光时,老人就出来晒日头了。她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拐杖斜靠在一边的屋墙上,伸手可及。阳光有些挥霍地晒着老人,使老人觉得自己身上有了某种新鲜感。脖子上多少有些不舒服,使她要不停地咽唾沫。这时候李文娟从黑屋子里出来,被阳光照得身形有些虚淡。她手里是一只碗,碗里是三个煮得开花的洋芋,在强烈的阳光下,依然能看到从洋芋上出来的丝丝蜃气,像是比阳光更精粹更灵动的某种东西。盛着开花的洋芋的碗悄然搁在老人面前,李文娟已经去忙别的事了。老人面朝阳光,静静地晒着,好像她满脸的皱纹都要被晒得舒展开来。她的一只手护在昨天被蹭破的地方,一只手伸下去拿碗里的洋芋,有些烫,使她的手一下子拿开。但她再一次去拿时,洋芋已经不很烫了。拿在手里的洋芋和她的手形成某种很强烈的对比。她拿起洋芋,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
杏 枝
从县看守所到柳套村十几里路,田百江和小儿子田富海几乎没有说什么。只是扑通扑通走路。十几里路,给人一种走不到尽头的感觉。田百江走在前面,田富海稍稍靠后一些,像是被田百江的脚步引领着,像是有意无意地和着田百江走路的节奏。他背着田百江简单的行李。东西都在一个绿色的蛇皮袋里,有洗脸的脸盆、毛巾、喝水的杯子等。随着走路,这些东西会发出一种零碎的声音,像是点缀或驱散着一种寂寞。田百江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情激动。从看守所出来,看到儿子的一刻,他就觉得很多话和眼泪一起要涌出来了,但只是落泪,没有说出什么来。田富海也流着泪接过田百江手里的蛇皮袋自己背上,给后面的警察深鞠个躬,挥挥手告别,爷儿俩就这样上了路。一路上,田百江心里的话像暴雨后的野草一样疯长着,好像它们要争先恐后地出来,好像孵鸡娃孵过了期,早就应该破壳出来了,却是一句也出不来。说什么呢?怎么说呢?尤其是对小儿子田富海,可真是怎么说?怎么说都不对啊,都不合适啊,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啊。一年没见,爷儿两个,应该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说的话太多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思前想后,田百江除了痛悔没有别的,其实每一件事情都有许多的节点,几乎在每一个节点上都可以打住,都可以收手不让其发展,都可以不向这个方向去而向另外的方向去,但就是没有打住,就是没有往另外的方向去。眼睁睁地白白地把一个个好的节点和机会都错过了丧失了。要是整个事情重来一遍,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状况和程度。昏了头啊,一脑子的猪毛啊。田百江不知多少次像回看电影那样回看过每一个片段,觉得其实每一个片段里自己都有机会,只是自己没有抓住,轻易放过了。他想起他扬手打邻居的孩子时,孩子看着他的眼神,要是那一巴掌不打下去,要是那一巴掌不打得那么重,不伤着那孩子的耳朵,要是他打了那孩子后主动去给邻居道个歉,要是邻居上门问罪时口气软和一些,客气一些,在自己一方面也认上一点错,会有这样的事情吗?而且寻根究底,多大的一个事啊,竟弄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真不是人能干出来的,真是枉为人了。现在搞得让人痛断肠子不说,还让继续活着的人也活不好,让他们爷儿父子没办法一个看一个的脸,没办法像爷儿父子那样说几句该说的话想说的话。
一句话,回头一想,能后悔死。
是个什么事儿呢?
想起来既觉得已经是遥不可及,又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他们一家人中午拔麦子回来,一开门见邻居的儿子在他家的杏树上揪杏子,见门开了一家人进来,那孩子忙忙从树上下来,举着一根上面有多个杏子的树枝要跑,他家西边的院墙是不高的,从那里可以翻过去到妥建堂的院子里。这孩子的家在他家的东边。这孩子只要翻过墙到妥建堂的院子里,就算是逃掉了。结果是没能逃掉,田百江因为是家里的掌柜,得以先进门来,于是他一眼就看到了,立刻跑上去追这孩子,把这孩子从墙头拉了下来。这才看到那条拿在孩子手里的杏枝是不小的,简直有一把量衣裁布的直尺那么长,上面有不少的杏子,像是看到了主人那样纷纷向他告状诉委屈的样子。狗日的,揪上两个吃就行了,还折柯杈,我让你折,说着话,田百江就在那孩子头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他看见孩子慌乱而又惊惧的眼神,看到孩子缩着脖子等着挨打的样子,他的第二巴掌没有再打下去,但是那一巴掌已经打得他自己都感到手痛。这次饶过你,下次再上树折柯杈,小心我把你的牛巴子割了。田百江说着从孩子手里夺过杏树枝,看着他翻过墙走掉了。孩子翻墙的时候一只鞋掉下来,田百江还捡起来给他扔过墙去。
就这么一桩事,要说从这里打住也就打住了,要说从此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没想到黄昏时他们收工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洗一把脸,女人们也还没有来得及做饭,东边的邻居李生苍就寻上门来了。李生苍气势汹汹,一副寻衅闹事的样子,问为什么打人,问为什么把人往死里打,听得出田百江那一巴掌是把他儿子的耳朵扇聋了,他嚷叫着要田百江把他的儿子送去医院治病,不然就会没个完。田百江说,你儿子纸糊的吗?我一巴掌就把他打聋了?你是大夫还是法院?这是一,关键是,你也不问问我为啥打你儿子,有人养无人指教,上人家的树偷着吃,难道还偷对了吗?偷也可以,你折柯杈干啥?你的树让我们折柯杈能成不能成?说着话,田百江做出寻找的样子,他是找寻那根树枝。其实就是一根树枝,并不是田百江所说的柯杈,柯杈和树枝还是两个概念。但是那根树枝不知搁到哪里找不到了。李生苍发现了这一点,问你的树柯杈在哪里呢?给我看看,再说谁能证明树柯杈是我娃折的?就凭你一面之说吗?田百江说,你娃没折我打你娃干啥?我咋没打别个就打你娃?你也不用脑子想想吗?李生苍说,这正是我要问你的,我就来问你为啥平白无故打我娃,打也有个打法,把人的耳朵往聋里打?把人往死里打?走走走,我跟你也不多说,你自己到我家看看。说着上来拉田百江,田百江推搡着,就被李生苍蛮劲儿上来,一下子掼倒在地,而且骑在田百江的身上,揪着他的胸部要挥动拳头的样子。这时候田百江就喊道,哎你两个没眼睛吗?你大叫人糟蹋着呢你们就看不到吗?田百江这是在喊自己的两个儿子。紧跟着就见李生苍身子一歪,从田百江身上栽下去了,一麻袋粮食那样倒在一边。他头上挨了一扁担,竟就没有缓过来。就这样出下人命了。挥动扁担致人死命的是大儿子田富玉,那时候田富海正从远处的茅厕里解完大便出来,有些茫然和困惑地向这边望着。
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由田百江和虎志和也就是田富海的三舅商量计谋,让小儿子田富海顶替他哥田富玉去投案自首,证人就是虎志和。另外还找了一个证人,那人借有田百江的二百元钱,总是还不上,见田百江就躲,现在钱再不还了,只求他证明一下,就说他来田家借架子车,正碰到这档事,亲眼看见田百江的小兒子田富海情急之下,一个不小心,把骑在田百江身上如虎似狼的李生苍一扁担打翻在地。反正李生苍已死无对证,可以做这样的策划的。搞懂了姐夫姐姐的意思后,事情就由足智多谋颇有乡村知识分子风度的虎志和策划定夺。他们还商量好了,不请律师,以后上法庭就由虎志和去说,虎志和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再加上气定神闲的风度,应该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而且我们不是不认罪,不是不承担责任,我们已经有人投案自首了,还要我们怎么着。
让田富海顶替田富玉去认罪,也是一家人千思百虑实在没办法的办法,是为了剁去左手保右手,舍了胆子保肝子。田富玉、田富海两兄弟比较,田富玉的能力要强一些,可以说要强出许多,首先田富玉身体就要比田富海好,一个差不多一米八,一个一米六左右。另外田富玉在县上经营着一家米粮店,生意红火,不久前刚从60平方米的店里换到了90多平方米的店里,一家人的主要开销,说实话都靠着田富玉,按说成家后一般都要分家另过的,但就是因为依靠着田富玉,他都有两个孩子了还没有分出去单过。这一点上,除了要说田富玉的好,更要说媳妇的好,要是媳妇闹腾着要另家单过,天天闹腾,多孝顺担重的儿子也架不住闹是不是。但媳妇从来就没有闹过,明面上没闹过,背地里一定也没有闹过,要是明面上装作贤惠的样子,背后给你闹腾,也不会这样子安生。媳妇真是个好媳妇,不但不生是非,还做着一大家人口的饭,里里外外,洗洗涮涮,天长日久,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能碰上这样的媳妇真可以说是一大家子人的福气。当然儿媳妇好的一个主要原因还是田富玉能干。事情总是一环套着一环的。一个好总是成就着另一个好。田富玉能干,这是第二点。还有一点其实已经说到了,而且好像是最为重要的,就是田富玉已经成家了,为人夫为人父了,他在不在,不是他一个人的事,牵扯着好几个人,牵扯着一大家子人。相较于田富玉,田富海就简单了很多,首先是白面书生一个,高考了好几轮还是考不上,要不是哥哥田富玉力主他一考再考,在田百江,是早就想着抽椽熄火了。反正家里是田富玉拿事,再说也是田富玉出钱供应,所以田富玉让考田富海还不能不考。20世纪80年代中期,大学还没有扩招,考个大学真是不容易,几年下来,学没考上,倒把个田富海弄得畏畏缩缩短精神,没个儿子娃娃的样子了,如果说田富玉一家人离不得,那么他田富海的有无在大家心里是没那么重要的。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是,田富海因为忙于考学,也没有来得及找媳妇成家,和哥哥比较,他是零零干干的一个人。这样一个细账一笔笔算下来,就算出前面那个结果来,就是让田富海顶替田富玉去自首。要自首,自首要早,早自首于量刑是有利的,在这一点他三舅虎志和是很清楚的。一切都照着策划好的来,很快虎志和就带着田富海去自首了。大家都紧张地等待着一个理想的判决结果。
谁也没料到是,邻居妥建堂的女子把真相透露了出去,原来发生那个命案的时候,妥建堂的女子妥梅花正站在和田家相邻的矮墙那里,看了个清清楚楚,她说她看得分明,是高个子穿红衣服的人打的,不是穿黑衣服的小个子打的。妥梅花说,我们是邻居,我还认不得哪个高哪个低吗?而且不止妥梅花一个人看到了这些,那天正好妥梅花的同学来妥梅花家串门子,打算晚上住在妥梅花家里,妥梅花就是和这个同学一起在矮墙后面站着的,所以妥梅花看到的,她的同学也看到了。妥梅花在学校是班干部,多届三好生,品德言行都是可靠的。加上再审时,问到一些细节,田富海答得有纰漏,这案子就给翻过来了,结果是田富玉被枪毙不说,连带着虎志和与另一个做证者都吃了官司,当真相被揭露,另一个证人也痛哭流涕地改口了时,能言善辩气质不俗的虎志和也换了一个人似的,铁青了面目看着一边,任审判员、公诉人怎么发问也不答。
田百江也被判刑一年,他在看守所里度过了一年的刑期。刑期满了,小儿子田富海来接他回家。
田百江爷儿俩走到村外的小石桥那里时,看到几个人像在照片里那样站在桥头。是田百江的老婆和儿媳,还有他的两个孙子。一年没见,小孙子明显长高了一些。田百江的眼泪热辣辣地涌出来,流了一脸。他没办法行走,立住脚,用手背擦着眼泪,嘴像放久了的凉粉那样抖个不停。这时候他的肩膀上落了一只手,那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头,像在抚慰和劝谏似的。他知道那是谁的手,他知道那手搁在自己的肩上有多重,他百感交集,不能自已。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心里也突然不合时宜又捕捉时机那样冒出一个念头来,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那念头一旦出现就显出一种顽固性,像一只带箭的兔子那样跟缠着他不愿离去。
他泪眼模糊,隐隐约约恍恍惚惚看到桥头的人向他这里走来了,两个大人,两个孩子,老婆牵着一个,媳妇牵着一个,虽然眼里有那么多的泪水,但他还是分得出哪是老婆哪是儿媳,他的目光更多是落在儿媳的身上。
他禁不住想,儿媳虽然年轻,但也是一个寡妇了。多么好的儿媳妇。但是年轻的寡妇总有人家的门路和日子呢。他正是这么想的。他无师自通就想到了这里,他好像自自然然一步到位就想到了这里。他想着小儿子还没有媳妇。这不正好吗?
然而怎么说?对儿媳怎么说?对小儿子怎么说?已经对小儿子做过一次那样的事了,还怎么说?
在他迷离的泪眼中,一家人好像糊里糊涂在梦境里一般走到了一起。田百江的眼泪落到仰头看着的孙子脸上,使孙子有些不适地眨着眼睛。
温 棚
傍晚时分,柳世莲正坐在灶前,背对着灶火口拔鸡毛。女儿圆圆和发发在一边的饭桌上写字。圆圆八岁,发发六岁。饭桌很小,两姊妹在两端坐着写字,头几乎能碰到一起。屋子里静得只有拔鸡毛的声音。那是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听起来像老牲口嚼着夜草似的。
这时候就听到院里有动静,问说家里有人吗?
柳世莲就把没拔完毛的鸡搁在地上一片暗色的布上,收拾一下身上的鸡毛,出去了。
原来是村里的勉以贵来买蘑菇。
柳世莲家有一个温棚,里面培育着蘑菇、辣子、西红柿等。勉以贵来买点蘑菇。温棚在西墙角那里,虽说在同一个院子里,但因为院子大,就使得温棚距离街门有些远,看起来有些偏僻,从街门进来到温棚这里需要走好长一段时间。
温棚里有一种特别的气氛,让人感觉像蒙了头在被窝里那样。虽然一进去柳世莲就拉亮了灯,但显然这是省电的灯,看起来倒像是增加了溫棚里的朦胧和不清楚。灯光下显现出来的是辣子、西红柿等,像玩捉迷藏那样给人一种屏气敛息的感觉。蘑菇在温棚的深暗处。好在柳世莲熟悉,很快就弄了一塑料袋过来。勉以贵拦住她问多少钱?柳世莲说出去算。这样说的时候,勉以贵的后背及脖子那里被灯光虚虚照着,两个人实际都在灯光的边缘部分。柳世莲把手里的塑料袋掂了掂,似乎在估量斤数,你给上十块钱行了,柳世莲说。勉以贵就掏出十块钱给柳世莲。
在接过塑料袋的一瞬,他忽然一把将柳世莲搂入怀里。
柳世莲暗暗惊叫了一声。你干啥?柳世莲说。勉以贵胳膊上用着力,嘴在柳世莲耳边热热地说,忍不住了嫂子,对不起。你要胡来我喊呢,柳世莲说。这时候勉以贵的手已经摸入柳世莲的衣服里去了,里面那么热烫,好像摸到了一窝刚刚生出的蛋。我喊呢,我真格喊呢,柳世莲说。她好像说话的气力不够了似的。你喊你喊,你一喊人就知道了,勉以贵说,放心嫂子,我看到我哥去河那边的小卖部了,就这么一阵阵机会,你叫我偷个嘴吃上两口,说实话我不是买蘑菇来的,你还当我是买蘑菇来的?勉以贵说着,手已经到了柳世莲腰那里,到了肚脐眼那里。裤带系得紧,加上柳世莲的肚子一使劲,勉以贵的手在肚脐眼那里好像被困住了。柳世莲说,行了,行了,你再往下走我实话翻脸呢,你把我当成啥人了!勉以贵用指头揉压着柳世莲的肚脐眼说,好好好,听嫂子的听嫂子的,这样说着,手却是要试探着往下走,只是裤带勒紧着使他不方便下去。他腾出一只手来要解柳世莲的裤带,你系这么紧干啥?勉以贵好似埋怨着说。一只手解裤带是不好解的,尤其这样子急急慌慌地解别人的裤带,就在这时候,一阵男人的咳嗽声远远传来,好像炭灰里的几粒黯淡的火星似的。快快快,娃娃大大回来了,柳世莲说着在勉以贵的怀里挣扎起来,胳膊都打到勉以贵的脸了,打得勉以贵的脸生疼。勉以贵只好放脱柳世莲。你等等再出来,柳世莲出去的时候,这样说。
是柳世莲的男人吴志峰回来了。
吴志峰站在院子里看见柳世莲从温棚里出来,像温棚里着火了她前去救火那样。吴志峰向温棚方向走来。那时候已经落了夜影,一切看起来多少有些虚浮不实的感觉。柳世莲躲避着吴志峰。柳世莲想错开吴志峰回灶房那里去。吴志峰看着她说,你这时候去棚里干啥?柳世莲说,不能去吗?我去揪几个辣子。吴志峰说,你揪的辣子呢?柳世莲看看自己空着的手,说,我去拿个装辣子的东西。吴志峰说,那你拿去,说着自己往温棚那里去。
离温棚还有几步时,就见温棚的门像一个怪物的嘴那样突然张开,着急忙慌喷吐出一个人来,根本来不及看清是谁,那人就绕开吴志峰,像有很多条腿那样向着街门那里跑去了。吴志峰在后面追着。吴志峰追出门去,门外那人已经跑得什么都不见了。街门那里清空着,好像一个死牲口瞪大着眼睛似的。一会儿就见吴志峰快快走进街门来,回身上了门,快快走进灶房里去。
两个女儿把饭桌搬到炕上做作业了。柳世莲坐在灶火前用手摇鼓风机烧水。吴志峰看看炕上的两个孩子,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跳过去指着柳世莲的后脑勺,像是要枪毙她那样说,我,我把你个骂不得的,你个不要脸的,你干的好事。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终于慢慢地弄大了。出事的当天晚上,吴志峰以极其沉痛的样子对两个女儿说,让她们吃过饭早早回她们的屋里休息去,他晚上需要和她们的妈妈好好谈谈,如果她觉得还有脸当她们的妈妈的话。
两个女儿听话地去了。圆圆离去时还到柳世莲身边,掐着她的手心悄悄说了两句什么。两个女儿出去不久,吴志峰就把门关上了,让柳世莲给他说实话,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在那黑洞洞的地方干了些啥。柳世莲的意思是,先吃饭,吃了饭她会说的。她说就是吴志峰不问,她也会向吴志峰做解释的,但是先把饭吃了再说。吴志峰干着嘴皮说,吃饭?我能吃得下去吗?你们把不要脸的事整下了,叫我像没事人一样吃饭,亏你说得出来。确实这不大的一会儿工夫,看吴志峰,像霜打过的叶子一样,无形中人已经瘦了一小圈,尤其嘴皮,都要干出血痂来了。
柳世莲把做好的鸡肉米饭端上桌,说,吃,吃罢了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先把饭吃了。吴志峰悲哀地笑着说,你是自个收拾下去呢还是我一脚给你蹬下去?虽然是粮食五谷,不能胡来,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也蹬呢。柳世莲就把饭桌收拾下去。柳世莲说,好,我现在就给你交代,其实也没有啥交代的,那个姓勉的,那个驴,说是买蘑菇,咱们种了温棚就是给人买的对不对?不光是给他姓勉的买,谁买咱们都卖呢对不对?进了温棚,买罢蘑菇,人家不走,我就给你实说吧,人家不走人家一下子把我抱住了。说到这里柳世莲停住了,停了好一阵子。好像有一只表出来铮铮铮记录着这停住的时间,好像这停住的时间是需要掐表计算着的。吴志峰说,抱住又咋了,难道就是个抱住?柳世莲说,我挣不脱,人家就把我摸了几下,你就来了,我就出来了。吴志峰冷笑了一声,好像柳世莲说的尽是避重就轻的话,尽是谎言,好像柳世莲要说什么他都是清楚的,就看柳世莲说不说而已。吴志峰说,我给你说,你不把根根蔓蔓说清,我跟你没完,你真是杀人不用刀子。柳世莲说,就是摸了几下,不信你问那个驴去。吴志峰说,你再不要在我跟前驴啊驴啊地骂,你不用在我跟前装样子,我清楚着呢。你清楚啥呢?柳世莲说。我清楚啥呢你比我清楚,我把你个野狐精,吴志峰从牙缝里骂着说。柳世莲说,就是摸了几下,我要是一句不实,你把我头割了我都没话说。真是不得了,我出去才一阵阵,两个在这里就搞上了,这要是我出去十天半月,这还了得,吴志峰无限感慨的样子说。他说的时候苦笑著,好像对面不远处有一个人在听着他的话似的。柳世莲说,咱两个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一个对一个有个起码的了解呢,我是个胡来的人吗?你拍着心口子说?稍顿顿柳世莲又说,我知道你这个人心重,我就把不要脸的话都说了,说个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好叫你放心,柳世莲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自己在给自己鼓劲那样,接着显得坦然地说,就是摸了几下,奶头上摸了摸,肚子上摸了摸。听得吴志峰闭紧了眼睛,害怕看到什么似的。你个骂不得的人家摸你就让摸?吴志峰说。柳世莲说,一个大男人,比你高,比你宽,你骂人家不睬,挣嘛挣不脱,你说让我咋办?我正想着咬他呢,你的声音来了。我要不来那还真把事情给出下了,我要不来你两个想干啥你说。柳世莲接住吴志峰的话说,你不来我咬他呢,我已经准备好了咬他呢。
柳世莲说,反正说来说去就这么点事,你原谅了就这么点事,你不原谅嘛我也不知道再说啥,事情从头到尾就是这么个事情,我给你连根带蔓都交代了,再让我交代我就只能编了。两口子这么多年,一个还不知道一个吗?
吴志峰沉思了一会儿,说,好,你要是说完了你休息去。这话说得倒温和。柳世莲看了看吴志峰,好像在判断着他的气究竟消了有多少,趁机说,那我把吃的给你端来你吃上点,我给你热一下,可能凉了。吴志峰像个病汉那样乏乏地摆着手,意思是不用了,即就是端来他也是不吃的。你睡去,吴志峰声音寡淡地说。实际上柳世莲也一口没吃。原本是有鸡肉,一家人想和和美美吃上一顿,谁想到竟落到这样。柳世莲不安而又歉疚地看了一会儿吴志峰,就说,那我先睡了,就紧挨着窗子睡了。后来她又像记起了什么那样,爬起来把十块钱扔给吴志峰,说,这是卖蘑菇的钱。钱像害怕着吴志峰那样没扔远就落下来。吴志峰向钱这里凉凉地投来一眼,目无所见似的。
夜里柳世莲醒来好几次,都见吴志峰靠着炕墙坐着,心事重重的样子。柳世莲想劝劝他,又不知怎么劝才好,就转过头去,一会儿工夫她又睡着了。睡梦里她把勉以贵的胳膊都咬烂了。你吼喊啥?吴志峰吃惊地看着她说。柳世莲惊醒来,说你还没睡吗?这时候看窗子,天都快亮了。
吴志峰宣布自己不活了。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包老鼠药,他说他不想活了,他说他要吃老鼠药呢。柳世莲说,你吃我也吃,要死都死。吴志峰说,你死啥,你好好活着去。吴志峰说,他还有几个事没有办完,办完了,他就死,就把老鼠药吃了,也就两三天的时间。
害怕真出事,柳世莲让圆圆去把村支书吴志刚叫了来。
吴志刚、吴志峰算是本家兄弟,一个太爷的根子。吴志刚闻讯来看,一看吴志峰的样子,吴志刚觉得事情是到了一个很是严重的程度,吴志峰看起来像得了绝症的人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那样。吴志刚不敢大意,做了许多工作,征得了吴志峰的同意后,就把勉以贵两口子叫到了吴志峰家,然后两家人面对面,当着村支书吴志刚的面来商量这个事,总之是要解决事情,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把个好端端的人弄成这样。柳世莲当着众人的面,让勉以贵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不加不减说个清楚。勉以贵有些不好意思,但看柳世莲说得坚决,柳世莲简直是有些求他的样子了,他就觉得自己说清楚是必要的,于是就说了,说完还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真是吃了迷魂药,竟做出了这样禽兽不如的事,请哥哥嫂嫂原谅。勉以贵的女人也在一旁帮着说,再出现这样的事,不要说别人,她就把勉以贵三下五除二骟了。说得吴志刚忍不住笑了。但几个当事人都没有笑。吴志刚说,无论如何,事情是出下了。说是出下事情了,说破天也就这么大点的事情而已,人在世上,谁没有个脑子一昏二热的时候呢?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就都包容原谅着吧,不然,为这么点屁事情,一个把一个杀了又能顶个啥?事情已经到了这一地步,你们两口子就给我哥我嫂子道上个歉,尤其我嫂子,是真正的受害人,受了这边的气还要受那边的气,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吴志刚说得柳世莲流下泪来。吴志刚说,道歉不光是口头上说说,得有诚意,这次这个事,看样子把我哥伤得劲大,那是这么个,我提议你们两口子给我哥两口子赔上五百块钱,这个事情就算了了,从此再不提起,你们觉得行不行?
两边一时都没有说什么。从勉以贵老婆的神情看,显然觉得五百块钱是高了。吴志峰这边,当然是看吴志峰的了。只要吴志峰可以,柳世莲怎么着都可以。但好像赔偿款并没有打动吴志峰。他依然一副悲苦的样子,好像这样的事并不是钱可以解决的。
一看僵住了,吴志刚说,我的法尽了,你们要看得起我这个支书,就照我说的办,你们要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也成,我就不管了,你们也不要再找我。
吴志刚这样说了,就见勉以贵下了决心的样子说,既然支书说了,既然我已经把错事干下了,不把自个狠狠痛给一下也不能算个教训,我老婆的主我做了,就五百块钱,我三天内给你凑齐交清,同时当着支书的面,我给哥哥嫂子道歉,我不是人,干了畜生干的事,请哥哥嫂子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后我们和以前一样,还是亲帮亲邻帮邻,说着主动拉了吴志峰的手说,对不起哥,请原谅。吴志峰的手一直捏着自己的脚脖子,不情愿给勉以贵拉,但还是勉强让拉了;接着勉以贵又给柳世莲鞠躬,说对不起嫂子,请原谅。
吴志峰像落水的人被救上岸,还没有完全缓过来那样。
大家都看着吴志峰。
吴志刚说,哥,你不能死鉆牛角尖,也不是多大的事,就算再大的事也得解决是不是,你看人家两口子把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你也就大度一下原谅了吧。在众目睽睽之下吴志峰好像是有些不安和拘谨,他把腿伸开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那就照大家说的来。这一说时,气氛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吴志刚开玩笑那样说,听圆圆说,你把老鼠药都准备好了,现在把老鼠药给我吧。吴志峰按着口袋说,没有的事,娃们胡说呢,我还没那么脆弱。你真是有些脆弱,你看你那脸势,吴志刚说。吴志峰说,没事,我没事。吴志刚就不再和吴志峰说什么。让勉以贵当着吴志峰两口子的面打好欠条,现欠吴志峰人民币五百元,两下言明,三日内还清。都松了一口气。一件看似棘手的事终于得到了妥善解决。
但是三天未到,吴志峰就悔约了,并且到乡上去,把勉以贵告了。
乡派出所把勉以贵逮去了。
同时吴志峰宣布自己活够了,不活了,说他要吃老鼠药了。搞得很多人都知道吴志峰要吃老鼠药了。柳世莲想方设法要从吴志峰身上拿走老鼠药,没有成功。她连下跪的手段都用过了,没用。这时候乡上一次次传话让吴志峰、柳世莲去接受问讯。吴志峰说他不去,他没有什么要说的,事情是谁做的谁说去。
下午两个女儿放学回来,见家里的气氛很不同于往日,家里没有像往日那样,一进门就能看到妈妈,妈妈就会来摸她们的脑袋,这个头上摸一下,那个头上摸一下,那天没有这样的待遇;而且也没有一回家就能吃到口的饭菜。下午回到家,进了灶房,见冰锅冷灶的。灶火口里黑洞洞的。往日总是响个不停的手摇鼓风机也哑巴了一样没有声音。案板上倒是干干净净,但是这时候的案板不该是这个样子啊。到旁边的房子里去,见一个人蒙了头睡着,从露出来的一点头皮看,那是大大,不是妈妈。
后来是在温棚里找到了柳世莲,她把自己药死在里面似乎已经好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