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小说的叙事艺术研究
2023-02-28丁丽娟
丁丽娟
“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创作观使爱伦·坡小说的叙事手法呈现出殊异的美学风格。爱伦·坡经常以创新的叙事形式生成陌生化的美学效果,以富有诗性的方式探求人物内心世界的隐秘。他提出了效果统一论的叙事理念,致力于以不同叙事手法的结合与各种审美要素的浑融,实现统一的印象和效果,从而使其小说实现了叙事形式和主题内容的高度契合,具有令人无限回味的艺术魅力。
一、精心营建的叙事结构
叙事结构展现的是小说叙事形式的整体架构,它反映了创作主体构思的框架和对具体叙事方式的安排,隐秘地传递着作者的叙事策略及其审美构想。爱伦·坡的小说创作具有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锋质地,因而颠覆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单调的线性叙事结构,转而以精心营建的叙事结构丰富文本的形式意义,以有意味的形式制造迭起的美学效果。
层递式的阶梯结构是爱伦·坡小说中最为常见的叙事结构,这种叙事结构从表象上看如同传统的线性结构般依照情节的发展层层有序地推进故事,却在叙述中不断周期性地加大力度,使各种矛盾的凝聚和爆发犹如蓄积的浓云,在酝酿了足够的时间后引发强烈的雷雨。例如,在《威廉·威尔逊》中,小说的叙事结构便呈现出层层递进的特征,主人公“我”在进入封闭的公学后便很快凭恃着强硬的作风成为令同学们胆寒的存在,却有个与“我”同名同姓的威廉·威尔逊在不断地制止着“我”的言行,使“我”深感烦躁不安并决定将其驱逐。然而,在矛盾即将爆发之际,“我”却在家庭的干涉下转往其他的学校,使即将爆发的冲突因外力的介入而戛然而止。在转入新的学校后,不受管制的“我”更加肆无忌惮,当“我”即将要巧设机关赢取大笔的资金时,威廉·威尔逊突然出现并揭穿了“我”的手段,使“我”怒不可遏并对其深怀恼恨,引而不发的冲突使文本的气氛变得更为凝重。而舞会中,威廉·威尔逊对“我”企图向贵妇人献殷勤的举动的制止终于使“我”被压抑许久的矛盾情感爆发。“我”在杀死他的同时猛然觉察到自己生命力的潺潺流逝。原来,与“我”同名同姓的威廉·威尔逊是“我”道德良知的化身。爱伦·坡以层递式的叙事结构表现了主人公内心的善恶冲突,使前期密集的冲突不断蓄积力量直至最终的爆发,将情节的叙事节奏推向高潮。层递式的阶梯结构也制造了丰富的悬念,在前几部分引而不发的冲突中,接受者已经对“我”和威廉·威尔逊之间的奇妙的联系产生了怀疑,然而作者总是恰到好处地刹住冲突的发展,直至情节行至阶梯结构的顶端方才揭破谜底,使接受者的审美注意力保持了高度的集中。
同时,爱伦·坡也擅于建构复合式的嵌套结构,以外层故事及其包裹的内层叙事制造层次丰富的阅读体验,在双重故事的叠加和嵌套中制造出人意料的反转,或以两层故事之间的对比互照诠释文本的内在题旨。例如,《椭圆形画像》便采取了典型的嵌套式叙事结构,外层故事作为内层叙事发生的楔子,讲述了叙事者“我”在亚平宁山脉中遇险受困,不得已闯入被废弃的城堡以求安稳度过山林中的漫漫长夜,无意间发现这座城堡的故主竟是位天赋卓绝的画家。在众多精美绝伦的画作中唯有一幅椭圆形的画像与其中貌美的女子尤为引起“我”的注意,“我”找到了城堡中记述了这些画作来由的文献,由此引出了文本的内层故事,揭开了画作背后潜隐的往事和内情。内层叙事颠覆了外层故事平静理性的叙述,以非理性的、混乱的方式记述了画家进行艺术创作时的情感经历,他对手中的画作以及画作中的女郎投入了全部的激情,整日将自己封闭在高耸的塔楼上进行创作,却对自己的新娘缺乏应有的热情,仅仅是将其作为绘制肖像的理想模特。最终,画家所倾注的艺术激情与专注使没有生命力的画作被赋予了灵动的生机,然而他对艺术的执迷使得他现实世界中的新娘因失去爱情的浇灌而日渐消瘦萎靡,仿佛画中的女郎才真正地拥有着他的愛情。外层故事的沉闷、平静与内层叙事的脱俗、癫狂形成了鲜明的互照,使小说因叙事结构的嵌套复合而具有反转的魅力,蕴藏着爱伦·坡对艺术激情远胜于世俗情爱的理解。接受者也在审美接受的过程中将自我意识代入外层故事中的叙事者“我”,以内嵌性的视角观照情节的铺展并随叙事者共同完成对古堡的探秘,从而使小说悬念横生、高潮迭起,具有哥特式小说恐怖而浪漫的美学特征。
复杂的叙事结构使爱伦·坡的小说具有现代性的特征。叙事的外部形式与小说的内部题旨之间的和谐实现了其所谓的效果统一论的美学主张,使小说结构形式的安排同叙事策略相互契合,实现了叙事效果的最大化。
二、复杂多变的叙事视角
热奈特的叙事学理论揭示了小说的叙事视角具有的功用,它虽然以隐形的方式存在于文本中,却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决定了叙事者观察事物的角度与距离,隐含着作者的情感立场与道德判断,无形中向接收者遮蔽或敞开了某些关键的信息,从而影响着叙事的整体走向。而爱伦·坡小说中的叙事视角呈现出了复杂多变的特征,以视角的内外切换、不同时空的视角的交织制造了丰富的叙事效果。
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是爱伦·坡小说中最经典的叙事视角。爱伦·坡经常以第一人称视角的内外切换制造各异的叙事体验,使接受者既能够通过“内视角”体验式地感受人物情感的流变,又能够通过“外视角”探知人物所处的环境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例如,《莫斯肯漩涡沉浮记》便灵活地运用了第一人称内外视角的切换。主人公“我”先是以内聚焦的叙事视角讲述了“我”同悬崖上的老人邂逅的经过,以“我”的充满好奇的心理体验引起接受者对这个在悬崖上出现的、饱经沧桑而沉默如礁石的老人产生兴趣,而后又转以“我”的外聚焦视角转述了老人在海上捕鱼时遭遇莫斯肯大漩涡的经历。外聚焦的叙事视角拉开了接受者与老人之间的距离,使“我”所讲述的海上冒险经历不仅具有惊险性,更因为叙事视角所制造的距离而具有了时移世易的沧桑之感,使小说所引发的情感体验更加丰富。同时,内外视角的切换也使叙事的内容被牢牢地掌握在叙事者“我”的手中,“我”可以凭自己的兴趣对老人讲述的内容进行随时的裁剪与省略,这就使部分铺垫性的叙述得以被过滤,使小说的叙事节奏更加生动而紧密。同样采取了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内外转换的还有《椭圆形画像》。爱伦·坡以主人公“我”的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讲述了其因负伤而进入城堡并发现椭圆形的画像的经历,以平静理性的叙述凸显了主人公“我”的性格品质。接下来,作者又以第一人称“我”的外聚焦视角对文献中有关这幅画的来由进行了转述,充满激情和痛楚的用词和语调揭示了画作的主人—画家在从事艺术创作中的迷狂状态,与主人公“我”形成了鲜明的互照。内外视角的切换使理性与感性的交织同时浮现于文本,以具有反差性的内容制造了冰火交融的叙事效果。
同时,爱伦·坡也擅于将不同时空的叙事视角穿插重叠,使叙事者的“经验自我”与“现实自我”同时浮现于文本之上,以叙事视角的叠加拓展小说叙事时空的丰富性。例如,《厄舍府的倒塌》中首先出现在文本中的便是主人公的“现实自我”以回顾性的视角发出的喟叹:“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第一眼见到这座府邸,心中便充满了一种不堪忍受的抑郁。”接下来,主人公便开始了以“经验自我”为主体的讲述,叙述了自己同府邸的主人罗德里克之间曾经的友谊,以及那个恐怖的预言带给他的精神压力,并揭示了罗德里克同妹妹玛德琳小姐之间紧张关系的产生原因。文本开头处身为“现实自我”的主人公的叙述已经使接受者预知了故事的悲剧结局,然而这更加引发了他们对这栋神秘宅邸和生活其中的罗德里克、玛德琳兄妹的好奇,使他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地回溯文本的细节,以推断导向悲剧结尾的蛛丝马迹,从而在审美接受的过程中保持着高度的集中。不同敘事时空的叙事视角的转换为文本制造了高度的悬念,加之第一人称叙事者视角的有限性,更加激起了接受者对豪华却封闭的厄舍府的探秘欲。
“效果统一论”中不断转换的叙事视角完美地体现了爱伦·坡的美学追求。爱伦·坡并未执着于以切换不同叙事者的形式来制造繁杂的叙事效果,仅仅是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的聚焦转换、时空变换便制造了丰沛的叙事体验。视角形式与叙事内容的契合使文本实现了浑融的叙事效果,展现了爱伦·坡过人的叙事才赋。
三、蕴意深厚的象征叙事
意象物以具体的物象表征作者的主观情志,作者既可以以巧妙的构思在物象和思想情感之间建立桥梁,也可以运用那些在文化积淀的过程中已经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成为文化符号的传统意象,以象征的形式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情感。爱伦·坡的小说中便散落着密集的意象物,蕴意深厚的象征叙事使他的小说富有神秘而浪漫的独特风格。
动物意象是爱伦·坡小说中最为常见的意象。爱伦·坡经常以人类社会中出现的自然生灵作为象征意义的载体,或对其进行拟人化的变形,或实现其意义场域的延伸,从而使其成为一个独特的象征符号。例如,在《金甲虫》中,家道中落的勒格朗先生受窘于穷困的处境,他渴望着金钱“在阳光下所闪烁的璀璨光泽”,直到有一天他捕捉到了一只金色的甲壳虫,而后便意外似的交上了好运,找到了记录着秘密宝藏的藏宝图,并通过自己夜以继日的推理获悉了宝藏的位置,从此从贫寒的破产者跃升为富有的富豪。其中,“金甲虫”作为小说的核心象征物,不仅表征着勒格朗先生的金灿灿的发财梦,同时也是当时美国社会淘金热的象征。爱伦·坡敏锐地捕捉到了当时的人们寄希望于通过未知的探险获取意外之财的心理,并将其化为“金甲虫”的意象,使其既象征着小说中勒格朗先生的意外财运,也成为当时社会文化心理的独特表征。而《黑猫》中的动物意象“黑猫”则更为独特,“黑猫”在西方文化语境下的文化寓意为小说蒙上了恐怖与神秘的外衣。“黑猫”在文本中的每次出现都表征着“我”心理转化的过程进入了不同的阶段,展示了原本性情温柔和善的“我”如何在酒精的驱使下逐渐滑入暴躁和残酷的深渊。小说中,象征物“黑猫”的存在既是对主人公心理蜕化过程的表征,也象征着邪恶力量对纯善人性的干扰和引诱。
同时,爱伦·坡也非常重视小说中空间意象的创设。在他的小说中,空间意象及其外部形式往往成为富有深意的象征物,或成为主人公命运的暗示,或成为小说中的统摄性意象表征文本的内在题旨。例如,在《丽姬娅》中,主人公“我”在爱人丽姬娅去世后为了治愈心伤而迎娶了罗威纳小姐,但是内心仍然无法释怀对已经逝去的佳人的怀恋。“我”同罗威纳小姐的婚房呈现出奇怪的形态,本该温馨甜蜜的婚房内“陈设乱糟糟得不成体系,各种物件之间摆放的位置既不协调,也没有规律”。互不匹配的陈设象征着新婚夫妇之间不协调的情感关系,为后文“我”同罗威纳小姐的婚姻悲剧隐隐设下伏笔。而在《厄舍府的倒塌》中,空间的象征意义则更为浓厚,“古老而森严的老宅因避开人烟而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阴森可怖的氛围象征着罗德里克同妹妹玛德琳小姐受困于预言的悲剧命运。同时,行走在厄舍府的“我”发现这栋古老的宅邸不仅陈旧,而且“墙壁上攀缘着无数的裂痕”,墙体的裂隙象征着罗德里克与玛德琳之间岌岌可危的亲情,他们之间基于亲缘的关系如同危机四伏的厄舍府般看似坚不可摧,实际上已经因两人之间的相互猜忌而出现了无数的裂痕。空间的外部特征象征着生活其中的人们之间复杂的关系,使小说的外部环境同人物的内在心理实现了高度的契合,从而使小说的情节铺展与文本的整体氛围相互统一。
意象物的频繁浮现使爱伦·坡的小说具有了诗性的特征,展现了作者兼及的小说家和诗人的双重身份,及其所带来的文体互渗。具体的物象中蕴藏着作者无尽的言外之旨,亟须接受者通过自身对文本的体察而领会其中的未尽之意,从而实现对文本的真正理解。
形态多变而复杂的叙事结构令爱伦·坡的小说具有浓郁的现代性特征,对文本叙事形式的实验使他的小说具有创新性,而对叙事视角的娴熟驾驭则更凸显了其在叙事技巧上的才能。从叙事学的角度剖析爱伦·坡小说的艺术价值无疑为接受者对其研究提供了新的“妙门”,使接受者能够借由其复杂的叙事形式透视其创作的内在动因、美学追求,以及小说的叙事形式对后世文学产生的深远影响。